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之後,陽光燦爛。
但溫度卻沒有提升,反而因為積雪融化變得更加冰寒。
時有北風吹過,卷起大蓬雪花,同時帶來徹骨的涼意。
坐落在京北近郊的莊園沉寂無聲。
就連門前的積雪都沒有清理打掃。
悄無聲息間,一道寬袍大袖的身影出現在莊園之中。
聞衍左右環視一周,鼻尖微微翕動,面色漸漸變得沉凝。
不久後,他來到莊園深處的那座涼亭,目光落在打翻的棋盤上面。
不管是灑落滿地的黑白棋子,還是顏色暗紅的斑斑血跡,仿佛都在無聲訴說著昨夜的混亂。
忽然,鑲嵌在石縫中的一片衣角吸引了聞衍的注意。
他拿到眼前仔細觀察,片刻後重重呼出一口濁氣。
“左使大人,情況似乎有些不對。”
一個青衣男子飛奔而來,“屬下發現了其他同門的屍體,就被堆積在那座魚塘汙泥裡面。”
聞衍沉默片刻,“有沒有找到聖女和延親王世子?”
“屬下找到了兩具殘屍,看穿著打扮似乎便是聖女和世子,但至今沒有找到頭顱,所以並不敢真正確認他們到底是不是……”
“你不用說了。”
聞衍一擺手,打斷了屬下的稟報,緩緩在石凳上坐下,許久都沒有言語。
事情似乎有麻煩了。
而且是相當大的麻煩。
聞衍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蘇檾和武青隆已然在昨夜丟掉了性命。
蘇檾是他押注很久的候補聖女,若是能夠脫穎而出再進一步,成為真正的青蓮聖女,身份地位和實力層次絕對會變得截然不同。
完全可以用魚躍龍門來對比形容。
那麽他作為一條線上的重要人物,自然也會水漲船高,假以時日甚至有可能坐上青蓮法王的位置,統禦掌控整個往生之地。
但是,現在就要到了聖女爭奪的關鍵時刻,她竟然就不明不白死在了外面,對他們所屬這一脈可以稱得上是非常巨大的打擊。
更令聞衍煩躁的是,死掉的人還不止蘇檾自己,還要再加上一個武青隆。
武青隆是延親王世子,也是他們主要的拉攏對象之一,此人重要性可想而知。
結果如今卻在青蓮教的地盤慘死,此事被延親王知道的話,雙方的合作關系必將出現一道巨大裂痕。
那麽他們之前所有的投入,付出的代價都有可能化為泡影。
聞衍在涼亭內枯坐不動,陷入沉思。
許久後,他終於緩緩站起身來,對侍立在側的心腹屬下命令道,“將莊園清理乾淨,封鎖所有消息,絕對不能泄露出去一絲一毫。”
“還有……”
沉默片刻,聞衍閉上眼睛,又接著說道,“這件事能拖得一時算一時,就算是最終拖不下去,也要將武青隆之死和我們撇清關系,不能影響到後續計劃的實施。”
“屬下明白!”
下午時分,衛韜跟在一群踏雪郊遊的讀書人後面,從北門進到大周京城之中。
城內人來人往,穿梭如織。
除了路上不時有披甲執銳的士卒警戒巡邏,其他卻是不見任何緊張氣氛。
或許對於普通居民來說,發生在朝堂之上、大內宮中的事情,根本就遠在天邊,只要沒有出現刀兵之災,那就相當於並不存在。
沿著繁華熱鬧的長街走了很遠,又拐出幾道彎,他終於看到了那座名為京味軒的酒樓。
此時已經過了正午最繁忙的飯點,裡面除了零星的食客外,便只剩下了收視桌椅打掃衛生的夥計,看起來倒是有些寂靜冷清。
見到有食客進門,一看還是個穿著打扮不俗的公子哥兒,店小二急忙放下手上的活計,滿臉陪笑趕了過來。
衛韜找了一間僻靜的包房坐下,小二在一旁輕手輕腳端茶倒水,擺上乾果點心。
忙完之後,他拿起毛巾抹了把汗,剛準備唱報菜名卻又被直接打斷。
衛韜隨手丟給店小二一塊銀錠,面露微笑緩緩說道,“菜名就不必報了,我看外面的門上掛著京味軒的招牌,你就把店裡最拿手的菜品做好了端上來就行,這錠銀子夠了麽?”
