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認主

  虞淵大妖被輕易斬殺的消息，隨著官署的布告和一份份邸抄傳遍全城。此事引起的騷亂被迅速一掃而空，酒肆茶室裡，玄都百姓紛紛嘲笑那大妖真是不自量力，自豪地稱讚聖人氣魄不減當年。

  玄都百姓隻用三兩杯酒，便能拋卻心頭不安。玄都各部卻沒這麽輕松，從昨夜起，就開始緊密運轉，調查與妖襲有關的一切線索。各部長官知道，一大清早，右禁神吒司殺君袁崇山就被聖人召入了宮中。但沒人知道，聖人與袁六耳究竟在魚龍池畔說了什麽。也沒人知道，袁崇山離宮後，召集親信去辦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調查妖襲，而是去查一位“洗墨居主人”。

  昨夜震動玄都的妖影，今早就成了一具無首的巨大妖屍，被陳放在舊皇城前示眾。百姓聚集在那妖屍下，有的好奇觀望，有的心生畏懼，有人慶賀，十分熱鬧。

  而這時候的浮玉山上，仍清幽殊絕，如在世外。蒼鬱林木間，晨鳥振翼而起。

  晨光沿著林海，灑進崖洞，靠壁半躺著的李蟬眉毛一動，迷糊地睜開雙眼，下意識去摸索床沿，摸到的卻是冰冷的石面。

  李蟬一怔，望向洞外，蒼鬱林海上邊是浩渺雲霧。他這才如夢方醒，自己這時候已經身在青雀宮中。

  這種玉崖上風景是好，卻不是個睡覺的好地方，比不過洗墨居裡，一睜眼，手下的妖怪就已備好刷牙的齒木。

  李蟬側頭看去，蕭靈素靠在洞壁另一側，睡得正沉。他沒叫醒蕭靈素，輕腳走到洞壁西側，把壁龕裡的畫卷展開一角。

  畫中白狐閉目沉睡，氣息虛弱，李蟬從袖裡摸出一粒紅中泛黃的丹丸。

  蕭靈素贈丹時，李蟬假裝吃下，實則藏進了袖子裡。他把丹藥按進畫卷，白狐一張嘴，便把丹藥吞下去。

  白狐胸口微微起伏，狹長眼眸睜開一條細縫，眼神複雜。

  ……

  青丘下，有一隻白狐額生犀角。

  狐性慕強，與異族交合生下異種也是常事，這白狐卻自幼被母親遺棄，沒有靠山，在山間捕捉蟲鳥為食。

  白狐性子沉默寡言，與其他柔媚的同族除了外表相似，幾乎沒有共同之處。有了靈智後，白狐也與同族鮮有交際，甚至被其他狐類冷眼相待，於是變得愈發孤僻起來。

  後來白狐進入人間，也沒學會玩弄人心的手段，如此一來，更加被視為異類。

  忽有一日，滅蒙鳥銜來碧虛元君一道神旨，碧虛元君許以四方遊奕使者之位，命白狐潛入玄都，夜探舊皇城。

  白狐知道，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卻無法抗命，只能遵從。若事成歸去，官位加身，便無需再忍受同族冷眼。若功敗垂成，就把這條性命還給青丘。

  白狐潛入宮中，便被那圖中畫影擊傷，僥幸逃出半條命後，只能在夜雨裡等死。死前那一刻，卻見到了一名百鬼相隨的男人。

  白狐被收入畫中，進了一間筆墨齋。那筆墨齋開在玄都市井裡，卻養了許多妖魔。眾妖魔族類相異，卻相處得很熱絡。不過白狐習慣了冷眼，一時不大適應這種生活。

  白狐性情剛硬，不肯委曲求全，認人為主。對她來說，在雲浮西堤畔舍身擋下飛劍去償還救命之恩，不比叫出一句“阿郎”為難。

  白狐不喜歡欠下恩情，雖然受了飛劍之傷，心裡反而輕松了一些。卻沒想到，男人省下療傷的丹藥，先給了她。

  白狐往日縱使受了傷，也只是鑽進青丘，尋些地黃、龍葵去吃，從未被誰喂過丹藥。

  她想這方寸畫卷，似乎比千裡青丘更能容身。

  ……

  李蟬正要合上畫卷，畫中白狐忽然輕喚一聲：“阿郎。”

  李蟬停下合起畫卷的動作，有些詫異，狐族大都柔媚狡猾，塗山兕卻相反，是個剛硬要強的性子。這位狐女雖入了畫，卻還是頭一回說出“阿郎”這種示明主從的稱呼。

  畫中白狐與李蟬對視一眼，狹長眼眸一撇，又看向別處。

  李蟬微微一笑，“好好養傷。”

