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余波之始,泥菩薩端坐東宮
大統六十五年,清明之後是谷雨。
此為春季最後一個節氣。
皇城內外摘去所有的大紅燈籠,就連張貼的鮮紅春聯,也悄無聲息換成白底。
隨著亥時過去,墨色覆蓋四合,宵禁的更聲響起,一場綿綿陰雨終是落下。
淅淅瀝瀝,落在千萬片攢簇的瓦片上,輕輕重重,聚成水流,潺潺瀉下,好似織成密網。
自今日起,往後百天,天京城再不能有任何爆竹鑼鼓之聲,更不準宴樂婚嫁。
文武百官皆縞素,以示國喪哀悼。
哪怕市井坊間,大夥兒都很識趣,沒去嚼舌根子。
胡亂議論那位母儀天下,端莊雍容的皇后娘娘。
茶余飯後,聊的更多是天降異象,紅日未顯那樁咄咄怪事。
有人信誓旦旦,聲稱皇后娘娘殯天駕薨,乃是功德圓滿,被接引上界成仙去了。
因為他親眼見到,一眾鬼神執依仗開道的離奇場面,當場就嚇昏過去。
還有幾個管不住嘴巴的城隍廟祝,也說皇后殯天當夜,城隍爺的神像無風自動,搖晃不已。
定然是曉得洛皇后宅心仁厚,感念虔誠,顯化神跡。
當然,這些穿鑿附會的小道流言。
因其並無什麽實質證據,很快就泯然眾人。
只不過,有幾個七嘴八舌的好事者。
據說被南鎮撫司衙門請去喝茶,吃了一頓掛落。
東宮,暖閣。
白含章繼續埋頭批閱奏章,這位純孝的太子殿下,似乎隻傷心悲痛了一天。
便又將精力與時間,投入到無窮盡的朝政當中。
此種涼薄的做派,讓非東宮一黨的朝臣見到,難免泛起嘀咕。
覺得太子爺平日的盡心盡孝,多少有些偽飾意味。
如今生母洛皇后一去,便就不再裝模作樣了。
“殿下,你已有兩日未進水米,還是讓禦膳房備些補氣養身的吃食吧。”
一旁侍候的陳規,見到太子爺抬手揉動眉心,忽地閃至大案面前,俯身拜倒道。
“本宮還以為什麽大事,讓你一副負荊請罪的樣子。
藥膳不必了,去庫房取兩枚養生丹來。”
白含章搖頭道。
“對了,母后駕崩的喪葬諸事,由太子妃全權處理,本宮委實分不出神。
江南的水災致使百萬流民失所,若朝廷不加緊賑濟,恐怕生出大亂。”
跪在地上的陳規眼皮一跳,太子爺居然會把主持國喪的大事,交給向來不曾掌權的太子妃。
要知道,皇后娘娘駕崩,喪禮規格極為隆重,儀式也很繁瑣。
畢竟,“皇后之尊,與帝齊體”為禮法公認,疏忽不得。
讓太子妃負責這樁天大之事,就是讓她開始接手后宮的各項要務。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知道了。”
陳規點頭稱是,收斂無意義的揣測。
奴才不能想得太多,否則很難活得長久。
等到這位東宮近侍離開暖閣,白含章提了提精神,繼續批閱奏章。
他手執朱筆,一連看完七道江南官員遞上來的折子。
隨後,取出專為密偵司下達命令的空白文書。
於上面寫七個人名。
最後用朱筆一勾。
……
……
“這樣看來,太子爺心裡頭還是有我的。”
太子妃眉間帶著掩不住的笑意,如此說道。
剛才東宮近侍陳規前來,讓她主持皇后的喪葬大典,其中傳達出來的深意並不難猜。
“奴婢早就說過,太子爺是以國事為重,並非刻意冷落太子妃。
現如今,皇后娘娘駕薨西去,這偌大的后宮,誰是女主人,大家都心知肚明。”
跪坐於下首,為太子妃調弄合歡香的素服女官,微微躬身說道。
“本宮是顧念太子爺的身子,他一天到晚不是朝會議政,就是暖閣奏對。長此以往,鐵打的筋骨也要累垮。”
太子妃故作平靜,可心中卻有些許竊喜。
皇后娘娘對她自是沒得說,向來頗為照顧。
可再怎麽好,始終也是被人壓在頭上。
就拿內廷后宮的六局一司來說,那幫眼高於頂的賤婢。
平時隻對皇后言聽計從,何時買過東宮太子妃的帳?
