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尚方劍
崇禎十二年,三月初一。
清軍的前鋒在遷安受挫之後的第二日,清軍突然改變進攻的方向,趁著清晨風雪停止,集中兵力轉攻紅門鑿子嶺、寺兒峪。
分守當地的三屯營總兵陳國威眼見清軍勢大,竟然領兵不戰而逃,清軍因此不費吹灰之力便佔據了青山口以及附近重巒疊峰的要害地形。
青山口失守的消息傳到孫傳庭的耳中之時,孫傳庭還坐鎮在永安府內,一邊統籌著各地兵馬的情況,一邊應對的關外正在攻關的清軍。
這一天,一眾明軍的軍將也都見到了孫傳庭的另外一面。
孫傳庭平日裡不苟言笑,做事有序,喜怒少有行於色之時。
但是當青山口失守的消息傳來之後,身處於中軍帳中正在布置防務的孫傳庭將案桌都掀翻在地。
永安府西郊,明軍大營。
中軍帳中,孫傳庭面沉如水,空氣甚至為之而凝結。
帳內下方,一眾剛剛聽令從各自營壘趕來的各營將校,此刻皆是低首垂目老老實實的站著。
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去觸孫傳庭的霉頭,給自己找不自在,這還是孫傳庭第一次發這麽大的火氣。
陳望和曹變蛟兩人一起跟著曹文詔進入了帳中,而後便站在人群之中。
因為級別的原因,傳令兵提前告訴了他有什麽事情發生,陳望也因此得知了青山關失守的消息。
青山關也是長城之上的一座關卡,坐落在燕山的支脈,大青山腹地。
萬裡長城從此蜿蜒而過,加之城堡建在山腳平台之上,因此得名青山關。
青山關雖然相對於冷口、喜峰口等地來說交通要差上一些,但是也勉強可以作為出口。
在原本的時空之中,清軍也是奪取青山關出口。
陳望知曉歷史,他記得戊寅之變清軍就是從青山關出口,因此早就提前向孫傳庭諫言,提起了青山關可能會被清軍選定為出關地之一。
經歷了此前的幾戰,他在孫傳庭的心中地位高了許多,因此孫傳庭也很重視他的意見,親自下令讓三屯營總兵陳國威領近四千的兵馬鎮守青山關。
青山關的附近就是薊州鎮的所在,陳新甲此時領著三萬大軍駐防在薊州鎮中。
陳新甲麾下的三萬人,其中大半都是出自宣府、大同、山西三鎮,經由盧象升訓練和整編之後的精兵強將,還有跟隨著洪承疇從山西境內一路馳援而來,在京師休整了近月余,養精蓄銳的秦地精銳。
因為此前接連戰勝的鼓舞,各鎮的明軍皆是士氣高昂,頗俱戰意。
不僅如此,各鎮的營兵也都在二月下旬的收到了此前遲遲未撥的軍餉,得到了充足的糧草補充。
能夠主導這一切,自然只有此時聖眷在身的楊嗣昌。
清軍入寇一路燒殺搶掠荼毒千裡,邊事如此,楊嗣昌身為兵部尚書早已經是難辭其咎。
孫傳庭這邊的能取得的多少的戰果,就能減輕楊嗣昌身上多少的罪責,這種情況之下,楊嗣昌自然是也盡心盡力。
薊州鎮距離青山關的距離並不遠,陳國威但凡只要硬氣一點,擋住了清軍第一波的進攻,等到陳新甲帶兵馳援過來,守住青山關並不困難。
清軍的主力畢竟現在仍然還在玉田的北部,沒有太大的動作,進攻青山關的部隊並不多。
但是陳國威竟然如此膽小如鼠,望風而逃,直接讓原本密不透風的防禦網破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陳望心中歎了一口氣,九邊的薊鎮已經快爛到根裡。
遼東雖然也爛,但是遼東的營兵也並不是真的沒有戰力。
但是薊鎮一直以來的表現都是乏善可陳,幾經整頓但終究還是收效甚微。
陳國威畏敵而逃,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眼下的局面已經是對於他們來說最好的局面,卻在最後的關頭功虧一簣。
若是陳國威堅守青山關,清軍必然將會蒙受巨大的損失,他們也能夠救回更多被擄掠走的百姓。
“陳望何在?”
