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兩位老爺子聊了會兒天、散了會兒步,等他們慢悠悠地回了房間,徐容又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出神地望著漆黑的夜幕。
聊天的過程中,大多數時候,都是兩位老人在說,他負責聽。
他們談論的話題跨度很大,上一句還在六七十年前,下一句就到了前幾天,上一句談著石榴樹的開花、結果,下一句就會循著這個媒介,聊到小羊圈中養了石榴樹的祁老太爺,自然的也免不了提上兩嘴老舍先生,而提到老舍先生,就不可避免的談談托比羅伯遜以及阿瑟米勒。
徐容此時隻覺腦子當中一團亂麻,因為一天的功夫裡,他接收了太多太多的信息,以至於短時間內有點難以理清頭緒。
藍田野老爺子說體驗要從職業演員開始,還說要提高文化修養、要搞收藏,筆記中還提到了沒頭沒尾的“大氣勢”。
朱旭師伯說要“合理”,不能“不對勁”,又從一些早年間的舊事裡,隱約提及動作三要素(做什麽、為什麽做、怎麽做)的三者之間的關系並非目前絕大多數演員認為的簡單的邏輯聯系。
這些東西,有的他自身在實踐,理解的比較深刻一些,有的,他則是在吃自身的天賦,至於為什麽,他未曾留意過,自身相對而言“匱乏”的演出經驗,也還沒能讓他將注意力投入到這些細枝末節。
只是時間實在太過倉促,他既沒有刨根問底的時間,也沒有尋根溯源的機會。
因為兩位老爺子的“累了,該休息了。”著實讓他無可奈何。
“小徐,你在這呢,怎還沒回屋歇著呢?”
徐容正一定一點地捋著思路,冷不丁地聽到孫丹的聲音,扭過頭,笑著道:“孫姐啊,你不也沒休息,怎麽,換個地方睡不塌實?”
孫丹個頭不高,臉型和身型,都是微胖,眼下是院裡藝術處的處長,盡管年齡已經五十歲出頭,可是瞧著仍跟三十七八歲似的,不笑的時候,眼角腮旁幾乎不見幾道皺紋,在《家》中,她演高克定的妻子,也是他的五嬸。
孫丹演員出身,但自打從事行政工作之後,近年來已經很少登台,可是如今正是院裡的用人之際,哪怕整天在外邊漂的胡軍,都被張合平連請帶拽的給喊了回來參加六十周年慶典演出,她作為幹部,自然跑不了被抓壯丁。
孫丹在他旁邊坐了,歎了口氣道:“心裡有事兒,哪能睡得著呢。”
徐容臉上的笑容輕微地凝了下,而後關切地問道:“怎麽啦孫姐?”
“我公公住院了唉。”孫丹稍微靠近了點,“今兒去買菜,下樓梯的時候不小心摔到了,具體什麽情況,我還不了解。”
徐容已然明白了孫丹的來意,他也不想為難他,問道:“那,家裡有人照顧嗎?”
“我老公在醫院裡照看著,可是我婆婆腿腳本來就不方便。”孫丹再次既重且長地歎了口氣,“家裡發生了這樣的事兒,你說我怎麽睡得著啊?”
徐容知道,以孫丹的情況,不辭演都不行了,即使勉強把人留在這裡,心恐怕也放不到戲上,於是當即立起了身子,道:“那孫姐你還猶豫什麽,走,收拾東西我送你回去。”
孫丹瞧著徐容幾乎絲毫不加猶豫,忙起了身道:“小徐,不麻煩你,我來給你說,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每天能回去看看。”
徐容拽著她的胳膊,比她還要著急,道:“我的孫姐,這麽當緊的事兒你不早說,工作是重要,可是家庭才是咱們安心工作的大後方,你趕緊回屋把東西收拾下,我這就去開車送你回家。”
孫丹收拾的比他想的要快,他剛把車停到門口,孫丹就提著包和行李出了門。
徐容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若是事情攤在他頭上,他二話不說就跑回家了,甚至都不會猶猶豫豫思考半天。
上了車,孫丹坐在副駕駛上,滿臉歉意地道:“小徐,實在對不住啊,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孫姐你這是哪裡的話,真要說起來,是我對不住你。”徐容笑著道,“也得虧是你,不瞞你說,要是我,早就開著車跑回家啦。”
“哈哈。”
孫丹笑著,道:“不過你放心,我剛才已經和李真說過了,她明天一早就來接我的角色。”
“麻煩孫姐啦。”徐容明白孫丹這些話背後的意思,“等明天一早我會跟兩位老爺子還有院長說明情況的。”
“謝謝你啦,小徐。”
將孫丹送回了家,返回之後,徐容路過已經熄了燈的堂屋窗前,視線掃過窗台的當口,猛然停下了腳步。
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老爺子到底猜沒猜到他偷看了筆記?
