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十五:一夜魚龍舞(九)
顧九娘晨間拿到這譜子,到現在不過數個時辰。好在已反覆看過許多遍,雖彈得不熟稔,也不至於太過生澀。這曲子起初是文曲,文曲宜靜,宜有余音,手法舒緩,彈起來也簡單一些,她並腿而坐,指撥琴弦,樓台間,琵琶音時急時緩。
樓中賓客本來打量琴台後的半老徐娘,起先還在審視,到後來,便閉上眼睛,微微點頭。
李蟬被曲音引得入神,忽然想起找到這份曲譜的蓮衣。當時在烏山上,還說要請她同聽,現在卻是食言了。
桌邊,徐應秋隨著弦音點頭,不覺間拿起筷子敲擊碗沿,又莞爾一笑,把筷子放下,靜待那曲子彈下去。
過去半盞茶功夫,顧九娘便逐漸彈到武曲,起先的文曲引人入勝,似乎要將人帶到一處風光絕勝的世外之地,此時弦音又驟然奇崛鏗鏘,仿佛幽穴之後並非桃園,而是江海浩蕩,怒濤擊石,其中又間有金石交擊、珠玉破碎之聲。樓內賓客聽得入神的,時而眉頭緊皺,時而表情舒緩。
那曲譜厚有一寸半,是一套大曲,共分六解。引子本應該用鑼鼓擊發,顧九娘用“鑼鼓奏”的彈法取而代之。她彈完引子和第一解,便到了銅鈸、羯鼓與豎箜篌發揮的時候,到這裡,顧九娘換成一段八聲鳳點頭,彈出一段亂聲,用以結尾。
樓中隱約有不舍的歎息聲,但也都知道,沒到大魚龍會,樂師便不會把壓軸好戲放出來。
桌邊那位鴇母睜開眼,“九娘該是頭一次彈這曲子吧。”
李蟬點頭道:“也是借著玄象,才能把這曲子彈出來。”
鴇母笑盈盈道:“當年九娘淪落風塵,我是十分惋惜的,今夜聽她彈了這曲子,我為她高興,也替薛大家高興,想不到薛大家的技藝還未失傳,真是太好了。若九娘的手法再熟稔一些,就更好了。哎,也怪她倔強,這麽多年了,藏著薛家的譜子,到現在才拿出來。”
李蟬聽出鴇母的試探,說道:“也怪不得九娘,這譜子是她近來才看到的。”
李蟬此言一出,桌邊的人也就猜到了曲譜的來歷。
曹素蘭問道:“敢問此曲的名字……”
“此曲無名也無詞。”李蟬邊說話邊對徐應秋笑,曹素蘭也會意笑道:“不如應秋來填詞吧。”
徐應秋搖頭笑道:“鄙人才情不足,填詞向來只有半闋,怎麽擔得起這般重任。不過,為今夜的曲子,倒是值得賦詩一首……”
徐應秋話才說到一半,鴇母就朝身邊人使眼色。青樓楚館向來是才子流連風月的場所,除卻酒食脂粉,筆墨紙硯也是常備著的。
琴台後,顧九娘彈罷一曲,不舍地撫過琴身。方才的彈奏,令她仿佛回到了芳華正茂的年紀,這時,看到自己手背昭顯年紀的淡淡青紫脈絡,便清醒過來。她起身行禮,看見各處屏風後的的隱約人影,心情不免十分忐忑,她是頭回彈這曲子,雖說彈得還算完整,卻不一定能叫人滿意。
一名小廝上前,說道:“娘子可願移步一敘,這是我家主人贈您的詩。”交給她一張竹宣。
顧九娘昔年在教坊司尚有名氣,也曾被風月場裡獵豔的文人墨客贈詩。混跡風月場的那些“才子”,其實沒幾個真有才氣的。她又回想起往昔,目光落到竹宣上,見到“仲春觀小魚龍會聞顧九娘彈琴”的詩名,又看到落款處,徐應秋的名字,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手便顫抖起來。喃喃念道:
“琵琶聲動酒杯停,辭卻龍筋繞鳳楹。紅袖至今傷別鶴,綠腰依舊誤傳名。”
世間琵琶曲裡,最有名氣的兩首曲子,除了薛簡羞走神蓬樂師的《別鶴》外,便莫過於《綠腰》了。《綠腰》乃先朝宮廷大曲,先皇愛其悅耳動聽,又嫌其繁冗,便命樂師摘錄其中精要之處,再精簡編成一曲,名為《錄要》。
然而這曲的名字在市井因誤傳,卻變成了《綠腰》。
興許因為“綠腰”比起“錄要”少了三分呆板,又多出了三分引人遐思的旖旎清麗,於是時人竟大都不知錄要,而隻知綠腰了。
徐應秋以詩句將今夜的曲子與《綠腰》《別鶴》兩大名曲相比,顧九娘下意識就想說一句“怎麽當得起”。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鼻子一酸,咬住下唇,抿嘴抬袖拭了拭眼角,最終隻說了句:“謝徐郎。”
……
聶爾與象雄人穿過人群,來到七彎巷的環采閣。環采閣也是青樓,建制沒紅袖招氣派,自然,也比紅袖招幽靜隱秘得多。入口處,是一張兩開的黑漆木門,出簷足有六尺深,簷下垂著四個六角燈籠。燈下,是隻接待熟客的門丁。
象雄人帶聶爾進入閣門,門後長廊七彎八繞,可以通往諸多院落廂房,處處有假山、影壁、竹叢等物遮擋視線,陌生人若闖入,稍有不慎就會迷路。
聶爾瞅準旁邊沒人的空當,終於找到機會低聲問:“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象雄人停下來,眯眼笑道:“聶三郎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當然知道。”聶爾沒有半點笑容,“只是我這人沒什麽出息,別人出價越高,我心裡就越沒底,給個準信吧。”
“不愧是聶三郎,行事謹小慎微。”象雄人呵呵一笑,“不過你卻誤會了,這回不是沒人花錢請你辦事,而是向你討債來了。”
聶爾眉毛一皺,“討債?”
象雄人笑道:“聶三郎不會真以為,花那麽點錢,就能把一尊妙音鳥神像從梵生國弄到玄都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