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和馮遠正剛走到辦公樓,拐了個彎,恰好跟瘦長臉、短眉毛的書記馬欣走了個碰面。
徐容臉色如常地喊了一聲“馬書記”,就要錯身而過。
整個人藝,馬欣是他最怕的人,沒有之一。
馮遠正也點著頭:“馬書記。”
“嗯,忙著呢?”
“對。”
三人錯身而過,馬欣似乎想起了什麽,扭過頭來,問道:“徐容?”
徐容假裝沒聽見,徑直往前走,馮遠正忙拽住了他:“馬書記喊你呢。”
徐容這下不好再當沒聽見了,轉過頭,似乎剛剛發覺似的,臉上露出了點疑惑的神情,道:“啊,馬書記,你喊我?”
馬欣笑呵呵地瞧著他,右手在半空比劃了個大寫的“七”字,問道:“你,還欠七篇思想匯報吧?”
“下邊的人也不敢催你,他們辦事也不容易,你要是有時間了,抽空補一補。”馬欣瞧著徐容“恍然”的神色,呵呵笑著。
在人藝,院長是理論上的一把手,但實際執行過程中看各自的能耐,人藝的院長向來都是高配院長,如老院長名義上是人藝院長,實際兼任文藝聯合會的負責人,現任院長張合平也屬於降級兼任,因此馬欣這個書記當的幾乎沒有半點存在感。
徐容聞言,眼角不禁抽動了兩下,鼻梁兩側擠出兩道深深的笑紋,:“好,好,我有時間了一定補。”
“對了,我看你在中戲都沒參加過學習,這樣,你也看著補幾篇材料,湊個整,補給我二十篇,沒問題吧?”
馮遠正瞅著馬欣在半空中晃蕩的兩根手指,肝都顫了一下,他終於知道剛才徐容剛才為什麽故意裝作沒聽見馬書記喊他了。
這要是寫二十篇,不得把人寫死?!
回到辦公室,徐容才輕輕地吐了口氣,理論上,他可以讓宋佚或者袁雨幫自己寫,但是沒必要在這種小問題上犯錯誤。
拖著拖著說不準就拖過去啦。
“篤篤篤。”
“進來。”
徐容看著拿著本和筆進來的楊力新和馮遠正,指著對面的沙發,道:“來啦,坐吧。”
他先給二人各自倒了杯水,見二人都一手拿著本一手拿著筆,笑著道:“你們二位都是我的老領導,以前什麽樣,以後還是什麽樣,今天把你們請過來,就是聊聊天,沒必要這麽正式。”
“我們這是發自內心的敬佩,聆聽大師的教誨。”
“哈哈哈。”
楊力新、馮遠正二人並沒有因他的話而放松絲毫,徐容也沒再堅持,他也經常處在楊力新、馮遠正的位置,自然十分清楚這種心態是不可能強行改變的。
畢竟他剛上任,三把火怎麽燒,往哪燒,都是沒準的事兒。
徐容在一側的沙發上坐了,道:“今天把你們喊過來,就是想聊聊你們對於咱們演員隊的看法,好的壞的都可以談,就是正常的聊天,沒有的別的意思。”
“以前雖然我也掛著副隊長,但實際上具體的事務都是楊隊你在操心,大家有什麽想法、各自又都是什麽情況,還是楊隊你了解的比較詳細一點。”
楊力新和馮遠正各自對視了一眼,都摸不準徐容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徐容來院裡的時間太短了,短的以至於他們都還沒摸清他的脾氣,就成了他們的領導。
對於演員隊的管理思路,徐容偶爾激進一下,但是大多數時候,仍延續著院裡的傳統,以“家”的方式對待其他成員。
他們實在不確定,徐容到底是真的比較激進,還是出於對激進的需要才激進。
楊力新思考了幾秒鍾,笑著道:“首先第一點,我覺得應該擴大人員規模,這幾年市場行情越來越好,上座率也越來越高,人員常常出現捉襟見肘的情況,就比如眼下,我個人認為咱們今年不僅要辦團帶班,而且還要增加團帶班的名額,第二,就是落實製作人制度.”
