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鬼車
一朵煙花凌空綻放。
將漆黑如墨的夜空都為之映亮。
不久後,又有一朵煙花騰空而起,爆開大團絢爛的色彩。
衛韜半躺在青陽殿的屋頂,眺望著視線盡頭的美麗景色,心境平和而又安寧。
不遠處的小飯廳中,酒宴還在繼續。
不得不說,萬長老絕對是活躍氣氛的一把好手,和衛榮行從頭到尾聊得火熱,簡直比失散多年的親兄弟還要更親。
一旁還有崇長老、牧執事等人作陪。
兩人也都是成了精的山門老人,雖然話不算多,卻每一句都恰到好處,聽到耳朵裡不自覺就讓人舒服萬分。
再加上嘴巴抹了蜜油,一口一個叔伯的三才門主牧舫,這頓團年飯吃得還要比家裡更加熱鬧開心。
另外一張桌上。
鄭宿昀和余婆婆坐在中間。
兩旁一邊是衛葒,一邊是倪灀。
幾人小聲交談,不時笑作一團,也不知道鄭宿昀都說了些什麽,才讓她們如此開懷。
“道子,酒菜都準備好了。”
內門沈執事的聲音從下面響起,身邊還跟著韓綠衣,兩人手中各自拎著裝好的碩大食盒,來到了青陽殿的門前。
“辛苦了。”
衛韜從房上一躍而下,接過食盒和酒壇,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深處。
他沿著大路來到觀雲台,又從上面直直墜落,進入到崖下山谷之中。
不久後。
地氣源頭,罅隙近前。
兩道身影對面而坐,中間的青石上擺滿了還在冒著熱氣的菜肴。
“你這孩子,老夫都跟你說了不要過來,你怎麽就是不聽呢?
我在這裡能吸收地氣餓不著,飲山泉水也渴不著,根本就不需要像平常那樣一日三餐。”
寧玄真端起酒盞慢慢喝著,說話是毫不客氣,劈頭蓋臉就說一頓訓斥。
“道主先別說這些。”
衛韜聞之如清風拂面,只是微微笑道,“老爺子就說這菜好不好吃,酒好不好喝就行了。”
寧玄真默然片刻,終究是笑著歎了口氣,“算了,大過年的,而且伱來都來了,我還說那麽多做什麽。
而且能有小韜陪著吃一頓酒,無論如何都比老夫一個人在這裡獨坐枯守要好了無數倍。”
“倪師姐已然天人交感化生,成就了元一宗師。”
衛韜幫忙將杯子續滿,看一眼寧道主忽然變得驚訝凝重的眼神,又接著說道,“我沒有和她細說這裡的事情,不然她肯定也要過來此處。”
“你不和她說是對的。”
寧玄真低低歎了口氣,“小灀初入宗師,境界還未真正穩固,來到這裡自然是有害無益。
退一步講,就算等她已經完全穩定了境界,能少接觸青麟山地氣,還是要盡量少接觸一些,如此就應該能避免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過著一天天硬熬的生活。”
衛韜點點頭,猶豫片刻後還是開口問道,“弟子最近忽然有個疑問,不知道主能否為我解惑。”
“有什麽問題你直說就是,在我這裡還遮遮掩掩做什麽。”
“弟子想知道的是,本門代代傳承的歸元、玄元、混元幾篇功法,是否和道主身後的地氣源頭有著某種意義上的聯系。”
“有聯系,不過只在晉入到玄感層次之後,才會真正顯現出來。”
寧玄真思忖著慢慢說道,“這也是我之前刻意壓製小灀的修行進度,不讓她過早晉入玄感境界的原因。
只是她的天賦資質確實驚人,尤其是從玄感妄念到天人化生這一步,其破境速度之快完全出乎了我的預料。
停頓一下,他暗暗歎了口氣,“不過這樣便天人交感,成就宗師,走得太快了也並不一定是什麽好事。”
衛韜問道。“不好的話,究竟會壞在哪裡?”
寧玄真並沒有直接回答這一問題,而是轉而說道,“本門功法混元篇有所缺失,小韜可知道缺失的主要是哪方面的內容?”
衛韜愣了一下,“弟子修行混元篇還未到到更深層次,自是不知道缺失了什麽內容。”
“你這個沒有到更深層次,還真是淺的可以。”
寧玄真聽聞此言,面色一時間變得有些古怪。
過得片刻,他才歎了口氣道,“混元篇所缺失的部分,說是和感知捕捉玄念真意有關,但這只是表象而已。
真正有問題的,還是從本門三代、四代祖師為其所做的副篇消失不見。
至於說副篇存在的意義,最主要的作用便是抑製玄念內隱藏的邪異,讓本門武者可以保持時時靈台清明,不會被太深侵蝕影響到精神和身體。”
衛韜仔細傾聽,默默思索。
周圍青霧緩緩湧動,似乎帶著一種懶洋洋的感覺。
終於,寧玄真停止了講述,開始慢慢喝著茶水。。
衛韜便在此時抬起頭來,“道主,青麟山底的東西,它是活的嗎?”
