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畫影
舊皇城宮牆厚有六丈,已算得上固若金湯,但與那山嶽般嵯峨的妖軀一比,便比春衫還要單薄。牆外燈火未歇,華燈仍在飄飛,乍然響起的肅殺角聲好像一瞬間就讓這座繁華都城變成了戰時的邊關。
妖襲的喊聲一瞬間傳遍舊皇城,但那妖怪出現得突然,舊皇城裡的人們還沒做出反應,宮城已有大半被碾成齏粉,這處宮牆的破損處離兌嶽僅兩百丈遠,對這山嶽般巨大的妖物來說,只是數步的距離。如今舊皇城內高手眾多,據說乾元學宮大祭酒與那位奉宸衛大將軍都在隨駕之列,但這大妖舍去性命,便是為了換來這片刻時間,在身死之前觸動兌嶽。
兌嶽下,丹心閣裡,一名正在擦拭朱泥花盆的黃袍老者眉毛一挑。老者姓黃名歧,是一名知境上層的修行者。
道門修行境界分為五境,五境之間差距猶如天塹,知境上層的修行者無論在哪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位老者卻名聲不顯。他三十余歲離開乾元學宮後,就來到這裡鎮守兌嶽,一守,就是四十多年。四十多年的守候,仿佛就隻為這一刻。黃袍老者拿起桌上鐵尺,霎時間,身影消失,隻余燭台上的火苗嗤嗤搖曳。
晦暗黃影閃出丹心閣時,宮牆便已被摧毀殆盡,那妖軀已半數擠入宮內。
磚塊垮塌,大風呼嘯,肅殺角聲隨風刮向望嶽坡,白衣郎君衣衫獵獵作響。
季夷九望向宮牆破損處,忽然心生不妙。那雄厚城牆已傾塌下去,內壁處卻仍剩下了幾塊薄磚,頑固地懸在半空中,仿佛貼在一層無形屏風上。混亂的火光下,有神鳥異獸之影若隱若現。
季夷九這才親眼見到萬靈朝元圖,他呼吸一促,這圖畫雖已受損,但神異猶存,竟然不需要憑依宮牆,倒像是被印在虛空中。
他死死盯住畫中那一抹青影,如賭徒喚開骰鍾,低聲道:“撞!”
無需季夷九去說,玄妖已撞向那薄如蟬翼的孱弱畫影,一往無前。就在此時,一抹微弱青光掠過殘牆,一隻人首蛇身的青鱗妖物吐著黑信子出現在玄妖前方。
同時,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黑暗中點起了一個個顏色各異的燈籠,又有無數雙妖目浮現在宮牆上。
玄妖的動作看似遲緩,但從它現身撞破宮牆,到萬靈朝元圖激發,也隻過去兩個呼吸時間。“快,快。”季夷九心中默念,到了這時候,一彈指的時間就能改變局勢。蒼狴已被呂紫鏡斬傷,必然擋不住玄照。季夷九冷冷審視那蛇身上的青鱗,卻心生不妙。這蒼狴的身軀在玄妖面前雖然顯得十分嬌小,但那青鱗光潔鋥亮,嚴密齊整,哪有半分受傷的模樣?
這念頭一冒出來,便見蒼狴身形節節拔高。眨眼間,就變得幾乎與玄妖相齊,雙手握住一柄漆黑大刃,斬向玄妖的蛇首。
季夷九瞳孔一縮,背在身後的拳頭猛地捏緊。
玄妖右側蛇頭一甩,咬住黑刃,發出鐺一聲巨響,城磚塌落,狂風驟起!玄妖身軀一震,仍未停下衝勢,與刀刃相抵的蛇頭卻有不支之兆。
錚一聲,又是磨刀般的一道巨響,蒼狴握刀一擰。半根尖銳蛇牙崩飛,插入城牆。玄妖右側蛇頭被震得一昏,蒼狴手起刀落,黑刃斬進蛇頸,入肉過半,綠血噴湧!
