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時光
陽春三月的時候,京城外的南北碼頭人流如織,大大小小的船舶輻湊,正在排著隊等待入港的船隻中,有一艘明顯別於其他船隻的客船。
客船有二層,站在旁邊的船上不能看見船篷裡面的情景,倒是外面很清晰, 船頭的甲板上支著一柄很大的架子傘,下面是長桌、靠背椅。
長桌上還放著一些茶點,可以想見,不久之前有人正坐在傘下面喝茶。
“那是南方來的吧,一張傘也弄個彩色的。”旁邊的船上是很多丫鬟侍女,船艙外面擺著很多很多牌子,有國公府、郡主府、張府、李府之類的, “雖然年前才下了禦旨, 不再在顏色上有什麽規製,便是家商戶也許他穿紫著紅,但是把傘都弄個花裡胡哨,也只有那些鄉下的商人能辦得出來。”
一群丫鬟們高談闊論地指點著,船裡的千金小姐們聽見,個個掩唇發笑。
“真是的,今日一出門,我才發現家裡老仆常說的外面風氣壞了是什麽意思。”一個身著鵝黃衫子的,五官玲瓏精巧的女子說著,眼睛往外撇了一眼,“以前只有咱們能享用得起的吃食,現在竟成了外面爛大街的小食。還有那什麽羊絨大氅、駝絨大氅,更是小戶女都披掛在身,弄得我都沒有衣服穿了。著實要怪那些個商戶,什麽東西都敢賣。”
另一個淡藍衣衫女子開口前,先是輕輕地咳了下,道:“商戶敢賣,還不是上面支持?要我說, 都是去年那宗狀元開始去了內閣行走的緣故。老相爺一向憐才,還和顧大人是好友,對於顧大人的關門弟子,太過偏重了些。”
一番話下來,旁邊或低頭沉思、或小聲交談的女子都看向她,彰灩郡主驀然一笑道:“蘇兒,你還真不愧是國士明家的後代,連朝堂大事都懂。不像我們,只知道吃喝玩樂。”
這話明誇實貶,便有一個跟明蘇兒關系不錯的女子笑道:“倒不是蘇兒姐姐關心朝堂大事,只怕是在為她的準未婚夫婿鳴不平。”
眾女都笑起來,嬌笑的聲音好似一片燕語鶯啼。
“是了是了,去年金榜,沈大公子只是亞元,竟被一個鄉下來的人奪了風頭。”一個俏麗女子笑著打去,“我看沈妹妹不是給蘇兒解圍,其實也是再給你哥哥鳴不平。”
剛才說話那女子忙道:“有什麽好不平的,我剛才那話只是玩笑。況且朝廷選賢才都是看真才實學,宗行走能擔任狀元,必也有其才能。”
有人撇了她一眼,嗤笑道:“沈悅, 你這麽緊張做什麽?誰也沒說你家的不是,”隨後亳不給面子地跟旁邊人道:“要是沈蓉在,她連頭都不敢抬的,嫡小姐不在,一個庶出的逞什麽能,拍馬屁的樣子不要太難看。”
好些人都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悅一眼,其實怪不得她要拍明蘇兒馬屁,明蘇兒是沈老夫人娘家唯一的一個侄女,暫住沈家,連如今那位當家的風光繼室都不敢怎麽樣她的。
只是眼看著眾人越說越不好,這次踏青宴會的發起者,湘染郡主便站出來說話了:“你們說,去年新入仕的那些年青官員,哪個最俊美?”
“自然是沈大公子。”
“狀元郎吧。”
年輕女子們討論到同齡的男子時,總是最激動的,偶爾能有一兩道聲音飄出來,前後左右正在排隊的船隻上,都知道了這艘船上有一群妙齡女子。
然而礙於前面那一排排各府的牌子,沒一個敢多看多瞅。
聲音傳到甲板上撐著涼傘的船上,一個身著青衣的婢女伸頭到窗口仔細聽了聽,回身到一架屏風隔著層層紗幔後的內室,跟正在對鏡梳妝的女子道:“小姐,我聽到了,那船上果然是在說咱們家大少爺。”
安漵一點兒都不稀奇,身為去年的狀元郎,宗徹本身就足夠有話題度了,他還有顧老保駕護航,一入仕,在翰林院隻待三個月就去了內閣,仕途那麽順,誰不關注他?