“不是活的,卻又不是純粹的死物,至於它到底是什麽模樣,什麽狀態,我也不是特別清楚明白。”
寧玄真將最後一杯酒水喝完,轉頭朝著銅門看了一眼,“或許等我完全突破現有層次,真正領悟到何為法的境界後,才有可能去到地下通道的盡頭看上一眼。”
“法的境界,言出法隨的法?”
“確實是言出法隨的法字,不過卻並不是言出法隨的意思。”
寧玄真抬起頭來,看向月明星稀的天空,“當今世上,我所知道的陽極大宗師,如果說誰最有可能步入到了這一境界,北荒金帳之主算一個,玄武道齊道主是另一個。
還有深居大內四象殿不出的洪老宗師,躲在往生之地的青蓮法王,不過他們兩人一個年老體衰,一個曾經受過重傷,到底是不是邁出了這一步猶未可知。”
衛韜心中一動,“百年前的武帝呢,他又是處在怎樣的一個高度?”
“武帝平定南疆、踏破金帳,隻憑這兩件事,老夫便看不清他所在的高度。”
寧玄真搖了搖頭,“這種幾百年都不世出的人物,最終卻落得個發瘋而死的結局,當真是讓人喟然歎息。”
衛韜開始收拾殘局,感受著周圍平緩寧靜的青霧,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神意,這又是個什麽東西?”
“神意啊……”
寧玄真反問一句,“這麽說,你也感知到由北向南而來的那道神意了?”
衛韜也沒有什麽隱瞞,便將冰泉山福地內的湛藍冰蓮詳細描述一遍,只是將結局換成了冰蓮破碎而已。
然後在這一基礎上,自然而然便引到了玄冰海神意上面。
寧玄真撫著頜下長須,斟酌著緩緩開口,“這裡面有些複雜,我知道的也僅僅是一鱗半爪罷了。
不過簡單粗暴點說,你可以將神意看作是比靈意更高一個層次的東西,所謂靈而明之,神而聖之,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靈而明之,神而聖之。”
衛韜仔細品味這句話的意思,許久都沒有言語。
又聽寧玄真接著說道,“你不要誤解了聖這個字的意思,或許並非是聖潔,而是普通生靈難以觸及的一個高度描述。”
衛韜看向地底通道,“山門地氣源頭,似乎吞噬了一點神意。”
“是啊,這也是我必須在此閉關靜修,還要忍受更大痛苦的原因。”
寧玄真笑了一下,表情卻顯得有些苦澀扭曲,“這種沒有意識的混亂東西,雖然不過憑借僅存的本能行事,便已經足以讓我承受巨大壓力,若是意志稍微不堅定就很難熬得下去。”
…………
………………
黑夜過去,日出天明。
青陽院練功房中,衛韜盤膝端坐不動。
身前擺著一部攤開的古舊卷冊。
這是牧舫專程從張製卿那裡要來的那本書。
他逐字仔細辨認過去,卻始終無法回憶起當時所見到的字體。
靈明寶玉就放在手邊,只是無論他動用什麽手段,都再也無法看到裂隙內的那根鳥毛,更不要說重新經歷當時的一切。
“難道說必須要到靈明山上,才能更加清晰感悟到寶玉中隱含的玄念真意?”
衛韜眉頭皺起,再次翻開了那部卷了邊的書冊。
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其中一行毫不相乾的內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秦中天陰,有時有聲,聲如車鳴,十首凶咎。
他心中忽然一動,猛地眯起眼睛。
“靈明九變,對應九首,若是九變歸一,豈不是第十首生?”
“聲如車鳴,第一個字又是鬼,那麽第二個字便有可能是車。”
“鬼車!?”
“月黑荒村,淒風慘雨,磷火星星,鬼鳥嘻嘻,頡頏而過,統名鬼車。”
這兩個字一經出口,衛韜意識之中仿佛有一道光芒閃過,陡然驅散迷霧,照亮了大片被黑暗掩蓋的秘密。
靈明九變的功法要義悄然閃現眼前,手中靈明寶玉毫無征兆有些發燙。
他低下頭去,便再次透過那道能夠遮蔽視線感知的裂隙,看到了在其中懸停不動的翎羽。
橫亙在心中的知見障一旦破除,所有一切都變得順遂通暢起來。
就算還有其他的阻礙,在狀態欄顯化虛空之後,就再沒有存在的余地,將要被一路平推過去。
轟!