興許猜到了,興許沒猜到。
但這也正是他疑惑的地方。
當初他第一次上門,鄭老爺子就把多年的筆記全贈給了他,等到後來正式排《雷雨》,老爺子簡直手把手的教,唯恐他行差踏錯半步。
在濮存晰那一輩人的記憶當中,鄭老爺子向來嚴肅、不苟言笑,而且年齡又長,即使是他那一代人,他也是頗具威嚴的老大哥。
而藍田野和朱旭師伯呢,脾氣卻正好相反,倆人的性格和待人接物,相比之下,要溫和的多。
可是在對待他的態度上,他們的態度簡直掉了個個兒。
要說藍田野和朱旭兩位老爺子敝帚自珍,也說不通,因為兩位老人也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點他。
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心中有點猜測,鄭老爺子畢竟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如以往健朗。
而藍田野和朱旭,雖然同樣高齡,可是倆人整日忙於工作,論勤奮,壓根沒有半點退休二十年來年的模樣。
大概是他們自己不著急。
具體情況,大概相當於濮存晰和他對年輕演員截然的態度,濮存晰距離退休沒幾年光景,因此尤為重視接班人的培養,但他倒覺得無所謂,因為他哪怕隻活到七十歲,未來還有四五十年代的時間,根本沒有著急的必要。
洗漱之後坐在案前,徐容對著筆記本上今天才寫就的字跡,陷入了沉思。
在某一刻,他突然伸手將筆記本合上放入了抽屜之中,而又重新打開了劇本。
他又從藍田野老爺子和朱旭師伯的話裡悟出了另外一層同樣的意思。
藍田野說,每個演員,都有其個性。
朱旭告訴他,要“合理”,當然,這個“理”是自身的理,當時他說個技巧時,講的是當年他排《推銷員之死》時的趣事,因為在一開始,他曾模仿過外國人。
當時阿瑟米勒就問他:難道中國就沒有“查利”嗎?
藍田野的方法,是他以自身的材料為基礎,就像他沒法教會小張同學演戲,有借鑒意義,但卻不能生搬硬套。
而且,紙上得來終覺淺。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個行為,不過當時因為精力原因,不得不放棄。
這一次,他想再嘗試一下。
第二天一早。
“八百標兵奔北坡”
“八、八、八”
躺在床上的黃微翻了個身,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她最煩的就是一大早睡的正香甜的時候被人打擾。
在不遠處的另一張床上,小個子的韓青橫在床腰,絲毫未被窗外的雜聲驚擾。
在翻身之後的約摸六七秒鍾後,黃微陡然睜開了雙眼,看著窗簾和窗戶的縫隙中擠進來的金黃的朝陽,在迷瞪了幾秒之後,猛地掀開了被子。
“完啦完啦。”
“韓青,韓青,韓青老師。”
韓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昨天先是搬家,來了之後,又收拾、打掃了半晌新住處,可是把她累的不輕,她還想多睡一會兒。
她咕噥著嘴巴,含糊不清地道:“怎麽啦?”
黃微急急忙忙地換著衣服,聽到韓青的疑惑,陡然止住了動作,扭過頭,伸手指了指窗外,低聲道:“你聽。”
“炮兵並排北邊跑”
“八、八、八”
“母親,您叫我有什麽事兒.”
