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腦袋
第二天一早,黃弈因為身體不適留在酒店休息,但她半夜被拉去住院並且表現“不太正常”的傳聞開始在劇組內瘋傳。
盡管黃弈平時盡力遮掩自身不同尋常的行為,但半個月來,她在劇組呆的時間差不多也有六天,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一些生活上的細節並沒有逃過有心人的眼睛。
在業內,即使不燒香拜佛的,內心當中對鬼神之說仍保持著敬畏,比如每次開機必不可少的拜神儀式,做了不會覺得多余,可要是少了這麽個環節,上到投資人,下到群演,沒一個睡覺能睡踏實的,過程中但凡出點問題,都得聯想是不是缺失了拜神儀式的緣故。
在徐容看來,行業內的迷信風氣盛行究其根本有兩點,一是行業從業人員平均文化水平實在太低,百分之九十八的人,距離學習馬原毛概的階段還有老大一截距離時就因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了學校!
相比之下,科班出身的藝人反而算是高學歷從業者,好歹混了個本科學歷,但是絕大多數劇組的實際情況是小學學歷滿地走,上了高中的都可以說得上一句高材生,至於碩士、博士,那簡直是行業學歷天花板。
其二則是混子太多,無論演戲、唱歌或者主持都需要專業技能支撐,可是訓練、學習的過程實在太過漫長、熬人,大多數人根本不願意忍受數年如一日而又必須持之以恆的艱苦訓練,但又舍不得職業的特殊性所帶來的巨大利益,於是便將底氣寄托在了虛無縹緲的未知之上。
基於這些原因,養小鬼的藝人不多,但也不在少數,但凡混過幾年劇組的,對此不說司空見慣,多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
而劇組內的風雲變幻,每個人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開機半月,劇組內的形勢由兩極對立無聲無息之間轉變為如今的一超多強,盡管大多數人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徐容的地位變得超然已是不爭的事實,也是因為這種變化,每個人都在調整著對他的態度,很多人都瞧出了端倪,徐容一般不管事兒,可是對整個劇組卻有著絕對的控制,包括導演杜其峰。
唯有一個例外,黃弈。
一個自始至終都沒把徐容當回事的內地女演員。
而一些細心的人則安靜地等待著,徐容還是故意找茬折騰黃弈,還是通過解約以儆效尤?
至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事情沒發生,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會已經意識到不可能,鬼子該死,但是漢奸和帶路黨更加可惡,況且個別人已經從蛛絲馬跡當中篤定了黃弈有很大的可能會被換掉。
大早上,“專業人士”孫洪雷周圍就莫名其妙的圍成了個小圈子,並未刻意壓低的聲音從中傳出,道:“我昨天就說過,徐容的級別,根本不是一般的都壓製的,人這一輩子能活成什麽樣,努力有用嗎?當然有用,但最重要的絕對不是努力,老人常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我跟你們說,這五條,可以確定的是他至少佔了四條,哪四條呢,一命、二運、四積陰德、五讀書”
隨著劇組內的指點和議論,李亙望向徐容的視線也逐漸夾雜著莫名的色彩,因為大多數時候,他總覺得根本看不懂這個隻比自己大了幾個月的同齡人,聽了孫洪雷的一番有理有據的分析,再回想過往之事,他越是踅摸,越覺得徐容的行止當中蘊含著幾分高深莫測的意味。
到了晚上放工,坐在車上,李亙實在憋不住了,問道:“哥,那個,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我乾導演到底有沒有錢途?”
“我看?那得看你自己,我以前聽劉疆說過,導演最重要的是吃苦,伱只有吃了苦,才知道老百姓關切的是什麽、感動的又是什麽.”
徐容偶然的一瞥,發現李亙疑惑的神情,笑了,問道:“覺得很奇怪?”
李亙搖了搖頭,試探著問道:“哥,洪雷哥不是說你,你會給人看嗎?要不你開個眼,幫我看看?”
坐在車上的徐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李亙想要表達的意思,他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道:“如果你從這件事情當中只看到了玄學和迷信,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你肯定當不了一個好導演。”
李亙愣愣地望著徐容:“啥意思?”
