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方法
孫洪雷站在醫院的走廊當中,背倚著牆,低垂著腦袋,視線落在今天剛剛拿到的一頁實拍用的劇本上,他的左手跟倉鼠偷米似的,慢慢地從口袋裡摸出了根煙,並沒有立刻點著,而就那麽放在嘴邊叼著,過了一會兒,又用食指和中指將煙取下,撓了兩下額角。
《毒戰》劇本提綱基本上沒有太大的變化,但細節一直在填充、修改,按照之前的劇本,今天本來應該有一場他和徐容對峙,徐容走投無路之下跳樓的戲份,但從目前拿到的劇本來看,那段劇情暫時被擱置了。
孫洪雷一邊仔細琢磨著自己的戲份到底該怎麽行動才能更加真實,一邊將煙又慢慢地叼回了口中,順著褲子的中線,手指向下探了幾下,只是今天的衣服並非平時常穿的運動服,試了幾次之後,都沒能如預期一般成功摸出打火機。
他將視線從劇本上收回,側著頭,瞄了一眼褲子的口袋。
恰好在摸出打火機,準備轉頭去樓梯抽一根的當口,他眼角的余光遠遠的瞥見監視器後,杜其峰和攝影指導鄭釗強倆人神色古怪地對視了一眼。
“怎回事?”
孫洪雷心中生出一抹好奇,因為此時正在拍攝的是徐容的戲份。
對於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年輕人,他的第一印象和外界差不多,瘋狂。
至少捫心自問,他乾不來像徐容那麽瘋狂的事兒,也創造不了像他那樣的條件,因為他根本進不去,即使進去了,也不知道到底如何跟那些人交朋友,但徐容不僅做了,而且從自己探視那會兒的狀態來看,他也的確做到了。
對徐容印象的第二點,則是這家夥非常懂人情世故,高雲翔早上那句有點挑事兒的話,他雖然沒說什麽,但是對他有點不太感冒,可是徐容卻說要請他喝酒。
那句話最直接的效果就是,高雲翔已經不知不覺間改了對徐容的稱呼。
這點他自覺他比不了,因為如果換作是他,他最大的可能,就是裝作什麽也沒聽見。
對徐容的第三印象才是業務能力,這點在過去,總是流於傳聞,直到去看了他的演出,孫洪雷才意識到,根據年齡去簡單的臆測一個人是不對的,即使盡量高估,當《家》的演出時徐容三步走完,他才發現還是低估了他。
過了沒一會兒,眼瞅著徐容自病房中走出,往監視器的方向走,他順手的將煙和打火機收進了口袋當中,不動聲色地綴在其後。
在杜其峰、鄭釗強身後站定,孫洪雷和徐容一般,悄無聲息地看著回放,而當徐容的眼皮起伏了一下的那一刹那,他腦海當中乍然冒出個大大的問號。
竟然還可以這麽演?
而此時,恰好杜其峰回過頭來,對徐容說道:“你,是怎麽想到這麽設計的?”
“人被外界的干擾醒來的前一刻,就是這種狀態.”
孫洪雷一開始認真地聽徐容說著,眼角的余光一瞥,注意到監視器上徐容眼睛的細微變化後,他的注意力立刻從兩人的對話上移開。
只見畫面當中,徐容的眼睛緩緩睜開了一條縫子。
縫子不大,在睜開的一刹那,他的眼睛無神、迷惘,但隨即,那條縫子的當中的光彩越來越亮。
一秒。
兩秒。
三秒。
三秒的時間裡,那條縫隙隻稍微大了一點,可是其中困倦漸漸被攝人的神光替代。
孫洪雷徹底懵了。
徐容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為什麽一條縫隙裡,能夠漸進式呈現那麽多的情緒變化?
杜其峰正和徐容聊著,等說到建議學粵語,卻發現孫洪雷的的臉色一時間相當詭異地盯著自己,不由問道:“洪雷,我說的,是有什麽不對嗎?”
“洪雷?”
杜其峰喊了第二聲,孫洪雷才恍然回過神來。
他疑惑地瞧著杜其峰:“啊,導演,你說什麽?”