另外,他還是個長相很俊美的青年才俊。
更要引得女子們關注了。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雖是已經過去四年,但是正值花信年紀,容貌上一點兒都不顯老。
然而榮老夫人和趙婆婆經常性的催婚,卻把她的心理年齡催到了奔四。
真的,她才二十一歲,在榮老夫人和趙婆婆那裡,好像後世快四十還不嫁人的女子,似乎這一年再不嫁,就老得嫁不出去了。
要不是兩位老人再三寫信催她上京,過年的時候宗徹那裡也派人來催,她不會這個時候過來。
弟弟安翀今年要考鄉試,鄉試是必須在原籍考的,要到八月份才開考,她本應陪著他考完再來。
但京城催,安翀也勸。
不過安漵都出來了,便不會對家中太過擔心,豐年和稻香還有近年來挑選出來的許多忠仆她都留在了臨河村,又有大伯一家照顧著,弟弟考試的時候絕對不會沒人管。
就是有些愧疚,鄉試是比高考還重要的一場考試,她這個唯一的最親近的人卻沒陪在身邊。
京城也不是有事必須要她來,她是有著小私心的。
唉!
安漵不自覺地歎了口氣,都兩世為人了,還會有被愛情衝昏頭腦的時候。
她此次上京,表面上是被榮老夫人她們催的,其實在心底她很清楚,是因為沈宵的一封信。
他說想讓她進京來拜見一下他的祖母,然後好商談婚事。
安漵現在回想起來,都不太敢相信,她竟然跟一個人談了場異地戀,且在這四年中只見了四次,便要談婚論嫁了。
雖然她對自己的眼光有信心,但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小姐,大少爺年前送來的首飾,跟您這身衣服很配的。”
丫鬟從箱籠來裡捧著一個盒子放到桌子上。
安漵不記得有捎宗徹給的首飾,看了丫鬟一眼,問道:“喜鵲,我是不是說過,你們可以靈活變通,但卻不要擅自做主。”
喜鵲一慌,忙看向婢女。
安漵道:“看鷓鴣做什麽?”
“不是的小姐,”喜鵲有些著急道:“奴婢不是想擅自做主,而是覺得,大少爺對您真的特別好,咱們上京,戴著大少爺給的東西,才不算辜負。而且以後,您總少不了需得大少爺做主的。咱們家二少爺,到底不如大少爺步入仕途早、”
在鷓鴣的眼色下,喜鵲察覺自己這話有挑撥之嫌,忙閉緊了嘴巴。
安漵擺擺手,讓她們都先下去了,其實不怪她們會這樣想,因為在她心裡同樣也有這樣的想法:和宗徹之間的關系不如安翀這個親弟弟之間的要親近。
自從三年前他考過鄉試,便收拾了東西來京城求學準備大考,算到現在,他們已經有三年多沒見了。
“小姐,可以下船了。”
船身微微一震,外間就傳來掌舵的聲音。
安漵起身,走到船艙外,入眼便是繁華的古風場景。
人聲喧闐,碼頭上擁擠的人群中,一排一排都是張著府牌的下人。
有種接機的即視感。
這京城的碼頭,也是天天有達官貴胄往來嗎?
