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西北邊境守要鎮 江南茶園遇故人(二)
今日這一番恐怕是白霜染十幾年來頭一次同時應付這麽多人。自小便同師父彈琴、斫琴,家中商鋪的事務雖也有所了解,但白霜染基本不用插手費心。
若說月英是那能有濟世度人本事的人世神仙,白霜染便無疑是那沒有任何需要顧及的閑雲野鶴,平日裡便隻寄情於山水之間,雖是通透,到底沒有感受過出手助人的樂趣。
靠自家勢力幫了這斫琴師傅,白霜染並沒有什麽好驕傲的,對於這銅臭之物有多少價值白霜染心中向來同明鏡一般,只是能真正造福一方,不由得叫人將此番這事放在心裡念了又念。
“姑娘小心些,前面便是那引水的溝。”忽有一農婦出言提醒,白霜染這才意識到自己險些因為走神掉進那水溝當中。
“多謝。”白霜染揖了一禮以示感謝,繼而抬起眸子來往周遭望去兒,卻發現正是一處茶園,放眼鬱鬱,一片蒼翠色。
雖是已經過了采茶的時候,田間已然被清理乾淨,堆到一旁的雜草,足夠說明這茶園主人的耐心,白霜染心下有了猜測,當即便開口問道:“敢問,這茶園可是那貢向京兆的茶園?”
農婦一愣,看了看面前的白霜染,知道來人約莫是沒有什麽惡意的:“我只是在這裡做工的,本是這周圍村中的尋常百姓……若是姑娘好奇,我可以帶姑娘去見見這茶園的女主人。”
可誰人家要是能有這基本佔了半座山去的大茶園,也屬實不是件輕易的事兒,更何況這茶園的主人還是位女子?
雖說如今大酈女子的地位在不斷提升,可這數百年來早就給那些借此尋個欺壓對象,又或是生怕叫女子壓到自己身上來的廢物慣出來毛病,怎可能一時便有了改變?在
阿洛背後有著怎樣的支持與背景,又在小小年紀戰功赫赫,還不是依舊不能叫朝廷中那群舊居官位的個個尊重起來……
想到這兒,白霜染便更想見識見識這位能擁有如此之大茶園的女主人,會是怎樣一位妙人兒,也不推脫,複又作揖道:“勞煩,小女子貿然而至,多有叨擾。”
便是那再好的山水,養育出的人兒也不可能個個兒都是這般頂好、頂純樸的,這農婦顯然也是少見如白霜染這般有禮的外來人,當即便在前方引路。
“姑娘小心些腳下,昨日方才下過雨,這山間泥濘濕滑,只怕容易叫姑娘傷到了。”青泥卷翠芳,澈潭映蒼雲,好景被這番仔細打擾,一下子變得有些拘謹起來。
“多謝。”
白霜染平素便想尋這樣一方天地,帶著師父和小師妹一道品茗、斫琴、飲香,如今看看,若是想要在這般美景中不消自己憂心的生活,少不得財力。
一路走向茶園更深處走著,那邊的屋舍已然映入眼簾,白霜染心間卻依舊在念著這些平日裡被自己想的太過容易的事。
田地間的味道並不是白霜染想象中的清新,這茶樹生長是需要肥料的,腐臭直接掩蓋了一切清雅。
白霜染這才恍然發現,自己看透的只是那些醃臢,反倒是尋常百姓的疾苦,自己看的卻少了幾分……
“姑娘,姑娘?”若不是白霜染周身沒有半分萎靡,而更多些同一切人和物疏離冷淡,茶園中這農婦還要以為面前這姑娘也有什麽同自己當年一般的遭遇,以至於一直魂不守舍。
等到白霜染回過神來看向自己,那農婦方才又道:“姑娘,到地方了,這茶園的主人便在裡面。”
說話間白霜染又要對著這農婦作揖示謝,隻叫後者實在承受不住,一側身回了一禮。
農婦這一禮可謂是標準的緊,半點兒敷衍和慌張都沒有,倒叫白霜染不禁好奇起這小村莊裡竟然還有人能如此知禮。
“姑娘進來罷。”屋裡傳出一道溫柔的女聲,若是細聽,便能聽出那份和這茶園一般帶著幾分柔情之外的堅定。
這聲音白霜染隻覺得在哪裡聽過,若是沒有感覺錯,確是像京兆的口音……想來這茶園主人不是這江南人士。
