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和在大明的一乾開國老臣中比較特殊。

首先，他是朱元璋從小玩到大的發小，兩人相交莫逆，感情自然非同凡響。

其次，他這人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非常懂得明哲保身，從不跟老朱對著乾。

即使有勸諫也隱晦的勸勸，對方愛聽不聽。

最後，身為大明股肱之臣，全家早就跟大明帝國綁定在一起，他是真的希望大明永遠強盛。

基於以上種種，湯和今天才說了很多。

湯和今天的說的很多話，都是站在他立場上的公允。

比如說他隱晦的勸諫老朱，認為朱允熥去攻打西域是為了解決將來藩王不夠分的窘境。

再比如他公然說朱允熥對待臣子太過寬容，不利於大明長治久安。

老朱對於湯和的勸諫基本上都聽進去了，因為很多問題他也有所耳聞。

畢竟，他之前待的作坊也是一個非常有特點的地方，那裡也體現了不少大明現在特有的問題。

比如說官差的吃拿卡要，強行攤派，找各種理由要錢等等。

但那邊的官差做的不過分，再加上那邊的作坊眾多，每家攤派一點也就夠那些官差吃了，所以也沒鬧出大的事情。

但今天湯和提到的幾個問題必須得重視了，比如說官員和商賈混在一起，以及服製混亂，尊卑不分。異族混雜，亂華夏血統等等。

如果不及時處置，這些問題短時間內不會暴露，但過個十幾年或者幾十年，大明定然會養成文恬武嬉，不思進取的習慣。

真到了那時，現在被大明暫時壓製住的異族，會不會抽冷子給大明一刀？

“還是湯大哥想的長遠喲！”

湯和聞言笑了笑道。

“上位能聽咱嘮叨這麽久，也是給足了老臣臉面嘍！”

“湯和，你還有啥想讓咱看不？”

“有！”

“去哪兒？”

“上位請跟臣來……”

“跟你？”

在老朱滿臉詫異的目光中，湯和非但從輪椅上站了起來，還走得非常穩當！

“老小子，你能走呀！”

湯和聞言哈哈大笑道。

“上位，咱也沒說自己不能走呀，只是咱這腿老毛病了，走得多了又該疼了。”

“哦哦……”

“既然這樣，那伱繼續坐著吧，咱換個別人來推。”

湯和聞言謝過老朱的好意。

“不礙事！”

“張真人他們說了，咱這個情況還是得時常走幾步，能促進血液循環，舒筋活絡啥的。”

“哦哦……”

老朱見湯和連張真人都搬出來了也就不再堅持，跟著湯和走進一個勾欄瓦舍式樣的院子。

湯和顯然是這裡的常客了，一進入園子就有小二和熟客熱情的招呼著。

“信國公又帶朋友來看戲呀！”

“是呀！”

“有個鄉下來的老夥計，說讓咱帶著他見識下金陵風華，咱就帶他過來看看熱鬧！”

戲園子老板聽到這話笑呵呵的迎了出來。

“信國公來這兒算來對了，咱們最近排了幾出新戲，別說大明別的地界沒有，就是咱們金陵城，都只有咱家這兒獨一份！”

“小二，一會兒給信國公多上個果盤，算咱們孝敬國公爺的！”

“好嘞！”

老板跟夥計的一唱一和，給足了信國公面子，信國公大手一揮兒，對著滿屋的看官道。

“王老板就是這麽小氣！”

“單給咱加算啥，給今天所有貴客全都加一份果盤，記在咱信國公帳上！”

湯和這話一出，整個戲園子不論樓上、樓下頓時響起一片喝彩聲。

二樓包間雅座的幾個客人，更是趕忙下來打招呼，並表示願意將包間讓出來。

然而，湯和今天並沒打算坐包間，他隻想帶著老朱看看現在大明普通百姓是怎麽過日子的。

“謝謝幾位好意！”

“咱這個朋友受不得拘束，還是在一樓大廳找個僻靜角落坐坐舒服！”

“既然信國公不願上樓，那我等就僭越嘍，哈哈哈……”

湯和跟一眾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打了招呼，拉著老朱就坐在大廳靠前的地方坐下。

雖說湯和想讓老朱感受到大廳的熱鬧，但為了老朱的安全考慮，他還是貼心的讓人在兩人身後圍上了屏風。

老朱聞了聞戲園子的茶，覺得味道還不錯，這才輕輕啜飲一口。

“剛剛跟你打招呼的都什麽人，穿的倒是挺人模狗樣的。”

