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拜山門,見佛爺,九門四字
“代代如此?還真是夠凶狠、夠惡毒的詛咒!”
紀淵眉毛挑起,好似有些驚詫。
他想到那位張大佛爺,其祖祖輩輩,世世代代。
男子皆是三十七歲被厲鬼索命,女子懷孕之後便精血乾枯而亡。
意思是,那孩子甫一生下來,就沒了娘親。
過不了幾年,老爹也撒手人世。
最後,連帶自己也難擺脫夭折早逝之結局。
如此一眼望得到頭的悲慘人生,該是何等煎熬?
娶妻生子這樣的世俗樂事,卻像催命符。
每過去一日,就離鬼門關更進一步!
“這樁事兒,陽間、陰市都有傳聞。
張家為此也請過不少高人,懸空寺、皇覺寺的首座,
真武山、老君教的高功,皆是拔除不了。
那詛咒之力,根植於骨髓。
除非自絕斷後,否則世代傳下。”
安善仁也是連連歎氣,好像頗為同情。
對於凡夫俗子來說,傳宗接代是比天還高的頭等大事。
怎麽可能輕易舍得下?
因此,絕後,絕嗣。
實為世間最惡毒的詛咒之一。
“如今,城隍廟的那位張大佛爺,乃是張家第二十五代人。
他們張家早年間做倒鬥的買賣,算是陰門之中的‘盜’字門。
後來經過慶皇假墓的那遭劫難,便就收手不做了。
轉而乾起當鋪,收些來路不乾淨的金銀玉器。
老爺想打聽走陰人行當,找他應該是沒錯。”
安善仁之前待在陰市,靠著做雲吞的手藝吸引不少陰魂小鬼,也算是半個包打聽。
但凡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的,便沒它不曉得的消息。
“既然如此,說不得該去會一會這尊大佛了。
看這張奇山,究竟奇在何處。”
紀淵眸光閃爍,敲定主意,暗自思忖著:
“這天京城還真是藏龍臥虎,連陰市、鬼魂的買賣,也有人辦得風生水起。
那些武勳貴胄,世家大族,不過聖人腳下的浮華表面。
真正的陰私、見不得人的勾當,恐怕都藏在底下。
若不刻意去關注,如何發現得了。”
念及於此,他擺了擺手,微微彎腰的安善仁拱手告退,化為滾滾烏黑的陰風縮回那方地龕。
……
……
翌日,長順坊,琉璃廠。
大年一過,這裡又恢復成了本來的熱鬧場面。
各種擺攤的,叫賣的,扎堆擠在街口。
鏽跡斑斑的銅佛,殘缺瑩潤的玉像,以及諸多蓋著名家印章的珍稀書畫……可謂是琳琅滿目。
至於其中多少真,多少假。
那就講不清楚了。
畢竟,這一行裡頭。
鑒真去偽,算是一門學無止境的功課。
縱然經驗再豐富的老人,也有打眼的時候。
“說起來,我所得的第一筆道蘊,便是出自於此。
多虧了鬼仙沈海石的那幅贗品之作,《白骨菩薩極樂夜宴圖》。”
時隔數月,紀淵再來琉璃廠,已經有著截然不同的淡泊心境。
他換下那身扎眼至極的大紅蟒衣,穿上熨帖合身的玄色武袍。
雙手負後,仰頭望著聳立牌樓,略有感慨的神色。
長順坊的琉璃廠,也算是自己發跡的地方了。
從受到上官暗算設計的雲鷹緹騎,再到巡狩一地的蟒衣千戶。
細想一下,不過短短大半年,眨眼就過去了。
可若無那條【鋼筋鐵骨】白色命數,後面進講武堂、死鬥楊休、嶄露頭角,都是空談。
“當時的我,還要靠雲鷹袍撐場面,北鎮撫司增底氣。
現在,卻不用了。”
紀淵嘴角扯出一絲笑意,他此時隨便報出名號。
琉璃廠名氣最大的那幾家,雲停齋、得意居、槐蔭閣。
那些台面上的掌櫃,背後的主子。
都巴不得灑掃乾淨,倒履相迎。
心思浮動之間,他抬起腳步,往裡走去。
挎刀的童關、李嚴,皆是冷面肅殺,宛如隨從般跟在後頭。
摩肩擦踵的擁擠人流,紛紛向著兩旁退開。
為首的氣度不凡,一看就是哪家得罪不起的將門勳貴。
誰若不長眼,打起歪心思,下場肯定極慘。
要知道,琉璃廠這樣魚龍混雜的地界。
不止有作偽賣贗品的,廝混撿漏的、
更多的,還是摸錢袋的小賊。
“這不是北鎮撫司的那位爺麽?”
“你認識?”
“跟涼國公府犯衝的那位太歲聽過沒?就這這位!”
