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廣播紀元7年,程心
艾AA說程心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更美麗了,也許她沒有說謊。程心以前有中度近視,但現在視野異常清晰,感覺世界像刷新了一樣。
從澳大利亞返回已經六年了,但移民的苦難和這六年時光幾乎沒在AA身上留下痕跡,她就像一株鮮活水靈的植物,歲月和苦難的水珠都從她光滑的葉片上滾落,一點兒都沾不上。這六年,程心的公司在她的運作下飛速發展起來,成為近地軌道太空建築業的巨頭,但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家大公司的首席執行官,還是那副活潑女孩兒的樣子,不過在這個時代這也很正常。
這六年對程心來說也不存在,她是在短期冬眠中度過的。從澳大利亞回來後,經過診斷,她的失明最初是心因性的,因超強度的精神打擊所致,但後來發展成生理病變,導致視網膜剝離並壞死。治療方法是用她的基因進行不完全克隆,再從克隆體中的乾細胞培育出視網膜進行移植,這一過程需要五年左右。程心處於深度抑鬱之中,在黑暗中度過五年將使她徹底崩潰,於是醫生讓她短期冬眠。
現在的世界也確實刷新了。得知引力波宇宙廣播啟動後,全世界為此歡呼不已。“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成為神話般的拯救之船,兩艘飛船上的成員也成為萬眾崇拜的超級英雄。“藍色空間”號在黑暗戰役中的謀殺嫌疑被推翻,確認為是受到攻擊後的正當自衛。同時成為英雄的還有移民時期在各大陸堅持戰鬥的地球抵抗運動成員。當那些衣衫襤褸的抵抗戰士出現在公眾面前時,所有的人都熱淚盈眶。一時間,兩艘飛船和抵抗戰士成為人類偉大精神的象征,而無數的崇拜者在不知不覺之間感覺自己也一直擁有這種精神。
隨之而來的是對地球治安軍的瘋狂報複。其實從客觀上來說,在這場災難中,治安軍起到的正面作用遠比抵抗運動多。他們在移民期間保護了城市和其他基礎設施,雖然是為即將到來的三體文明保存的,但保證了移民返回後世界經濟的快速複蘇。在移民返回過程中,由於糧食短缺和電力中斷,澳大利亞幾度陷入失控的混亂,也是進入澳大利亞的治安軍保證了基本的供給並維持了秩序,保證了大疏散在沒有重大傷亡的情況下於四個月內完成。在那樣的大混亂中,如果沒有這支裝備精良的武裝力量,後果將不堪設想。但這一切均不被法庭考慮,所有的治安軍成員都受到審判,有一半被判為反人類罪。大移民期間,大部分國家都恢複了死刑,從澳大利亞返回後也並沒有取消。五年中,不斷有大批的前治安軍成員被處決,而對此歡呼雀躍的人群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初在治安軍報名中的落選者。
但一切很快恢複了平靜,人們開始重建生活。由於城市和工業設施保存完好,各方面都很快恢複,不到兩年,城市的傷痕就完全消失,呈現出移民前燦爛的繁榮,所有人都開始一心一意地享受生活。
這種祥和是建立在這樣一個事實的基礎上:在羅輯的黑暗森林試驗中,從把187J3X1恆星坐標向宇宙廣播到該恆星被摧毀,其間有一百五十七年時間,這正好是現代人的平均壽命。這時,人類也出現了有史以來最低的出生率,人們不想把孩子帶到一個注定要毀滅的世界上來——但大部分人都認為自己可以平安地度過一生。人們也看到了這樣一個事實:引力波的宇宙廣播能力比當初的太陽電波放大要強得多,不過,人類很快找到了一個更大的自我安慰:對黑暗森林理論本身的質疑。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宇宙迫害妄想——對黑暗森林理論的最後質疑
