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衣(2)
三刻鍾。
鎮上有了第一個著火的房子,馬上就有了第二個。
第三個、第四個……
葉子啟直冒冷汗,每個著火的房子都相距不近,這不可能是意外失火。
他立馬奪步跑出書樓,想要跑回家裡報信。
但就當他越來越跑近鎮中心,耳畔就響起了越來越多模糊的嘶叫聲、喊殺聲,這些聲音就像蛇的嘶叫,尚不響亮,卻噴吐著恐懼的毒液,拚命咬噬著他的心。
北山鎮十五年來的安寧,被打破了。
“轟”一聲,葉子啟看到鎮上最強壯的牛鐵匠家的門,竟被轟飛出去,一個人跟著滾了出來,頭被砸去了一塊,腦漿迸裂。然後,身高九尺、一身肥肉的牛鐵匠,扶著門框走了出來,胸口上插著一把彎刀。
葉子啟僵在了原地,怔怔地看著那個躺在地上、被砸碎了腦子的人,屍體上穿著的,赫然是一身獸皮。
是乾州的馬賊!馬賊進山了!
葉子啟忍不住想要大叫,可發出的只是幾聲無力的“啊、啊”的聲音。牛鐵匠也看到了他,嘴唇動了動,但什麽也沒說,九尺高的身體轟然倒了下去。
葉子啟轉過身,拚命地往回跑。
火焰燃燒著房子,冒出“呲拉”“呲拉”的火苗,喊殺聲、慘叫聲,越來越響亮了,街頭巷角,都開始冒出穿著獸皮的男人。他們發出像是山裡猿猴一樣的奇異的尖叫,彼此呼應,空氣中升起了血腥味。
也許他現在應該沿路大聲喊:“快跑啊!馬賊來啦!”——可是他只是恐懼地咬緊牙關,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而且這也並非必要,每一聲女人和孩子的慘叫,都比他所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更加響亮和有意義。
葉子啟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始終和每個吵鬧的地方保持最大的距離,不斷地繞著哭聲跑,那些穿著獸衣的人在他眼中都是一閃而過,也許他們都來不及看到他這個跑喪了膽的兔子呢。
馬上要到家了,馬上要到家了,葉子啟邊跑,眼中邊流下了眼淚——不要有事,不要有事,只是這麽想著,眼淚就落個不停。
終於跑到葉氏家族的巷口,葉子啟覺得自己身體都因為脫力而發軟,扶著磚牆轉進去,霎時整個人懵住了。
迎頭就是五個穿著獸衣的乾州人。
馬賊們都看到了他,搖動起手裡的刀。
但是,葉子啟沒有再逃跑,甚至都沒有看向他們。
他直直注視著的,是在這些馬賊身後,一件躺在地上的衣裳。
一件在北山鎮上絕對獨一無二、即使浸泡在血泊裡,浸紅浸透,他也絕對不會認錯的衣裳。
那是他一生見到的最美的衣裳。
青織金穿花鳳宋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葉子啟張口狂呼,聲音淒厲破霄,刺痛天日。
什麽都看不見了,什麽都聽不見了,只有妖魔在耳邊低語:
“這亂世只會不停地想辦法剝掉你的皮!”
悲慘亂世,地獄人間。
因為還有幾個距離更近的鎮民在反抗,馬賊還沒能上前一刀劈了他。葉子啟的手突然被拉起來,拽著走,他渾然沒有感覺,被拖了好一段,才終於扭過頭,哭喊道:“爹……”
過來拉起他的人,正是他的父親,葉遠。
這個矮壯的男人,嘴裡反覆地念叨著:“沒事,跟著你爹走,跟著你爹走。”次數多到甚至分不清他是在對兒子葉子啟說,還是在對著自己重複這句話。
他死死攥著兒子葉子啟的手腕,攥得葉子啟手腕生疼,卻絲毫沒有意識到。
“爹,娘呢?”
