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吾名裴東升,見字時身死
“裴先生,你到底進不進城?”
扛著大纛的典折衝縱馬而至,低頭望向臉色陰晴不定的裴東升,不禁眉頭緊皺問道。
這位定揚侯的身邊親信,自從出了錦州、銀州,就開始有些神神叨叨。
時不時便要歇息一陣,且往往落腳乘涼沒半柱香又再次啟程。
如此斷斷續續,停停走走。
不僅耽擱趕路的進度,還讓護駕的衛軍吃足苦頭。
往往剛卸去一身沉重甲衣,喝口水喘些氣。
有時候戰馬都沒喂飽,便要匆忙起身。
私底下,裴東升那對過世的雙親,已經不曉得被關寧衛問候多少遍。
隨著那頂軟轎停下,浩浩蕩蕩的數百輕騎令行禁止,齊齊勒馬,揚起滾滾煙塵。
宛若厚實的銅牆鐵壁,橫亙於寬闊的官道。
瞬間便將前後的大路,堵得個水泄不通。
正午的日頭本就毒辣無比,再加上人馬擁擠。
等到那股濃重的暑氣彌散開來,天地好像一座大蒸籠。
又悶又熱,熏得人頭暈眼花,難受得緊。
換作尋常的商號,亦或者押貨的鏢局。
早被罵得狗血淋頭,激起群情鼎沸,擠到一旁去了。
可惜,那杆黑底紅字的定揚侯府大纛獵獵飛揚。
宛若定海神針,足以鎮壓一切不服。
縱有幾分牢騷怨言,那也是敢怒不敢說。
“典校尉,你催個什麽勁?天色還早,何必著急。”
裴東升捂住心口,其中劇烈跳動,宛若打鼓一樣。
他無視面沉如水的典折衝,舉目遠眺雄偉聳立的巍巍梅山。
明亮的雙眸倒映出,玄黃二色垂流八方。
好似汪洋傾瀉鋪天蓋地,氣象頗為驚人。
“大造化……”
裴東升眸光閃爍,經過再三思忖,最後還是選擇相信人皮紙所言。
正因為有這件寶貝,他才能從一介窮酸刀筆吏,搖身變成定揚侯府的座上客。
盡管心血來潮屢屢提醒,似乎感到不妙。
可與其相信自個兒,不如聽從人皮紙。
“我也許會出錯,但這件寶貝來頭不一般!
它通曉古今無所不知,定然可保萬無一失!”
裴東升尋思片刻,強行按下不斷湧動的心頭警兆,轉頭對典折衝說道:
“入城吧。”
這個時候,他也顧不得講什麽禮數。
轉身坐回那頂軟轎,依舊有些許的心神不寧。
於是,裴東升取出紫金羅盤與九泉號令旗。
發號施令,讓十頭飛僵魔怪潛入地底,以為後續的策應。
它們個個指甲尖利,力大無窮。
想要鑿穿土石,挖出一條通道再容易不過。
“莫名其妙。”
典折衝扯動韁繩,冷哼一聲。
五指緊攥那杆挺立筆直的大纛軍旗,大喝道:
“入城!”
數百余輕騎魚貫而入,並未遇到意料之中的阻攔為難。
畢竟,連董敬瑭都被北鎮撫司關押下獄。
魁字大營刀兵未動,就叫那位紀千戶隻手鎮壓。
偌大的曇州,儼然是城頭變幻大王旗,換了一位新主人。
倘若紀九郎真如傳揚的那般桀驁不馴,趁著這個機會給定揚侯府一個下馬威,也不是沒可能。
但出乎典折衝的預計,一切風平浪靜。
出示過定揚侯的虎符令牌後,曇州城門大開,由得披堅執銳的數百輕騎長驅直進。
這反而讓扛纛的校尉有些忐忑,莫名升起如履薄冰的緊張意味。
入城又出城。
並未多做停留。
等到日落西山的黃昏時分,一行人終於抵達梅山腳下。
裴東升臉色蒼白,那種揮之不去的不詳預感,始終縈繞於心頭,無法抹去。
趨吉避凶,是相師所學的本事。
趨利避害,為人之本性。
兩者相加,方才形成心血來潮也似的示警。
“我連起三卦,都顯示是大凶!大危!大險!”
裴東升眉頭緊鎖,面皮發緊,喉嚨艱澀。
等他踏出那頂軟轎,向著梅山走去。
那種心驚肉跳的感應愈發明顯,就好像把自個兒送進虎口一樣。
“為何如此?難道是我學藝不精,次次都錯?”
裴東升仍舊無法平複,額頭滴下豆大的冷汗,呼吸越發急促。
瘦削的肩膀,像是壓著沉重的山嶽。
莫大的壓力落於己身,令他氣喘如牛,汗似雨下。
“裴先生,你還……好吧?”