現在風水輪流轉,聖人閉關未出,皇后駕薨歸天。
內廷大權,從西宮移位,落到東宮的手上。
太子爺日理萬機,不可能在意后宮婦人的家長裡短。
到時候,還不都是自己說了算。
“難怪市井流傳的俚語,多年媳婦熬成婆,百年的大道走成河。”
太子妃挺直腰杆,撫摸著日漸隆起的小腹,不無欣慰道:
“等到龍種生下來,太子爺登基,咱也能體會一把做皇太后的癮。”
素服女官一邊低頭研磨香料粉末,一邊柔聲道:
“太子妃不要高興得過早,太子爺把這樁事交到你手裡,肯定是希望你辦得漂亮。
要知道,宮外面那麽多雙眼睛都盯著,半點岔子都出不得。”
太子妃聞言面容一肅,望向素服女官道:
“為皇后操辦治喪大典,絕非什麽小場面。
駕崩後的十日內,要進行‘大殮’和‘成服’。
一是行祭奠之禮,使群臣發哀臨哭,二是盡孝服喪。
還有與大臣商定諡號,更要修建陵園……本宮手裡頭沒多少可用之人,想不出任何差錯,操辦得風光,令后宮心服,並不容易。”
素服女官垂首低聲道:
“依著奴婢之見,不如先從六局一司入手,拉攏、提拔些機靈的宮女。
手中有人,才能辦差。”
太子妃頷首道:
“你說得不錯,執掌后宮的首要,在於任免女官。”
所謂的“六局一司”,便是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以及掌印司。
拿捏住這些來往的女官部署,才算真正地掌握內廷大權。
“你平常多有走動,曉得深宮的內情,可有什麽推薦人選?”
頭戴紗帽的素服女官,似是沉吟片刻,隨後接連報出幾個偏冷宮殿的奴婢名字。
“好,這事交由你去辦,辦事的能力尚在其次,首要可靠可信。”
太子妃眼簾低垂,輕撫小腹,柔柔笑道:
“反正有龍種這道護身符,本宮的地位固若金湯,誰也動不了。”
……
……
江南,嘉然府。
寧王白宏真正坐在府中,品著清明前采摘的龍井茶。
此物有個美稱,喚作“女兒紅”,意思是身價金貴。
整個江南之地,唯有嘉然府產龍井茶,攏共十八棵茶樹。
每年八成都會作為貢品,送到懷王的別府。
但凡江南人,無不知這位藩王極愛繁華與風雅。
自詡生平好精舍、美婢、鮮衣、美食、駿馬、華燈、煙火、梨園、鼓吹、古董、花鳥等事物。
乃是一等一的富貴逍遙。
曾經有個廚子,因為烹得一手好河魚,就被寧王從一介白身,提拔成州衙門的推官。
後來這位殿下吃膩味了,又把廚子免官,讓他自生自滅去了。
像是此類荒唐事,可謂層出不窮。
外人都道寧王是喜怒隨心,但許多做慣大買賣,見過大場面的豪商巨富,都對這位殿下頗為敬畏,如同供奉財神爺一樣。
“這茶香氣清高,滋味鮮爽,確實是師傅炒得好,見功力。
該賞!”
寧王淺嘗一口,頗為陶醉道。
“殿下說得極對,這茶湯光潤,一看就知是極品。”
與藩王同坐品茶的,是一位天庭飽滿,身著錦繡華服的中年男子。
此人乃江南豪富陸仲榮,號稱資產巨萬,田產遍於天下。
“無事不登三寶殿,陸老板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本王府中的管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條稀世的白豚。
倘若精心烹調,滋味無窮。
所以,煩請陸老板想清楚,你要講的是好事,還是壞事。
莫要壞了本王的胃口。”
寧王淡淡一笑,他之所以衣食住行無一不力求上品,吃喝玩樂無一不做到極致。
乃是因為生在帝王之家,又爭不得那張至尊的位子,只能圖個逍遙了。
太子是正兒八經的東宮儲君,老二是能征善戰的武道大宗師,老四才情極高,胸有城府。
與其跟這幾個勾心鬥角,還不如安穩居於江南,積累家業。
“陸某既然敢登這個門,那就不會觸殿下的霉頭。”
陸仲榮放下茶碗,正色道:
“再怎麽生財有道,江南始終就這麽點地方。
所謂豪商巨富,左右不過靠著衙門吃殘羹冷炙,瞧別人的臉色。
陸某想做更大的買賣,鬥膽請殿下參一份子。”
寧王眯起眼睛,斜睨道:
“陸老板,江南的絲綢、米糧、瓷器近大半都歸你做。
日進萬金的生意,還填不飽你的胃口?
