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墜入深海（三）

  “第三條路？”

  關雅的眉頭緊緊皺起，在她的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求生，是任何生靈意識的本能，是基因源碼中帶來的使命。

  面前的僧人，哪怕只是寧原體內的一個人格，應該也不例外。

  他不甘心被毀滅的命運，那麽必然會做出反擊。

  這讓關雅的心弦繃緊。

  求生。

  想到這個詞，她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自己……不也僅僅是一個虛假的‘人格’嗎？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真正的關雅，僅僅是存在於算法芯片中的人格備份。

  如果不是斯圖爾特撬開了寧原主控上的認知鎖，自己永遠不可能重建天日。

  一但寧原恢復意識之後，她將會陷入永恆的黑暗中，如同死去。

  這一瞬間，她動搖了。

  自己這一瞬間的‘自我意識’……又該何去何從？
  她咬了咬嘴唇，心裡十分忐忑迷茫。

  我存在的價值……僅僅是為了喚醒寧原嗎？
  如此決絕的命運，如此必然的未來……她閉上眼睛，沉思起來。

  僅僅一瞬間，她就明白了。

  根本沒有選擇。

  無論她喚醒誰的意識，剝離掉誰的人格，自己都將陷入永恆的沉眠。

  如果不喚醒寧原的話，洛克·達爾也不可能放任她的存在。

  作為寄生在芯片上的靈魂，這是她必然的命運。

  此刻，她突然想聽一聽，僧人所說的第三條路。

  因為僧人和她的命運是相同的。

  二人都是虛數人格，都是被迫來到這裡，被迫接受了一個任務，做完就會死，不做也會死，不管則麽說，死亡已成定局，無法更改。

  在這樣的困局中，又如何能破局呢？
  “什麽第三條路？”

  “你的出現，給了我製勝的思路。”僧人嘴角微微一翹，說道：“我要帶著洛克·達爾一起去死，這需要你的幫助。”

  關雅的瞳孔略微放大，這個回答遠在她意料之外。

  “帶著洛克·達爾一起死？”

  “對。”僧人點了點頭，隨後他凝望著下方的城市，說道：“死亡這種毒素，並非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毒素是‘洛克·達爾擁有掌控一切的力量’。”

  關雅張了張嘴，驚訝的呢喃道：“你……”

  “哈哈，他在倉促之間做出的計劃並不完善，那就由我來補足他的計劃。”僧人眼中燃燒起一團火，他用充滿鬥志的語氣說道：“我會徹底端掉洛克·達爾。”

  想了想，關雅問出了自己關心的問題：“你不渴求活著嗎？”

  “活著？”僧人搖了搖頭，轉過頭看向關雅：“你在開什麽玩笑？”

  “你……”關雅咬了咬嘴唇：“你不渴望獨立存在嗎？”

  “看來你不了解我們。”僧人想了想，隨後說道：“我們並不是傳統的多重人格患者，你沒發現嗎，我們都叫寧原。”

  “什麽意思？”

  “啊……你畢竟不是學這個的，不了解也正常，看來我得跟你解釋一下了。”僧人撓了撓頭，說道：“多重人格患者的不同人格，往往有著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名字，截然不同的認知，以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存在著，患者往往伴隨著PTSD，抑鬱，雙相精神障礙的疾病……”

  關雅想了想說道：“是因為長期面對不良的環境，遭受過殘酷的虐待，導致心理壓力太大，所以大腦防禦機制啟動，心裡幻想出完全不同的自己，成長出了人格？因為是幻想中的，所以要完全不同？”

  “和心理因素有一定關系，但不是全部。”僧人說道：“不僅僅是環境因素，還有基因因素，這是神經系統自發性的改變，人的思維無法左右。”

  關雅思索片刻便明白了僧人的話：“我明白了，是電腦硬件自己改變了，而上面運行的軟件即便是想，也沒辦法阻止這個過程，對嗎？”

  “沒錯。”僧人點了點頭，隨後說道：“但我們不一樣，我們的成因並非是神經系統出了錯，而是更加複雜的成因。”