“哪些？”

老朱朝著樓上努努嘴，引得湯和一陣苦笑。

“他們呀……”

“上位，若是微臣跟您說咱一個都不認識，您會不會相信？”

老朱聽到這話差點一口噴出來。

“那你還跟他們聊得火熱！”

湯和指了指自己的臉道。

“上位，咱是誰，咱可是大明信國公！”

“咱不需要認識他們，但他們得需要認識咱，好給他們抬高門面！”

老朱笑了笑道。

“也對！”

“你早年間在起義軍的時候就朋友遍天下，這點咱還真比不上你，哈哈哈！”

湯和得意的笑了笑。

“那是！”

“咱能吃能喝能打仗，朋友自然多！”

“臣雖然不認識這些人，但也大體能猜出他們是幹啥的。”

“他們好像都是附近的作坊主，以及做貿易的商賈。”

“商賈啊……”

老朱一聽這話就難以掩飾心裡的嫌棄。

“什麽時候商賈也能登堂入室了？”

湯和聞言想了想道。

“應該就是這兩年的事。”

“這兩年允熥那孩子挺抬舉這些商賈，又是親自給他們開會，又是讓他們子弟入學讀書，還為他們單獨開辦了一所商業大學，專門教授他們算帳、貿易的本事。”

“而且，他還鼓勵地方官府跟商賈合作辦作坊，只要能給朝廷交稅，給百姓做工的機會就行！”

“久而久之，世面上興起了從商熱。”

“不僅百姓趨之若鶩，就連一些縣學、府學的生員，也有棄儒從商的例子……”

“什麽？”

老朱聽到這兒，臉上不由露出憤怒的表情。

“逆孫安敢如此！”

“長此以往，咱大明士農工商不就徹底亂了套？”

老朱正在發牢騷的時候，戲園子老板上臺介紹今天的戲碼，介紹完畢就是一陣吹拉彈唱，幾個妙齡女子揮動著水袖咿咿呀呀的上場。

老朱見狀當即不再發飆，開始閉上嘴看戲。

說起來，他還真有些年頭沒怎看過戲了，就連鳳陽花鼓聽的都不多。

歌聲婉轉，曲樂動人。

老朱很快就沉浸在劇情之中無法自拔，只是隨著男女主的感情跌宕，清貧男書生慘遭權勢老丞相退婚，引得老朱破口大罵。

“此等不講信義之人，竟然能做到一國丞相？”

“是皇帝昏庸了，還是滿朝文武都是瞎子？”

老朱罵罵咧咧的說完，就聽到屏風後邊傳來一陣不和諧的聲音。

“這也不能怪老丞相勢利眼吧，實在是那書生太廢物了，哪怕考個秀才功名，老丞相也不會小瞧了他去……”

“一味的死讀書，不求上進，不求經濟練達，誰家願意將女兒嫁給他？”

“諸位說的對，在下也覺得那窮書生有點過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嘍，哈哈哈……”

老朱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直至聽到幾個老人的聲音，心裡這才舒坦點。

“你們年紀輕輕的懂個屁！”

“男人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信義，兩家本有婚約，怎能因男書生家道落魄就悔婚再嫁？”

“這都不是道德瑕疵了，這是公然違反大明律！”

“爾等不去唾罵背信棄義的老丞相，反倒說書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真是豈有此理！”

幾個老頭的話當場遭到小年輕的反駁。

“老伯，你們這話就不對了！”

“窮書生養自己都費勁，我若是混到那般境地，定然主動退婚，絕不拖累丞相家小姐。”

“再者說，男子漢大丈夫，乾點什麽營生不能養家糊口，非得一味的死讀書嗎？”

“在咱們大明，只要有手有腳，隨便找個作坊每月都有三五兩銀子的月錢，足夠養活一家老小了，又何必寄人籬下，被嶽父一家看不起呢？”

年輕人的話直接將老年組懟的啞火，甚至老朱都覺得年輕人說的有幾分道理，但又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誠如那幾個老頭所言，那老丞相的所作所為都不僅僅是道德問題了，那是在仗勢欺人，公然違反大明律！

但現在的年輕人對此視而不見，卻隻想著如何做工掙錢……

老朱想到這兒就覺得這出戲索然無味了，好在這是連續戲，每天就演半個時辰，接下來是一場改編自羅貫中《三國演義》裡的禰衡擊鼓罵曹賊，看的老朱直呼過癮，總算把剛剛那惡心的肥皂戲給沖淡了。

