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由來
“小劉,你怎麽又回來了?”
徐容捏著杓子,瞥見坐在自己斜對面的骨瘦嶙峋的年輕人後,不由愣神了刹那。
小劉比他小一歲,個頭不高,剛出去攏共還沒一周。
以前,他沒覺得這會有多可怕,在裡頭呆了半個月,他才明白自由的意義,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是不想做什麽就不做什麽。
在家,他都是六點鍾起床晨練,但是在這裡,五點就得起床疊被子,然後必須得在二十分鍾內搞定屎尿屁事兒,等待點名出操。
現在是七點鍾,他剛剛帶著一幫兄弟做完早操,眼下是早飯時間,到了七點半,他們就得列隊去車間乾活。
做羽絨服,而且做的還是國內知名品牌。
南極人。
被他喊做小劉的年輕人扒拉著碗裡的榨菜,有氣無力地道:“徐老大,我除了偷,別的啥也不會乾,我爹媽根本不認我,不偷東西我只能活活餓死。”
徐容歎了口氣,外界總說這裡頭的人多凶多賴,但在他的眼裡,一個個都頂好的脾氣、頂可愛,反正自從他進來三天之後,甭管年紀大的年紀小的,見了他都會客客氣氣的喊一聲“徐老大”。
在女監,打架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在這兒,不能說家常便飯,但也時有發生。
日複一日必須完成的力氣活,縱然吃飯,既不管吃好,也不管吃飽,這種情況下,一幫大老爺們,壓抑久了,難免火氣大點,起點爭執也在所難免,獄警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徐容瞧著小劉,沒再覺得可憐,不管怎麽說,小劉把青春和汗水撒在這裡,若乾年後,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當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
吃過早飯後,隨著一聲尖銳的哨響,徐容立刻帶著兄弟們列隊。
要去蹬縫紉機了!
在這裡,最讓他不適的是上廁所,無論白天乾活期間,還是晚上休息時,上廁所都要求聯號,也就是必須四個人一起去。
大概他的親和力比較強,人緣好,每次他上廁所的時候,視線一掃,立刻就有兄弟們恰好也要去。
“小劉,再墨跡就扣你的分。”
車間內,徐容正忙碌著,前方突然傳來金文斌的呵斥,他抬頭掃了一眼,在他看向前方的時候,正巧金文斌向他望來。
他明白金文斌的意思,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問道:“小劉,沒吃飯?”
小劉回頭瞧了一眼,勉強擠出個笑容,道:“我知道了。”
金文斌望著這一幕,沒言語,只是出神地望著徐容。
在過去,要是有消極怠工的,他早就把電棒懟上去了,可是最近兩年上頭提出要建設文明監獄,這兒又是京城,上面不讓像過去那麽搞了。
他就鬧不明白,管理一群犯人,還要什麽文明?!
在他看來,但凡遇到不聽話的,直接按老虎凳上,保準比孫子還老實。
不過既然上頭有令,還隔三差五的檢查,他也不得不執行。
令他納悶的是徐容。
這家夥自從進來之後,平時話也不多,可是來了沒幾天,儼然成了這群犯人的頭頭。
他也打聽過,到底怎麽回事,又發生了什麽?
後來才聽說,有一次聯號上廁所時,另外仨本來趁機想收拾他一頓犯人,結果在廁所裡愣是被他的揍的差點打出屎來。
此時,望著認真蹬著縫紉機的徐容,他有一種明悟,優秀的人走到哪,都是按不住的,就像前陣子他在中戲的那番演講:世界上有一種鳥是關不住的,因為他們每一片羽毛上都沾滿了光輝。
十一點半,勞動結束,徐容拖著疲憊的身子,吃了飯,走回了監舍。
枯燥重複而又沒有任何意義的工作,精神倒不覺得累,可是身體累。
他將鞋子脫了,坐到床上,攤開了筆記本,拿著鉛筆,沒過大會兒,一個戴著眼鏡、絡腮胡的中年來到了他跟前。
“徐老大。”
徐容笑著指了指一側空著床鋪,道:“張中是吧,犯了什麽罪進來的?”