“夠了夠了,公子請稍等,小的這就去囑咐後廚,讓師傅使出全部功力,包您吃得滿意。”
“恩,去吧去吧,只要味道好,本人還有其他賞賜。”
衛韜又是一笑,端起剛剛沏好的茶水。
不得不說,酒樓後廚的動作很快,僅僅盞茶時間後,各色菜肴便流水般端了上來,將桌子擠得滿滿當當。
衛韜深吸一口濃鬱的菜香,直接拎起一根肘子,哢嚓兩下便連骨帶肉吞下肚去,然後又將目光瞄向了還在冒著熱氣的蒸鵝。
就在此時,包廂房門被輕輕敲響。
一個略顯低沉的男子聲音傳了進來。明顯不是剛剛一直在這裡忙活的店家夥計。
“小的是酒樓掌櫃萬孚升,特來給公子奉上一壇美酒。”
衛韜抬頭望去,就看到一個身著棉袍,白淨富態的中年男子手捧酒壇,低頭從門外進來,小心翼翼放在了桌邊。
“萬掌櫃,坐吧。”衛韜一指飯桌對面的空位。
萬孚升並沒有坐,拍開泥封斟滿酒碗,濃鬱醇香頓時充滿了整間包廂。
他後退兩步,深施一禮,聲音驀地壓低,“屬下見過衛道子。”
衛韜點點頭,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有些好奇地問道“這壇是什麽酒,怎麽味道比我剛才喝的要香醇許多?”
萬孚升恭恭敬敬將酒壇放到桌上,抱拳行禮道,“這是屬下窖藏的陳釀,一般並不會向外售賣,今天有幸見到道子,才從酒窖中取出請道子品嘗。”
將一碗酒慢慢喝下,衛韜閉上眼睛品味良久後讚歎道,“確實不錯,果然不愧窖藏沉香之名。”
“道子喜歡就好。”萬孚升微笑說道,整個人的氣質不知不覺間變得沉著穩重,不再是剛進門時的稍顯油滑、八面玲瓏。
衛韜摩挲著光滑細膩的酒盞,“萬執事應該已經接到傳訊,知曉了我的來意。”
萬孚升點了點頭,從貼身位置取出一疊寫滿字的白紙,“關於誠親王和延親王的情報,屬下已經收集整理了一部分,道子隨時可以過目。”
說到此處,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兩位身份特殊,情報收集上面或許還有很大疏漏空白,道子更需要哪方面的細節內容,屬下下去再想辦法秘密打探收集。”
衛韜慢慢翻看著紙上記錄的內容,“萬執事做得很好,有了這些消息,便解決了我很大的難題。”
萬孚升又是躬身一禮,“宗門和道主對我恩重如山,屬下不過是做了些許分內的小事,尚不及報答山門萬一,完全當不起道子如此誇讚。”
衛韜微微頜首,正要說些什麽,目光忽然落在幾行字跡上面,眸中波光閃動,若有所思。
又看了一遍後,也不見他有什麽動作,那封密件便悄然化作粉末落入湯盆,再也無法變回原本的模樣。
“今天的酒菜很好,萬掌櫃辛苦了。”衛韜端起手邊酒碗,送到嘴邊慢慢喝完。
“公子喜歡就好。”萬孚升躬身一禮,後退著出了包廂房門。
數日後。
官道中央,一支隊伍衣甲鮮亮,氣息森嚴,護衛著三輛通體玄黑的馬車,正在向著京外的方向緩緩而行。
車輪壓過尚未融化的積雪,留下筆直且長的幾道輪印。
第一輛馬車之中,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半躺半坐,有些佝僂的身體隨著馬車的前行晃來晃去,眼睛半開半合,仿佛已經陷入到了熟睡之中。
中間的馬車高大寬敞,車廂內還有空間擺放開一張古樸典雅的書桌。
桌後坐著一個面容威嚴的中年男子,手中拿著一部卷冊細細閱讀。
不時拿起狼毫小筆,在上面做著詳細的批注。
還有一個身著宮裝的雍容女子陪侍在側,為他磨墨倒茶,紅袖添香。
隨著馬車的前行,桌上燭火微微晃動,映照出女子白皙如玉,吹彈可破的動人面龐。
她目光須臾不離男子左右,仿佛眼中唯有他的存在,對其他的一切,全部視而不見。
片刻後,中年男子放下書卷,將杯中茶水飲盡,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青隆還沒有消息嗎?”