雖然自威懾紀元以來的六十多年裡,黑暗森林理論已成為人類歷史的一個大背景,但學術界對它的真實性的質疑一直存在,直到廣播紀元開始時,一直沒有一個能夠從科學角度證明它的確鑿證據,已有的幾個證據都缺乏堅實的科學基礎。
疑點一:羅輯的黑暗森林試驗導致187J3X1恆星系被摧毀。該星系是否真是由外部的智慧力量所摧毀一直存在爭議。最大的質疑來自天文學界,主要觀點有兩種:一種觀點認為,所觀察到的擊中恆星的光速物體不足以摧毀恆星,187J3X1星系的毀滅可能是一次自然的超新星爆發,由於之前對這顆恆星的參數掌握不足,無法確定它是否具備新星或超新星爆發的條件;但也無法證偽,考慮到由坐標廣播到恆星毀滅的時間跨度,這種可能性是相當大的。第二種觀點承認該恆星是被光速物體摧毀,但認為光粒可能是銀河系中的一種自然現象。雖然迄今為止沒有觀察到第二個光粒現象,但確實觀察到大質量物體被自然力量加速到極高速度的例子,曾經觀測到有恆星被星團的引力以極高速度甩出銀河系,有學者認為,銀河系中心的超級黑洞完全有可能把小質量物體加速到極接近光速,這種光速物體可能在銀心大量產生,隻是由於其體積很小難以發現。
疑點二:三體世界對黑暗森林威懾的恐懼。這是迄今為止對黑暗森林理論最有力的證明,但三體世界本身所掌握的證據和其論證的過程一直不得而知,所以在科學上也無法被視為直接的證明。三體世界有可能因為別的未知原因同人類建立起威懾平衡,並且最終放棄對太陽系的佔領。對這種未知原因的假說有許多種,雖然沒有一種有絕對的說服力,但也都無法證偽。還有學者提出一種“宇宙迫害妄想”學說,認為三體世界本身也並沒有掌握黑暗森林理論的確切證據,隻是由於其長期所處的極端險惡的環境,使其對宇宙社會產生了一種群體的迫害妄想,這種群體妄想類似於地球中世紀的宗教,被大多數三體人信以為真。
疑點三:“魔戒”對黑暗森林理論的確認。“魔戒”顯然是從發給它的羅塞塔系統中人類歷史資料的最後部分得知“黑暗森林”這個詞的。這個詞在人類威懾紀元的歷史資料中頻繁出現,被其引用是可以理解的。但在“魔戒”與探險隊的對話中,這一部分十分簡短含糊,不足以證明“魔戒”確實理解了該詞的含義。
威懾紀元以來,對黑暗森林理論的研究已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除了理論研究外,還進行了大量的宇宙觀測和計算機模擬,從不同角度建立了眾多的數學模型,但在大部分學者眼中,該理論還隻是一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假說。真正相信黑暗森林理論的是政治家和公眾,而後者顯然更多是根據自身所處的境遇,選擇是相信還是否定它。在廣播紀元開始後,大眾越來越傾向於認為黑暗森林理論真的是一個宇宙迫害妄想。
隨著一切都塵埃落定,人們的注意力從宇宙廣播轉移到對威懾紀元結束至今的整體事件的回顧和反思上來。對執劍人的指責和聲討開始鋪天蓋地地出現,如果在事變之初執劍人就啟動宇宙廣播,至少可以避免後來的移民災難。但輿論的主要抨擊焦點集中在對執劍人的選擇上。這是一個十分複雜的過程,由世界民意形成的政治壓力促成了當時聯合國和艦隊國際的最後決定,人們激烈地爭論著該由誰負責,但幾乎沒有人提出這是所有人的群體意志導致的結果。輿論對程心本人還是相對寬容的,她美好的公眾形象為自己提供了一定的保護,同時她作為一個普通移民經歷的苦難也博得了同情,人們更多地把她看做一個受害者。總的來說,執劍人在最後時刻的放棄使歷史繞了一個大彎,但並沒有改變總體的進程,宇宙廣播終究還是啟動了,所以對那段歷史的討論很快平息下來,程心也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畢竟這時最重要的事情還是享受生活。