不知道屋內人的身份,白霜染也不敢貿然開口呼喚。隔著一道羅幔,沒有主人家的應允,白霜染更是不敢逾越,隻站在原地,等屋中人發話。
“姑娘先同劉姐姐聊上片刻,我稍後便出去。”屋主人這話一出,雖說在京兆城待的日子不算多,但白霜染也能確定這屋主人是京兆來的人無疑。
彈琴的人對聲音也很是敏感,白霜染不敢說聽一遍就將聲音記個清楚,也能保證自己再聽見時能有個印象——這屋主人的聲音白霜染定然是在小時候回京兆城的時候聽到過,隻覺得熟悉。
既然屋主人如此說了,白霜染便也不再客套。至於前者到底是誰,也不再白霜染考慮的范圍之內。來到此間,只是為了探幽訪情,並無意深究對方的身份背景如何。
“姑娘,這茶園的主人可當真是個我們這群人的恩人啊……”
白霜染知道屋主人口中的劉姐姐顯然指的便是這位帶自己來的農婦,只是沒想到方才同後者交談起來,便聽見了這麽一句。
卻原來這農家婦人本就是附近村中的百姓,為那負心漢生兒育女,誰料想那負心漢非但半分不念舊情,更是在另尋新歡之後,將這婦人趕出家門來。
“姑娘恐怕不知,若不是有玉姐姐相助,只怕如今我已然流落街頭,徹徹底底無家可歸。”
家中的兒女不是沒有為母親爭取一切可能,只是叫那負心漢綁起來打了一頓不說,更是被那續弦好一陣磋磨,如今做母親的就指望著早些將孩兒們救出來才是……
這邊白霜染尚在唏噓,前番回京,自己也聽聞那姚家的便是這般對待妻兒,還隻覺得是大家的醃臢,如今想想,只要是有利益和美色驅使,管教這些生來便惡毒的東西現出原形。
“玉姐姐也叫我一定討回屬於我家的田產來,如今朝廷早不是當年那樣折辱我等婦人姑娘的時候,若是能將父親留給我的一切拿回來,才算是徹底了斷。”
聽著這位劉姓婦人的話,白霜染對這位茶園主人的身份愈發好奇起來,只等著一窺屋裡這位茶園主人真容。
“近來面上受了蚊蟲叮咬,面上不好看。也不知可會叫姑娘一並染上,還請姑娘切莫怪罪。”言語間,這茶園主人已然從屋內走了出來,帷帽遮面,看樣子果真是為了掩蓋面瑕。
劉姓農婦見此卻是愣了刹那,方才頷首示意自己要出去這屋子,免得打擾到二人。
白霜染到底是皇商家中出來的姑娘,都不消注意一旁那位劉姓農婦的表情,便能知道這茶園主人定然是有什麽旁的原因,不能叫自己看見原本模樣,作揖道:“是小女子多有叨擾。”
“姑娘不必多禮,快坐便是。”
劉姓農婦出得屋去,這屋中便隻余下二人對坐,茶園主人顯然也沒有給對面人端茶倒水的意思,隻示意白霜染一旁有熱水和備好的茶,自便就是。
“我這茶園可不出名,倒是不知姑娘找過來是有何事?”白霜染憶不起對方是何人,對方卻是能認出面前人是白家的姑娘,只不過不願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知白霜染此來目的。
放下手中茶盞,白霜染也不隱瞞自己的來意,適才聞了聞這茶,應當是沒找錯地方:“聽聞這邊有個新起的茶園,將茶都賣到了朝廷中去,有幸嘗過些許,味道果真不錯,想買些與師父。”
“不過適才聽說了夫人的作為,便又想要知道是怎樣的人兒,能有這般氣魄和能力。”
白霜染並沒有提自己覺得對方熟悉一事,畢竟若是對方想要承認,就不會為了隱瞞,在屋中還要帶著帷帽……
這話說與誰人聽能不受用?茶園主人卻也只是笑笑:“倒也不是我有多豁達,又或是有如何氣魄,不過是有了類似的遭遇,便看透了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茶園主人的話語沒有半分傷感,反倒是帶著幾分毫不掩藏的快意……
也是,能徹徹底底放開曾經種種,如今更是滿眼山川,口盈茶香的女子又怎會沉浸於舊日的得失。