一枚金幣消失不見,神秘氣息開始注入身體。
衛韜雙手並攏,內含寶玉,一邊體察著那根翎羽帶給自己的感悟,一邊等待著變化的開啟。
他有些意外,此次對於靈明九變的提升,竟然沒有感覺到什麽痛苦。
唯一的變化就是有些發困,有種想要閉上眼睛直接睡去的倦意。
在神秘氣息的持續灌注下,困意也越來越濃,直至如同大浪般襲來,將他整個人完全淹沒其中。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衛韜心中驀地一動。
他緩緩睜開眼睛,卻看不到任何東西。
四周依舊是一片黑暗,而且還感覺到無比的憋悶。
就像是被封鎮在了狹小的牢籠之中,甚至連身體都被迫蜷成一團,連手腳都無法完全伸展。
這種感覺讓衛韜無比難過。
他不斷掙扎,想要從中擺脫。
直至哢嚓一聲脆響。
黑暗牢籠終於被破開了一道縫隙。
緊接著哢哢脆響連成一片,所有的束縛盡皆消失不見。
衛韜跨出牢籠,來到外面的光明之中。
甚至因為虛弱,才走了兩步便摔了個跟頭。
剛剛從地面支撐著站直身體,他又忽然楞在那裡一動不動。
低頭注視著自己的雙腿,目光在這一刻陡然變得充滿驚訝疑惑。
“這一次的玄念,亦或是妄念,著實有些超出預料的奇怪。”
“和以前旁觀者的視角不同,現在仿佛是身臨其境融入其中。”
衛韜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因為映入他眼簾的,並不是人的雙腳,而是彎曲如鉤,仿若刀鋒的利爪。
它們還在變化著不同的形象,唯一的共同點便是恐怖詭異,讓人的精神都要為之瘋狂扭曲。
“那麽,剛剛我所以為的牢籠,真的就是牢籠麽?”
衛韜緩緩轉身,向後看去。
果然看到了散落的碎片,就像是破開的蛋殼。
還有粘稠的液體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接觸到哪裡的地面,哪裡就會變得淒風慘雨,磷火燃起,散發出濃鬱的不祥氣息。
“我受到了靈明寶玉內翎羽的影響。”
“意識中不斷出現的清涼感覺,應該就是狀態欄提升時的神秘氣息。
它幫助我抵擋住了無孔不入的精神侵蝕,保持住了靈台的清明,得以晉入一種類似於清明夢的狀態,身臨其境體悟感知。”
“所以說,這只看一眼便要讓人精神崩潰的怪鳥,有可能就是鬼車本車?”
忽然刺啦兩聲鳴響。
一對仿佛鮮血環繞的羽翼自背後生出,緩緩扇動隱有車行風雷之聲,完全取代了之前的膜翅。
邇來相距三千秋,晝藏夜出如鵂鶹。
不知多久之後,衛韜緩緩睜開眼睛,羽翼收斂體內不見。
他站起身來,默立許久後忽然向前踏出一步。
咚!
整個練功房為之一動。
然後是第二步,身形卻又變得無比輕盈。
接下來,衛韜一連向前踏出八步,最後站定時身後陡然顯化出一道振翅欲飛的虛像,不斷環繞著他的周邊浮現又消失,仿佛若隱若現的幻影。
同時還有如若實質的不祥氣息,充斥著整個練功房的虛空。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不知道多久之後,衛韜收勢不動,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靈明九變第八變,竟然這就成了?