他嗓音低沉,開口問道。
宮裝女子道,“當年在屬地的時候,他不是經常一連幾天不回家嗎,妾身早都已經習慣了。”
“屬地是屬地,京城是京城,很多在屬地能做的事情,到了這裡就必須小心謹慎,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渾不在意。”
中年男子話鋒一轉,“他不會是又去見那個妖女了吧,早就和他說過不要和這些人走得太近,免得被人利用了還不自知。”
“王爺莫要生氣,等青隆回來,妾身再好好和他說一說。”
宮裝女子將茶盞續滿,不動聲色轉換了話題,“只不過是個京南衛營而已,還值得王爺親自走上這一遭?”
“區區一個京南衛營,自然不值得我親自前往。”
中年男子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細細品味著滾熱甘苦的味道,“不過這次我要見的人有些特殊,讓其入到城內似是有些不妥,便借著這次接收衛營的機會與其對面詳談。
也算是帶愛妃踏雪郊遊,在郊外好好休息玩上兩天。”
宮裝女子眨眨眼睛,長長的睫毛輕顫,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她這一笑,頓時猶如百花齊放,給車廂內的一切都增添出幾分亮麗的色彩。
車外是呼嘯而過的寒風,內裡卻是這樣一副充滿暖意的溫馨場景,兩者被厚重的車廂阻擋隔開,就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最後那輛馬車,一位白衣勝雪的劍客盤膝入定,膝上橫放一柄樣式古樸的三尺青鋒,隨著他的一呼一吸微微顫動,不時發出龍吟般的輕鳴。
在數十鐵騎的護衛下,馬車一路向南而去,很快將那座威嚴厚重的城池拋在了後方。
…………
…………
………………
天色漸暗,京南衛營一片安靜。
林廉邡不停地在軍帳內轉著圈子。
他一眼都不想看桌上的密信,上面的字跡仿佛一句句咒言,多看一下便讓人心煩氣躁、積鬱憂愁。
最近發生在京城的事情,林廉邡也有所了解,但他完全沒有參與其中的意思。
身為京南衛營的統領,忠誠純良是應有的品質。
至於忠誠的對象,自然是坐在龍椅上的大周皇帝。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了他的恩主,也是當年將他從泥潭中撈起,賜予了他新生的誠親王爺。
但是,這一封密信的出現,就像是一塊大石投入湖面,將他原本平淡無波的心境攪起了道道波瀾。
甚至還有些莫名的惶恐不安。
如果不是擔心周圍便有對方安插的眼線,林廉邡簡直想破口大罵,為什麽非要將他架到火上煎炸燒烤。
加之如今大內情況不明,誠親王也沒有隻言片語傳來,已然讓他焦躁不安到了極點。
“城內現在有什麽變化沒有?”林廉邡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嗓音沙啞乾涸,幾乎快要到了說不出話來的程度。
帳內隨侍的親兵恭敬回道,“啟稟統領,京城風平浪靜,並無任何異常情況發生。”
“這是又讓我熬過去一天嗎。”
林廉邡暗暗呼出一口濁氣,沉聲下令道:“不要掉以輕心,所有人衣不卸甲,刀不離身,就地休息,各處明哨暗哨擦亮眼睛,防止被賊人偷襲。”
“屬下謹遵統領之命!”