典折衝翻身下馬,背負雙戟。
數百余輕騎安分留在山腳下,只有他與裴東升兩人登山。
前往北鎮撫司衙門,拜訪那位大名鼎鼎的紀千戶。
這位膂力過人的扛纛猛將,看向裴東升的眼神頗為古怪。
後者冷汗頻頻,行走緩慢。
好像感染風寒,抱病有恙似的。
“何至於嚇成這樣?”
典折衝心裡犯起嘀咕,還未看到紀九郎本尊。
便膽氣俱喪,鬥志全無。
那等瞧見那襲權勢熏天的大紅蟒袍,豈不是要跪下來磕頭?
侯爺派這麽一個貨色來北鎮撫司,也不怕丟盡顏面!
對於典折衝的問話,裴東升充耳不聞。
他心神與身意宛若一分為二,前者堅信人皮紙的預測結果,後者卻屈從於趨利避害的本性。
這就像拔河一樣,互相較量抗衡。
好似天人交戰,內心糾結。
片刻後,定揚侯府的一文一武兩人,行到半山腰。
抬眼看見身穿飛魚服的年輕百戶,按住腰刀相迎:
“某家童關,奉命接待二位,紀大人早在衙門明堂等候多時。”
他抬手做出恭請的手勢,隨後走在前面帶路。
“北鎮撫司的一個百戶,都有換血三重天的武功底子。
看來市井坊間流傳那個紀千戶沒底蘊,難以長久立足的說法,並不可信。”
典折衝身為武將,首要看重兵力與軍勢。
他本以為北鎮撫司急於招兵買馬,手底下必定是良莠不齊,泥沙俱下。
可沿途所見,那些雲鷹緹騎個個身強體壯。
窺一斑而知全貌,典折衝久經沙場,自然明白其中的門道。
只有夥食夠好,服用各種大補藥膳,加上日夜操練艱苦錘煉。
才能讓士卒養出悍勇衝陣的氣勢,生撕虎豹的氣力。
要不然怎麽講,縱然金山銀海也填不夠九邊!
數以百萬的精銳鐵騎,虎狼之師。
無需拔營打仗,隻一日的人吃馬嚼,就不知道耗費多少軍餉。
若非景朝早年馬踏江湖,破山伐廟。
收盡天下之財,鑄成雄厚國力。
恐怕很難養得起固若金湯的九座邊關!
“緹騎內煉外煉皆有大成,小旗通脈者甚多,百戶已破換血關。
難怪侯爺坐不住了,從賀蘭關回到府中。
再給北鎮撫司三年五載,步步為營。
白山黑水姓紀,還是姓郭,確實不好說。”
典折衝由衷感慨,甚至有幾分欽佩於那位紀千戶的手段。
太子監國二十年來,並非沒想過往遼東安插親信,掣肘邊將與軍侯。
可連年大災的苦寒地方,幾歲孩童都能騎馬握刀的白山黑水,又豈是這麽容易站得穩腳跟。
都道流水的欽差,鐵打的侯府。
能夠逼得定揚侯一退再退,割讓兩州之地。
也隻紀九郎一人而已。
“等候多時?紀九郎曉得我要來,還派人迎接?太反常了。”
裴東升卻沒注意這麽多,他如今好像踩在刀山火海上,步步走得心驚。
“空穴才會來風!這種鋼刀架在脖子上的真切感受,當真沒有任何緣由麽?
我學藝再不精,也是風水正統,掌握萬會人元秘術,豈能卦卦失算?
不對,大不對勁!我是被劫氣蒙蔽住了心神!”
當裴東升遠遠瞧見那座大如宮殿,拔地而起的衙門明堂。
忽地心頭巨震,好像晨鍾暮鼓敲響一般。
終於還是趨利避害、趨吉避凶的本心本性佔據上風。
裴東升想得果斷,雙眸一凝,袖袍一抖。
五指握住藏在身上的九泉號令旗,口中默念誦咒:
“令行風火,山傾木枯。水竭火滅,天地黑虛。陰沉九地,諸將驅馳……”
轟轟!
轟轟轟!
裴東升揚手一指,如同雷光迸發,震得土石崩碎!
突如其來的莫名驚變,讓典折衝錯愕不已。
他不曉得裴東升發什麽瘋,竟然敢在北鎮撫司的門前動手。
豈非授人以柄,給紀九郎發難的機會?
“裴……”
典折衝話音還未出口,便見一團煞意沉沉的濃重黑雲,倏然蓋過頭頂。
他定睛一看,乃是十頭飛僵振翅而飛,引動陰濁氣機凝聚而成。
嗚嗚!
嗚嗚嗚!
陰風陣陣,飛沙走石!
好似鬼哭神嚎,邪魔出世一樣!
“好膽!衙門重地,擺弄外道伎倆!真是不把森嚴法度放在眼裡!”