正思索間,陳望突然聽到了孫傳庭的呼喊聲。
“末將在。”
陳望下意識的應答了一聲。
站在陳望的周圍的一眾將校紛紛將目光投向陳望,同時讓開了一條通道。
陳望回過神來,順著眾人留出通道,迎著孫傳庭的目光,舉步上前,雙手抱拳,低首躬身,再度回答道。
“末將,在。”
孫傳庭神色清冷,目光如同鷹隼一般銳利,向前踏出一步,寒聲道。
“三屯營總兵陳國威臨陣脫逃,致使青山關丟失,放縱建奴破圍,罪無可赦!”
“三軍將校無不奮勇,上下軍民舍生忘死,眼見合圍功成之際,卻因宵小膽怯致使功虧一簣!”
孫傳庭一手按刀,一手挎帶,面對著陳望,森然下令道。
“我命你,即刻持尚方劍,趕赴薊州鎮北,誅陳國威以正軍法!”
孫傳庭將令下達,宛如一顆大石落在平靜的水面之中,立時便在軍帳眾將之中激起了千層的浪花。
對於手握重權的總督,皇上一般都會賜尚方劍以示看重,同時也代表著授予其便宜行事之權。
畢竟戰場之上戰機轉瞬即逝,若是事事皆需上報,皆需請示,那麽必然會耽誤軍情要務,因此總督實際上本身也具備便宜行事之權,尚方劍大部分時候只是一個象征。
真正先斬後奏之權,基本上沒有人當真。
這麽久以來,真正行先斬後奏之權,沒有下審判便直接動手只有袁崇煥一人。
但是袁崇煥借尚方劍之權,登東江島先斬後奏斬殺毛文龍的舊事,當時在朝野之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各鎮武將人人自危,甚至不敢踏出兵營半步,唯恐重蹈覆轍。
袁崇煥最後的下場,是在京師被凌遲處死,其中一條罪名專戮大帥,正是指責他未經審判便斬殺了身為平遼總兵的毛文龍。
陳國威望風而逃,怯敵不戰,確實應當懲戒,甚至斬殺,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首先還是需要朝廷定罪。
雖說陳國威和毛文龍不能相提並論,兩人雖然都是總兵,但是實際上級別陳國威要低得多。
簡單來說,毛文龍所統領的東江鎮規模巨大,幾乎可以比擬最初的九邊重鎮。
陳國威所統領的鎮,只不過是一個小鎮罷了。
而且陳國威確實是不戰而逃,已經證實,只是朝廷還沒有定罪。
而袁崇煥昔日斬殺毛文龍之時,給毛文龍定下的罪責很多都是莫須有的罪責。
但陳國威就算再怎麽不堪,到底也是一鎮的總兵,營將的頂點,武臣之中的最高職務,不是什麽普通的參將、遊擊。
自土木堡變後,重文輕武已久,在後來便一直是以文製武,文官總督有權節製各路總兵,制定方略,發號施令。
但是總督的權力再如何大,也沒有斬殺一鎮總兵的權利,無論於情,還是於理,都沒有。
陳國威確實該死,但不應該是死在孫傳庭的手中。
身為一鎮的總兵,作為武臣的頂點,都可以不經審判便被誅殺。
他們這些普通的將校,又豈不是可以更加被隨意的處決。
軍帳之中,氣氛一瞬間幾乎凝結,帳內一眾將校的目光皆是向著孫傳庭投去。
陳望雙手抱拳站在眾人的前列,不敢躬身,也不敢垂首,更不敢應命。
孫傳庭下達的命令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這個時候他如果應下了軍令,不知道將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但是不接又不行,孫傳庭已經下了軍令,他要是不接,便又是抗令。
孫傳庭現在已經開始將他當作了親信,他在孫傳庭心中的地位正在逐步上升。
孫傳庭之所以剛剛親口下令點名給他,也正是因為將他看作親信。
眼下若是不接軍令,必然會降低在孫傳庭心中的評價。
“督撫……”
就在陳望準備硬著頭皮應下軍令之時,曹文詔的聲音正好從他的耳畔響起。
“還請督撫暫息雷霆之怒。”
余光之中,陳望看到了越眾而出的曹文詔,緊繃的精神為之一松。
“建奴破圍,陳國威難辭其咎,但是總兵失職,按理需先等朝廷論罪……”
“我知道。”
曹文詔的話沒有說完,便已經被孫傳庭出言打斷。
陳望心中一凜,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了孫傳庭銳氣畢露的雙眸。
孫傳庭銳利的目光自軍帳之中眾將的身上緩緩掃過,他的聲音低沉的可怕。
“但是建奴破圍而出,奪取青山關,情勢急轉直下,時局艱難,非常之事須行非常之事。”
陳國威隸屬薊州鎮的編制,也不屬於孫傳庭的管轄。
孫傳庭雖然有總領各鎮勤王兵馬之權,只有暫時的節製之權。
“我雖受上諭為總督,總領各鎮勤王之軍,但實則有名而無實,”
孫傳庭再度上前一步,按刀而立,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再度開口。
而他再一次開口說出的話,也為陳國威的命運劃上了一個句號。
“他陳國威丟下的不僅僅是青山關,還有被建奴擄掠數十萬百姓,那些百姓父老都將被建奴帶到關外為奴為婢,做牛做馬!”