親兵領命離開,空無一人的大帳內,林廉邡捏住眉心緩緩坐下,感覺到一陣濃鬱到化不開的疲憊。
“現在就怕拉攏沒有得到直接回應,延親王便要直接取我性命。”
“但是,如今皇宮大內被遮蔽得密不透風,連一個小道消息都無法傳遞出來,誰又知道如今龍椅上的那位是個什麽情況。
萬一當今聖上只是假裝病重,就等著有誰跳出來,再雷霆萬鈞一網打盡,我這個京南衛營的統領頓時就要被碾成齏粉。”
“還有恩主誠親王,至今不知他老人家到底如何所想。
如果這封密信是誠親王親筆發出,那我就算舍了這條性命,當即帶兵直入京城也不用猶豫,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猶如同接了個燙手山芋。”
“退一萬步講,即便是不用考慮誠親王的關系,我若真的聽從密信之言,按照約定帶兵進城,待到延親王事成之後,怕是也免不了要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畢竟我又不是此人真正親信,哪裡敢奢望所謂的從龍之功,被當成沾血的刀子毀屍滅跡的可能性反而最大,真要到了那個時候,更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更讓林廉邡心神不安的是,根據他所打探到的情報,延親王麾下聚集了不止一個武道宗師。
如果對方真的不管不顧要取他性命,就憑京南衛營這些兵馬,就算是提前列好戰陣,怕是也難以阻擋住宗師武者的襲殺。
林廉邡停下腳步,端起桌上已經放涼的茶盞,想要潤一潤有些乾渴發澀的喉嚨。
他剛剛將茶水送到嘴邊,心中陡然警兆突現。
“什麽人!?”
林廉邡猛地抽出腰側佩刀,擺出一個可攻可守的姿勢。
“聽說林統領天資聰穎,雖在武道修行上進境緩慢,但卻精擅布陣練兵,以未到不惑之年便已經穩坐了京南衛營統領的位置,也算得上是志得意滿、頗有職權。
不過若是能夠再進一步,兵部侍郎的職務應是指日可待,這就要看統領大人如何選擇了。”
忽然,一道泉水般清冽的女子聲音在帳中幽幽響起。
林廉邡眯起眼睛,迅速環視四周。
卻驚訝發現,他竟然無論如何都探查不到對方的蹤影。
女子輕笑一聲,話鋒突然一轉,充滿冰冷肅殺的味道。
“只可惜林統領卻有些不識時務,對王爺釋放的好意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若不是王爺念你勞苦功高,在練兵領軍上還有些用處,林統領怕是早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屍體。”
林廉邡握刀的手上青筋畢露,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悄無聲息間,一道婀娜窈窕的身影出現在帳中。
在爐火燭光映照下,她一雙眸子如同幽潭,散發著夢幻朦朧的光芒,直直射入到林廉邡的眼中。
“你……”林廉邡雙眼迷離,右手不由自主松開,長刀滑落掉在地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
女子悠悠歎息,緩步上前,“識時務者是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現在擺在林統領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真正歸順延親王麾下,聽從延親王調遣。
這才算是在正確的時候,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日後加官進爵不在話下,也能免去本人慘死,家族被滅的可怕結局。”
出現在軍帳中的女子語氣溫潤柔和,卻又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森寒冰冷。
“屬下謹遵……”
林廉邡話說一半,卻忽然清醒過來,艱難開口道:“閣下說出此般言語,聽著便不似要真正招攬本人。”
女子神情恬淡,緩緩說道:“林統領之前的躊躇猶豫,已經讓王爺有所不喜,如今只不過是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而已,若是還不識趣,定然要讓你後悔萬分。”
說到此處,她忽然一笑,“當然,林統領想要如何選擇,決定權還在於你自身,究竟是歸順還是拒絕,吾都不會有任何干涉。”
林廉邡渾身發冷,背後大汗淋漓。
他想要呼喊外面站崗的親兵,喉嚨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在這種森寒氣息的包裹下,整個人仿佛變成了不會說話的雕塑。
就在此時,微風拂過,桌上燭火忽然一閃。
女子微微皺眉,眸子裡波光瀲灩,閃過些許驚訝疑惑。
“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
忽然間,溫和男子聲音在軍帳內悄然響起。
女子面色微變,猛地轉身向一側看去。
那裡卻空空蕩蕩,不見任何人影。
她心中猛地一跳,當即催發氣血,真勁湧動,隱於衣袖的雙手閃電般結成一道手印。
“到底是什麽人,竟然讓他潛到身邊,我都沒有任何察覺!”