孫洪雷見杜其峰臉色怪異,指著監視器辯解道:“杜導不好意思,我剛才沒注意到聽你們在說什麽,我在看回放。”
杜其峰猶疑地瞧著他,因為孫洪雷剛才奇怪的表情,讓他有點不舒服。
港片近幾年來被唱衰不是一次兩次,歸根結底,還是香港的市場太小了。
至少相比內地,實在太小太小。
在內地,票房過億甚至進不了前十,但是在香港,妥妥的票房冠軍。
北上是掙錢的選擇,但在他看來,其實已經變質。
因為內地和香港的審核機制、文化背景、風土人情的不同,導致了盡管盡管人還是那些人,但是拍出的東西,已經和港片沒什麽關系了。
似乎香港電影的沒落和消亡,已成定局。
可是這種現實,又是他不願意接受和承認的,在他的理念當中,香港電影的成功以及獨到之處是經過檢驗的,鑒於內地的審核,絕大多數片子在未刪減的情況下,雖然不能在內地上映,但是除了內地,國外還有那麽大的市場。
香港電影是有光明遠大的未來的,而只要大多數香港影視人齊心協力,香港必將成為東方好萊塢。
他笑著,拿眼角的余光意味深長地斜著孫洪雷,“呵呵”笑了兩聲,道:“噢,按伱的說法,還是我錯過了什麽精彩的內容?”
尊重是相互的,孫洪雷不尊重他生長的土地、不尊重他的理想和希望,他也不會再覺得有尊重對方的必要。
孫紅瞧著杜其峰的表情,心中咯噔了下,雖然不清楚怎麽回事,但卻知道這位杜導對自己生出了芥蒂,急忙辯解道:“導演,剛才徐容最後那三秒才是最精彩的,不信你看看。”
杜其峰打量著他的表情,最終,將視線落到仍笑眯眯的徐容臉上,將信將疑地再次打開了回放。
等到了孫洪雷所說的最後三秒鍾,他手中的耳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愣愣地望著定格的畫面。
關於蔡添明這個角色,杜其峰心中有很多人選,如霍文希推薦的謝霆峰、合作過多次的古仔,但是,看著那條縫隙中光芒的變化,這一刻,他腦海當中冒出一股奇怪的念頭,也許從感性上來說,蔡添明這個角色的人選,徐容排在十名開外,但若是以理性思考並加以判斷,徐容也許是最適合的演員。
不對,也許在特定的年齡區間范圍內,一旦沒有人能夠本色出演,徐容就是第一人選。
而念頭至此,杜其峰忽然有些感傷,內地的人才,就像內的經濟和國力一樣,已然迅速騰飛,而香港呢,推出來的所謂年輕一代領軍人物,相比之下,無論人情世故,還是業務能力,在徐容跟前簡直就是個半大孩子。
“再來一條吧,多點素材。”
“行。”
徐容拍完之後,孫洪雷立刻來到了他身邊,遞給了徐容一根煙,見他沒接也不再勉強,他聽人說過,徐容不抽煙。
“徐容,問你個事兒,就是你那個眼神變化,是怎麽做到的?”
徐容望著孫紅雷好奇的眼神,笑著指了指正在準備拍下一個鏡頭的高雲翔,道:“其實也沒什麽,當時,高雲翔就坐在我前方,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了個大膽的想法,就是我怎麽在不驚動病房外的其他人的情況下,用最短的時間,把他殺了。”
孫洪雷瞧著徐容臉上乍然挑動的肌肉,臉上的笑容不自禁的凝了一瞬,道:“可是,劇本不是在寫你逃跑嗎?”
徐容聳了聳肩膀,道:“你覺得一個將會面臨死刑的人,被人看管著的第一反應是什麽,當然不是從他眼皮底下溜走啦,因為那留給他的逃亡時間太短了。”
徐容搖了搖頭,而後極為肯定地道:“所以我的本能反應就是,乾掉他,只有乾掉他,才是最優的選擇,只不過恰好那時他起身走到了門口,不然我想我一定會創造機會,比如製造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動靜,將他引誘到床邊,然後迅速殺了他。”
孫洪雷和徐容對視著,他有種錯覺,似乎,徐容並不是在和自己討論怎麽演戲,而是討論他面對這種情況,到底該如何逃跑。
而且他注意到了一個小細節,徐容從沒有提過蔡添明的名字,而總是以“我”代替。
徐容見孫洪雷神色詭異地瞧著自己,道:“說的這些,都是內部的技巧,而外部的,其實你看到的,是一種錯覺。”
孫洪雷聞言不由愕然:“錯覺?”