葉遠劇烈咳嗽了兩聲,又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地說:
“你娘沒了。”
葉子啟長大了嘴巴,可是甚至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句話,父親突然扔開了他的手,怒吼一聲,就向前衝過去。
一個蠻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們路前面,向著這對父子舉起刀,可是他的刀還來不及落下,葉遠就一把將他撲倒。兩個男人糾纏在地上,彎刀從葉遠的背部刺進去,而葉遠死死抱住了這個蠻人的腰,回頭喊道:
“跑!”
葉子啟一下子癱在地上,爬著,向葉遠爬了過去。
一直到葉子啟爬到葉遠身旁,那個蠻人都沒能站起來,因為葉遠抱得太死了。
葉子啟一肘子磕在蠻人臉上,用地上抓起來的一塊石頭,不停地砸蠻人的臉,一直到把這張臉砸爛。
葉遠直直瞪著兒子,說:“去書樓地下藏著,找著你妹妹也藏過去。”
葉子啟點了點頭,葉遠就咽了氣。
葉子啟當然不會告訴父親,葉菱紗已經死了。他也沒有逃走,而是抱起了父親的屍體。因為兩個馬賊已經向著他跑過來。
但是——
又是一隻手,從後面拽起了他。
“跑!”
顧峰提著劍,一身浴血,朝葉子啟吼道。
二刻鍾。
火焰還在燃燒。
白日之下,死屍累累。房屋倒塌,慘呼不絕。
兩個少年在這樣的地獄中拚命逃跑。
葉家書樓坐落在北山鎮靠上方的偏僻一角,附近民居不多,想必火勢不會蔓延過去,也沒有什麽值得搜刮的東西,所以如果是去地下藏書庫藏身的話,也許可以躲過一劫。因此葉遠臨終時囑咐葉子啟去那裡。
葉子啟緊緊攥著葉家的最後一把書庫鑰匙,和顧峰相互扶持著,向書樓狂奔。
跑到離書樓百步遠的地方,一個馬賊突然跳出來,大笑著向兩個人揮出了彎刀。這個時候不急著去搶東西,肯定是以殺人為樂的瘋子。但他小看了這兩個孩子,他們並不是待宰的羔羊。
顧峰腳步不停,迎著刀鋒,就提劍砍了上去,手腕翻動之快,令馬賊也是吃了一驚,急忙回刀護身,與顧峰拚了兩下子兵刃。只見顧峰揮起劍來身法靈動,視點飄搖,力氣竟也不比馬賊小。馬賊臉上變色,躬身小心應對。
而葉子啟已經繞到馬賊背後,撿起一塊石頭就砸上馬賊的頭。馬賊“哎喲”一聲,回手摸頭上傷口。顧峰早跨步而上,斬臂,砍頸,一氣呵成。
兩個人殺了馬賊,就連跑帶跳地竄到了書樓下。葉子啟拚命穩住抖個不停的手,開了鎖,兩個人撲進樓裡,立馬把門踹上了。
終於能夠緩口氣,兩個人伏在地上喘了個痛快。葉子啟更是這時才從一連串的悲劇中回過神,豆子大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湧下來。
“顧峰——”葉子啟喊到顧峰的名字,可是有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想要念出這個這個名字,就像溺水者抓緊一根稻草。
然後,他終於想起了什麽,說道:“顧峰,葉菱紗她——我只看到她的衣服,都是血……”
“我也看見了。”
“是怎麽回事?在我下山以後,又發生了什麽?”
顧峰猶豫了下,說:“你下山以後,她一言不發地呆了一會兒,後來突然說你可能不回家,她還要追過去找你,就跑下了山。後來——”
葉子啟猛地癱倒在地板上,眼睛瞪得不可思議得大,漲起了根根血絲。
一個不能泯滅的聲音在他心中呐喊:
也就是說,葉菱紗是在找自己的時候,遇到馬賊了嗎?