一個念頭剛剛升起,她面色陡然再變,刹那間沒了一絲血色。
哢嚓!
一隻大手毫無征兆出現在眼前,沒有任何阻礙便穿透了真勁防禦,直接抓向她的脖頸。
頭皮猛地發麻,心底猶如火藥炸開。
令人窒息的恐懼瞬間佔據了全部意識。
她根本來不及思考,也沒有時間去思考。
電光火石間,身體已經本能做出了反應。
體內氣血真勁全力爆發,周身力量匯聚一處,帶動兩隻手臂閃電般向上抬起。
與此同時,雙手五指各自捏爆空氣,合攏一點,猶如兩隻鋒利無比的鳥喙,狠狠朝著抓來的大手刺去。
看到一左一右飆射而至的啄擊,那雙隱藏在兜帽下的眼睛微微一怔,仿佛出現了刹那間的失神。
光憑反應速度和招式打法來看,這一記啄擊足以讓人感慨歎息。
讓他不由自主想起紅燈會的香主。
而就在幾天前的那個雪夜,她剛剛出現在了玄感妄念之中,身體僵硬、表情扭曲,充滿了森寒的殺機。
卻又失去了像眼前女子一樣的,最為珍惜寶貴的靈意。
那是活人才會有的心血來潮、靈機一動。
生死危機壓迫下,女子出手速度極快,刹那間便已經到了近前。
同時指尖變得通紅,甚至散發出灼熱焦糊的氣息。
“他走神了!”
她死死盯著那雙隱於兜帽之下的眼睛,原本已然有些絕望的心境,在這一刻陡然爆發出強烈的生機與活力。
“只要能刺中他的手腕,我就能擋開他這一抓,後面不管是趁機搶攻,還是當機立斷抽身而走,都有了可以輾轉騰挪的空間!”
“只要能讓我回到老師那裡……”
兩記啄擊同時落下,女子心中泛起這樣一個念頭。
哢嚓!
形如尖銳鳥喙的雙手落下,確實精準啄到了目標。
女子心中猛地一喜,卻又被突如其來的劇痛亂了心神。
她一聲悶哼,幾根手指不自然地翻轉成一個銳角,顯然已經被硬生生撞斷。
所造成的戰果卻僅僅是將對方衣袖刺出兩個孔洞,裡面的甚至就連油皮都沒有擦破一點。
她一個踉蹌,還未向後退開便被卡住脖頸,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
“你,你究竟是什麽人?”因為劇痛和窒息,女人本來還算漂亮的臉蛋有些扭曲。
“你太孱弱了,空有機敏的反應,靈動的招法,最終卻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衛韜低低歎息一聲,轉頭看向已然呆滯的林廉邡,“林統領只是縮在帳中躊躇猶豫,卻不知自家副將早已經和那邊暗通款曲,就等著一切塵埃落定,便來接手這座大營。”
“先生是誠王爺派來的人!?”