“太安坊走出去的紀九郎?十九年來,講武堂頭一號沒出身的……好大的氣派!”
“……”
長街兩旁擺攤的販子,有眼尖的當即認出紀淵。
一時之間,交頭接耳的聲音如溪水潺潺,流淌於各處。
紀淵五感敏銳,聽到也不以為意。
直接來到西街的城隍廟,踏入第十九家鋪子,槐蔭齋。
依舊是初次進門的模樣,兩邊門板黑黝黝。
內裡光線不好,顯得陰森森,有股子深重涼意。
名為“張東”的夥計頭戴瓜皮帽,一身灰長衫。
恭恭敬敬站在門外,早早地等候迎接。
“小的見過千戶大人。”
張東側著身子,半彎腰說道。
“紀爺大駕光臨槐蔭齋,不知道有何貴乾?
是尋幾件好把玩的小物件,還是找個鎮宅子、壓煞氣的大物件?”
放在城隍廟的西街,槐蔭齋是比前面三家名氣更大的地方。
盯梢的眼線,自然不會少,倘若等到紀淵踏上這條街,都沒人稟報。
那麽,天京城中傳聞眾多的那尊大佛,也不過是徒有虛名。
好似當鋪紅貨、黑貨的暴利買賣,也輪不到他吃獨食。
早就被人趕盡殺絕,搶光生意。
“掌櫃,一回生,二回熟,咱們這是第二次見了,算得上熟人了吧?”
紀淵邁過門檻,裡面的櫃台上,擺著一盞還未點的油燈,輕笑道:
“可惜,這一次是青天白日過來,沒見著百鬼夜巡,邪祟過街。
我上一回,可是被追得夠嗆。”
他還記得這裡的規矩,城隍廟西街,入夜點燈。
無風自滅,便對外頭講一聲,關門歇業,明日趕早。
燈複亮,則無事,可若還是熄滅。
那就奉上三柱香火,幾碟貢品,默念城隍老爺的名號。
之前,跟洛與貞入夜來這槐蔭齋。
結果辦完了事,撞到些不乾淨的東西,過程頗為凶險。
“紀爺說笑了,你這一身官威煞氣,莫說小鬼,就連厲鬼也靠近不得。”
張東討好似的說道。
他這也不算是單純的恭維。
北鎮撫司的五品千戶。
本身受到國運加持,龍虎氣濃鬱。
群邪退避,百鬼退散。
更何況換血三重天,陽氣強盛,宛若烘爐。
縱然陰市的凶殺惡鬼,都不敢隨便招惹。
“開門見山,不兜圈子,我想見一見槐蔭齋的大當家,那位張大佛爺。”
紀淵四下掃視,打量片刻,轉身說道。
“這……紀爺莫要為難小的。
佛爺他向來行蹤不定,就算親近的心腹也不一定知道確切下落。
再者,咱們這行當裡有些不成文的規矩。
首要一條便是,不與官府來往過多。
這叫沾惹皇氣,犯忌諱的。”
張東聞言,不由浮現一臉苦相,幾乎要把腰給彎斷。
他既要斟酌詞句,生怕惹惱這位北鎮撫司的千戶大人。
又不能答應下來,免得讓佛爺難做人。
“我今日未穿蟒衣,意思就是,不以官身示人。”
紀淵早有預料,他從安老頭那裡得到足夠消息後,又命裴途取來所有關於“陰門”、“張奇山”的卷宗。
所以,清楚知道這位掌握天京十之八九當鋪生意,以及冥器私貨流通的佛爺。
行蹤極為隱秘,自身鮮少露面,諸般大事小事,都是交由幾個親信打理。
別說江湖上不知道張奇山長什麽樣,年紀多大。
連黑龍台這種眼線廣布府州,暗樁遍及天下的朝廷衙門。
也只有一幅張奇山十五歲的潦草畫像,是個氣質孤寒,眼神如刀,略帶些書生氣的少年郎。
“以槐蔭齋的門路,應該知道我除了北鎮撫司的千戶身份,還是欽天監正的弟子,更拜了皇覺寺一位佛門宗師做師傅。”
紀淵自顧自抽出一張座椅,大馬金刀坐在上面,嘴角含笑道:
“張掌櫃,這麽與你說吧,我這人向來很守規矩,也不喜歡用權勢壓人。
佛爺不想沾惹皇氣,我能理解,今日拜山門,可以是欽天監的紀淵,也可以是皇覺寺的紀九郎,唯獨不會是北鎮撫司的紀千戶。
誠意擺在這裡,應與不應,全憑佛爺。”
這番話講完,張東臉色發白,額頭滴下豆大的汗水。
雙腿顫顫,好似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只能僵硬地躬身,腳下像是生根,定住不動。
他能夠當上槐蔭齋的掌櫃,自然也有幾分江湖見識。
這位北鎮撫司的千戶大人,擺明了是先禮後兵的路數。
倘若佛爺當真不賣這個面子,後頭自有不少苦頭吃。
如今人道皇朝浩浩蕩蕩,鎮壓四方。
連六大真統都要俯首稱臣,伏低做小。
更何況,區區一座撈偏門的槐蔭齋。
眼前的這位爺,可是當眾斬殺國公府客卿,連國公親子都一刀梟首。
這般狠厲的手段,果斷的心性。
想要整治槐蔭齋,給佛爺下絆子,簡直再容易不過。
“紀爺……高抬貴手吧,你要什麽,盡管開口便是。
佛爺,真個見不了。
他從十五歲起就雲遊四方,尋找高人拔除血咒。
可能根本不在天京城、不在大名府。
哪怕背生雙翅,一時半會也飛不會回來啊!”