“夫人能來追尋自己的喜好,當真是羨煞旁人。”
端起一旁那素胎描金的茶盞來湊到嘴邊,這茶園主人方才笑道:“惦念著我的人能過好生活,我便也了無牽掛,自然可以自尋其樂,也沒什麽好叫人羨慕的。”
話談到此時,雙方顯然已經再沒有什麽話題,除卻白霜染複又開口讚了這茶一句,這本就不大的屋子中,邊只剩下沸騰的水聲和清茶同鳴。
“姑娘也是京兆人士罷?”半晌兒,或許是是因為這般沉寂的氣氛過於尷尬對面坐著的人忽的開口。
只是這一開口便叫方才端起茶盞來的白霜染一愣那,手在半空中頓了頓,將杯子重新放回到桌面上,目光轉向對面坐著那人,帶了三分警惕。
“這江南一帶雖多有那書香門第的好人家,也不少劉姐姐那般遭遇的女子……”茶園主人已然確認了面前人身份,“若是姑娘遇上了,能幫上一幫自是最好的。幫不上的,也能叫人來我這茶園。”
“雖說這茶園也掙不來多少銀錢,可養上幾十數百人,也不算是問題。”
話到如今,白霜染已然能確認對面人是認識自己的,這弦外之音便是希望自己能靠背後的勢力為這些無處申冤的女子做些什麽。
面前這人若是沒有母家的支持,在這等對女子依舊談不上公平的時候,只怕就算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輕易獲得如此成功,還有余力幫上他人……
想到這兒,白霜染對面前這女子的身份也有了個極為大膽的猜測:“若是能成為夫人這般的女子,有能力為這大酈做些什麽,小女子自是無比榮幸。”
“沒什麽好榮幸的,還望姑娘未來能夠覓得良人,莫有我這樣一遭,才去看透這些。”
京兆城早些年多的是那大家族之間的聯姻,十有八九尋不得幸福,只能淪為家族的犧牲品。即便不是為了權勢,書香門第養出來的,也不一定就能是那龍鳳之姿。
聯系起這時間同自己回到京兆城時聽聞哪位新科狀元的遭遇,白霜染將記憶中那聲音和面前這位茶園主人串到一起,心下徹底了然。
屋中又沒了聲音,連一旁的線香都只剩下同風交流,白霜染默默的將杯中茶飲盡,當即便提出告辭之意:“小女子的好奇叫夫人煩惱了,多謝今日款待。”
聽聞此語,對面那人也站起身來,攀窗的風直教人露出半面真容。二人已然對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白霜染隻當自己並未看見。
眼見著來客作揖離開,茶園這女主人亦是起身將人送到屋門口,看著前者猶豫幾番不好開口的模樣,忽然開口:“姑娘若是喜歡這茶園的風景,倒是可以住幾日。”
隔著那帷帽,無人能看清這主人家是怎樣一副表情,或許是一聲無奈的喟歎,又或許是帶著幾分長輩對熟悉人家小輩溺愛的輕笑……
總之外人只能見那輕紗微搖,便知其中的人兒說出這話來必然不是只為了客套。
聞言,白霜染的步子頓了頓,到底是沒應,轉頭來頷首示意,口中回到:“多謝夫人好意,若是往後能有機會再品味到夫人的茶,小女子便已然感激不盡。”
這孩子,還同自己討上茶來了!茶園主人心中腹誹,卻猶是頷首應下,“路上小心些,若是以後有機會,姑娘可以隨時來茶園做客。”
言談間,白霜染其實已然認出這茶園主人的身份,只是直至分別,前者也沒有主動開口點破——既然夜家這位夫人想要換一種方式生活,自己便沒有必要打擾。
京兆城那位所托非人的姚家夜夫人已經死了,如今活著的,只剩下一位夜家的姑娘,憑自己力量助人的良善女子,在這一方山靈水秀育著自己喜歡的清雅。
來時青山去依舊,不過是來客與主人的面上都多了幾分笑意,連帶著那有幾分蒼碧的茶樹都肯多生出幾分新芽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