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金鑒
天色微明,風雪漸消。
衛韜也是有些出乎預料,邢妱真就是說到做到,直接帶著大箱小箱的禮物去往青麟山,根本沒有直奔福地而去的打算。
看一行人的架勢,分明就是趁著節前專程前來拜年。
所謂的福地有事需要處置,可能真的只是個借口而已。
三十多年前,元一道處於風雨飄搖之時,無極宮主力排眾議出手相助,算是危難中的雪中送炭之舉。
後來元一道主寧玄真崛起,青麟山再次站穩了腳跟,自然是投桃報李,反過來給了無極宮不小的助益。
自此之後,兩宗便算是成為了緊密的盟友關系,在許多事情上面互通有無,乃至於同進共退,形成了越來越強的影響力。
所以此次邢妱代表無極宮前來,受到了元一道的極大歡迎。
以寧玄真為首,幾乎所有院主長老盡皆出門迎接,給了邢道子超出規格的隆重待遇。
接風宴後,倪灀帶著邢妱在青麟山上漫步而行。
衛韜背負雙手,相隔數步陪伴在側。
邢妱來到觀雲台邊緣,眺望著籠罩青山的茫茫白雪,悠悠歎了口氣。
“倪師妹果然是難得一見的修行天才,大比時還是練髒圓滿的層次,結果這才過了多長時間,竟然已經可以感知捕捉到所修功法的玄念。
這麽算下來,或許過不了多長時間,師妹便要破開玄感妄念,天人化生交感,成就元一宗師。”
倪灀盈盈一笑,“我算是什麽天才,真正的天才還在後面百無聊賴的發呆。”
邢妱回頭看了衛韜一眼,重重歎了口氣,“衛師弟早就和我們不在一個層次,和他比起來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除了會打擊自己的信心,其他再找不到一點兒好處。”
沉默片刻,她轉換了話題,“倪師妹體悟捕捉所修功法的真意玄念,有什麽可以分享的感悟?”
“在未曾晉入玄感境界的時候,我以為玄念難在感知。
但直到真正修行的時候才發現,感知玄念反而不難,難的竟然是將之從諸般妄念中準確分離捕捉……”
倪灀一邊思索,一邊慢慢說著。
兩人開始了熱烈的交流討論,渾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直至天色漸暗,才意猶未盡停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邢妱好奇問道,“倪師妹剛剛說自己這幾天一直在閉關靜修,是不是對於混元篇又有了新的感悟?”
倪灀微微一笑,“我這次閉關倒是和本門功法沒有關系,主要是衛師弟還等著與我同修陰陽明經,需要提前將狀態調整到最佳,以免對衛師弟產生不好的影響。”
衛韜跟在後面,聞言頓時就是一怔。
這丫頭,有些話可是不興說啊。
也怪他當時口無遮攔,後面也沒好意思去和她詳細解釋。
好在邢妱似乎也不太清楚陰陽明經的具體內容,只要她們不尷尬,這件事情就算是過了。
不久後,倪灀在所居小院門前停下腳步,面上露出淡淡笑容。
“邢師姐來一趟不容易,不如在青麟山上小住幾日,好好領略一下齊州北地的冬日雪景,我們姐妹也能多些說話的時間。”
邢妱暗暗歎了口氣,“我也想和倪師妹多聚幾日,只是本門那處福似乎有邪道武者作亂,我還要過去處置,怕是無法在青麟山上久留。”
衛韜上前一步,“我在船上就和邢師姐說過,做這種力氣活我最喜歡,兩位師姐就安心坐而論道,品茗閑談,我去走上一趟便是。”
“也對,衛師弟當過外門鎮守執事,處置這樣的事情最有經驗。”
倪灀眉眼含笑,轉頭看了衛韜一眼,“邢師姐若是放心的話,就讓衛師弟代你過去看看,管他是什麽樣的邪道武者,宗師巨擘,全都給你清理打掃得乾乾淨淨。”
邢妱有些猶豫道,“我倒是沒什麽不放心的,只是此去路途並不算近,麻煩衛師弟的話還要耽誤他的修行。”
“不麻煩,一點兒都不麻煩。”
衛韜一擺手,“邢師姐對我照拂頗多,些許小事不足掛齒,放心交給我就是。”
“那就麻煩衛師弟了。”
邢妱思索片刻,緩緩點了點頭,“本門鎮守福地的白執事最近似乎表現得些奇怪,我此次過來本打算請寧道主派人協助調查,若是能得衛師弟這樣的大高手親自出馬,效果肯定比我這個無極宮道子還要好上十倍百倍。”