徐容窩在椅背中,笑而不語。
就像他說的,如果把整件事單純的當做玄學或者迷信來看,那實在太愚蠢了。
“這是《毒戰》劇組內部博弈的收尾前奏。”前邊的王亞芹突兀地出了聲,解釋道,“過去的半個月,雖然劇組看著風平浪靜,但是鬥爭從來都沒停止過,杜其峰這幫香港人討厭,不過對比之下,黃弈這種人反而更可惡,其實迷信什麽的只是個由頭,即使沒有這些,她的立場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她在劇組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徐容笑著打量著王亞芹,問道:“哦,你怎麽得出來這個結論的?”
王亞芹得意地揚了揚脖子,道:“因為我發現你們很多人似乎都在有意無意的將黃弈的戲份往後排。”
“觀察的很敏銳。”
徐容笑著誇獎了一句,接著問道:“還有嗎?”
“還有就是你之前拍的《潛伏》啦,抗戰勝利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清算漢奸嗎?”王亞芹嘿嘿笑了聲,“現在也算是抗戰勝利了吧,那不得好好說說漢奸的事兒啦?!”
“還有嗎?”
“還有?”
徐容瞧著二人詫異、疑惑的眼神,並沒有解答,而是再次笑著躺了回去。
新的一天來臨。
一大早徐容正跟杜其峰吃著早飯,羅金福走了過來,低聲說道:“徐老師,導演,黃弈老師今天不舒服,說再請一天假。”
他說著,視線在杜其峰身上停留了一瞬,但很快的又轉移到了徐容身上,等待著他的決定。
徐容沒抬頭,甕聲甕氣地道:“羅導,在片場導演最大,咱們都得聽導演的。”
羅金福黝黑的臉皮不禁有點發熱,但仍笑著道:“對對對,導演,你看?”
杜其峰明白徐容的意思,這是表示以後堅決不再干涉他關於創作的權力,沉了了一會兒,語氣平和地道:“再等等吧,不過明天還請假,必須得有病假單。”
昨天晚上,黃弈的助理再次來找他交涉,甚至最後以辭演的要求逼迫他換掉徐容。
他也想換,可是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他毫不懷疑徐容會把他踢開。
最讓他不解的是黃弈哪來的底氣,盡管類似的事兒他見過無數次,可是每一次見,總是讓他忍不住感歎世事和人心的奇妙,這世界上很多人都習慣於把自己當回事,而不把別人當回事,實質上,絕大多數人根本未曾達到自以為的在親人、朋友心目中的高度,在娛樂圈,這種認知的典型表現就是耍大牌、搶番位等等,而且類似的現象在那些當紅藝人身上表現更為集中。
他們整天被讚美的聲音環繞,真的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或者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優秀,但實質上,除了利益關聯方和粉絲,他們的存在於他人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杜其峰似乎同樣沒將黃弈的請假的事兒放在心上,等羅金福離開,轉而問道:“講講內地的風土人情?”
“杜導想聽哪些方面的?”
“方便說說你成長的環境嗎?”杜其峰猶豫了一會兒,提議道,
“雖說兩地同根,但是畢竟分開了一百多年,尤其是文化、價值觀上,存在著天然的壁壘,我們拍得了功夫片、警匪片,卻拍不了年代片、倫理片,那些你們親身經歷的事情,對我們來說都太遙遠也太陌生,於港台演員也是如此,比如家長裡短的電視劇吧,沒有在類似的氛圍中成長,卻要演給生活在那種環境中的人看,會鬧大笑話的。”
“成長環境嘛?”徐容一邊剝著雞蛋,一邊道,“就說這雞蛋吧,我小的時候不比現在,肯定也沒法跟發達的香港比,那會兒是真的窮,說了杜導你可能不信,別說雞蛋,就是廚房裡的鹽、鍋都有人偷。”
杜其峰聞言愕然:“不能吧?”