馮遠正見楊力新一套四平八穩的話,又瞧了瞧徐容,道:“楊隊已經概括的很全面了,我這沒有其他要說的,只有一點,就是看看能不能加強紀律管理。”
楊力新的話都是老生常談,但是和徐容的要求不符。
他的目標很明確,第一必須大幅度提高演員演出補貼。
人才的養、育、留絕對不能靠情懷,因為情懷填不飽肚子、遮不了風雨。
在他的預估當中,能扛戲的角兒,如濮存晰、梁觀華、馮遠正等人,全年演滿的情況下,年收入絕對不能低於百萬。
盡管這些錢相對於他們在影視市場上的收入杯水車薪,但至少要給人一個堅守的理由。
其次就是新人的待遇更要高於娛樂圈,比如入院的頭三年包吃住,影視圈看著無限風光,但那是對於金字塔頂端的從業人員而言,就像很多打工人年收入都在千萬以上。
他的理想狀態是人藝每年招考的招錄比在6000:1左右,既決定招收10個人的情況下,至少得有6萬人報名,不然根本招不到維持“殿堂”聲譽、水平不墜的頂級人才。
這個比例並非他拍腦門得出的結果,2011年全國參加高考的考生共933萬,清華招錄3349人,招錄比在3000:1左右,考慮到清華還有北大這個競爭對手存在,他將招錄比例增加一倍,以選拔最最頂尖的人才。
但僅僅“包吃住”以及空中樓閣的“百萬年薪”是不可能吸引頂級人才的加盟。
他還準備了另外兩項終極殺手鐧,京城戶口和人藝影視中心。
作為副院長,除了分管演員隊之外,他還分管影視中心,一個一直相當雞肋的部門。
人藝是有影視中心的,只不過這個部門一直沒有明確的職能,所以總是沒有太大的存在感。
但是在徐容看來,只要操作得當,甚至可以再造一個中影。
人藝有自己的演員、編劇、導演、服化道具廠以及影視產業最為核心的資本,幾乎具備影視生產的完整產業鏈。
而為了避免高收入、高待遇導致的泥沙俱下以及關系戶,年度甚至半年度考核就非常必要,甚至可以搞話劇比賽,逐步實行企業化。
尤其是整個生態的最為核心的考核權,必須通過制度確立為藝委會主導,其他任何行政職能人員不得干涉。
這一系列改革的出發點就是演員隊的改革,影視中心那邊就是個空架子,創造要比改造容易的多。
規范演員考核、提高演員收入是必須馬上推行的關鍵措施。
這些看上去天馬行空甚至不切實際的思路並非他自己鼓搗出來的,是當年建院之初胡公向老院長提出的明確要求,後因時局變化,最終未能成行。
但現在楊力新成了他一系列規劃的攔路石。
這位前輩、長者,曾為人藝做出過不小的貢獻,過去對他也頗有照顧。
但是如今,至少在他看來,楊力新阻礙了人藝的發展。
而敢於大刀闊斧改革的根源在於,他始終認為只要自己還在人藝一天,“殿堂”的基石就還在。
徐容聽完了楊力新和馮遠正各自的看法,沉吟幾秒鍾,轉而道:“咱們的演員,上一次去其他團體交流學習是什麽時候?”
馮遠正沒回答,而是看向楊力新。
“07年有過一次,是跟魔都話劇藝術中心。”
楊力新回了話,也明白了徐容對於自己先前所表達的對於演員隊看法的態度。
沒有表態,本身就是一種最為明確的表態,也許他只是顧及自己和小馮都是他過去的領導,才沒有當面反駁。
馮遠正也意識到了徐容的不滿。
徐容半晌無語,他今天終於了解了人藝問題的根源了,整整五年沒有向其他的藝術團體學習過。
人藝難道就不需要向其他藝術團體學習了嗎?
縱觀歷史,某些劇種的傳統,曾經在某一歷史時期一成不變地保留下來,這種情況在中國戲劇史上是有過的,但是這樣的劇種,這樣的傳統,必然日趨衰敗,最後以滅亡告終,只不過在戲劇史上留下一個名字而已。
這也是國家每年往京劇行業砸兩億之巨,仍舊不能挽回頹勢的根本原因。
再者,你不教訓教訓小兄弟,兄弟們怎麽知道老大的牛逼之處?
徐容笑著道:“咱們人藝,自從成立之日起,從來都不是閉塞的,從來都是國內最先進、最勇於探索甚至最激進的藝術團體,別家不敢演的戲,咱們敢演,別家不敢收的劇本,咱們敢收,別家不敢嘗試的表演方式,咱們要嘗試,這才是人藝,不然時間久了,那就被咱們乾成京城話劇團了。”
人藝曾改名為“京城話劇團”,演出的劇目完全不講藝術性,隻一味的服務於時局需要。
楊力新聽著徐容的“批評”,勉強笑了下:“徐院,言過其實了吧?”