兩日後。
衛韜來到毗鄰福地冰泉山的小鎮。
負責福地的白執事得到消息,提前便將所有人集合起來,迎接來自無極宮的上使,以及元一道陪同的客人。
一路聽白執事詳細講述了最近發生的情況,衛韜跟著他在小鎮內轉了一圈,眉宇間隱現疑惑表情。
最後,幾人來到新建起來的一座廳堂。
衛韜直接上前,緩緩推開虛掩的大門。
白執事看著他的背影,面上表情陰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衛韜對此毫無所覺,目光從一張張面孔上劃過,眸子深處泛起越來越濃的疑惑神色。
回頭再看一眼跟在後面的白執事,一切疑惑似乎又都找到了答案。
衛韜不動聲色,慢慢走到最裡側的座椅旁邊,直接在那張靠背椅上坐了下來。
呼……
人群中央,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呼出一口濁氣,隨著衛韜的動作同樣在座位上坐了下來,隨後眯起眼睛一言不發。
整個廳堂一片死寂,只有衛韜輕輕敲擊木椅扶手的聲音,一次次回蕩在所有人耳畔。
又仿佛直接敲打在他們的心頭。
就連心跳都不由自主與之相合,無論如何都難以擺脫。
時間一點點過去。
直到哢嚓一聲脆響。
有人心神動搖,無法控制身體,直接捏碎了手中瓷杯。
已經變涼的茶水淅淅瀝瀝淌落下來,將衣衫浸濕了大片。
就在此時,衛韜停下了手上動作。
他緩緩抬起頭來,從左到右環視一周,渾然不管邢妱派來的無極宮內門執事就在旁邊,直接開口說道,“從現在開始,我說什麽你們照做什麽,都明白了麽?”
他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晰回蕩在所有人耳邊。
聽上去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
衛韜目光仿若實質,視線所到之處,屋內眾人紛紛低頭退避,不敢與他有任何的對視。
“既然沒有人反對,那本人也就隻好勉為其難,暫且……”
“這裡是無極宮所屬的福地,閣下非是宮內弟子,怎麽就能代替無極宮發號施令?”
忽然,頭髮花白的老者緩緩開口,同時朝向南方拱了拱手。
“老夫作為福地管事之一,必須要先聽從白執事的安排,如果真的要你來接手,那也得向宮主他老人家稟報過後,才能讓我們聽命行事。”
既然已經有人帶頭,頓時就又有一人大聲道,“對!琿老先生說得對,你不過是一個外人而已,憑什麽能越過白執事,直接讓我們服從你的安排!?”
琿管事一抬手,沒有讓這人繼續說下去。
他接過話來,輕咳一聲慢慢說道,“閣下必須要知道,這裡到底是什麽地方,我們無極宮在整個大周又是……”
轟!
地面猛地一震。
廳內所有物品隨之嗡嗡作響。
琿管事的聲音戛然而止。
而且不僅僅是他,就連剛才聲援的那人也頓時噤聲,就像是被卡住脖子捂住嘴巴,一個字都無法說得出來。
下一刻,衛韜隨手將陷入昏迷的兩人丟在地上,漫不經心隨口說道,“你們話太多了,沒被直接打死還要多謝我的好脾氣。”
他轉過身體,再次回到靠背椅上坐下,“從現在開始,我說什麽你們照做什麽。
對於本人的提議,大家可以繼續發表意見,有什麽想法都可以暢所欲言,不要存在任何顧忌。”
廳內一片死寂,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沒有一個人抬頭。
“很好,在諸位的一致讚同,強烈支持之下,我也隻好勉為其難,暫且接過這個爛攤子,爭取早一點將事情處理乾淨,還這處福地一個祥和安寧。
畢竟時間寶貴,我也很忙,沒有太多功夫耗在這裡,更沒精力陪著你們扯東扯西。”
說完之後,衛韜轉頭看向無極宮鎮守福地的白執事,面上再次露出溫和笑容。
“剛剛白執事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所以說對於本人的提議,也是舉雙手讚同的了?”