孫傳庭踩在翻倒的案桌之上,咬牙切齒,聲色俱厲道。
“青山關陷落,建奴必將大舉北上,建奴擁步騎近十萬,我軍便是聯合宣大、關寧等鎮軍兵,兵力也只是僅僅與其相當。”
“說句長他人的志氣的話,建奴戰力強悍,常常以少勝多,同等的兵力之下,我軍無疑是處於劣勢。”
“眼下情形,只有各鎮同心並力,方能穩住局面,拯救更多的百姓。”
“但是,同心並力何其難也?”
孫傳庭目光堅定,沉聲道。
“軍法不行,何以治軍?賞罰不明,何以服眾?!”
“我殺陳國威,非是意欲擅殺大將,而是不得已為之。”
“如今之局,唯有殺陳國威以正軍法,方可使諸鎮營將知我決勝之意!”
孫傳庭昂首挺胸,朗聲高語,顧盼之間雙目滿是凌厲之色。
就近的親衛已經是懷捧著尚方劍,立在了孫傳庭的身側。
陳望心中動容,孫傳庭的話音落下,他也已經是相通了其中的關竅。
青山關被奪,清軍出關已經是不可能阻擋的事情。
根據探報,清軍起碼還有八萬可戰之兵。
而他們只有三萬人,就算是加上陳新甲麾下的三萬大軍也只有六萬多人。
兩部明軍合計不過六萬多人,而且最為重要的是,因為秦軍的比例佔比較多,因此騎兵的數量相對來說要少的多。
以步對騎,一旦戰敗便是一潰千裡,而戰勝了卻是也得不到多少的收獲。
隻合兩部之兵進攻清軍,必然是敗則重喪,勝亦難收之局,
然而擁有著眾多騎兵的部隊,則是高起潛麾下的關寧軍。
高起潛先後兩次按兵不動,先是坐視賈莊鏖戰,後是坐視濟南被圍。
雖說之後在受到斥責之後高起潛帶兵實打實的和清軍打了幾次野戰,也沒有再如同之前那般膽怯畏縮。
但終究是不能完全的放心。
而且關寧遼東那邊的驕兵悍將難以節製,一旦發現局勢不對,便會毫不猶豫的先行退怯以保存實力。
反正只要麾下的軍兵仍在,朝廷也只會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不會有什麽實質切身的懲罰,這是朝廷歷來的行事風格。
相反,那些舍生忘死,拚命搏殺的軍將多半沒有幾個有好下場……
孫傳庭之所以明知逾越,卻仍然要斬殺陳國威,正是因為想要扭轉北地軍將對於這類的事情看法。
斬殺陳國威,實際上只是一個信號,傳遞一個消息。
孫傳庭想要告訴其余諸鎮的軍將,不要抱著舊有的想法,保存實力。
逼迫著關寧等鎮的軍兵的參戰,逼迫著高起潛領兵合攏,同時豎立起一個權威。
集結諸鎮之軍與清軍分庭抗禮,以維持動蕩之局。
軍法不行,何以治軍?
賞罰不明,何以服眾?
孫傳庭的話語宛如重錘一般狠狠的敲擊在帳內一眾軍將的心中,壓住了他們心中的原本不滿的情緒。
陳望微微側目看向曹文詔,映入眼簾的是曹文詔平靜如水的臉。
陳望心中清明,曹文詔恐怕在一開始就明白了孫傳庭的意思,他站出來來,只是為了讓孫傳庭將所有的事情說明,讓眾將能夠信服。
曹文詔放下了手,輕輕的往下壓了一壓,這一切也都落在了陳望的眼中,這明顯是曹文詔向他的示意。
孫傳庭已經是將話說到了這一份上,他接下軍令也不會再因此遭受到了眾人的敵視。
當下,陳望也不再猶豫,再度向前一步,走到了一眾軍將的最前方。
而後單膝跪地,神色肅然,高聲應下了孫傳庭此前下達的軍令。
“末將,領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