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拜師
尚長容此時已經回過了神,請兩人坐了,又仔仔細細地將徐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個遍:“能講講,你為什麽要學戲嗎?”
作為如今的劇協名譽主席,尚長容十分清楚徐容在文藝圈的地位,三十年後,等如今的這批“權威”退出歷史舞台,不出意外,徐容必將會被冠以“大師”的名頭。
一個二十多歲就被央視稱為“表演藝術家”的演員,只要珍惜羽毛,哪怕是熬也能熬成大師。
而戲曲相較於戲劇,又是實實在在的小眾娛樂題材。
戲劇的可創新性、題材的廣闊性,以及作為影視表演理論和創作方法的源泉,保證了這門藝術必將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越來越廣受歡迎。
就像國外一張票只要20到30刀之間,是廣大中等收入群體都能夠負擔得起並且樂意負擔的一門藝術。
他實在想不通,如此前途無量,徐容為什麽要來學戲曲。
徐容見濮存晰也疑惑地瞧著自己,道:“說了尚老師您不要生氣,戲曲作為當今世界表演體系的當中最為完善的一個體系,可以說是全人類的瑰寶,其藝術性、故事性以及與文化的高度結合,可以說是當今世界的第八大奇跡。”
尚長容忙擺著手,笑呵呵地道:“當不得當不得。”
若是一個普通人來說這通話,他倒不會當回事,但是徐容不同,他是行家,能分辨的出什麽好什麽不好。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怎麽才能把戲曲推廣,讓更多的人了解這門藝術。”瞧著尚長容期盼的眼神,徐容輕飄飄的把話題帶過,“自從過大年初二,我每天都在看戲,對戲曲的外在有了相對模糊的了解,但是直到看了您的戲,才知道什麽什麽才叫國粹,什麽才叫藝術。”
徐容頓了頓,道:“比如您在高興時,手指似伸非伸,生氣時中指與食指並列挺直,悲傷時手指微屈,但抬手指出時,動作當中又有一個細微的弧度,和生活當中不盡相同,但卻又不違和,反而顯得很‘美’。”
見尚長容不住地點頭,徐容最終道:“因此,我想將戲曲的精髓融入我的表演方法當中。”
尚長容盡管心中早有預料,可是聽到他的最後一句,仍不由大感失望。
戲曲被稱為“藝術”、“國粹”,恨不得供起來才行,但是實質上,它只是一種大眾的娛樂方式,脫離了人民群眾,誰也阻擋不了它消亡的結局。
尚長容瞧著徐容微黑的膚色,問道:“多大了?”
“剛過二十四。”
濮存晰張了張嘴,仔細想了想,徐容說的,似乎也沒錯。
“二十,二十四啊?!”尚長容踅摸了好半晌,年紀太大了。
在戲曲這行,真正有所成就的,大多數都是打小學起,再不濟十五六歲也得打基礎,若是換作一般人,他根本不帶猶豫了就給拒絕了。
可是坐在跟前的,畢竟是徐容。
戲曲是表演藝術的一種,也是一門綜合藝術,對基本功的要求和音樂劇高度類似。
而徐容則是個話劇演員。
如果徐容的成就是建立在音樂劇之上,他絲毫不會懷疑其在戲曲方面的未來。
一個生長於中國的頂尖音樂劇演員,其幾乎滿足了戲劇對於基礎的一切要求,成長性、可塑性比所謂的“神童”更高。
尚長容看過徐容的戲,知道他各方面的功底都極為扎實,唯有一項,徐容的唱功到底如何,他不太了解。
面對徐容和濮存晰感情色彩不同的視線,他既沒有因為濮存晰的面子而同意,也沒有因為“晚輩”是徐容而著急拒絕,而是再次問道:“能唱嗎?”
國人愛把“看戲”叫做“聽戲”,其對唱功的要求就可見一般。
對於尚長容的問題,來之前徐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問道:“那,我唱兩句?”