“對,錯覺,我眼睛張開的程度變化的確不大,但是上下眼皮形成的縫隙的形狀卻因為面部肌肉的牽拉有一個尾部上揚的過程,只不過因為這個過程特別細微,而且我臉上還戴著氧氣面罩,所以如果不仔細觀察,你會覺得我的眼睛只是稍微睜大了一點,然後就莫名其妙地給了你完全不同的感受,但實質上並不是這樣。”
這個小技巧,是他在院裡彩排時鼓搗出來的,因為需要自己給自己化妝,坐在鏡子前,他的任何一種想法,無論合理還是不合理,都可以進行試驗,絕大多數想法在試驗之後會發現卵用沒有,而一小部分,則進入了他的“武器庫”中,豐富了他的呈現手段。
而之所以運用這種手段,也是受到格派的啟發,馮遠正認為演員應該盡量少用道具乃至於不用道具,因為道具本身會分散觀眾的注意力。
得益於格派的“道具會分散觀眾注意力”的觀點,他則反其道而行之,但凡出現的道具,他都盡最大的可能發揮其作用。
不過這些,就沒有再給音樂劇出身的孫洪雷詳細說的必要了。
徐容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要十二點了,道:“暫時不用我上場,我去車上養精蓄銳,你不去嗎?”
“不用,第一天,還不困。”孫紅雷搖了搖頭,望著徐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
最近幾年以來,他自覺自身的業務能力漸漸趨於成熟,至少已經形成了一套自身的表演方式,可是今天,他突然發現,相比之下,徐容無論是理論,還是表現手段,都遠遠超出了自己。
而且最為難能可貴的是,徐容一點也不藏著掖著,似乎他不介意跟人分享這些他聞所未聞的技巧,又似乎,這些小技巧,於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麽。
到底是哪種,他不得而知,但是本能的,他總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而經過一條戲的拍攝之後,徐容也差不多摸清了杜其峰的執導風格,他會對每一場戲提出相應的要求,只要把他的要求完成,剩下的自己都可以任意發揮。
至於完不成要求會是什麽情況,他暫時還不得而知。
收工的時間和徐容預料的差不多,六點。
之所以收工,不是一頁劇本拍完了,而是天已經亮了,沒法再拍了。
而此時,胖乎乎的生活製片王暉來到了杜其峰的跟前,問道:“杜導,有件事情你得拿主意,就是咱們邀請的演員來了,是住套房還是是住標間?”
杜其峰有點不明白王暉的意思,一個睡覺的地方而已,還用得著問自己?
王暉苦笑著解釋道:“杜導,以前如果內地演員參與咱們的片子拍攝,都是住普通房間,你昨天不是說要讓我們以對你的態度對徐容嘛,可是他都沒住套房,要是咱們的人住了,會不會?”
杜其峰聽到王暉的話,緩緩轉過頭來,問道:“誰讓你給他安排標間的?”
王暉其實自從昨天杜其峰叮囑過之後,就知道壞事兒了,此時被杜其峰遞盯著,他結結巴巴地道;“以,以前都是這個標準啊,只要內地的公司投資,咱們的人就住套間,內地的演員一準標間!”
杜其峰無奈地歎了口氣,他此時也有點騎虎難下,從香港來的人都是老朋友,雖說拿了片酬,但也是看在他的面子才來客串,按慣例沒有人家辛辛苦苦跑一趟,到了自己這還降格的道理,不然回頭傳回去,同行不得笑話自己?
可是徐容住的是標間,這就麻煩了。
杜其峰叮囑道:“這個事兒,還是按照以前的標準,你私底下安排,反正他們幾個的戲不多,半個月就拍完了。”
只不過杜其峰未曾想到的是,半天之後的晚上,徐容正帶著孫洪雷、高雲翔、李洸潔等人找排戲的地方,一個消息了過來:香港來的演員住套間。
杜其峰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因此外聯製片、副導演乃至於編劇,都用了一定數量的海潤請來的人,避免因為不熟悉內地環境、風土,耽誤了拍攝的進度。
而來給徐容報信的,正是以前和徐容合作過的製片助理孟憲龍,一個瘦高個青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