林廉邡回過神來,連額頭上的冷汗都顧不得去擦,當即抱拳深施一禮,“下官林廉邡,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不知王爺如今可否安好,下官近些時日一直沒有得到他老人家的親筆命令,所以便不敢輕舉妄動,以免被他人抓住把柄。”
“林統領無須多禮。”衛韜思索一下,直接拗斷了手中女子的脖頸,將屍體丟在帳內的地毯上。
林廉邡借著起身的機會,偷偷看了眼面前的男子。
在他的感覺裡,這位完全就像是個文弱書生,別說出手殺人,怕是連雞都沒有殺過一隻。
但是,這位剛才僅僅是簡簡單單的一抓,便將那詭異神秘的女子打成製服拿下,當真是應了人不可貌相那句老話。
衛韜緩步來到軍帳側邊,打量著掛在那裡的甲衣,緩緩開口問道,“林統領知不知道衛營副將的居所?”
“知道,阮副將住的地方不遠,就在衛營附近的那座小鎮。”
林廉邡正自說著,忽然燭火又是一閃。
軍帳內便不見了那道頎長身影。
與之一同消失不見的,還有他日常所穿的官服甲衣。
“這……”
林廉邡左看右看,硬是沒有發現那位究竟是何時離開,只剩下地上一具已經開始變得冰冷的屍體,還安靜無聲俯臥地上。
衛營副將府邸。
會客廳內燈火通明,笑語陣陣。
阮疆樺雖然身為副將,在整個京南衛營也算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只在統領林廉邡之下,但此時此刻,在自家宴客廳內,他只能敬陪末座,甚至連個像樣的位置都沒有備下。
但是,阮疆樺卻是笑容滿面,絲毫看不到任何不滿,有的只是諂媚討好的表情。
宴客廳正中的主桌上,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以及身著宮裝的雍容女子,不時遙遙舉杯,頜首示意。
主桌左側,端坐著一位身著道袍的男子。
此人高冠袍服、仙風道骨,在道道燭光映照下,望之宛若神仙中人。
右邊則是與乘坐馬車來此的枯瘦老者,還有劍不離身的白衣劍客。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少女在中間的空地上翩翩起舞。
她們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美麗,讓男人看到後便垂涎欲滴的美麗。
“宿老,你弟子已經去了一刻鍾時間,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喝下一杯酒後,延親王微微轉頭,看向了右側的枯瘦老者。
宿老皺紋舒展,面露笑容,“我那徒兒辦事一向妥帖,又擅長隱匿身形,絕不可能出現差錯,王爺再安靜等待片刻就好。”
說完後,他看向對面的道袍男子,“數年時間不見,虛胤殿主修為境界又有明顯提升,當真是可喜可賀,當滿飲此杯。”
道袍男子抬起頭,露出一雙如同幽潭般純淨的眼眸,聞言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不過是少許進境而已,比不得宿老呆在王爺身邊清修,沒有那麽多的雜事俗務煩憂。”
宿老放下酒杯,渾濁的眼眸泛起些許回憶神色,“老夫猶記得當年,虛胤殿主單人匹馬,千裡追擊殺人無數的南疆九煞,未曾想一晃已經過去了數十載歲月。”
停頓一下,他低聲感慨歎息,“如今北荒白災再起,堪稱半甲子來最為恐怖的一次,只怕異族又將大舉南下,犯我大好河山。
只可惜當今聖上病重,恐不久於人世,卻又被奸人借機挾持,還不知道要引動怎樣的亂局,如此情勢之下,北荒異族的威脅,根本就不在他們那幫賊黨的考慮之中。”