“哈哈,唱兩句唱兩句。”
濮存晰也好奇地打量著徐容,要是院裡哪位前輩這麽說,他是一點也不懷疑,可是科班出身的徐容,他還真不信。
徐容循著記憶雙手虛握,朝一側輕擺了下,左腿向前邁了一步,而後緩緩唱道:“師爺說話言太差。”
尚長容瞧著不由張了張嘴巴,徐容的動作極不標準,簡直比蛇畫龍,可是他動作之間展現的形體基本功簡直不像一個才二十四歲出頭的半大孩子。
在他看來,徐容剛才抬起左腿前邁的動作,縱然是絕大多數專業戲曲演員,也做不到像他們自然。
不是學不會,而是基本功沒到家。
在戲曲行當,老先生有句老話,有腰,有腿,功夫真瓷實,腰在身體各部位當中起著樞紐作用,有些演員在走步時,上下身常常不能合轍,就是腰功不夠。
腰功欠缺常常會導致響腿的兩種毛病,一種是“淌水”,猶如人涉水過河,腿因為水的阻力邁不開步,看來很吃力,另一種是“扔腿”,像木偶的腿,笨拙發死,雖然毛病不同,但原因都是腰上沒有提氣,以致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腿上,導致步子很難邁得輕松好看。
徐容邁的不能說標準,但是抬腿、前淌、再落下一系列的動作一氣呵成,流暢至極。
他的唱腔也不標準,更談不上美感,但是他的聲音洪亮,氣息極為均勻、穩定,吐字清晰,字頭、字腹、字尾發音都很到位。
看著距離自己不足兩米的徐容,他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這天賦,簡直絕佳的戲曲苗子。
他終於知道徐容為什麽被稱作“表演藝術家”了,這天賦,幹啥不能藝術家?
“不由黃忠怒氣發。”
聽了這一句,尚長容又愣住了,眉頭也緊跟著輕輕皺起。
徐容和濮存晰望著眉頭緊鎖的尚長容,一時間沒明白怎麽回事,這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尚長容仔細思考了一會兒,盯著徐容道:“你再來一遍。”
“師爺說話言太差。”
“不由黃忠怒氣發。”
尚長容聽著差異,懵了,問道:“能不能再來一次?”
徐容疑惑地瞧著尚長容,此時他甚至忍不住懷疑起尚長容的真實水準,“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絕非一句空話,自己展現的,應該足以讓他判斷到底適不適合了。
他不解地看向尚長容:“再來一次?”
尚長容並沒有解釋,而是堅定地點了點頭:“嗯。”
徐容忍著疑慮,再次唱道:“師爺說話言太差,不由黃忠怒氣發。”
尚長容完全懵了,徐容連著唱了三遍,也讓他確定了一個事實,徐容的音準絕對有問題。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為什麽兩種截然不同的天賦會出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
徐容的形體、氣、聲、字方面的天賦都是他見過的最好的苗子,可是他前後兩句明顯不在同一個調式上。
一開始他以為他只是不熟這兩句戲詞,但是連聽了三遍才發現,每一次他都會有細微的調整。
就跟看心情似的。
他實在不敢理解,如此之高的綜合天賦,竟然出現了那麽大的瑕疵。
就像將蘿卜雕刻成精美無比乃至於美輪美奐的藝術品端上桌子。
可是無論再怎麽美輪美奐,也改變不了它是白蘿卜的事實。
戲曲,終歸是要唱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徐容尷尬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尚老師,聲樂這塊,我過去練習的少。”
尚長容苦笑著搖了搖頭,今天他才了解到這個表演界的天才原來在表演方面也有缺陷的事實,輕笑著以掩飾自己的震驚和難以置信,道:“其實,這算不上大問題,我擔心的是你到底是後天的問題還是先天的缺陷,我看過一項調查研究,大概10%的人都是因為先天的腦回路缺陷導致的問題。”
濮存晰也完全沒想到,徐容的聲樂基礎竟然會這麽差。
不過相比於這點,他更好奇的是,徐容到底是怎麽考進北電的?
“我應該是後天原因,其實現在的情況相比於以前,進步還算蠻大的。”
徐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聲樂本來就是他的弱項。
大學的確有聲樂課,分別是發聲、發音、歌曲訓練,考試形式為自選兩首歌,類型自定,完了匯報演出。
因為考試形式是自選兩首歌,他的聲樂的確有進步,而且還是大進步,但如是說像形體、氣聲那麽扎實,實在是強人所難。
就像所有的表演專業都把形體和台詞作為重點課程,但與當今國內各大院校的畢業生形體仍慘不忍睹的狀況一樣,過去他從來沒覺得聲樂有用武之地。
盡管他的跑調只是偶然,但在技術行當,“偶然”看似偶然,但實質上是必然。
尚長容其實並不太擔心,徐容既然說“有進步”,那就證明其並非性先天導致,而是後天熏陶不足,於是問道:“伱是打算怎麽學?”