但對程心來說,生活卻成了無盡的折磨。她的眼睛複明了,心裡仍一片黑暗,終日處於抑鬱的深海中。精神的痛苦已不再那麽灼熱、那麽撕心裂肺,但變得綿綿無絕期。痛苦和抑鬱仿佛是與生俱來地滲透了她的每一個細胞,她不再記得自己的生活中還曾有過陽光。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接受來自外界的信息,對自己那迅速擴大的公司也毫不關心。AA對程心很關心,但她要忙公司的事務,能陪程心的時間也不多,支撐著程心生活的是弗雷斯。
在移民結束的那個黑暗的時刻,弗雷斯和AA一起被帶出澳大利亞,他在上海待了一陣,沒等大疏散結束就回到了沃伯頓的家中。澳大利亞重新沉寂下來之後,弗雷斯把自己的房子捐給了政府做土著民俗博物館,自己在附近的樹林中搭了個小帳篷,真的過起了祖先的原始生活。風餐露宿中,老人的身體好像比以前更健壯了。他擁有的唯一一件現代化物品就是移動電話,每天他都給程心打幾次電話,每次都是簡單地說一兩句話:
“孩子,這裡太陽升起來了。”
“孩子,這裡晚霞很美。”
“孩子,我這一整天都在收拾周圍亂七八糟的板房,想讓沙漠變成原樣。”
“孩子,這裡下雨了,空氣中那種沙漠的潮味,你應該記得的。”
……
澳大利亞與中國的時差在兩個小時左右,程心漸漸適應了老人的作息時間,每當聽到老人的聲音,她就想象自己也生活在那遙遠沙漠中的樹林裡,被與世隔絕的寧靜籠罩著。
這天深夜,睡夢中的程心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一看是弗雷斯打來的。這時是凌晨1點14分,在澳大利亞是凌晨3點左右。弗雷斯知道程心處於嚴重的失眠中,如果不借助催眠器,一天隻能睡兩三個小時,他平時絕對不會在這時打擾她。這次,他電話中的聲音也失去了往常的和緩沉穩,變得急促而緊張:“孩子,快出去看天上!”
其實程心在房間裡也發現了外面的異常。剛才艱難的睡眠中,她正在做噩夢,這夢中的情景以前也常出現:夜色籠罩的平原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陵墓,一片幽幽的藍光從陵墓中透出,照亮了附近的地面……現在,外面就是一片這樣的藍光。程心走到陽台上,看到天空中有一顆發出藍光的星星,其亮度壓過了所有的星光,它位置恆定,很容易同運行在近地軌道上的太空設施區分開,是一顆太陽系外的恆星。它的亮度還在急劇增加,很快照出了地面上的人影,使城市的燈海黯然失色。約兩分鍾後,這顆恆星的亮度達到峰值,比滿月還亮,使人無法正視,光的色彩也由幽藍變成慘白,把城市照得亮如白晝。程心知道那是哪裡,近三個世紀以來,那是人們仰望夜空時看得最多的一個位置。
附近的巨樹建築中傳來驚叫聲,還有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
那顆星的光度在達到峰值後漸漸減弱,由白變紅,大約半個小時後,完全熄滅了。
程心出來時沒拿電話,但通話窗口跟隨著她,她仍能聽到弗雷斯的聲音,這聲音又恢複了沉穩和超然:“孩子,不要怕,該發生的總要發生。”
安逸的美夢徹底破滅,黑暗森林理論得到了最後的證實,三體世界被摧毀了。
【廣播紀元7年,智子】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的新模型
三體世界應該是在廣播紀元三年零十個月被摧毀的,引力波宇宙廣播後這麽短的時間就引來了打擊,這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由於三體星系一直處於密切監視之中,所以對這次事件掌握了較為詳細的資料。三體星系受到的打擊與羅輯進行試驗的187J3X1恆星受到的打擊完全一樣:是一個極端接近光速的小體積物體,借助於相對論效應產生的質量膨脹摧毀恆星。被摧毀的是三體星系三星中的一顆,時機選擇得很精確,這顆恆星被擊中時,剛剛捕獲了三體行星成為它的衛星,恆星爆發時行星被完全摧毀。