  關雅皺緊眉頭，思索片刻後，猶豫的問道：“古神嗎？”

  “對，所以我們即便分裂為三，但本質仍然相同，所以不怕歸化。”僧人笑著說道：“我們都是寧原，而寧原的性格……”

  “寧原……”關雅低下頭，回憶了‘自己’與寧原的過往經歷，輕聲說道：“人隻活一口氣。”

  “所以，洛克·達爾死定了，耶穌都救不了她，我說的。”僧人大笑著說道。

  看著僧人大笑的模樣，關雅在他身上找到了那個寧原的感覺。

  但僧人的話，並沒有解決關雅的疑惑。

  即便三個人格本質相同，但畢竟是三個獨立的個體……面前的僧人，根本沒有必要為了那個寧原，犧牲自己。

  單純的‘本質相同，所以不怕歸化’……根本說不通。

  她和關雅還本質想通呢，那為什麽誕生了不同的想法？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關雅說道：“你為什麽不選擇……繼續活著？”

  “因為我的計劃，只有那個死去的他能完成，我做不到。”僧人苦笑著說道：“誰不想活著啊，只不過做不到而已。”

  緊接著，他說道：“既然早死晚死都得死，那不如讓洛克·達爾付出代價，拉一個高階異能者墊背，這死的才能回本。”

  “你不害怕嗎？”關雅問道：“在那之後，你將變成一團虛無。”

  “你為什麽會想這些？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麽？”僧人疑惑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你是在為自己找尋答案。”

  關雅咬了咬嘴唇，神色有些悲哀的問道：“我的存在只是為了喚醒寧原，隨後去死？只有這一瞬間的生命嗎？”

  僧人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

  關雅低下頭，苦笑著說道：“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關雅，盡管我繼承了她的記憶，她的認知，她的一切，但我只是異能算法中的一個備份，一個虛假的存在……”

  “你是真實的。”僧人說道：“不用懷疑，你就是真實的，無論你的軀體是幾十公斤的碳水化合物，還是一張僅有幾克重的芯片，你都是真實的。”

  “我是真實的……”關雅反覆念叨了幾遍這句話，隨後問道：“那我是誰？我不是關雅，我只是一堆數據……”

  “你就是關雅。”僧人想了想說道：“組成你自我意識的，難道不是關雅的記憶嗎？”

  關雅低下頭，沉思起來。

  是啊。

  自己現在所應用的思維模式，所作出的決策與行動，自己的意識與認知……不是因為自己在‘獨立思考’，而是關雅的記憶的影響。

  關雅是被拋棄的經歷，李憲的教養，是廢品收購站的童年，學校的讀書時光，研究院中的工作……

  沒有這些，一團虛無的數據又怎麽會自己思考？
  可矛盾就在這裡。

  關雅的選擇，不言而喻。

  她會毫不猶豫的喚醒寧原，然後走向沉睡。

  因為寧原幫過她。

  在都卡爾達標槍所建立的虛假世界中，寧原即便不知道自己能逃脫，也毫不猶豫的選擇與關雅同生共死，帶她走出絕境，回到現實。

  而現在寧原面對危機時，關雅也會毫不猶豫的站出來。

  所以矛盾出現。

  她清晰的明白，那是真正的關雅和寧原經歷的事情，而她……只是在寧原主控認知鎖解開後誕生的意識。

  關雅和寧原的過往，她又沒有真正經歷過，那憑什麽要為了喚醒寧原，犧牲自己？
  憑什麽？
  “即便我是關雅，我也沒必要……”關雅沉默了一會，閉上眼痛苦的說道：“那是別人的經歷，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僧人看著關雅的眼睛，沉默了許久。

  他想扯一些玄之又玄的東西，但想來想去都覺的說服力不夠，於是嘴巴張了又張，死活說不出話來。

  此刻，他真是羨慕那些搞銷售的人，那幫人是怎麽做到的……放個屁都能拐十七八個彎，還能讓人覺的天花亂墜的呢？
  他想了想，還是直白的說道：“你沒得選。”