安漵一邊想著,已經看到了人群中的宗徹,幾年不見,他人沉穩了很多,不苟言笑的過分,站在人群中淡然如高山之顛的雪蓮。他身後跟著個下人,下人手裡高高舉著一個紅底府牌,上書狀元府。
如果不是因為後面的下人舉著狀元府三個字,安漵還不敢認了。
“小姐,還有齊國公府呢。”鷓鴣提醒道。
安漵細細一看,那一個個府牌,竟都是跟她有交往的人家。
齊國公府之外,還有顧府,兩年前已在京城置辦了新府邸的方府,之後就是各大綢緞行、酒樓,還有自家小食的京城連鎖鋪。
這樣大的陣仗,早已引得來往的人駐足猜測。
比安家客船還要早停靠的船上,貴女們不用自個走出去,一輛輛圍著紗帳的肩輿魚貫而出。
這些府牌也引起了她們的注意。
誰來了,要這麽多府上迎接?排場可真大。
一個個這般猜測的時候,那些認識安漵的管事們,已經上前將她圍住,見禮的見禮,問好的問好。
安漵都點頭打了招呼,看向宗徹的方向,道:“舍弟已經來接了,我先回家,日後必一一回訪。”
顧府的管事就道:“小姐自便,但老爺說了,您有什麽事的話,直接派人到府裡說一聲便是。”
安漵道過謝,又寒暄了幾句,這才從人群中走出來。
“這女的是什麽來歷?連素無交往的榮府和顧府都一起來接人?”
下了肩輿正要上馬車的湘染郡主問道。
旁邊的下人會意,就要去打聽。
卻見那女子離開人群,走到一個熟悉的人面前。
“宗行走也認識她?”湘染郡主面露深思。
“只怕不止認識,關系還不錯。”前面已經坐上馬車的一女子說道,“你沒看見從來都對女子不假辭色的狀元郎,剛才是笑了嗎?”
話音還未落,又一道聲音突然響起:“蘇兒姐姐,那不是我哥。肯定是不放心,來接你的。”
明蘇兒臉上的笑意還未露出來,就見那豐儀日甚的心上人翻身下馬,扔了馬韁繩快步向那正跟狀元郎說話的女子走去。
一向溫文爾雅的人,此時竟然連笑容都透出幾分明朗來。
“我來遲了。”
從口型上,可以看出來他是這麽說的。
明蘇兒隻覺心口一陣陣絞痛,幾乎呼吸不上來。
貴女們都有意無意地看向她,整天一副沈大公子對她多麽好的樣子,沒想到人家喜歡的是那樣的。
瞧瞧,雙方距離這麽近,沈大公子竟然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
想來不是不想注意,而是現下他眼睛裡只看得見那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女人吧。
真是的,長得一點都不好看,怎麽把京城裡最有名的兩個年輕官員都蠱惑到她身邊的。
湘染郡主搖搖頭,扶著丫鬟的手上了馬車。
成排的馬車緩緩經過,沈宵擋在外側,免得經過的馬車蹭到她。
他臨時有事,過來時便有些急,根本沒有帶馬車,問道:“你住哪兒,我去雇輛車。”
宗徹一直默不發言的走在稍後的地方,聽見這話只是抬頭看了安漵一眼,什麽都沒說。
安漵道:“我先去狀元府吧。”
沈宵有些不放心,但還是點了下頭,說道:“今天不方便說話,明天中午,我在砌香茶樓等你。”
“好”,安漵算是頭一次正式談戀愛,還是操蛋的異地戀,初一見面她就想撲到人身上掛一會兒,但是為了避免被人當成瘋子,忍了。
現在,就這,說幾句話便要分開?
因為已經到了掛著狀元府車牌的馬車前,沈宵停下了腳步,道:“上車吧。”
安漵問道:“你這就走了?”
沈宵笑道:“我在後面跟著。”
“不必了”,宗徹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沈大人,未免招惹閑話,您還是先行一步吧。”
安漵:她在車裡坐著呢,又不是和沈宵共乘一匹進城。
沈宵想了下,道:“我之前和宗行走沒什麽往來,此時跟在他府上的馬車後,的確容易引人猜測。”
“你們先走,我稍後。”
安漵看看他說話時至少離自己兩步遠的距離,想趁人不注意拉個手都不能。
她也不想著在古代能談什麽“一起逛街”的戀愛,但是沒想到這麽慘,久別重逢還只能乖乖站在安全距離外。
唉!