心中浮現出了畫面。
風聲在背後響起,女孩回眸間,彎刀砍落,濺灑一地鮮血。
這個想法一瞬間把葉子啟擊垮了,把他全身的力氣抽走了,後悔,憎恨,他就像灘泥一樣,站都站不起來。
而顧峰則站在窗邊向外看了看,突然皺起了眉頭。
“兩個馬賊跑過來了……不對,後面還有。”顧峰冷冷說道。
葉子啟已經沉浸在悔恨中沒有了反應,顧峰走過來,從他身邊拿走了書樓的鎖和鑰匙。
葉子啟這才回過神,怔怔道:“顧峰——”
“他們看到我殺了他們的人,追過來了。我去把他們引開,你去地下書庫好好藏起來。”
“顧峰,不要……”
“葉子啟!”顧峰大吼一聲,把葉子啟喊得愣了神,“藏好了,將來給我們鎮子上,所有的人報仇!自己站起來,你能做到的。你比你自己以為的要勇敢很多,你不會永遠練不成劍術的。如果你不信,你就想想,你當初是怎麽攔住我去送死的!”
一聽這話,葉子啟立刻明白,顧峰是要像一年前一樣,舉身赴死,來報答自己的那一次救命之恩了。慌忙伸手要拉住顧峰衣角。
但他連番遭受打擊,癱坐在地上,力氣早已使不上來。顧峰隻一擺腿,就把他的手給掃開。
“不對,不要……”葉子啟聲音嘶啞地喊著,他想說顧峰說的不對,他根本沒有什麽報仇的勇氣和能力,那次能夠打贏顧峰,僅僅是運氣好而已,他也隻成功用出了那麽一次妖術。
所以,求求你不要走。
但顧峰根本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大步邁出書樓,反手就把門鎖上了。
葉子啟爬到門邊,砸門,砸得“哐哐”響。
“葉子!”顧峰的聲音隔著門縫傳了過來,“菱紗多半已經死了,她在天上看著呢,我不能讓她的哥哥再死了。”
“哐,哐!”
“最後,葉子,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
“哐,哐!”
“我也喜歡葉菱紗。”
“哐哐哐!”
“畜生,吃劍!!!”
顧峰一聲怒吼,然後他的聲音就戛然而止了,隔著門板,隻傳來刀劍交擊的聲響。
葉子啟十指全部扣在門上,額頭也撞得通紅,倚在門板上,泣不成聲。
啊,是這麽回事嗎。
這世上最後一個愛著他的人,也要去死了。
家族,希望,未來。
父母,兄弟,愛人。
他已經全都失去了。
明明就在早上,他還擁有的一切,只在一個瞬間,就全都失去了。
“啊。”葉子啟仰起頭,看向窗外清明的天空。
“這就是地獄啊。”
一刻鍾。
冬季日光,照著累累新屍,也拂照在他的臉上。
慘叫的聲音,血腥的氣味,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也能清晰地傳進這座書樓裡。
一生記憶,交錯閃現。
“寒神有敕,諭令群生。印開。”葉子啟像是夢囈般地輕輕張嘴道。
在他手底下,霎時燃起一團火焰。竟是不知何時,被他按在手底下的一本封魔書,因為錯誤的解印方式,直接自燃了起來。
葉子啟甩手把這團火球扔向書櫃,火舌立刻向四方蔓延,將整座書櫃點燃。
書樓正是火魔最得意的施展場所,伴著翻滾的濃煙,火焰從一座書櫃,燒向另一座書櫃,片刻,就把整座書樓卷入了火海之中。
突然,無數鬼魅般陰桀的聲音響了起來,就像深夜行走在森林裡,突然在背後的幽暗中響起的陰森腳步,就像無數蟲子匯聚攢動的聲音。
“果然呢。”葉子啟幽幽地說道。