尚長容沒再猶豫,徐容是他見過的天賦最好的苗子之一,盡快有不足之處,但是他相信在他的調教之下,未來的高度必然不弱於自己。
再者,萬一徐容哪天突然醒悟,決定轉行了呢?!
“怎麽學?”
徐容在愣神了刹那之後,明白了尚長容話裡的未盡之意,尚長容是京劇大師沒錯,可是他的地位也並不差。
按照過往的習慣,他是人藝人員,隻學藝不拜師,完了欠個人情,但是學多學少,就看人尚老先生的心情。
戲曲行當有句老話,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可若是師傅就領到門口,能修行到什麽個水平就是兩說了。
當然,以尚長容這種大師的架子,如果不拜師,大概率會安排個弟子甚至弟子的弟子來教。
當年於是之拿了院裡批的條子遇到這種情況愣是有理沒地兒說。
徐容最初的目的並非如此,“非遺傳人”的說法只是他和小張同學夫妻之間的玩笑,他從來沒打算過登台,更沒想過拜師。
他其實挺喜歡和童自容的關系,至少很純粹。
交遊廣闊的確能少許多麻煩,但他又沒打算貪贓枉法,過多的人情往來只會分散他的精力,而且人情交往當中,他和他人關系的好壞,決定因素並非他積極主動的去維持感情。
就像徐行一家,二十多年沒來往,仍然能夠一見如故。
徐容並未猶豫,隻思索了兩秒鍾左右,當即道:“我想拜您為師。”
尚長容猛地站起了身,臉上瞬間溢滿了笑紋,兩隻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徐容的胳膊:“好好好,那我選個良辰吉日,請幾位見證人,咱們舉行個儀式,正式收你為關門弟子。”
“謝謝師傅。”
“哈哈哈,你這改口改的倒是快。”
“哈哈哈。”
回劇院的路上,濮存晰頗為不解地問道:“你為什麽一定要跟尚長容學戲?”
人藝認識的京劇大師不要太多,生旦淨末醜各個行當都能找一堆。
徐容輕輕地拿手指瞧著方向盤,等前方的紅燈變綠,才道:“我看了十六場戲,都是名家大師,其實要是說唱的好壞,我聽不出來,但是尚老師的表演給我一種美感,這種情況,我只在藍老爺子身上見到過。”
濮存晰恍然大悟:“我說呢,那你拜他倒真沒找錯人。”
“怎麽說?”
“京劇淨行分銅錘和架子,銅錘著重於唱工,架子著重於做工,不是句老話嘛,銅錘的嗓子、架子的膀子,說的就是花臉倆行當的不同特點。”
其實當看到徐容關於“體驗”的論述時,濮存晰就隱約猜到了徐容的野心,對於徐容學習戲曲,他也並未感到奇怪,道:“尚長容師從名家侯喜瑞,當然,也肯定受到他父親一定的影響,所以無論唱工還是做工,他都有獨到之處。”
“架子的膀子,怎麽說?”徐容瞥了他一眼,對戲曲他還真不太了解。
“就是說膀子對於架子花臉的非常重要,當然,除膀子外,腰、腿、腳步,以及整個形體也都很重要,這些可以說都是架子花臉的表演材料,這些材料的每一件都有它一套基本功夫,這就是基礎,掌握了這一套基本功夫,才可能把每一個架式做得優美地道,並且符合表現人物的要求。”
濮存晰大致解釋了一下,可是他對花臉也談不上精通,對於日後必定會精通的徐容,此時也不敢過於賣弄,道:“對了,明兒就要開始做案頭工作了,你來不來?”
徐容猶豫了下,道:“去,不過我這次就是學習學習怎麽當導演,回頭就不常來了。”
和《家》一樣,《甲子園》也是AB兩組同排,但徐容並沒有打算全程參與,該做的案頭工作他都已經做完。
從現在直到5月《北平》開機之間的這段空閑,他的實際工作只有兩項,上班以及跟尚長容學戲,等《甲子園》開始排練再抽空過去瞧瞧。
在話劇行當,有一個顛撲不破的定律,一個頂級的演員必然是一個頂級的導演。
導演這種工作,他還用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