安漵在心裡歎口氣,提著裙子上了馬車。
宗徹這才翻身上馬,臨走前,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不遠處已經停駐了好一會兒的馬車。
他淡淡勾了下唇,朝沈宵拱了下拳,扯了扯馬韁繩,對已經跳上車收好凳子的仆人道:“回城。”
沈宵站在原地看了會兒,正要上馬離去,身側右後方突然傳來兩道喚聲。
“表哥。”
“大哥。”
沈宵回頭,看到自家的馬車,打馬走過去,問道:“表妹,三妹妹,你們在這裡做什麽?”
沈悅看了大哥一眼,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們是出門踏青的,昨天就跟大哥你說了呀。”
“是嗎?”沈宵說道:“我最近比較忙,沒有注意。”
沈悅嘟了嘟嘴,而一旁的明蘇兒只是垂頭坐在那裡,一句多問的意思都沒有。
沈悅便又道:“大哥,剛才那個女的,是誰啊。”
沈宵微微皺眉,說道:“她姓安,安姑娘。”
沈悅小聲地哦了聲。
沈宵對前面的車夫道:“走吧。”
這時候,已經看不到剛才狀元府的馬車了。
走過一道寬闊的石拱橋,便是直通京城大門的平整道路,這裡的車子要比碼頭上的少一些,沈宵向前望了望,很快找到那輛馬車。
只是那馬車已經快要進城。
盼了這麽久,見面後連說話都沒有幾句,沈宵心裡充滿了不舍和遺憾。
“表哥,”明蘇兒不知什麽時候掀開車窗簾,問道:“你和那個安,姑娘,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沈宵言簡意賅:“四年多前。”
沈悅見此,也問出自己好奇的地方:“安家是做什麽的,怎麽還和宗狀元交情匪淺的樣子?”
沈宵面上有些笑意,隻道:“你們和她不一樣,找個機會,我帶你們見見她,到時候自然就沒有這些疑問了。現在,我只能告訴你們,南方那個製糖盛族的安家,是她的宗族所在。”
明蘇兒的面色越發蒼白,她完全沒想到,表哥對那個女人這般看重,連言語間都是推崇。
她蜷在手心裡手指用力掐了掐,笑道:“聽說,這個安氏,是才崛起的,頗有些暴發戶的做派。”
沈悅忙道:“我也聽說過,有次去安氏糖果鋪,聽到有人說,那安氏的族長夫人,手上都套著二斤重的大金鐲,給她孫子打的那金項圈都能垂到肚臍眼。”
安家的製糖業在短短幾年就遍布各大都會,作為一個突飛猛進的新興家族,家中的好些事都成為外人的飯後閑談。
甚至有傳說,安家那個會做各種小食的姑奶奶,吃飯都用的是金餐具。
但真正百年積累的望族,都不相信這些誇張的說法,只是做糖而已,安家能有多有錢。
況且,在製糖這一行業,當年安家因為鬥不過南方的另一製糖家族,可是分薄出去好些利潤呢。
這窮人乍富的做態著實難看。
也因為安氏出的各種糖果著實美味,沈悅這些經常光顧糖果鋪的貴族小姐們沒少聽關於這家的傳聞。
傳聞中諸多令人發笑的事情,沈悅早就好奇那些是不是真的,一時間問了很多,然後才注意到大哥的面色不好看。
“作為一個姑娘家,不要學長舌婦那一套。”沈宵的話可以說是很重的,沈悅的面色立刻白了。
之後,沈宵耳邊就清淨了很多。
但也沒清淨多久,車裡響起沈悅慌張的聲音:“大哥,表姐的心疾犯了。”
明府唯一的小姐患有心疾,自小就受不得氣,更受不得委屈。
沈宵馬上叫停了馬車,抬腳便上去,明蘇兒臉色煞白的摁著胸口,沈悅見大哥上來,趕緊騰開地方,沈宵坐到一旁,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快拿藥。”沈宵吩咐沈悅。
明蘇兒這個病曾找當世最好的隱醫看過,對方給開過一個丸藥方子,叫每次犯病的時候吃。
但是隱醫也說了,這個藥多吃對身體不好,最好是不要讓她受刺激,不犯病少吃藥才能延年益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