照本王看,你不是圖財,你是想要權!”
陸仲榮面皮一緊,暗道厲害。
這位寧王殿下揣度人心的本事,的確一流。
他故意露出一抹難堪之色,隨後小心道:
“陸某聽說,玄洲之外,尚有千百海島,不少尚未開化的蠻夷。
殿下也知道,我就是靠著開荒墾殖起的家。
於是想著乘大船,去往海外與那些番奴通利,賺取千百倍利!
如果殿下能夠說服朝廷,開設口岸,立新衙門。
這便是伸手入錢袋,隨便滾一滾都是數不盡的雪花銀。”
寧王眉頭微皺,手指摩挲玉扳指道:
“你這條路子,倒也可行,只不過造船、蓄奴、墾田……投進去的錢多,而且你一個白身,摻和進去,有違景律。”
見到寧王拒絕之意並不堅定,陸仲榮心領神會,這是等自己開價。
他咬牙道:
“此事若成,陸某隻取三成,七成讓於殿下。
若不成,折完本錢,傾盡家產,陸某也沒有怨言。”
寧王撫掌一笑:
“有魄力,這事兒本王得空,上書與朝廷商量。
約莫有個五六成的把握,九邊每年吞下去金山銀海,朝廷也缺銀子。
促成通商與口岸,對於東宮而言……”
他話還沒說完,別府的管事行色匆匆,驚慌來報。
“這麽急躁作甚?天塌下來不成?!”
寧王眉頭皺緊,很是不快道。
管事臉色發白,趕忙附耳言語幾句。
“當真?”
寧王聞言面色大變,手中端著的茶盞都跌落下去,摔個粉碎。
這讓陸仲榮都覺得驚訝意外,能有什麽大事震動這位坐鎮江南的藩王殿下?
“本王知道了,下去吧。
告訴府中上下,鮮衣盡除,披麻戴孝!
還有,嘉然府中的青樓勾欄,賭坊鬥場……所有尋樂子、找快活的地方,都給關了。
誰若背著本王繼續賺這份銀子,統統沉進研江!”
寧王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裡頭擠出來。
“殿下,你這是……”
陸仲榮有些不解,正欲開口問,卻被這位極其講究風度的藩王殿下打斷道:
“別再低價去收被水淹的良田,把你在研江吳莊買的地,統統都甩出去。
走出本王這個門,立刻去開倉,放糧!”
饒是見慣大風大浪的陸仲榮,此時也被寧王弄得滿臉錯愕。
究竟發生何事,讓殿下突然方寸大亂?
“皇后娘娘駕薨了!
江南發水災!
還不懂本王的意思?”
寧王頗為不耐煩的起身,甩袖道:
“你腦子只有錢眼大小麽?真是蠢貨!
東宮的太子爺,現在很不痛快。
換作以往的時候,江南發大災,他會從國庫撥款,派人賑濟流民。
因為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對地方威逼太甚。
所以百官人人讚他寬仁敦厚!
可眼下,皇后歸天,難保太子心情如何。
但有一點本王很確信,他要開始殺人了。
你若不把良田舍出去,開倉求災民,換個好名聲。
頭一個死的,就是你!”
陸仲榮悚然大驚,失手打翻那價值百金的明前龍井茶。
他連忙躬身作揖,沉聲道:
“殿下救命之恩,陸某不敢或忘!”
寧王背過身去,擺手道:
“別急著謝本王,你那富累金玉、廣辟田宅的名望,可能就是催命符。
太子殿下監國二十年,做了這麽久的泥菩薩。
現在他一動殺心,江南八府似你這等侵佔良田,掠奪資產的巨富,不知道要死多少。
陸老板,回去準備準備吧。”
陸仲榮頃刻嚇出滿身的冷汗,正要跪下懇求一番,卻又聽寧王開口說道:
“京城的百官都講,天底下勸得住聖人的,只有洛皇后。
可他們又哪裡曉得,這些年若不是皇后娘娘還在,東宮的太子爺早就開殺了。
你也莫來求本王,本王也怕,也要去開倉放糧了。
不然,興許哪天就被拿到宗人府問罪。”
寧王輕歎著,再無心思去吃那烹好的白豚。
他摩挲著玉扳指,眼眸幽暗,無聲想道:
“皇后一去,任誰再去奪嫡,那就絕無退路可言了。
老四,希望你能拎清楚,別做蠢事,更別把我拖下水!”
ps:第二章奉上~
ps2:八千字完成,希望能夠繼續保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