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十七:修畫(五)
李蟬的舉措,讓眾畫匠心裡也不太舒服。這後生起先雖態度謙遜,卻一直不參與議論,到最後還阻止那位老畫匠刮取顏料,拋下一句話,便沿宮牆獨自觀畫去,顯然沒把人放在眼裡。
但沒人叫住李蟬,只是紛紛看向曹贇。
曹贇背著手,沉吟不語。李蟬此人令他捉摸不透,可想到那天雲泥社裡徐應秋、蘇向等人對那幅《貓戲燭圖》的交口稱讚,他扶了扶襆頭,說:“那就等等吧。”
劉建睨對諸畫師笑:“既然曹總管說了,那就等他回來主持大局。”引來一片“也好”,“樂得清閑”的回復。
……
李蟬沿宮牆由南向北,一路觀摩丹堊上的壁畫,從青牛、服留鳥,到各類龍獸、鸞鳥、獅虎、象豹,起先看得慢一些,到後來也就越看越快,腳下的步伐也愈發順暢了。
李承舟的畫道神乎其技,各派畫風在他手下水乳交融。其實李蟬的畫藝,到了移神定質,也可以觸類旁通,對各派畫風信手拈來,論“技”,也不比萬靈朝元圖差,但若論道,便不知差了幾層境界。
整個宮城周回三十一裡,李蟬從東宮出發,一路觀摩牆上壁畫,對外界變化渾然不覺。他路過東宮北面,那座絳雪軒琉璃花壇,號稱玄都一大盛景,他也並不投去目光。海棠和太平花落到他腳邊,便被靴底碾成碎片,腳步也沒有停頓。
日晷在太極宮前的石盤上爬過一周,太陽漸被殿頂的鴟尾吞沒,繼而冷月又在簷角現蹤。
按捺不住的曹贇派來三名宿衛,在黃昏時擋住了李蟬的腳步。這個迫切想要修複壁畫的行宮總管希望李蟬能給出一些切實可行的辦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故弄玄虛。就算要觀摩萬靈朝元圖,熟悉李承舟的筆鋒,但一轉眼,已讓眾畫匠陪他白白耗費了一天的功夫。
離聖人西行的日子,已經不到十天了。
李蟬只是駐足對三名宿衛行禮,笑道:“快筆畫不出錦繡圖,心急繡不成牡丹花,煩請列位給曹總管帶句話,既然把事情交托給我了,便為我行些方便吧。”
三名宿衛稟報後,曹贇皺眉良久,終究沒有阻止李蟬,只是,環牆而行的那道身影背後又多出了三名遠遠跟隨的宿衛。
對血氣練到極高境界的武人來說,幾日不眠不休都不算難事,一次月落日出之後,三名宿衛換了班,只有李蟬依舊在觀畫。
……
得月樓上的一壺酒很快就喝完了,侍衛又把各類菜肴送上樓頂。被溫盤留住熱度的菜肴,在高處的凜冽春風裡很快又變得冰冷。韓克已經在樓頂陪了呂紫鏡三天,但呂紫鏡沒有離去的意思。
呂紫鏡手裡的那面銅鏡已磨得清亮,無論朝暉夕陰還是雲卷雲舒都映得纖毫畢現。他捧著銅鏡坐到桌邊,鏡面裡,年輕人漫步在宮牆下。三天過去,他快走到盡頭
……。
曹贇心裡一直對那個來歷神秘的年輕畫師抱有期待,但三天過去,他的耐性被消磨殆盡。眾畫師就複原蒼狴圖的議論逐漸有了結果,諸位畫師在紙上畫出草圖,互相應征補充,終於議定了最終的修繕方案。
清晨,東宮裡設起一座孟章神君神壇,靈祝開壇祭祀,上表疏文,將六幅畫投入鼎內,最終五圖焚盡,只有劉建睨畫的那一幅蒼狴圖留了下來。
神壇邊,曹贇端詳劉建睨的蒼狴圖,終於松了口氣。六個技藝純熟的老畫匠,就算頂不得一個畫聖,但群策群力之下,也差不了太多了。這幅蒼狴圖幾經映證修改,已和他記憶中的圖畫相去不遠。便請劉建睨主筆,眾畫匠輔助,行宮裡的庶務架起木台,準備從上方開始修繕蒼狴圖。
一個身影在此時從南面沿著東牆走來,喊道:“等等!”
木台上,劉建睨正等著下面的人把裝顏料的陶盞送上去。
木台下,眾畫師面面相覷,李思儉疑惑地看向曹贇,“曹總管?”
曹贇看著李蟬走過來,做了個畫圈兒的手勢,低聲道:“他沿巽寧宮走了一圈,想必是走完了。”
說話間李蟬已接近了,對眾人拱手笑道:“看來諸位等的不耐煩了。”
“說不上等。”那位翰林圖畫院的老畫匠笑了笑,“只是沒想你竟然還在,不過也正好,眼下建睨已作好草圖,倒也不用你費心主持了。”
老畫匠笑中帶刺,李蟬卻並不辯駁,只是對台上的劉建睨說:“先生能否給我一個機會?”
劉建睨遲疑道:“你要做什麽?”
李蟬轉而向邊上的曹贇說:“還請曹總管命人備紙。”
曹贇看向木台上的劉建睨,猶豫片刻,對身邊的人揚了下下巴,示意他照做。侍衛很快從神台旁拿來一疊紙,李蟬沒說什麽,接過幾張紙鋪在地上,不理會身旁畫匠的質疑,提筆蘸墨,畫了起來。
先是青牛與服留鳥,再是隨兕、玄虎、搖尾、敦圄。一張紙畫下六隻神鳥異獸,畫第七隻時紙便盡了。
曹贇一下反應過來,連忙喊了一句續紙,見捧紙的人還愣著,一把奪過來,把一張麻紙鋪到邊上。
李蟬揮筆潑墨,神台上的畫紙不夠用了,又有人去庫房拿紙。
眾畫師神情逐漸驚愕乃至於震撼,只見那一張張紙接續起來,是從蒼狴圖起始,由南向北,完全與壁上圖畫無二的一幅萬靈朝元圖。
年輕畫師全神貫注低頭作畫,未曾再抬頭看宮牆一眼。
“巽寧宮周回八十二裡……”劉建睨嘴唇囁嚅,“他能記得幾分?”
李思儉喉頭動了動,看著李蟬已畫了千余壁畫獸,“總歸沒法……記全吧?”
兩個時辰過去,眾畫師的表情從驚愕到挫敗,又到豔羨,再到之後,只剩下欽佩和感慨。
地上的紙鋪了白茫茫一片,曹贇已無處落腳,他看了看諸位畫師,喃喃道:“此情此景,如在夢中。”
……
黃昏,韓克站在雲闌邊遙遙俯視霞色下的東宮,一時竟像是忘了自己是來守著呂紫鏡的。
樓裡,呂紫鏡捧起銅鏡。鏡面清亮,那個專注作畫的年輕人一筆一劃,畫盡圖上萬靈,最後一筆收起,正要落下,卻又懸停在紙上不動。
壁畫周回一圈至此,萬靈之中,唯獨隻缺那幅蒼狴圖。
呂紫鏡看著那支久久不落的筆,過了十余個呼吸的時間,他突然移開目光,不再看銅鏡,扭頭瞥向巽寧宮。
……
紙海墨獸間,李蟬心領神會地抬起頭,看向朱牆。
壁上被雨洗去的模糊青痕,逐漸濃鬱、浮動。
邊上的神鳥異獸斂翅、昂頭、抬足、甩尾……
全都活了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