正德四年四月初,
朔方鎮的鎮城裡來了一隊人馬,大約要有三千人。
領頭之人,是正德二年良鄉一戰成名而被皇帝封為武節將軍的韓十二郎。
武節將軍是一個散官的名稱,就是有官名而無官職,但可以解決‘品級’問題,這是個五品武官。
他的官職則是上直親衛虎賁衛的千戶,而他的年紀也就和皇帝差不多大。
戰爭中活下來的人總是有這樣的好處。
在京中差不多兩年,上面又有新的調令下來,今天他就是向王守仁交差來了。
“奉上意,末將領丁口一千兩百余、工匠八十七人歸入朔方鎮,另有牛犢、農具、麥種一並入庫,請都使清點核查。”
王守仁剛剛巡視北安苑回到朔方鎮,見到有這麽個好消息,心情頓時歡暢。
“起身!”
“謝都使。”
“劉閽,你帶人去,安頓百姓。”
“末將領命!”劉閽已經駕輕就熟,畢竟這不是第一次了。
王守仁則把韓十二郎帶來的皇帝的信件仔細閱讀了一番。
與以往一樣,皇帝還是非常的支持他,他上奏河套地區需要人口,於是人口便一趟一趟的來了,這已經是第十趟了。
而開墾土地所需要的耕牛、農具、種子朝廷一樣不吝嗇。
皇帝在信件之中的用語更為親切,王守仁不知道其他人和皇帝交流是怎麽樣。
反正每次和他的信件之中,總是要關心一下其他的……
比如會問他,
愛卿你近來身體可還好嗎?
愛卿你為國屯兵邊疆,分外辛苦,一定不要過於勞累。
愛卿你要是思念故鄉,可上奏稟明。
愛卿你在邊疆之地,務必要勤操兵馬,免得韃靼人死灰複燃,萬一被他們偷營成功,你的性命可就危險了。
……
諸如此類,反正王守仁也不是第一回看了。
就像此次,皇帝說:愛卿,聽聞這個韓十二郎原先就是生長於西北,對韃靼人十分熟悉,在戰事中表現的也十分優異,我特意把他派過來,增強你手上的力量。至於他是否真的成才,你看著辦吧。
王守仁眼皮子抬了抬,瞄了一下下面的人有沒有在偷看他,那種心裡仿佛是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怕被人瞧見一樣。
實在是……皇帝的一些表達有些肉麻……
於他而言,則是一種壓力了。
繼續看下去,皇帝又說:你的父親在南京當兵部尚書很多年了,他的身體還好。眼下又是用人之時,朕意調其入京。只是北直隸不比南直隸,到時候必定日夜操勞,所以問問你的意見,你覺得如何?
王守仁的父親王華已經六十四了,這年紀再當個官也不是不可以,好些人七十多、八十還在乾呢。
只不過這麽問王守仁實在是有些寵溺了。
老規矩,王守仁決定寫信‘駁斥’一下皇帝,對臣子這麽好也是不合規矩的!容易助長臣子的氣焰,我是不會這麽乾的,但是萬一其他人忘卻君臣之禮,這可怎麽辦?
“隨我來。”
“是。”
韓十二郎跟著王守仁的腳步進到偏房,那裡擺著書桌。
他一邊執筆,一邊說,“陛下信件之中對你讚賞有加,本官雖與你是初次共事,但料想你也必是極有才華之人,朔方鎮初建,眼下有三件大事需同時推進,其一為墾田、其二為牧馬、其三為練兵。你想做什麽?”
“末將但憑都使吩咐!”