虛胤垂下眼睛,遮擋住眸子裡一閃而逝的波光。
片刻後,他舉起酒盞,“有延親王等國之棟梁在,當能保住吾等家園無憂。”
宿老搖了搖頭,“如今本朝內憂外患,不一而足,王爺倒是一心想要勵精圖治,但卻受到各種掣肘,甚至還多次出現性命之憂。
所以說,必須要以最快速度解決掉惑亂京師的賊黨,然後才能專心騰出手來,應對即將到來的外患兵鋒。”
虛胤再飲一杯美酒,卻依然不言不語。
就在此時,位於主座的延親王慢慢說道,“本朝自太祖開國以來,雖然冊立教門,且以玄武為尊,但自從玄武道初代道主仙逝後,太宗陛下一直未曾下旨,大周國師之位就此空懸數個甲子……”
虛胤夾菜的手陡然一頓,隨即換了一個方向,從原本想吃的青菜換成了一片鹿肉。
延親王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某思慮許久,認為本朝還是要遵從太祖定下的成法,再定大周國師之位,再次統領整個教門。
而在本人眼中,齊道主修為境界高深,若為本朝第二任國師自是實至名歸。”
說到這裡,延親王放慢語速,大有深意道,“虛胤道長身為玄武殿殿主,也是齊道主最為信任之人,那麽在齊道主之後,本朝的第三任國師,估計便要非虛胤殿主莫屬。”
虛胤平心靜氣,向上拱手一禮,“王爺此言差矣,道主他老人家春秋鼎盛,我只要能長久隨侍於道主身側,就已經很滿足了,絕無其他任何想法。”
延親王微微一笑,“我自是知曉虛胤殿主的意思,不過道主他老人家喜靜不喜動,一意尋求武道至境,怕是對諸般俗世雜務更加嫌棄厭煩。
所以若本王真的能再立大周國師,屆時先生身為玄武殿殿主,齊道主在山門內器重信任的小師弟,肩頭上的擔子怕是還要變得更重許多。”
虛胤沉默許久,端起剛剛續滿的酒盞,“王爺的意思,我回去後當會和道主詳談。”
“那本王就先謝過虛胤殿主了。”
延親王哈哈一笑,“來,讓我們再飲一杯。”
虛胤將酒盞送到嘴邊,卻毫無征兆頓在那裡不動。
幾乎在同一時間,對面桌上的宿老緩緩轉頭,朝著宴客廳門外看去。
咕咚!
便在此刻,清晰吞咽聲從門外傳來。
甚至還夾雜著牙齒磨碎骨棒的脆響,仿佛有一頭凶獸就在廳外長廊吮血磨牙。
一直在輕手輕腳斟酒布菜,充當仆役的阮副將猛地一個激靈,含背弓腰陪笑道,“王爺恕罪,小的這就去看看,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在外面偷吃,竟敢攪擾王爺的興致。”
延親王眉頭皺起,微不可查點了點頭。
在宿老和虛胤等人目不轉瞬的注視下,阮副將快步來到宴客廳門前。
背對著裡面的一眾大人物,他已然是滿臉怒容,吱呀一聲打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走廊房簷上的燈籠,照亮了周圍的一方地面。
“要讓我知道是哪個蠢材借著上菜的機會偷吃,老子便要將他剝皮抽骨,拿油鍋炸了再燉,燉完再蒸!”
阮副將心中發狠,一步踏出門外。
下一刻,又是吱呀一聲輕響。
宴會廳的門無風自動,悄然關閉。
虛胤放下了手中酒盞,望向外面的目光無喜無悲,還隱隱帶著一絲好奇。
宿老面色轉冷,渾濁的眸子閃過一道寒光。
白衣劍客已然握住了劍柄。
哢嚓!
就在此時,又是一聲脆響。
倏然間變得寂靜的宴客廳內,大口吞咽聲異常明顯。
仿佛真有一頭猛獸隱藏在黑暗之中,將剛剛踏出門外的阮副將嚼碎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