在妖書裡,記載過這樣一種觀點。大群生靈同時死亡時發出的悲鳴,可以將聲音一直傳播到神明那裡,這些聲音可以打通人與天神之間對話的通道。妖怪們認為,上古人類的奴隸主每當祭祀時,就殺掉大批奴隸祭天,就是應用這個原理,用奴隸的悲鳴打開天聽,然後巫師的話就可以送到天神的耳中。
妖怪們也在使用這種方式通神。而且書上記載,妖怪們發現了一個法門:當寄宿著妖怪妖力的妖書被毀滅的時候,也會發出類似妖怪死亡時的悲鳴。
宛若萬妖焚滅,妖神垂目。
“萬妖之妖,我的名字叫葉子啟。我是一個……是一個什麽呢?我的母親死前最後對我的請求,是想要我回家,陪她吃一頓飯。我的父親死前對我說,讓我找到我妹妹,一起老老實實地藏到書樓下面。可是,我都沒有做到。像我這樣連父母遺命都做不到的東西,至少,是不能稱為人了吧。”
葉子啟的聲音微弱而且穩定地喃喃自語著,可是,比起得了失心瘋,他這時的神態卻更像是在咆哮。在飛舞的火舌間,在轟然崩塌的書櫃前面,他跪著仰天開口,姿勢宛若祈禱,娓娓說道:
“萬妖之妖,我讀到過很多關於你的故事,就在這座書樓裡。這些故事裡其實都在講同一件事,就是有過許許多多的人類,因為各種各樣的緣由,受到你的蠱惑,拿靈魂和你做交易,而墮落犯錯,最後全部都自食惡果。”
葉子啟裂開嘴角,竟像是努力做出微笑的樣子,眼神空洞而恐怖。
“我一直覺得這些故事很荒唐可笑,明明有那麽多先例在前,明明有那麽多光明偉大的神明可以祈求,為什麽他們還要接受妖怪的引誘呢?”
“可是現在我明白了,無論如何拚命地、拚命地祈禱,像創世的炎神那樣,高高在上的神明,是聽不到地上凡人的聲音的。”
“正義不會被伸張,惡行也不會被懲罰。這世界是一片戰場啊,從每個人降生到這世上,上天並沒有送給他任何禮物,這片戰場上的一切,都只能用戰鬥去相互攫取。”
火苗翻飛,紙頁像燃燒的蝴蝶舞蹈,無數妖異的聲音層層疊疊,像哀嚎,更像嘲笑。
“天之妖啊,這樣瀆神的言語,一定可以讓你注意到我吧。聖人們的書中可是這樣記載你的:‘勿謂莫聞,天妖伺人。’(注)你可不要說你聽不到啊。”
葉子啟壓著低沉的嗓音慢慢說著,可是嘴角卻硬是咬出了血來。
“所以,我向你祈禱!”
驟然高亢的聲音,壓下群魔之語,直刺雲霄!
“從此以後,任意地驅使我吧,就讓我像斷頭的刑天那樣,拿起乾、戚,永無止盡地揮舞吧;像愚妄的誇父那樣,盲目地追逐太陽,直到死亡吧;像永遠饑渴的幽靈一樣渴求鮮血,像水淹天下的寒神那樣犯下罪過受到詛咒,這一切都沒有關系,只是然後,請讓我懷抱著永不熄滅的仇恨活下去吧。”
末日之下,沐浴在火海中的惡鬼向上天猙獰嘶吼:
“讓我成為,能夠擊出殺人之劍的——”
宛若咆哮。
“妖怪吧!”
火焰瞬間沸騰,無數妖書一齊在火海中嘶叫著劇烈燃燒,宛若無數妖魔瘋狂歌舞,慶祝魔王的誕生。
一本封魔書在火風中飄蕩,翻滾,然後,向著葉子啟翻開了書頁,書頁上睜開了眼睛。
那絕對不是一隻人的眼睛。
那隻眼目低垂,注視著葉子啟,“說”道:
“少年人,你說的,可不會後悔?”
少年慘然而笑。面對這樣妖異、絕望、末日般的景象,他內心卻一點不覺得駭異或害怕,他只是眯著眼睛,覺得,烈烈火風中,仿佛有一件血衣在獵獵作舞,漸漸地,被火焰燒掉了。
“是啊,我絕不後悔。”
零。
——
注:語出《金人銘》。意指不要認為沒有人聽到你的話,你說話的時候,天妖就在窺視著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