“那就……”王守仁想了想,“墾田吧,今年要墾田千頃,任務是極重的。”
“是。”
韓十二郎退下以後,先被人領著去了住所,第二日去到了北安衛。
朔方鎮有朔方左右衛以及北安衛、永安衛共四衛。
正常來說,沿著長城所設立的軍事重鎮都遠遠不止這個兵力規模,如果按照鎮城、路城、衛城、所城和堡城的一般防禦體系,少說都要數萬人才能基本成型。
不過河套地區面臨一個新的問題——這裡可沒有長城。
河套就是越過長城打下來的地方,於是乎那種倚仗地形關隘、長城關口所進行的防禦作戰已經不太現實。
除非在這一段再修築數百公裡的長城,但短時間內顯然不太可能。
所以朔方鎮選擇了第二種思路,就是打造軍事堡壘。
所謂的軍管區,就是讓這裡的軍事色彩很濃,開墾荒地是為了獲得糧食、圍苑養馬是為了獲得戰馬,隨後修築城池,除了主城,還要在合適的距離修築衛星城。
這樣互為犄角,在一處遭遇侵襲時,其他處則馬上領兵來援。而且與其他邊鎮有顯著不同的是,這裡要保持強大的騎兵力量。
這是進攻的力量。
因為有進攻的力量,所以不管是瓦剌和韃靼,都不能忽視這裡。
這樣一來,朔方鎮就形成一個堡壘化的城池,釘在這個地方,叫敵人忽視不了又打不下來。
如此,防線前推才能有前推的意義。
當然,這是目前朱厚照和王守仁的設想,百十年後,換了皇帝、換了邊將,那就不是他們能管到的事情了,當代的人總想解決千秋萬代的事,實際上又怎麽可能。
朔方鎮是這樣,銀川鎮、雲中鎮也是這樣,三個軍事堡壘、屯兵之地往這裡一扎,至少朱厚照可以保證他在世之時,北方的人蹦躂不起來。
宏觀是這樣。
微觀上,王守仁還有一些敵人沒有解決。
正德二年之後,朝廷雖然大敗小王子,但草原上仍有些殘余的力量在匯聚,尤其火篩跑了回去……
他以為,應當趁國力正盛之時,再進行一次遠征。
按照皇帝的性格,他覺得只要他把河套地區經營的井井有條,有個三萬精騎、三步銳卒,就可進剿草原,皇帝也一定會準奏的。
至於他父親……
王守仁也不知這話要怎麽回,皇帝如此偏愛、還要再啟用,這份君恩,可是重了。
……
……
京師,乾清宮。
朱厚照與禮部尚書林瀚博弈了半天,起因說起來也有些複雜。
首先是他剛繼位時命人修撰的《孝宗實錄》,歷經四年時間,現在快要修成了。
其修撰過程也算曲折,原先是大學士劉健、李東陽、謝遷為總裁官,後來陸續都去了,朱厚照又命林瀚,以及禮部侍郎張元禎,翰林院學士劉忠,以及翰林院數名侍講一同纂修。
在這個年份,修撰前朝實錄是重要的政治資本,就像是鍍了金一樣。
而眼下朝廷的用人風向又已改變,知縣、知府、布政使這類官職不少人搶。
這種好事,鍍金之人輪不到又誰能輪到?
朱厚照也不是不願意賞翰林院的這些侍講,只不過在翰林院讀書、修書幾年,就要下去擔任一方父母官,他始終覺得這對百姓不負責任。
有才能是不錯,可以慢慢先來嘛,要麽是去當副手,或者在各部做員外郎、主事,熟悉熟悉部務。
這樣林瀚卻覺得不好,《孝宗實錄》不是一般俗務,皇帝這樣對待纂修人員,牽強起來說,可以算不孝。
所以嘰嘰喳喳半天,說的朱厚照腦袋都疼。
這個林亨大,每次與他溝通最為困難,他不僅死板、愣頭、說得你難受。而且他歲數大了,耳朵不好使,作為皇帝他還得放大了嗓音,不然人家聽不到。
林瀚生於宣德九年,今年已經七十六歲了。頭髮、胡子全白了光,每次過宮殿的門檻,都要有人攙扶。
多方考慮,朱厚照就動了換掉他的心思。
但禮部尚書關乎一個‘禮’字,其實位置是非常重要的。非得泰山北鬥一般的人物才行。而且還得找個上年紀的,三四十歲當禮部尚書總是讓人覺得怪怪的。
由此,他才想到了王華,不管怎麽說,王華也是當年的狀元,在清流之中也是有些聲名的。
除此之外,王華在京任禮部尚書,也是便於他兒子在河套行事。
官場就是人情,有一個這樣的爹在京當禮部尚書,只要關乎到河套之事,一般人都得給行個方便。
這也省得他這個皇帝天天下場給他去站台。
皇帝輕易還是不要去做這種事,因為影響了官場的平衡不是好事。萬一你偏向的那一方人,搞出貪墨瀆職或是事情做得一塌糊塗這類醜事,到時候不是弄得皇帝自己都難看麽?
“哎。”朱厚照搖搖頭,這些老家夥們最是難說通。
至傍晚時,內閣最後的票擬全都著人送了進來。
朱厚照習慣於在晚膳之後走了兩圈,然後批上一兩個時辰,晚上畢竟安靜,無人打擾,所以長時間下來幾乎成定例,
而今日,有一封奏疏引起他的注意。兩個原因,一是上奏的人是山陽縣知縣張璁,這是個名人、也是個狠人。二是這個事情,少府官員克扣銀兩、地方百姓民怨沸騰。
王鏊給的票擬,是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及少府一起來查,而後將實情稟報。
朱厚照多了一個心眼。
他批示的是:朕知道了。
但轉頭則叫錦衣衛入宮。
百姓生活本就困苦,不能任由這些官員這樣胡亂施為。
如果要掀大案,那就掀大案,正好也可以看看張璁的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