  “嗯。”

  畫卷合攏，白狐闔眼，李蟬轉身走向石桌。

  蕭靈素眼皮動了動，卻沒睜開。

  李蟬瞥他一眼，不禁莞爾，“醒都醒了，裝什麽？”

  蕭靈素裝睡不成，睜開眼無辜道：“我可什麽都沒看見。”

  “意思就是聽到了？”

  “聽到了一點。”蕭靈素尷尬一笑，瞥向那卷畫軸，“你剛在跟那狐女說話？”

  李蟬點頭，桌側掛著兩葫蘆水，是一天的用量，他摘下一枚葫蘆，拔開塞子仰頭就灌。

  蕭靈素感慨道：“你這左道之法也真是奇特，竟能把妖魔納入畫中，說是神通，也差不離了。”

  李蟬幾口喝下一天的水，卻仍覺得口渴，意猶未盡地舔了下嘴唇，問道：“你想學？”

  蕭靈素想到昨天那狐女模樣確實好看，遲疑了一下，又連忙搖頭：“我可是道門正宗傳人。”

  李蟬笑了笑，把葫蘆掛回桌側，沒裝水的葫蘆被山風一刮就晃蕩起來。蕭靈素見李蟬喝得痛快，也拿來自己的葫蘆喝水。正是愈傷的時候，極易口渴，沒喝兩口，蕭靈素的葫蘆也見了底。他把葫蘆掛回去，歎息一聲，昨夜入睡前還安慰自己雖然被罰面壁，但也正好安心修行。現在卻連渴都解不了，哪有半點修行的心思。

  卻見李蟬走到洞口邊，含住手指一吹。

  一道嘹亮哨聲過後，兩道青光一前一後掠過林海，飛進種玉崖的洞府裡。

  兩隻青雀一進洞便繞著李蟬飛舞，李蟬坐到洞邊攤開手掌，二雀便跳到他掌心擠來擠去。

  蕭靈素在一旁看著，說不羨慕是假的，忍不住問：“雀君怎麽就這麽親近你？”

  李蟬用手指逗弄隱星的喙，“只是我能聽懂它們說話，它們也愛聽我講些山外的事。”

  說著，鉤明在他掌心裡張嘴叫了幾聲。

  李蟬聞言露出思索的神色，又看到蕭靈素在一旁有些好奇，便解釋道：“大半年前被逐下山時，有個故事還剩了一半沒說，大青這時就在怪我了。我當時講的什麽來著？”後一句話是對青雀說的。

  大青又叫了幾聲。

  李蟬恍然，“哦，龍武關的事麽……對了，龍武關有個賣炭翁。話說那龍武關的賣炭翁是個鰥夫，六十多歲了，也是一人獨居，無兒無女，靠著賣木炭過日子。這賣炭翁獨自一人活到這歲數，屬實不容易，終究是覺得孤獨了，那年冬天，就在屋門口堆了一個雪娃娃，每天對著這雪娃娃說話。給他穿衣裳，還取了名字。”

  李蟬本來是對青雀講故事，一邊的蕭靈素聽了幾句卻入了神，問道：“叫什麽？”

  似乎是不滿於蕭靈素的打斷，二青朝著蕭靈素惱怒地叫了兩聲。

  李蟬道：“就叫冬生。”

  李蟬一講，二青又安靜下來，蕭靈素也不再發問。

  山風裡，二雀一人，一起聽洞口盤坐的青年講故事。

  “有這雪娃娃陪伴，賣炭翁的這個冬天過得比以往都順心，當快到融雪的時節，他便心生不舍，對那雪娃娃說了好一番話，隻盼這雪永遠不化才好。”

  “賣炭翁卻不知道，這冬生已成了精，能聽懂人言。結果龍武關的那個冬天，比往年長了整整一個月，雪一直沒化。這麽一來，不光賣炭翁能跟冬生繼續相處下去，那關城的木炭也是供不應求，讓賣炭翁賺了不少。”

  “不過這麽一來，卻誤了春耕，苦了農人。有些貧苦人家，甚至被活活凍死。”

  李蟬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後來呢？蕭靈素下意識想問，卻學了個乖，看向二青，沒有出聲。

  二青歪著腦袋等了一會，卻見李蟬仍沒有說下去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催促地叫起來。

  李蟬卻看向桌邊那兩個空葫蘆，笑道：“說得嗓子有些幹了，卻沒水喝，勞煩兩位，幫忙去取些喝的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