白執事眼中閃過一道光芒,剛想開口說些什麽,耳畔卻已經響起衛韜的聲音。
“白執事沒有表態,那就是默認,完全讚同了我的意思。”
下一刻,衛韜緩緩坐直身體,笑容也隨之收斂消失。
“既然大家的意見已經統一,那麽接下來就要照此行事,誰要是敢給我搞陽奉陰違、明裡暗裡的一套,就別怪我翻臉無情,不講道理。”
…………
………………
嚴冬時節,生命消歇。
萬物肅殺,萬籟俱寂。
尤其是在北地荒原,一旦大雪開始肆虐,便仿佛墜入了寒冰地獄,入目處盡皆是一片吞噬生機的白色。
這種情況能下,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全部都必須為了生存繁衍讓步。
只有熬到春暖花開,萬物複蘇,才算是去舊迎新,可以慶祝又多活了一年。
不管是人,還是各種動物,此時便可以將憋悶了整個冬季的情緒發泄出來,在春天剛剛到來時搶著完成交配和生育,將自己的血脈傳遞下去。
不過在今年,北荒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了一些。
哪怕是已經臨近立春,白災依舊沒有停歇的跡象。
北風呼嘯不止,席卷烏雲籠罩天空,帶來仿若無休無止的大雪,將整個大地都籠蓋掩埋。
一個身著黑袍,頭戴骨飾的老者掀開門簾,步入到一座佔地面積巨大的金帳之內,頓時驅散了環繞周身的風雪,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柔和暖意。
他彎腰躬身,行了一禮,“不知菡妃娘娘召老朽前來,有何事吩咐?”
“關於吾兒荒辰的事情,我需要一個交代。”
冰冷淡漠的聲音緩緩響起。
一個眉目如畫,雍容典雅的女人緩緩自軟榻上坐直了身體。
“娘娘,荒辰殿下南下大周,目標便是靈明山代代相傳的那塊寶玉。”
老者抬起頭來,看了眼不遠處香肩半露,慵懶嬌柔的女子,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猶如在看一截沒有生命的枯枝山石。
沉默一下,他又歎了口氣,“老奴知曉殿下身故後思慮許久,最大可能便是靈明山主,亦或是元一道主親自出手,才會讓荒辰殿下折戟沉沙,就連返回北荒都無法做到。”
“靈明山主有暗傷在身,根本不可能是吾兒對手。”
菡妃說到此處,聲音陡然轉冷,“那麽最大的可能便是寧玄真這個老東西出手,斷了我冰魄族在金帳的根!”
“菡妃娘娘準備怎麽辦?”
“我不準備怎麽辦,自然是想請風尊者出手,屠滅青麟山元一道滿門。”
“娘娘稍安勿躁,老夫剛才也只是說有可能是青麟山寧玄真,但到底是不是他現在還不能確定。
畢竟除了寧玄真之外,也有可能是過路的某個邪道宗師所為。”
“我不管那麽多,既然青麟山嫌疑最大,那就先拿它開刀就好。”
菡妃自軟塌上起身,衣衫悄然向下滑落,渾然不顧大半個嬌軀暴露在外。
“反正等到王上自極北玄冰海返回之後,青麟山還是要被我們從世間抹去。
那麽就讓他們提前消失一段時間,也並沒有什麽奇怪之處,相反還順應了王上的心意。”
老者垂下眼睛,表情愈發平靜,“回菡妃娘娘的話,若是在青麟山對上寧玄真,老朽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風尊者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令我感到有些驚訝。”
她款款而來,站在老者身邊,微微側頭上下打量。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金帳四尊者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風尊者可是兩位大祭司之下,整個北荒都排名最前的金帳祭祀,而且是下一任大祭司的有力競爭人選,結果你現在忽然告訴我,連南周教門七宗之一的青麟山都拿不下來?”
“回娘娘的話,在很久以前,我還年輕的時候,老師曾經教導過我,在情況不明,沒有更多的把握時,能不出手最好暫且先不出手,以免在盲目自信中丟掉一切所有。”
老者歎了口氣,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仿佛在自己眼前的絕美女子便是紅粉骷髏,心如枯井完全不為所動。
“更何況寧玄真並非普通陽極宗師,青麟山在古時其實也不叫青麟山,而是有著青龍山的稱呼。”
“風前輩再三推阻,莫非是怕了寧玄真那個將死的老東西?”
金帳門簾再次被掀開,從外面緩緩走進一個渾身籠罩在銀甲中的男子,出口便帶上了些許質詢的語氣。
他關上門簾,回身行了一禮,“冰婺見過姐姐。”
“一段時日不見,冰婺烈將風姿依然。”
風尊者先是對著剛剛進來的銀甲男子點頭示意,接著緩緩說了下去。
“老夫倒不是真的怕了他,只是如今王主和大祭司遠在玄冰海未歸,我若是再離開金帳南下,萬一出了什麽問題,我們怕是誰都擔待不起。”
“我的弟弟冰婺,會帶領族中精銳和風尊者一並南下。”
菡妃停頓一下,聲音滿含殺機,“只要能為辰兒報仇,吾族定當全力支持風尊者,成為金帳下一代的大祭司!”