哪怕戲院散場，老朱依然意猶未盡，直接示意秦德順，給自己連定了一個月的包間，打算將三國的戲碼看完。

湯和領著老朱離場時已經過了戌時，湯和也不領老朱去什麽大館子，直接在路邊找了個雲吞攤叫了兩碗雲吞，外加幾碟涼菜。

“上位，這家的雲吞可是一絕，比起很多大館子都好吃！”

“哦？”

老朱試探著嘗了一口，發現味道果然鮮美，雲吞裡包著的竟然是整顆的大蝦仁！

“這一碗雲吞不便宜吧？”

湯和聞言伸出三根手指道。

“三十文一碗！”

老朱一聽這話當場大吃一驚。

“哦豁，還真不便宜啊！”

“咱記得早些年，一碗肉餡雲吞才不到五文錢吧？”

“這才過去幾年呀，物價翻了這麽多倍？”

這就是湯和想跟老朱諫言的第三件事，那就是京城的物價已經高的非常離譜了。

“上位說的對！”

“現在京城的物價屬實有點高了。”

“雖說這蝦子不便宜，但怎算也達不到三十文一碗的程度呀！”

“然而，你看看這攤子……”

老朱瞅了瞅攤子四周，只見七八張桌子竟然都坐滿了，把個老板忙的兩手上下翻飛，連收錢的時間都沒。

“這要是一晚上賣一百碗，那可就是三兩銀子嘍。”

“他這個成本，估摸有一兩銀子到頭了吧？”

“也就是說每天凈賺二兩銀子！”

湯和聞言笑了笑道。

“帳不是這麽算的！”

“他這兒還有小菜呢，小菜也是能賣錢的。”

“而且，成本沒上位想的那麽低，他這個攤位別看是在街上擺的，但也是要給官府錢的。”

“您沒看到攤位周邊都有白石灰畫好了線嗎？”

“不過每天拋去各種成本，這老兩口凈賺一兩銀子還是沒問題的。”

“只要兩口子好好乾上一年，就能在京城安家買房嘍！”

老朱聽到他們還給官府交稅，心裡頓時好受點了。不過對於一個小小的攤販都能掙這麽多，老朱還是有點擔憂。

擔心大明百姓再也不願意吃辛苦種地、做工，全都跑去經商，那大明豈不是完了？

湯和自然能看出老朱的擔憂，但他不想多說什麽了，只是埋頭稀溜溜喝湯。

直至老朱主動開口，湯和這才附和著說幾句。

“湯和，這事你怎看？”

“啥事？”

“你老小子別跟咱裝傻充愣，你又是帶著咱看戲，又是帶著咱吃雲吞，真當咱看不出你想說啥？”

湯和聞言苦澀的笑了笑。

“上位還真是眼明心亮，微臣啥事都瞞不過您！”

“但這次上位是真高看微臣了，微臣只是覺得這樣不妥，但又沒有解決辦法，這才親自帶著陛下親自看看，想看看陛下這般英明神武，能不能想到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

老朱放下筷子，茫然的看著四周。

雖說此時已經深夜，但路上依然有很多行人遊玩。

有的手裡抱著孩子一路上有說有笑，有的扶著老人看街道兩旁的燈景，有的領著媳婦挑選攤子上的廉價首飾。

任誰來看這都是盛世夜遊圖，一幅怎麽看都看不夠的絕美畫卷。

可老朱想到早些年制定的宵禁政策廢弛，年輕人一切向錢看的功利，心裡就是一陣堵得慌。

自己到底該怎麽辦？

重新申明服製、宵禁，將人都困在家裡，還是任由他們招搖過市，敗壞大明的風氣？

另外，就算自己這樣做了，大明的風氣真能變好嗎？

老朱頹然的搖了搖頭。

常言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既然百姓已經習慣了這般生活，你在強行讓他們待在家裡，不僅官府收不到稅，小攤販也失去了活命的生計。

因此，這事怎看都是兩難。

“上位，風氣要改，但不得大改。”

“允熥這孩子能在幾線動兵的情況下，依然能保持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已然做的比歷朝歷代的君王都強出無數倍了！”

“就算有些許失誤處那也是瑕不掩瑜，您只需提醒一下，讓其意識到大明風氣的問題即可。”

“老臣相信，以允熥那孩子的聰明，定然能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