不久前剛晉升換血三重天的童關運轉內息,腰間長刀鏗鏘出鞘,落入掌中。
宛如匹練,刹那橫貫而出,斬向那團籠罩而下的陰煞黑雲。
飛僵魔怪刀槍不入,肉殼遠勝於銅鐵精金。
縱然童關這一刀勢大力沉,卻也只是震出一連串的飛濺火星,將其劈飛到數丈開外。
陰地養出的十頭飛僵被激發凶性,肉翅振動,快如閃電。
僅僅半個呼吸,就已衝到童關的身前。
嗤嗤!
漆黑尖利的指甲彈動,好像劍鋒刺殺一樣,朝著喉嚨抓去!
“好厲害的飛僵!反應慢上一些,一招間就要被殺!”
典折衝正要出手,揮動大戟阻擋。
遼東局勢本就緊張,倘若坐視這個童百戶身死。
被人於家門口當面打臉,損兵折將。
依著紀九郎的驕橫性情,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到時候,北鎮撫司與定揚侯府真就沒有轉圜的余地。
自個兒也要被迫在侯爺與朝廷當中,做出選擇。
咚!
可不等典折衝趕到,童關身形一轉,好似矯夭龍影,陡然帶出迅疾浮光。
於間不容發之際躲開飛僵,避免被扯斷喉嚨。
隨後左臂的筋肉,像是大蟒纏繞迸發陽剛氣血。
步伐如同踏罡,震出轟鳴的巨響!
五指攥緊捏合成拳,好似騰空而起的狂龍,砸向那頭長滿紅毛的凶惡飛僵!
喀嚓!
其聲如擊敗革!
強弓勁弩都難洞穿的鱗甲肌體,竟是“嘭”的炸開,凹陷出清晰的拳印。
“好生磅礴大氣的拳意!區區百戶,也能學到這樣上乘的武功!”
典折衝腳下一頓,眼中異彩連連。
這個童百戶不僅內息悠長,氣血陽剛。
更難得的是,那股狂龍升天跨千山的霸道拳意,尤為厲害。
秉承陰濁煞氣而生的飛僵,挨了一拳。
就像下入油鍋似的,渾身發出“劈啪”炸響。
這番交手看似緩慢,實則只在電光石火間。
裴東升用九泉號令旗召出十頭飛僵後,竟是看也不看,拔足狂奔。
要知道,它們一旦結成絕陰殺陣,足以搏殺四重天大高手。
堪稱護身、殺敵的壓箱之物!
而今卻被棄如敝履,毅然舍棄!
“梅山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童關那身飛魚服衣角翻飛,左拳右刀,轉眼就砸翻一頭飛僵,劈開攔路的魔怪。
“既然,我家千戶大人說了要見你,縱然逃到天涯海角,那也無濟於事。”
伴隨李嚴冷然的話音,橫風急雨的滂沱刀光,倏然罩住臨近衙門回頭是岸的裴東升。
“北鎮撫司……的確是強手輩出!”
典折衝眸光跳動,那個持刀殺出的百戶也非同一般。
刀光如網綿密急促,其中暗藏獨一無二也似的孤傲意蘊。
儼然又是一門不知跟腳的上乘神功!
“果然早就等著我!不能入梅山……這是一場大劫!”
裴東升懊悔不已,他早該順從心血來潮的示警才對。
萬會人元的風水秘術連忙催動,巍峨山勢受其牽引,霎時化為一條蒼青大蛟,撞向李嚴!
只要擋住這個刀法非凡的百戶,裴東升有信心借助救貧先生的七十二龍盤。
於半個彈指,引動磅礴地氣噴發,挪移遁出百裡開外!
那時候,就算度過一劫!
“既來之,則安之。”
北鎮撫司的衙門明堂傳出一道平靜嗓音,宛如雷落天海,電光炸起。
無形的氣機垂流逸散,激起陰陽摩擦,迸發轟鳴巨響。
握住七十二龍盤,正欲發動的裴東升。
就像封入琥珀的蚊蟲,頃刻凝固住。
念頭,魂魄,氣血,內息……全身上下,再無一處可以動彈!
緊接著,裴東升眼皮眨了一下。
宛若天地顛倒,虛空層疊。
下一刻,其人就已置身於那座無垠太虛也似的明堂,眼中映出一襲大紅蟒袍的挺拔身影。
貼身收藏的那張人皮紙,仿佛發出雀躍歡呼。
隻用一息就脫離開來,飛向上方的大案。
“吾名裴東升,當你見到這行字時,吾已身死……原來,這就是你的命數?”
端坐於太師椅上的紀淵,垂眸掃過那張流光四溢的人皮紙,念出兀自顯現的那句話。
“此物,能夠照見因果業力,如同陰司判官,給出裁決論斷?”
那張人皮紙飄舞起來,好像手舞足蹈,歪歪扭扭凝聚字跡:
“吾名紀淵,見之如見神,當受九劫敬拜。”
紀淵微微一愣,眼神古怪。
這算……拍我馬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