“萬有引力”號在啟動引力波廣播時,與三體星系相距約三光年,考慮到引力波以光速傳播的時間,光粒的發射點應該比兩艘飛船更接近三體星系,而且幾乎是接到信息馬上發射。觀測數據也證實了這點,光粒穿過三體星系附近塵埃雲的尾跡被清晰地記錄下來。但這個范圍的太空中肯定沒有其他恆星系,這就是說,光粒是從某個宇宙飛行器上發射的。
黑暗森林理論以前的模型主要是以恆星系為基礎的,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對坐標已經被廣播的恆星系的打擊,都是來自於其他恆星系。如果宇宙飛行器也能夠成為打擊源,情況便驟然複雜起來。相較於對恆星位置的精確掌握,除三體艦隊外,人類對於宇宙中智慧體製造的飛行器一無所知,它們的數量、密度、速度和航向等全都是未知,這使得黑暗森林打擊的可能來源更加撲朔迷離,打擊的出現也更加迅捷。除三體星系外,距太陽系最近的恆星也有六光年,但那些幽靈般的異類宇宙飛船可能就從太陽附近穿過。原以為遠在天邊的死神,赫然出現在眼前。
人類世界第一次目睹了一個文明的毀滅,而這樣的命運隨時都會落到自己頭上。綿延了近三個世紀的三體威脅煙消雲散,現在人類面對的是更加冷酷的整個宇宙。
預想中的世界性大恐慌並沒有出現,面對四光年外遠方世界的毀滅,人類社會隻是奇怪地沉寂下來,所有人都在茫然中等待,盡管誰也不知道在等什麽。
自危機紀元的大低谷以來,雖然歷史經歷了幾次重大轉折,但人類世界總體上是處於高度民主文明的高福利社會狀態。兩個世紀以來,人們的潛意識中形成這樣一個共識:不管情況糟到何等地步,總會有人來照管他們的。這種信念在大移民災難中幾乎崩潰,但在六年前那個最黑暗的早晨,奇跡還是出現了。
這次人們也在等待奇跡。
在三體星系毀滅後的第三天,智子突然請程心和羅輯去喝茶。她說沒別的意思,隻是朋友好久沒見,去敘敘舊。
聯合國和艦隊國際都很重視這次會見。現在,全社會的這種茫然等待的狀態十分危險,人類群體就像海灘上脆弱的沙堡,隨時可能在風中崩潰。上層希望兩位前執劍人能夠從智子那裡帶回一些穩定人心的信息,在為這次會見舉行的PDC緊急會議上,甚至有人暗示即使得不到這種信息,也可以編出一些模棱兩可的來。
六年前宇宙廣播啟動後,智子就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即使偶爾露面,也面無表情,隻成為三體世界的傳聲筒。她現在一直待在那幢空中的木製小別墅中,可能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待機狀態。
在懸掛智子別墅的樹枝上,程心見到了羅輯。大移民期間,羅輯一直和抵抗運動在一起,他沒有參加或指揮過任何行動,但一直是抵抗戰士們的精神領袖。治安軍和水滴都在瘋狂地搜索並欲消滅他,但不知道他是如何隱蔽的,即使是智子都找不到他的行蹤。現在,程心見到的羅輯仍是那副挺拔冷峻的樣子,除了在風中飄拂的須發更白了一些,七年的時光幾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痕跡。他沒有說話,但向程心致意時露出的微笑讓她感到很溫暖。羅輯讓程心想起了弗雷斯,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但都帶來了公元世紀某種山一般強大的東西,讓程心在這陌生的新紀元有一種依靠。還有維德,那個差點殺了她的像狼一般邪惡凶狠的公元男人,她對他既恨又怕,但在他身上,她居然也感到一種依靠,這感覺真的很奇怪。