玄妖發出驚天動地的嘶嚎聲,卻以更猛烈的勢頭衝入宮內!衝向不遠處的兌嶽,絲毫不顧那斷了一半的蛇首耷拉下來,血流如瀑。這時,又有一陣狂風襲來。黑暗中隱約現出一雙巨翼的影子,那神鳥探爪抓住蛇頭,向上一提,便撕拉一聲,把蛇頭硬生生扯下。
玄妖悲鳴一聲,去勢一滯,西側又出現一道妖影,那妖影額生獨角,白鬃金毛,形若猛虎,若李蟬在此,便能認出此妖名為“獨步”。獨步雖身軀巨大,卻腳步輕盈,並未踏破半塊城磚。它出現在玄妖身邊,抬爪一拍,玄妖縮頸躲避。
兩隻妖獸雖然體型巨大,動作卻如貓蛇相搏般迅捷。但各方牽製下,那獨步隻試探了數爪,便不再留手,砰一下,把蛇首拍到地上,貓戲老鼠一般,爪子死死壓住蛇頭。一道黑刃緊隨其後,一刀斬過來,把蛇首斬得僅剩皮肉相連,又一刀,把蛇首完全斬下!
蛇首雖斷,性命卻未絕,仍露出獠牙用力啃噬。那妖軀雖已無首,四足卻仍在奔襲,雕飾精致的城磚翻卷起來,地上被犁出巨大溝壑!
前邊,卻有一襲黃衣卻出現在兌嶽下,手中鐵尺觸地一劃,劃出一道界線。
此時的無首妖軀仍未停下衝勢,但顯然已是強弩之末,那山嶽般的軀體隨著綠血噴泄,不斷變小。轟一聲巨響,撞上那鐵尺劃出的無形界線,終於被阻攔下來。
那粗壯的四足仍在不甘地爬動,卻只能扒拉開層層地磚,扒拉一會,動作逐漸虛弱,很快就沒了動靜。
萬靈朝元圖中浮現的道道妖影,靜靜等到那玄妖不再動彈,便如淡墨入水般消失在夜色中。玄妖殞命之處距兌嶽僅剩數十丈,它的神通已散,卻仍大得像座小山。黃袍老者手提鐵尺,終於松了口氣,對那幾道妖影消失之處拱手相敬。
這一場廝殺結束得極其迅速,直到玄妖殞命於兌嶽下,四方的城衛還在集結,數十道神通者的身影這才出現在那妖屍附近。
舊皇城外,望嶽坡上,季夷九透過宮牆的缺口,望向盡頭那具淒慘妖軀。只差一點,玄照便能觸到兌嶽。不甘、悲哀、怒火在他心中交雜。他目光移向那懸在半空的青色畫影,目光冰冷。塗山氏的消息有誤,這蒼狴根本毫發無傷。
“塗山氏!”
冷冷說出這三個字,望嶽坡上的一襲白衣如水一般化入影中。
……
這一場發生在深夜的妖襲來得快,去得也快,從那玄妖舍命侵入舊皇城,到殞命兌嶽之下,不過數十個呼吸過去。妖軀雖已沒了半點聲息,那些破壞的痕跡仍昭示著一場驚人變故。
散入玄都各處的奉宸軍與神通者被迅速喚回,兌嶽下方,燈火如晝,奉宸衛大將軍薑獨鹿站在那無首妖軀下,望見龜殼上的幾處老舊刀痕,認出了此妖的身份,感慨不已,虞淵玄照也是一方大妖,若老實待在虞淵,少說還能苟活百年,卻敢在玄都現身,舍掉了千年道行。
行宮總管曹贇望見宮城破損的痕跡與那慘烈妖軀,心中十分忐忑,在這行宮裡待了二十多年,他對宮中的一切了如指掌,那宮牆破損之處,明明就是前一陣子修畫的地方。聽說萬靈朝元圖頗為神異,難不成,那次修畫損壞了這幅圖,才給了妖魔可趁之機?
曹贇暗歎一聲,昨日聖人才來到玄都,他壓根就沒空把那壁畫的事稟報上去,結果隻過去一天,就出了這種變故。若真是那蒼狴圖出了問題,他怎麽擔得起責任?
就在這時,一名宮人靠近:“曹總管?”
曹贇一個激靈,“怎麽?”
宮人道:“聖人喚你去一趟。”
曹贇心一下便落到谷底,面色發白,跟著宮人去向北面。
隻走出百余丈,便見到一襲玄衣纁裳。他深吸一口氣,按捺住慌張,上前行禮,“見過聖人。”
“別那麽慌張,我有話問你,抬起頭來。”
曹贇本以為宮中剛發生一場驚變,聖人必將雷霆震怒。
卻見大庸皇帝李胤並無怒意,他把目光從那宮城損毀之處懸浮的畫影上收回來,問道:“那牆上的畫,是誰畫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