風尊者思索片刻,最終緩緩點了點頭,“既然有冰婺烈將相助,又得菡妃娘娘全力支持,老夫自是沒有不允之理。”
冰婺看著風尊者離開,隨意在一張矮桌後坐了下來。
他拎起桌上的酒壺,倒了一杯慢慢喝完,“姐姐這一步走出去,若是成了還好,但萬一出了什麽岔子,就是難以估量的損失。
退一步去想,就算是成了,待到王上從玄冰海歸來,知曉此事後責罰姐姐擅自獨走,這又該如何是好?”
“走這一步,確實有不小的風險。
但如果我們什麽都不做,那就是眼睜睜看著整個部族滑向深淵。”
菡妃重新躺回軟塌,閉上眼睛緩緩說道,“人死不能複生,絕者不可複屬,辰兒不在了,我自然是傷心欲絕,想要相關的所有人殺絕了才能解恨。
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們必須要穩住陣腳放眼長遠,這才是姐姐一意要對付青麟山的真正原因。”
冰婺端著酒杯的手頓在半空,“姐姐的意思是?”
“我想要滅盡元一道滿門是假,借助風尊者的力量引開寧玄真的注意是真。
到時候你便去尋找青麟山地氣源頭,將真正有用的東西一定要拿到自己手中。
至於風尊者和寧玄真的對決誰勝誰負,誰生誰死,並不是你需要關注的重點。”
冰婺微微皺眉,“我們在風尊者身上投入了大量資源,就這樣將他推了出去,豈不是很大的損失?”
“如果辰兒活著,還是梵天眷顧之人,我們和風尊者的關系不說牢不可破,至少也不會出現大的裂痕。
但現在一切都變了,所以才要未雨綢繆,將許多事情想在前面,做在前面,方能避免更大的損失。”
菡妃一聲歎息,“我們冰魄族是北荒四大部之一,所謂大有大的好處,卻也有大的難處。
大而強,你就可以上下通吃、圈地為王,但大而不強,你在豺狼眼中就只是一頭肥美多汁的牛羊而已。”
“尤其是去年這個時候,父親和幾位叔叔在玄冰海戰死,整個部族便失去了最大的戰力,早已經到了風雨飄搖的境地。
原本我們還有辰兒,他是梵天眷顧之人,也是吾族和王上之間的天然紐帶,可以支撐住部族的場面,阻斷某些人充滿惡意的目光。
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如今辰兒不在,隻憑你一個玄冰將,再加上我一個即將年老色衰的女人,已然是獨木難支,無法將搖搖欲墜的局面維持下去。”
冰婺沉默許久,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明白了,還請姐姐放心,我一定會將事情做好。”
“你不明白。”
菡妃招了招手,讓冰婺來到近前。
從軟塌內取出一隻金鑒,放到了他的手中。
冰婺甫一接觸到金鑒,面色陡然為之一變。
甚至差點兒壓製不住轟然暴漲的氣息。
他還在怔怔出神,耳畔悄然響起姐姐的聲音。
“你自幼便心思單純,只是一意苦修,所以對很多事情並不知曉。
我原以為能護著你,一直讓你這樣單純下去,可惜現在看卻是不成了。”
送出金鑒之後,她肉眼可見的虛弱衰落下去。
“你或許還不知道,當年本族押注的其實並非王上,而是在後面才腳踏兩隻船,直至最後改換了目標。
這裡面的陳年往事很多,我也沒有時間一一與你訴說。
不過你只需要牢牢記住一點,姐姐能讓辰兒一經降生便受梵天靈意環繞,也能讓你繼承這道梵天靈意,雖然可能會有所缺失,但至少能讓你再進一步。”
“若是再加上青麟山的地氣,甚至有可能讓我的弟弟突破靈境,直接踏入到更高的層次。
真要到了那個時候,部族面臨的一切問題就將迎刃而解,再也無須為之憂心焦慮。”
“所以你此次南下需要做的,除了青麟山外,便是尋找到這道梵天靈意的下落,再將之融入己身。”
冰婺摩挲著冰涼光滑的金鑒,許久後才緩緩平複了心緒,“如果那道梵天靈意已然有主了呢?”
“這道梵天靈意乃是本族花費了巨大代價得來,豈能隨意落入旁人手中?”
菡妃直視著他的眼睛,“有主的話,你去把人殺掉,不就從有主變回了無主之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