智子在別墅門前迎接他們,她又穿上了華美的和服,圓發髻上插著鮮花。那個穿迷彩服的凶悍忍者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又變回了一個如花叢中的清泉一般的女人。
“歡迎,歡迎。本該到府上拜訪,可那樣就不能用茶道來招待了,請多多見諒,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智子鞠躬,說著程心第一次在這裡見到她時一樣的話,聲音也一樣柔細。她引著兩人走過竹林中的庭院,走過淙淙清泉上的小木橋,進入那個大亭子似的客廳。然後,三人在榻榻米上坐下,智子開始擺弄茶道,時間在寧靜中流逝,任窗外的藍天上雲卷雲舒。
看著智子輕柔飄逸的動作,程心百感交集。
是的,她(他們?它們?)本來是能夠成功的,且每一次都幾乎成功了,但人類每一次都憑借頑強、狡詐和機遇挽回了敗局。三個世紀的漫漫征程,最後隻落得母星家園在火海中隕滅。
智子早在四年前就知道了三體世界毀滅的消息。在三天前毀滅的光信號傳到地球後,她曾對國際社會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講話,隻是簡單地通報了災難的過程,對災難的起因——人類兩艘飛船所啟動的引力波宇宙廣播——沒有作任何評價,更沒有譴責。人們有理由懷疑,四年前在四光年外的三體行星上控製這個機器人的那些三體人已經葬身火海,現在她的控製者可能身處三體艦隊的飛船。智子講話時的表情和聲音都很平靜,這種平靜不是之前僅僅充當傳聲筒時的呆滯,而是控製者靈魂和精神的真實體現,顯示出面對毀滅時人類無法企及的高貴和尊嚴。面對這個母星世界已經毀滅的文明,所有人都感到從未有過的敬畏。
通過智子提供的有限信息和人類的觀測數據,可以大致勾勒出三體世界毀滅的景象。
災難發生時,三體行星正處於一個穩定的恆紀元中,圍繞著三星中的一顆恆星運行,軌道半徑約0.6個天文單位。恆星被光粒擊中後,光球層和對流層上被擊出一個巨大的裂孔,孔的直徑達五萬千米,可以並排放下四個地球。不知是偶然還是攻擊者有意為之,光粒擊中恆星的位置正在行星運行的黃道面上。從三體行星上看去,那個太陽的表面出現了一個光度極強的亮斑,它像熔爐的大門,太陽深處的強輻射通過裂孔,穿透光球層、對流層和色球層,直接照射到行星上。暴露在光斑下的那個半球之上,處於室外的生命在幾秒鍾內就被烤焦。接著,恆星內部的物質從裂孔噴湧而出,形成了一股五萬千米粗的烈焰噴泉。噴出的太陽物質溫度高達千萬度,一部分在引力的作用下落回太陽表面,一部分則達到了逃逸速度,直衝太空。從行星上看去,太陽表面仿佛長出了一棵燦爛的火樹。約四小時後,噴出物質穿過0.6個天文單位的距離,火樹的樹頂與行星軌道相交。又過了兩個小時,運行中的行星接觸了火樹的樹梢,然後在噴出物質帶中運行了三十分鍾,這段時間,行星等於是在太陽內部運行,噴出物質經過太空的冷卻後仍有幾萬攝氏度的高溫。當行星移出噴出物質帶後,它已經是一個發出暗紅色光芒的天體,表面均被燒熔,岩漿的海洋覆蓋了一切。行星的後面拖著一道白色的尾跡,那是被蒸發的海洋的水蒸氣;而後尾跡被太陽風吹散,行星變成了一顆披散著白色長發的彗星。
這時,行星表面已經沒有生命,三體世界已經毀滅,但災難的引信才剛剛點燃。
噴出帶對行星產生了巨大的阻力,行星在穿過後運行速度降低,軌道下降了一些。火樹像太陽伸出的魔爪,一次次拉低行星,隻要穿過噴出帶十次左右,行星就會墜落到太陽表面,三體星系中漫長的宇宙橄欖球賽將迎來大結局,但這個太陽沒有活到成為冠軍的那一刻。
由於噴出物質導致壓力降低,恆星內部的核聚變反應暫時變弱,於是這個太陽迅速暗下去,最後隻能看到一個朦朧的輪廓,這使得太陽表面的火焰巨樹更加醒目耀眼,仿佛是在宇宙的底片上用尖利物劃出來的。隨著聚變的熄滅,內部輻射壓力已不足以支撐恆星的外殼,太陽開始坍縮,最終黯淡下去的外殼接觸並擠壓內核,引發了最終的大爆發。