張東抹了一把冷汗,一字一頓,艱難地說道。
“槐蔭齋曉得我要巡狩遼東,拿這個來推搪?
一個時辰,我在這裡坐等,若張大佛爺不出面,就當我今日沒來過。”
紀淵靠進椅背,眸光似開似闔,好像閉目養神。
挺直腰板,立在門口的童關、李嚴。
這兩人面皮泛冷,右手按住腰刀。
在他們看來,自家千戶大人何等驕狂傲氣。
就算面對東宮的太子殿下,貴為武道宗師的燕王。
那也是身姿挺拔,未曾躬身半分。
如今紆尊降貴,來見一個吃死人飯、撈偏門的下九流,已經給了天大的面子。
不然,只要隨便吩咐一聲,半座北鎮撫司都會直接上門。
“掌櫃的,你別給臉不要臉!”
對紀淵死心塌地的童關,往前推出半寸長刀,率先出聲道:
“我家大人什麽樣的人物,一個倒鬥摸金發家的旁門貨色,也敢拿捏姿態擺架子!”
李嚴亦是有些主辱臣死的剛烈意味,眼神銳利呵斥道:
“張奇山放在綠林道,興許算一號有名的角色,可在天京城,論資排輩怎麽也輪不著他,稱一個‘大’字。
江湖人抬愛,尊他一聲佛爺,但咱們北鎮撫司,卻不吃這套。
惹惱了我家大人,大名府水陸兩道,斷了槐蔭齋的貨物與活路,並不難。
掌櫃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張東兩腿發軟,端坐身前的年輕千戶,本就有一身極為濃重的威勢煞氣。
好像滾過屍山血海,眉宇藏著殺氣,稍微挑眉動怒,便讓人戰戰兢兢。
他喉嚨滾動兩下,最後還是咬緊牙關,不敢吭聲。
驚出的汗水,已經把全身長衫浸到濕透。
踏,踏,踏,踏。
正當氣氛極為凝固,場面極為僵硬的時候。
四個健壯奴仆抬著一頂軟轎,腳下如飛,猛地停在槐蔭齋門口。
從裡面走出一個手持白紙扇,兩鬢微白的中年儒生。
他雙手抱拳,恭敬站在台階底下,沉聲道:
“張東為人死板,不知變通,怠慢紀爺,還請包涵。
佛爺剛收到紀爺登門,欲要見面的風聲,立刻就派在下趕來。
已經擺好酒席,待在河間坊的八苦別院等候。”
坐在椅上的紀淵眼皮都未抬起,好像老僧入定,對於外界雜音充耳不聞。
童關上前一步,代為問道:
“你是哪個?”
中年儒生略一拱手,回答道:
“鄙人槐蔭齋,宋順,江湖朋友抬舉,也喚我‘白紙扇’。”
紀淵搭在座椅上的手指輕輕一動,閉目問道:
“你是練氣士?修道術的?”
自報家門的宋順心頭微震,忽然感到全身上下都被看透,忙低頭道:
“紀爺真是法眼如炬,鄙人師承陰門九派,扎紙匠,拜的‘雜’字門。”
紀淵睜開雙眼,深邃幽暗,淡淡說道:
“陰門,九家四字,乃走陰、縫屍、扎紙、裝髒、出馬、摸金、豢靈、賒刀、刺身。
這是九大家。
其下又有‘盜’字門,‘騙’字門、‘術’字門,‘雜’字門。
四道傳承。
多年以來,以‘盜’、‘術’為先,‘雜’、‘騙’為附庸。
我說得可對?”
宋順面露苦笑,心中又敬又畏。
這些旁人根本打聽不到的隱秘來歷,對於這位北鎮撫司的千戶而言,簡直毫無遮掩。
難怪,佛爺曉得對方登門之後,連忙派他過來,甚至要親自出面。
想必是知道,這位鷹視狼顧的紀九郎不好打發。
“紀爺心如明鏡,請隨小的一起去河間坊,佛爺已設好宴,準備款待。”
宋順客客氣氣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