張中沒按他指的坐到床鋪上,乾巴巴地道:“拐,拐賣人口。”
“你他娘的也就這點出息。”徐容一個大腦瓜子甩了過去,隨即,拿起早在準備好的價值連城的半瓶老乾媽遞了過去,“拿去改善改善夥食。”
張中忙不迭的接過了,這才坐到了床鋪上,道:“嘿,謝謝徐老大。”
徐容揚了下下巴,問道:“講講,到底怎麽回事?”
“徐老大,其實,要是能活下去,誰樂意乾這犯法的買賣啊”
徐容發現,這裡的兄弟們在敘說過往的過程中,大部分都是廢話,大概平時聊天、傾訴的機會不多的緣故,有一個兄弟他甚至感覺精神都有點不太正常。
他認真地聽著張中的描述,偶爾的記下幾個關鍵詞。
只有在這樣的時間裡,他才感覺到自己來到這裡的意義,可是這樣的時間每天又不多,到了一點半,他就得再次去車間乾活,然後直到下午五點半,一天的勞動才算結束。
勞動結束,但是他作為犯人的工作還沒結束,吃過晚飯之後,到了七點半,還得去大廳收看新聞聯播,提升思想覺悟和政治站位。
再之後,他才能繼續和兄弟們促膝長談。
當然,這個過程中也有不配合的,但好在大多數兄弟都比較有眼色,除了個別精神出問題的,大多數兄弟在他一手蘿卜一手大棒的勸說下,都會極為配合的交待實情。
而他所要做的,則是從他們的訴說當中,抽絲剝繭的從他們的行為裡尋找他們曾經某些時刻的精神狀態。
這裡頭的犯人,很少是呆了一年以下的,在暗無天日的改造過程中,有的對自身犯下的罪惡追悔莫及,但也有只是遺憾被抓到了,不然日子肯定比現在滋潤一百倍。
對於後者,他無需太過擔心過去和現在思想的偏差,但對於前者,他就只能從對方當時的行為來判斷其處在那個情境之下的思想狀態。
一個違法者的心理狀態。
理論上,他寫的這些東西,正常情況下是不能帶出去的,但是這條規定對他影響不大,到時候筆記本會先經過相關單位審查,確定沒有問題後再轉交到他手裡。
深夜,監舍內依舊燈火通明。
監舍內的燈白天不開,晚上不關,對於他的工作而言,算是帶來了極大的便利。
徐容躺在床上,腦子裡一遍一遍地過著每一段劇情,某一刻,他翻了個身,猛然發現對面床鋪上劉春睜著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瞧著自己。
“伱怎麽還不睡?”
劉春愣了下,似乎完全沒想到徐容還沒睡著,但旋即,臉上旋出點笑容:“嘿,徐老大,就睡,就睡。”
劉春說著,翻了個身,面朝向牆壁,沒大會兒便鼾聲如雷。
望著劉春的寬闊的背影,徐容心頭升起一股疑惑,劉春真的睡著了?
剛才為什麽盯著自己?