他還有些不太相信的樣子。
但狀態欄金幣減少了一枚,關於功法的進度也已經來到了靈明八變的層次。
就連最後的描述,也顯示出來了靈明宗師四個大字。
但是,衛韜卻總感覺有些不太真實。
相比較成就橫練宗師時的梵天靈意降臨,成就玄武宗師時的黑暗湧動,此次成就靈明宗師卻是毫無動靜,不見任何聲息,仿佛成了個寂寞一般。
帶著這一疑惑,衛韜結元胎拳印,精神凝聚拔升,武道真意顯化。
悄無聲息間,黑蓮綻放虛空,龜蛇交盤化生,通體玄黑的金剛之象位於其中。
下一刻,又有一頭九首鳥身的虛影,環繞龜蛇金剛飛行,路過之處隱現血光,散發凶咎之氣,倒是與扭曲糾纏的猩紅詭絲相得益彰,仿佛並為一體。
他深入感知諸般武道真意,目光集中在血光中飛行的九首鬼車上面,莫名便感覺到一陣頭暈,似乎連心神都有些搖曳,不複透徹通明之境。
“連自己的精神都能影響,這就是靈明宗師的武道真意。”
“現在還沒有體驗到到底有怎樣的威力,不過在武道真意中多了這頭怪鳥之後,龜蛇交盤的玄武真意明顯安靜了許多。”
“不過,在我印象中的九天蕩魔祖師,可是披發著黑衣,仗劍踏龜蛇的形象,如今多出來一隻九首之鳥,怎麽看都有些古怪。”
衛韜眼睛半開半闔,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伴著嘎吱嘎吱的響聲,練功房的門被緩緩推開。
午後陽光投射進去,在門內映照出一道金色長條。
他緩緩步入院中,看向正坐在那裡閑談的幾道身影。
“衛師弟,你似乎和以前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倪灀轉過身體,面上閃過少許疑惑表情。
“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衛韜在她身邊坐下,從衛葒手中接過一杯清茶。
倪灀眨眨眼睛,思索著慢慢說道,“這種感覺很難形容,最大的變化就是看你的時間長了,精神莫名就會出現恍惚,就連天人交感的宗師之境都無法完全破除影響。”
她說到此處,忽然伸手扶住了一旁的衛葒。
幾步外,桌後侍立的韓綠衣身體一晃,軟軟倒在了地上。
“還好,只是單純的暈了過去。”
倪灀檢查一下兩人身體,輕輕舒了口氣,“看來衛師弟還需要再回去閉關靜修,什麽時候能完全控制這種力量後,什麽時候再從練功房內出來。”
“尚未釋放武道真意,就已經產生了如此的影響。”
衛韜很快將一杯熱茶喝完,心中念頭不停轉動,“若是我全力禦使靈明九變出手,怕是刹那間就能讓宗師之下的武者不戰自敗,失去所有反抗能力。
只是不知道對於武道宗師,甚至是陽極大宗師,又能有幾分效果。
“如果沒有太大作用的話,靈明九變的宗師境界其實就算是個雞肋,在宗師之戰中天然便處於了劣勢。”
忽然,一道靈光閃過腦海。
“鬼車真意直接影響精神,業火紅蓮可以侵蝕真靈,如果能將這兩種功法結合起來,又會有怎樣的情況發生?”
想到此處,他放下茶盞緩緩起身,“還要勞煩師姐將姐姐和韓執事送回房間休息,我這就回去繼續閉關修行。”
就在此時,忽然急促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緊接著,一道身影衝入青陽院中。
衛韜轉頭看去,目光中出現的是青陽院沈執事的身影。
“院主,清風觀黎觀主,並珞水巡禮司柳少卿同時送來的密信。”
沈執事腳步飛快,刹那間便已經來到近前。
直到此刻,她才看見坐在那裡的倪灀,急忙躬身行禮道,“見過倪道子。”
倪灀微微頜首,“沈執事無須多禮,先和衛師弟說事情要緊。”
“是,是這樣的,剛剛屬下和送信的外門執事問了大致情況……”
沈執事直起身體看著衛韜,剛剛開口卻莫名眼前發黑,還有些頭暈,定了定神才接著說道,“珞水以南發現了以人為食的番僧,清風觀黎觀主前出探查身受重傷。
還是因為那番僧急著離開,並沒有追上來再下死手,不然黎焜前輩或許性命不保。”
“至於柳少卿信中的內容,那位巡禮司的小懿姑娘並未多說。”
衛韜點點頭,將兩封密信同時打開。
仔細閱讀一遍,他將紙簽遞給倪灀,“柳青緣信裡的內容大同小異,但是除了密教番僧外,她還提到了金帳祭祀,同樣出現在了珞水以南的地面。”
倪灀微微蹙眉,“我有些奇怪,如果金帳準備大舉南下,朝廷鎮北司和齊州節度使至少會聽聞到一絲風聲,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風平浪靜。
退一步講,就算是金帳瞞天過海成功,也瞞過了天機府派往邊關的武者,但他們潛入齊州後竟然置本門於不顧,直接向南而行,這一點同樣讓我有些理解不能。”
衛韜沒有說話,莫名想到了橫跨夜空而過的那道神意。
他沉默思索許久,低低歎了口氣道,“密教番僧和金帳祭祀同時出現,不及早弄清楚他們此行的目的,在山門呆著也是心有不安。
繼續閉關修行怕是不成了,我現在去一趟後山面見道主,聽一聽他老人家的意思,有可能還要在年節後奔波一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