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莊園中,本有一株大松樹。就在正院之中,任何人都無法忽略。
那松樹極大,五六個人合抱抱不過來,樹乾虯結,松針如蓋,遮天蔽日。
烏殺羽就曾經坐在樹下,接待長發莊園來談判的劍客一行,在樹下定下了包括劍俠局之內的三場鬥劍。
只是這裡是落日莊園內部,而大擂台的戰場則在落日莊園門口,今日的來賓們沒機會見到這一景觀,也沒機會稱讚:“這真是一棵長壽不老松啊。”
然而現在,這棵多年生長的大松樹被從樹冠到樹根豎著剖為兩半。
樹乾分開,露出盤坐在其中的一個老頭。
是個熟人。
以湯昭這外來劍俠的身份不該很熟悉這個人的,但奈何幸七熟悉。
這不就是長發莊園的大總管幸蒼嗎?
那個號稱掌握了長發莊園的隱形莊主,就在剛剛,他還是鬥劍第一場的參與者,無功無過的劃水平安度過第一場。
當時他雖然有種種傳說,但看外貌當真只是個平庸無奇的糟老頭子。
如今幸蒼在坐大松樹中的扮相卻是大有區別。他身披一件八卦鶴氅,頭上玉石為簪,紫金做冠,盤坐在一個烏龜背上,雖然還是胡子一大把,但已經有了幾分仙風道骨之意。
不過就算他打扮得再飄逸,也掩不住突然重見天日的驚悚。
湯昭既然確認是他,也不客氣,長劍當頭下落:
“金虎!”
沒有成形的老虎,只有一個虎頭帶著燦爛的金光以猛虎下山之勢往下劈去,劍元和劍氣足以開山裂石!
金虎本來就是湯昭開發的單體攻擊,也是景行劍術中最犀利的那一劍,以虎頭的形態可以連續劈砍,供日常作戰所用。
此時湯昭攜勝利之勢而來,劍元、氣勢、決心都調動到了極致,這一劍本不是任何劍客能抵擋的。
轟!
一個光柱升起,在龜殼祭祀陣前有亂戰之象的眾人都不由回頭。
藏在角落裡的落日主不由目瞪口呆,緊接著悚然發抖,叫道:“大賢者!快,幸慶推我去……”
然而幸慶沒有出聲,他一回頭,就見眾人已經各自為戰。在場的不少幸存者帶著敵意圍了過來,見到落日莊園的人就砍。他的那些劍客們已經亂作一團。
他連忙在輪椅上扳了幾扳,發出訊號,叫自家劍客們靠攏自己。
這時,還是他往日最信任,堪稱左膀右臂的幸慶最忠心,雖然自身處境不妙,還是拚著受傷猛然前衝,來到他身邊。
烏殺羽見身邊來人,松了口氣——自從他癱了之後,雖然還是劍客,但膽氣已喪,已經無法獨立行走了。
他連聲道:“幸慶,大賢者不妙了,咱們去救他。”
幸慶卻沒有立刻從命,快速道:“主人,咱們還管得著別人嗎?”
烏殺羽愣道:“你什麽意思?”
幸慶道:“您看這形勢……陣法中獻祭的人不提,剩下的人都是咱們的仇人。大尊者……歸融死了,沒了威懾力,他手下那個裝模作樣的幸奇剛剛就想跑,不知被哪個宰了。如今咱們是最顯眼的目標。這時候還想著援護別人,那不是添油嗎?”
烏殺羽一雙老眼看著眼前的亂局,漸漸醒過味兒來,道:“那咱們就……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走,收攏咱們的人,跟我去雕塑那邊。打開通道,落日莊園不要了,先保存性命要緊。”
光芒熄滅,露出凹陷下去的地面。
原來那棵大松樹已經沒有了,憑空蒸發了,隻留下一個大坑,還留有些許焦褐色的木炭。地面都被這一劍削去三尺。
然而幸蒼還好好的,雖然他很狼狽,擺出了連滾帶爬的架勢,已經爬到了坑邊,但居然毫發無損。
在他身上,還有一層未逝去的力量護罩,包裹他的全身,仿佛剪影,混沌半透明,和祭祀陣上的那個烏龜殼極為相似。
只是經過剛剛那強大的一劍,保護罩只剩下薄薄的一層了,那是被剛剛那一劍抵消的。
好在,還有力量源源不斷的湧過來,那層保護罩在肉眼可見的吸取力量並加厚。
別看那保護罩薄,但就如罔兩力士一樣,這力量是生生不息,不可毀滅的。罔兩力士若非遇見歸融的死亡之力,就算被絞成碎片也能複原。這幸蒼在保護罩裡也是如此,只要還能抽取力量就不會毀滅。
而現在,這保護的力量來源就在烏龜陣法之中,雖然並非如罔兩山的罔兩之力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要這麽多被獻祭的人裡不乏劍客,壽命悠長,大概也是夠抽不少時辰的吧?
祭祀陣那邊有淵使們在攻打,如果那邊打破了烏龜殼,幸蒼沒了保護,自然立刻危在旦夕,在這之前,幸蒼算是無敵的。
同樣,他想用這樣的力量對付湯昭也沒那麽容易,不是自己的力量,運用起來沒那麽靈活,還是堆積起來防守更實在些。
這是一種看似脆弱,一時卻堅不可摧的平衡。
湯昭便看著他,長劍下垂,拄著劍道:“不愧是組織起這麽多人的幕後黑手啊,真夠黑的。現在見見光也好。只是在這裡無人欣賞,顯示不出你的豐功偉績,不如帶你出去大家一起欣賞欣賞如何?”