馮遠正瞅了瞅徐容,又瞅了瞅楊力新,垂下了眼眉。
他已經意識到,徐容,大概率要拿楊力新開刀了。
徐容笑著,起了身,一邊走向書架,一邊道:“我這麽說當然是有根據的,建院初期,隔三差五的老搞運動會,咱們因為太過激進,每一次運動都會被推上風口浪尖。”
他說著,從書架上抽出焦菊隱的傳記,而後又走向另外一側:“把人藝推到風口浪尖的,有兩個關鍵人物,其中一個是動不動就對其他藝術團體開炮的‘你們那麽演很虛偽’的焦菊隱先生,另外一個是回回被市裡、部裡要求寫檢查,卻總是以‘藝術家有些怪脾氣,愛發牢騷,生活上不大注意,這也是難免的,焦菊隱總的政治傾向還是進步的、愛國的。’和好大一通稀泥的趙起揚先生。”
他說著,又抽出了趙起揚的傳記:“也不知道該感到可樂還是可悲,焦、趙兩位先生的配合,再加上老院長、老舍先生、郭沫若先生,奠定了咱們人藝偌大名頭,但也正是由於趙先生和焦先生的激進,這倆人被打進了牛棚,趙先生運氣好,挺過來了,就是可惜了焦先生。”
徐容將兩本書放到了楊力新跟前,道:“這是我讓人給兩位先生編的傳記,楊隊有時間了可以翻翻看看。”
楊力新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謝謝徐院。”
徐容從一開始就清楚,人藝改革的阻力主要來自兩方面,一部分是以藍田野、鄭融等前輩為首傳統派,他們的阻攔的根本原因是認為要堅持“傳統”,而另外一部分則是以馬欣為首的行政人員,他們是怕再次被推到風口浪尖丟了烏紗帽。
對於前者,他的策略是用魔法打敗魔法,既然你們堅持傳統,那我就用傳統打敗你,至於行政上的阻力,目前而言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為院長張合平就是最堅定的改革派。
“篤篤篤。”
丁力軍拿著一份材料,站在門口,看著一側沙發上並排坐著的楊力新以及馮遠正:“徐院,噢,您忙著呢,那我等會兒再過來。”
徐容已經不想跟楊力新、馮遠正再聊,他準備回頭聽聽吳鋼、王班、何栤等人的想法,於是問道:“丁主任,什麽事兒啊?”
丁力軍揚了揚手中的材料,道:“有份資料需要你簽字。”
楊力新和馮遠正見徐容喊住了丁力軍,都站了起來,道:“徐院,那你先忙。”
徐容點了點頭,道:“這樣,楊隊你通知下,明天早上九點鍾,大會議室,演員隊所有人開個碰頭會。”
“好。”
等二人出了門,徐容指了指楊力新剛剛坐的位置,道:“丁主任,坐。”
丁力軍過去對他有成見,徐容早已有所察覺,因此,對待丁力軍,他更加客氣。
丁力軍見徐容給自己倒了杯水,忙雙手接了,道:“謝謝徐院。”
然後他指著材料,道:“咱們影視中心有個員工要退休,就是劉建國。”
徐容腦海裡壓根沒有這麽一號人,問道:“他是做什麽工作的?”
“以前是拉大幕的。”
這下徐容明白了,現在沒具體工作,就是等退休。
他起身拿過旁邊的圓珠筆,一邊簽下自己的名字,一邊問道:“什麽時候舉行歡送儀式?”
“歡送儀式?”
徐容“唰唰”地簽了字,將材料推到丁力軍跟前,道:“甭管以前如何,做什麽工作、什麽職務,人家為人藝工作了一輩子,臨了臨了要是連個歡送儀式都沒有,太寒人心了。”
丁力軍猶豫了下,才道:“那,行,那到時候你出席還是?”
徐容點了點頭,道:“當然,不僅我會出席,全員都要出席,兩位領導和幾位副院長那我去邀請。”
徐容明白丁力軍話中的未盡之意,道:“丁主任,咱們也都有退休的一天,也有退居二線的一天,今天咱們怎麽對人家,指不定人家明天就怎麽對咱們。”
丁力軍接過徐容簽字的材料,愣了幾秒鍾,才道:“好的,領導,我這就去安排。”
過去他和徐容打交道不多,但是今天,他第一次認識了這個剛剛二十六歲的年輕人。
“哎。”
丁力軍走到門口,卻正好和他來時出門的馮遠正走了碰面,馮遠正指了指茶幾上的圓珠筆,笑著道:“我筆落下了。”
“噢,好。”
馮遠正拿了筆卻並未離開,轉過頭對徐容道:“領導,我有幾件事想給您匯報一下。”
徐容笑著,望著已經坐下的馮遠正,心中突然明白了所謂的“斛滿人概之,人滿神概之”的深層含義。
他身兼人藝和中戲副院長,再加上工作室那邊的事兒,精力根本不夠用,所謂“神概之”,不過是一張彌天大網兜頭罩下來,逃不掉,掙不脫,任你再天才的人物,也得跌落俗務當中。
徐容作勢起身倒茶,順手的把辦公室的門關了,《易經》有言,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他沒什麽顧忌,但是馮遠正剛才跟楊力新一起時沒說,此時單獨過來,顯然是不想讓楊力新知道。
“對演員隊目前存在的問題,我大概總結了以下幾點.”(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