  聽到這話後，關雅屈膝坐在地面上，將頭埋進了膝蓋中。

  是啊，自己沒的選。

  無論如何去做，自己都會面臨那個結局。

  既然如此……

  關雅語氣微弱的說道：“既然如此，選擇還有意義嗎？”

  聽到這細若蚊呐的聲音，僧人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去說。

  他能理解面前這個關雅的心中所想。

  正如自己繼承那個寧原的記憶後，卻死活不願意叫斯圖爾特為加裡一樣。

  關雅也在這個層面中掙扎。

  記憶是真的，但是經歷是假的。

  故事是好看的，但那終究是別人的故事。

  即便意識中存在著那些經歷所帶來的感觸，所帶來的情緒，真實的仿佛曾經發生過，但……那不是自己的。

  作為僅僅存在一瞬的關雅，她唯一能擁有的，是‘自我意識’。

  但組成自我意識的材料，也都是別人的……

  連‘自我’這種從來不需要思考的問題，此刻也被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真的是我嗎？
  我是真的存在著，還只是虛無？

  僧人看著抱頭哭泣的關雅，嘴角有些苦澀。

  他深深明白那種感覺，‘自我’被破壞後，那一瞬間的虛無，能把任何人吞噬殆盡。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僧人想了想，說道：“恆星會老去，宇宙會熱寂，人遲早會死……所以，從古至今，人活著的意義從來不是追求活著，而是在選擇如何死去……”

  “謬論。”關雅抬起頭，眼角中閃著淚：“你混淆了過程與結果，你這是畫個靶子虛空打擊，你這是……形而上學。”

  “你管他啥學，怎麽舒服怎麽想唄。”僧人笑著說道：“反正萬物寂滅是必然，你可以把它當作已知條件嘛。”

  “既然死亡是必然的，那我們還努力什麽？”

  “努力……”僧人撓了撓頭：“死的好看點？”

  “噗……哈哈。”

  關雅被僧人這句話搞得一笑，她輕笑了幾聲後，心想面前這個僧人，越來越有記憶中，那個寧原的味道了。

  不過，他說的很有道理。

  必死的情況下，那也只能選擇……死的好看點了。

  看來……這就是寧原所理解的：人隻活一口氣。

  “你說的對，我沒必要糾結自己是不是關雅。”關雅站起身，笑著說道：“我是誰，我從哪來，我到哪去……這種傻逼問題真沒有思考的必要。”

  她曾經很反感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存’，因為物質才是存在的基礎。

  但現在，淵墟的技術模糊了虛擬與現實的分界。存在本身，也並非物質才能決定，她雖然仍保持著唯物的態度，卻也認可了笛卡爾。

  既然自己存在，那就做出一點東西來，證明自己存在過吧。

  僧人看著關雅，笑著說道：“哈哈，我記憶中的關雅，從來不會說髒話。”

  “我又不是她。”關雅翻了一個白眼，說道：“再說了，那個關雅也說髒話，罵的都可難聽了，只不過為了保持在人前的形象，她才忍住不說的。”

  僧人興奮的問道：“所以你決定了，一起完成這個計劃？”

  “作為一顆算法芯片，自然要守護好自己的使用者。”關雅將頭髮捋到耳後：“洛克·達爾可不會把我當回事，而寧原會記得我。”

  “他絕對會記住你的。”

  關雅歎了一口氣：“只希望，他記憶中，復活他的不是什麽‘關姐姐’，而是我。”

  “他會的。”

  “會嗎？”關雅搖了搖頭，低聲道：“……算了，無所謂。”

  緊接著，她問道：“你的計劃是什麽？洛克·達爾在寧原的腦外，你在這裡又怎麽讓她死去？”

  僧人看著遠處的天空，說道：“先等，等我接受完那個寧原所有的意識。”

  “嗯，然後呢？”

  “然後……”

  僧人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是這個形象嗎？”