偷鹽、偷鍋聽上去可笑,但是卻驗證了一個事實,鹽和鍋,是比較值錢的東西。
“怎麽不能,一家幾畝地,卻要養幾個孩子,糧食不夠吃啊,還得交公糧,具體窮到什麽程度那,比方說我去參加婚禮,沒有能穿出門的衣服怎麽辦?借啊,找左鄰右舍借,甚至會出現這麽一種情況,一件衣服,半個村的人借著穿。”
杜其峰聞言愕然,這種事兒他哪怕從故事當中也未曾聽過,甚至有點懷疑徐容現編了一個騙他,半個村的人借一件衣服,實在太過荒謬以至於匪夷所思。
徐容忽地感慨道:“窮的千奇百怪,富倒是富的千篇一律,這幾年,隨著外出務工人員的增加,農村的條件比過去好了很多,中國老百姓最惦記的就是房子,而且還特愛攀比,你家蓋了二層小樓,我家要是不蓋,睡覺都睡不踏實。”
“但是出去的人多了,大多數婦女、小孩、老人留守”
趙俊凱坐在一旁,聽著徐容給杜其峰講述內地的風土人情,他不知道昨天晚上徐容跟杜其峰聊了什麽,但是今天見杜其峰時,顯然不複昨天奪門而出的憤怒。
“電影呢?”在徐容喝水緩氣的功夫,杜其峰感興趣地問道。
徐容不是一個好的講述者,講的內容,往往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但從這些支離破碎的故事當中,杜其峰已然能夠想象一副華北農村地區八九十年的畫卷。
“那個時候我們也有電影,天快黑的時候,村頭的大喇叭一吆喝:‘放電影的來啦,放電影的來啦,村東頭麥場七點,村東頭麥場七點’,全村甭管男女老少大人小孩,甚至隔壁村子裡的,也會搬著凳子,匆匆忙忙的去看電影,主要是沒什麽娛樂,那會兒我們一到晚上,村子裡這一堆那一堆坐在村子裡侃大山,也沒有電視機,那玩意在我們那零幾年才完全普及。”
“那個時候見到放電影的稀罕,也不像現在,孩子一看電視立刻就能說出來演員的名字,那個時候我們誰也不認識,也沒當是看電影,就以為電影裡的都是真的,看一次,對於裡頭演員要討論幾個月。”
徐容接過王亞芹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手,道:“其實真要說起來,也沒有幾年的光景,也就十來年吧。”
最近一段時間,杜其峰已經領略的內地的風光,跟徐容的描述,簡直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不由的感歎道:“如果不是你說,其實我想象不到,僅僅十來年,就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
徐容點著頭,道:“估計沒幾個人能想象的到,其實你看歷史,會發現咱們國家有一個明顯的規律,不是有句話嘛,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而且往往亂世之後,必然會迎來差不多二百年的盛世,有人說,如今中國是大國、強國,我覺得這是一種不太合理的說法,按照歷史規律,這一輪的盛世,其實還沒有完全開啟,現在仍然處於蓄勢階段,我覺得有一句詩挺好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雖然時代不同,但是估計三五十年之內,實質相同的場景必然會再現。”
杜其峰聽著徐容娓娓道來的語氣,堅定的神情,不由的愣住了,他認識很多內地人,但是還是第一次遇到像徐容這樣的對這個國家和土地充滿了信心和熱愛的人。
過了好一會兒,杜其峰極為突兀地道:“你很愛國。”
“當然,我能吃飽穿暖,安全地活著,或者說我比絕大多數人活的都要好,所獲得的一切,都是黨和國家所賜。”徐容笑了下,“中國以前講君臣父子,現在批判那是奴性,如果一個活在當下的社會連生存都難以維持的人,他當然可以有意見、發牢騷,反而他沒意見才是咄咄怪事,可是如果一個生活的比較不錯的人仍然對他生存的國家和政府滿腔怨言,我覺得,杜導你把這樣的人捧紅,也擋不住人家轉頭咬你一口。”
杜其峰聽到徐容最後一句,徹底明白了他的意思,瞅了一眼手裡的劇本,苦笑著道:“我總算知道,《毒戰》的劇本為什麽能那麽容易通過審核了。”
“哈哈哈。”
徐容同樣笑了,如果他都接受不了的情節,審核肯定不會通過,如果他能接受的了,審核那邊也差不多能夠接受。
一旦《毒戰》突破底線並引起負面影響,即使緊急叫停,審核方面的確難辭其咎,但他作為主演,同樣也要受到牽連。
徐容意有所指地道:“其實審核嘛,就是劃一條線,只要別作死的瘋狂試探,都不會有什麽事情。”
杜其峰點著頭,道:“我聽很多朋友都談過,但是那條線其實很模糊,因為價值觀這個東西,其實並沒有明確的標準,你不嘗試,其實也根本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大原則還是不能違背的。”
“如果違背了呢?”
徐容笑著道:“那也簡單,不換腦袋換屁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