幸蒼從慌亂中脫出,重新回復了平靜,再度盤膝坐在地上,低眉垂目,神色與湯昭印象裡的幸蒼越發判若兩人,當真有些寶相莊嚴的意味了。
他平平常常道:“閣下自便。若閣下願意與一群最下賤肮髒的奴隸主和商人並肩欣賞我的落魄,與之同喜同悲並同歸,自然無妨。”
嗯?
湯昭有些詫異,倒不是被這句話觸動了心弦,而是聽出幸蒼說這話的立足點:他認為湯昭和那些莊園主不是一個陣營的,而且應該嫌惡他們。
這是怎麽判斷出來的?畢竟明面上湯昭也不過是長發莊園請來的打手而已啊。
老家夥有點東西。
湯昭這麽想著,失笑著搖搖頭,道:“你怎麽說的你像殉道成聖似的?還是自詡反奴隸主的鬥士,獻祭是為了除暴安良?難道你沒意識到自己是什麽東西嗎?那些莊園主奴隸販子且不論,被你壓在陣法下面痛苦哀嚎的,不也有那些劍客奴隸們嗎?你和奴隸主有什麽區別?你不會說為了閣下的大局,苦一苦這些人也無所謂吧?”
幸蒼歎道:“他們不會受苦的。”
湯昭再度“嗯?”了一聲,幸蒼繼續道:“他們都已經死了。”
……
湯昭一陣無語,道:“你倒說的理直氣壯。”
幸蒼道:“我所抽取的不是力量,不是生命力,而是壽命。壽命本是天意,失去不會覺得痛苦。這些人受到的痛苦反而是被坍塌的看台砸得內外傷。但現在還受折磨的都是那些罪惡的奴隸主。只有他們才有剩余的悠長壽命。那些劍客們的生命都短如朝露,還沒有遭受痛苦就安然去世。不用在人間受苦,這也是我送給他們的禮物。”
他見湯昭神色鄙夷,不等對方說話,直接道:“你是外人,不懂劍奴的痛苦。劍奴活著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痛苦,生前供人驅使為人牛馬,死後墜入影淵不得超生,能夠得到壽終正寢已經是奢望。現在能這樣死去,已經是非常大的幸福了。我幫助他們解脫了。而那些奴隸主就痛苦得多。死亡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還是身心備受折磨的等死,那些罪人當受此報。”
湯昭冷笑道:“如果他們真的想解脫可以自殺,無需你來‘幫助’他們。”
幸蒼搖頭道:“他們想死,但是不敢死。死亡的恐怖刻在骨髓裡,他們被壓迫慣了,連死的自由都不敢奢望。現在我允許他們自由的死,而剝奪他們一切的奴隸主卻還在哀嚎等死,這不是最大的禮物嗎?”
湯昭搖頭道:“我真是後悔剛剛沒直接殺了你,剛剛殺了你沒感覺,現在聊了一會兒卻覺得想吐。還敢在這裡詭辯!你組織的那個所謂的長壽會以為別人不知道嗎?我都有所耳聞。會裡面的成員全是你所說罪惡的奴隸主,何曾有一個受壓迫的劍奴?他們供養你,聽從你的命令,布置這個擂台,全以你為主,就是為了從你這裡分潤從劍奴和其同行那裡剝奪來的壽命,怎麽你倒成了為劍奴著想的人了?剝奪一切的奴隸主……劍奴們被剝奪的就剩下幾年壽命了,結果被你全拿走了,然後肥了你自己。結果你說你送了他們禮物……還有比你更惡心的人嗎?而且……”
而且,如果是半個月前做這些事,那麽可能從那些劍奴那裡奪走的真的只有壽命,但是今天動手,奪走的其實還有一樣非常非常珍貴的東西。
那就是希望。
自由的希望。
那是湯昭送給所有罔兩山劍奴的禮物。卻隨著壽命被幸蒼一起剝奪了。
只差最後一步了,如果那些劍奴能離開這片賽場,或許就能看到不一樣的景色。
最後時刻他們遺不遺憾湯昭不知道,但是湯昭挺遺憾的。
湯昭不想再多想,提起劍道:“你這個防禦確實很棘手,但是也不是沒有辦法破解。只是之前覺得為你這種人用我一個劍法實在不值。現在看你這惡心的樣子我卻不猶豫了。你的狗命雖然不值,但是為了讓我念頭通達卻值。去死吧——”
他的劍尖凝光。
聽到“破解”,幸蒼本來眼底自信滿滿,但聽到“劍法”,閃過了一絲慌亂,喝道:“且慢!”
湯昭略一皺眉,道:“怎麽,你還要留遺言?被你害死的那些人,他們死之前可沒有機會說一句話。”
幸蒼急促道:“我收取的壽命並沒有肥了自己,還在這裡。”說著他托出一個烏龜殼。殼上凝聚著大祭祀陣上那種混沌的氣息,只是要稠密濃厚得多。
湯昭皺眉道:“你什麽意思?”
幸蒼心想他真是明知故問,假惺惺的不肯直接索取,但是關鍵時刻不得不說得明白些:“這些壽命誰都可以用。也可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