韓青聽著傳來的或高或低、或渾厚或尖銳的聲音,一把從床上跳了下來。
外邊人家都在做早課,唯獨她們倆,一個賽一個的蒙頭睡大覺。
“完蛋啦完蛋啦,這下真的完蛋啦。”
當徐容看到縮著腦袋、貓著腰,打房間裡出來的韓青和黃微時,稍微有點意外。
韓青小個頭,娃娃臉,總在院裡演小孩子,而黃微去年剛打中戲畢業,也是他招進來的。
他並沒有說什麽,昨天畢竟累了一天。
至於他們往常是不是如此,也不是他所關心的,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他畢竟不是她們的父母,也不可能出力不討好地去監督她們每天是不是用功。
戲曲講究喊嗓子、練功夫,手、眼、身、法、步,無聲不歌、無動不舞,話劇雖然要求沒那麽全面,但是作為一門手藝,三五年不練,照樣荒廢。
韓青和黃微此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前後院二十來號人,有的在練聲,有的在練形體,唯獨她們倆,搬進來的第一天早上,竟然睡過頭了。
可是等了一會兒,並沒有出現她們預想之中的說教,無論是兩位老前輩,還是徐隊和蘭法慶等老師等人,都沒說半個字,似乎,沒人注意到她們倆起遲了。
但是她們清楚,在她們出門的時候,很多人都投來的關注的視線,只是沒人說話罷了。
可是越是如此,她們心中越是忐忑,她們甚至寧願有人過來吵她們一頓。
但是沒有,每個人都在忙著各自的,縱然只是簡單鍛煉身體的兩位老爺子,似乎也壓根沒瞧見她們。
徐容旁邊,疙瘩頭臉的李可龍聽著他的發聲,等他停下來,才好奇地打量著他,問道:“小徐,你的發聲,聽著怎麽有點,有點古怪?”
徐容頗為“訝異”地瞧著他,問道:“古怪?”
李可龍踅摸了一會兒:“嗯,感覺就像,就像帶著根繩子的箭,射出來之後,還能收回來。”
徐容衝著他豎了根大拇指:“李老師厲害,要不,我教您?”
李可龍的感受,並不是他期待的呈現結果,“帶繩子的箭”是因為他的吐字歸音時開始和結束的口型一致,所以聽者會產生這種感覺。
但是“箭”的比喻卻不是他的預期。
聲音的目的是要動聽,他理想的狀態,他的詞發出去給人的感覺,能像珠子一樣“圓潤”。
李可龍看著徐容的臉上陡然綻放的神光,敏銳地察覺到不對,乾巴巴地拍了拍小腹:“感覺最近腹肌有點松弛了,單多音都變不過來,我去做幾組仰臥起坐,練練腹肌、練練腹肌。”
黃微總感覺總有人在瞧自己,見李可龍打徐容身邊走來,邁著小碎步走了過來,她是徐容招進來的,多少算有點親近關系,而且他還是副隊長,她覺得,有必要跟他承認自己的錯誤。
“徐隊,對不起,我.”
徐容見大高個、鵝蛋臉黃微站在自己跟前,倆手指絞在一起,跟受了欺負的小丫鬟似的,擺了擺手,堵住了她內心的羞愧傾瀉口,道:“沒什麽可跟我道歉的。”
見她還要爭辯,徐容再次把話搶了過來,道:“你進院也一年多了吧?我看看你的基本功。”
黃微愣愣地盯著他,忙輕輕吸了口氣,放松的身體各部位的肌肉。
徐容想也沒想地道:“嘴唇的力量。”
黃微嘴唇迅速變幻著:“ba、bi、bu、bai、bo。”
“放松,發聲要靠前,別扯嗓子。”徐容提了一句而後接著道,“唇齒。”
“ca、ci、cu、cai、cuo。”
“舌尖。”
“da、di、du、dai、duo。”
“下唇和上齒的配合。”
“fa、fei、fu、fou、fo。”
“往舌中間走。”
“ga、gei、gu、guai、guo、sa、si、su、sai、suo”
徐容瞧著黃微,點了點頭:“比起去年考試的時候,長進很明顯,作形這一塊很不錯,以後你練氣聲的時候,不要急,也不要求快,注意找每個字的力量的輸出點,一個字一個字的練。”
徐容極為客觀地給出了評價,在這塊上的基本功,兩年前還沒畢業的小張同學就能甩黃微這個單身狗十條街!
“嗯,謝謝徐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