他當然不會以為對方生出了什麽齷齪的心思,至少據他所知,這裡根本沒有類似的事兒發生。
而且劉春平時很怕他,他跟兄弟們“談心”的時候,劉春向來都是衝在第二個。
好一會兒,聽著劉春的鼾聲節奏穩定下來,他心裡陡然生出一股明悟。
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不會信任任何人。
因為絕對的信任,有可能導致自己死亡。
他緩緩坐了起來,拿起了筆記本和筆,在筆記本的第一頁,寫著三行字:
“利己。”
“聰明。”
“狠辣。”
他先是在“利己”之後寫了個括弧,然後在其中添上了“極致”二字,而後以同樣的操作,在“聰明”後添加了“自以為”兩個字。
再之後,才輕輕地翻了一頁,鉛筆觸在紙面上,緩緩流淌:
1978年,我出生在ZS市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也導致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在我上頭,有個哥哥,後來沒過兩年,又添了一個弟弟。
從小,我似乎就是父母最不喜歡的那個,每到過年,哥哥和弟弟都能穿新衣服,我卻只能穿哥哥的舊衣服,每逢和哥哥弟弟打架,無論對錯,挨打的那個總是我。
後來我意識到,我不應當因為一點小事兒跟他們打架,因為那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只會導致我挨打。
ZS市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在五十多年前,它的被外界稱為香山縣。
ZS市,是為了祭奠孫文先生改的名字,也就導致了,我從小聽著孫文的故事長大。
只是遺憾的是,我沒有老鄉孫文那麽好的運氣,有一個自力更生,由雇工一步步成為資本家的兄長來改變我們全家人的命運。
寫完這段之後,徐容不由皺起了眉頭,而後,他將剛剛寫就的“我們全家人”中的“們全家人”劃去,變成了:只是遺憾的是,我沒有老鄉孫文那麽好的運氣,有一個自力更生,由雇工一步步成為資本家的兄長來改變我的命運。
他坐著想了一會兒,鉛筆再次在紙上沙沙作響:
十四歲那年,也就是1992年,我輟學了。
我哭著跪在父親跟前,希望他能改變他的決定讓我繼續上學,他只是歎了口氣:你也上,你倆兄弟也上,哪來那麽多錢?
那一刻我恍然間意識到,哀求,充其量只能換來憐憫,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在過去,我一直以為自己也可以如同孫文一樣建立一番功業,再不濟,也會如他的兄長一般,乾一番大事業,但輟學之後出去打工的第一個月,就發現自己過去的妄想實在太過天真。
我沒滿十八歲,屬於童工,理論上很難找得到的工作的,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很多小工廠都在使用童工,似乎壓根就沒人管他們。
命運總是如此的不公,和同村的一個堂哥去工廠打工的兩個月後,我興衝衝地排隊去財務領工資,因為這是我掙到的第一筆錢。
可是令我感到絕望的是,財務告訴我要第一個月的工資要當押金,而第二個月的工資,要到次月的月底才會發放。
之所以絕望,是因為從家裡帶過來的不多的錢已經快要用完了。
我去找他們理論,除挨了一頓打,還被工廠開除了。
後來同村的那個堂哥告訴我:大多數這種小工廠都差不多,都要扣一壓一。
但是最終,我又把工資要到了手。
最初,我想買一把刀,但是最終我利用法律,維護了自身的權益。
並非我認為我應當遵守法律,而是覺得憑借我瘦弱的身板,一把刀不足以讓我要回工資,所以我選擇了更有效的那個。
春節過年回家,串門時,遇到一個從香港回來,看髮型就很氣派的表哥。
聽他說,香港遍地都是錢,得用麻袋裝、用卡車拉!
我動心了,最重要的是,我受夠了那些黑心小老板,我要去香港!
在那裡,我過的同樣不太順利,甚至因為當地的小老板歧視內地人,有一次我氣不過,將老板打了一頓。
但也因此惹上了不該惹的人,那個小老板花錢雇來的幾個社團人員。
為了避免遭受傳聞當中慘無人道的毒打,我加入了另外一個社團,認識了一個改變我命運的人。
在社團裡,我發現,只有更腦子更好使、心更黑、手更狠的人才能活下去、活的更瀟灑
因為我的原因,工廠發生了爆炸,我的妻子和她兩個哥哥本來可以活下來,但是沒辦法,爆炸可能會引起注意,我不能再冒險救他們。
對不起,我必須立刻離開。
我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盡管我的大腦依舊清醒,但身體已經不受控制,感覺天地都在旋轉,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我必須盡快離開,越遠越好!
意料之中的,車禍發生了。
糟糕的是,在被送醫治療的過程中,我恰巧碰到剛剛辦完一個案子的隊長張雷,並且被他的職業敏感發覺了我的身份。
在醒來後,意識到自己正處於警方的監視之中,我知道,我必須立刻、馬上離開醫院,否則以我所犯下的罪行,足夠槍斃我一百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