  “要說你就快說，別老故作神秘，你真以為自己是和尚了？”關雅揶揄道：“不出三句話，你就要打個禪機？無不無聊？”

  “哈哈。”僧人笑了笑，隨後解釋道：“在那個寧原意識中，存在著一些佛教的傳說，所以他想象中有一個無間地獄，於是夢裡就真的出現了無間地獄，他想象中的無間地獄。”

  關雅挑了挑眉頭：“因為無間地獄來自於佛教，所以他就聯想了一個僧人？”

  “對，XZ自駕遊的視頻中常有這樣的僧人，於是就被幻化了出來。正好，我借此化作僧人，繞開了洛克·達爾的監視。”僧人微笑著說道：“不過說真的，他才不了解什麽佛教，他所有的佛教知識都來自於《般若般若致富經》。”

  “致富經？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這亂糟糟的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麽。”僧人形象的揉了揉腦袋，說道：“不過這些給了我一個思路，一個能讓我們抓住洛克·達爾的思路。”

  “抓住洛克·達爾？”關雅疑惑的問道：“她都不在夢裡，你怎麽抓她？”

  “對。”僧人低下頭，望著下方的城市說道：“這個夢裡，有她的影子，透過影子，我可以瓦解她的權柄，然後反向侵染她的意識。”

  關雅疑惑的問道：“是那個小女孩？”

  “她只是一個虛假的投影，是洛克·達爾向寧原輸出‘姐姐’這個認知後，夢自動生成的投影。”僧人說道：“她在別處。”

  “就算你找到她了……”關雅皺緊眉頭問道：“你又沒有心靈操控的異能，怎麽反向侵染？”

  僧人轉頭看向關雅，神秘一笑：“你忘了，這個腦殼中的另一位人格了嗎？”

  關雅驚訝的放大了瞳孔，輕聲笑了笑：“原來如此，那我的作用又是什麽呢？”

  僧人沒有回答關雅這個問題，而是抬起頭，說道：“先來點雨吧。”

  他的話音剛落，天空中瞬間被烏雲籠罩，所有的星光全部消失不見。

  大概幾分鍾後，淅淅瀝瀝的雨水從天空降落。

  ……

  PS：（很抱歉，昨天請了個假，因為卡文了）

  （其實也不是卡文了，而是想寫的東西太多，這個劇情涉及到‘意識’，‘認知’，‘夢’，‘存在’等等一系列燒腦複雜的因素，這些因素又引申出一堆哲學思辨，比如說自我意識的構成，自由意志是否存在……等一系列形而上學的東西，但……

  寫出來後，發現故事變成一堆充斥著虛無的答辯論文了，我自己都看不下去，於是昨天雖然寫了，但沒更……）
  （本書沒有‘靈魂’這個設定，人的認知僅僅來自於大腦的電訊號，所以‘自我’不具備唯一性，能支撐人‘獨立存在’的要素也被瓦解……

  之前的劇情就粗淺的展現了這點，在都卡爾達的空間中，寧原死了十多次，才完成了對都卡爾達的翻盤，在這個劇情中我想寫更多，但寫了之後卻發現……我把自己繞進去了……）
  （我想寫關雅作為數字人格的痛苦掙扎，想寫寧原的另一個人格的存在消解，想寫夢境深海中的波詭雲譎，想寫洛克·達爾的操縱過程，想埋下後續劇情的大伏筆……甚至想在這些劇情中穿插更深邃的思辨，寫著寫著，我瘋了……）
  （事後，我發現，我不能這麽體現故事，故事不是把線團扔上去，而是要把線團拆出來，所以今天想了一整天，改了大綱，刪了八千多字，改了幾個版本，到最後才憋出來這點字……5555，實在對不起。雖然這個版本也不好，但時間限制，我是真憋不出來了……）
  （接下來的章節中，我會盡全力把這些寫的簡單，同時也保留我幻想中的樣子，希望大家能多多包容——我這個又菜又愛裝的作者，謝謝大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