這就是三天前地球上的人們看到的那一幕。
恆星爆發摧毀了三體星系的一切,星系內正在逃離的大部分飛船和太空城都被毀滅,隻有極少數的飛船僥幸逃脫——當時,這些飛船正處於另外兩顆太陽後面,這兩顆沒有受到打擊的恆星在大爆發中起到了掩體的作用。
以後,剩下的兩輪太陽將組成一個穩定的雙星系統,但再也沒有生命來享受有規律的日出日落了。爆發的恆星物質和破碎的行星在兩輪太陽周圍形成廣闊的吸積盤,像兩片灰色的墓場。
“有多少人逃離了?”程心輕輕地問。
“加上已經遠航的艦隊,不到千分之一。”智子回答的聲音更輕,她仍專心於茶道,沒有抬頭。
程心有很多的話想說,女人對女人的話,但她是人類的一員,如今與智子隔著的那道溝壑已無法跨越。想到這裡她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提出上層授意她問的問題。以下的談話被稱為“茶道談話”,對後來的歷史進程產生了重要影響。
“我們還有多長時間?”程心問。
“不能確定,打擊隨時都會到來,但按照概率,應該還有一段時間,可能長達一兩個世紀,就像你們上一次進行的試驗那樣。”智子看了羅輯一眼。後者正襟危坐,不動聲色。
“可是……”
“三體世界與太陽系的情況不同。首先,被廣播的是三體星系的坐標,如果由此覺察到地球文明的存在,就要查閱近三個世紀前雙方首次通信的資料;肯定會被查閱的,但查閱和決定發起打擊同時發生的概率比較小;肯定會發生,但需要時間。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從遠距離觀察,三體星系看起來比太陽系更危險。”
程心吃驚地看了羅輯一眼,後者仍不動聲色,她問:“為什麽?”
智子堅決地搖搖頭,“這永遠不能告訴你們。”
程心使談話回到預定的軌道上來,“已有的兩次打擊都是用光粒摧毀恆星,這是普遍的打擊方式嗎?未來對太陽系的打擊也會是這樣的嗎?”
“黑暗森林打擊都有兩個相同的特點:一、隨意的;二、經濟的。”
“請解釋一下。”
“這不是正規的星際戰爭,隻是順手消除可能的威脅。所謂隨意的,是說坐標被發布是唯一的打擊依據,不會對目標進行近距離直接探測,隻是發動打擊,因為對超級文明來說,近距離探測比打擊成本更高;所謂經濟的,是指隻進行最低成本的打擊,用微小低廉的發射物誘發目標星系中的毀滅能量。”
“誘發恆星的能量嗎?”
智子點點頭,“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的是這樣。”
“有可能防禦嗎?”
智子微笑著搖搖頭,像對一個孩子解釋她的幼稚,“整個宇宙在暗處,我們在明處。我們在黑暗森林中就是一隻拴在樹頂上的小鳥,被聚光燈照亮,打擊可能來自任何方向。”
“從兩次打擊的性質來看,應該是有被動防禦的可能,三體世界在本星系也有飛船幸存。”
“請相信我,人類絕對無法在打擊中幸存。逃亡吧。”
“星際逃亡,我們能逃離的人連千分之一都不到。”
“那總比全軍覆沒強。”
從我們的價值觀來說,未必。程心暗想,但沒有說出口。
“我們不要再談這些,好嗎?請不要再提問題,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上面那些了,我是請兩位朋友來喝茶的。”智子說,對兩人鞠躬後,把兩碗碧綠的茶分別遞給他們。
程心還有許多預定的問題沒有問,她接過茶時很緊張,但她知道再問也沒有用了。
到目前為止一言不發的羅輯仍很從容,而他對茶道顯然更內行些,左手托著茶碗,右手把碗轉了三圈才開始喝。他喝得很慢,讓時間在寂靜中流逝。直到窗外的雲霧染上了夕陽的金色,他的茶才喝完,然後他慢慢放下碗,說出了第一句話:
“我也不能再問了嗎?”
羅輯在三體世界的威望早就在智子身上得到了顯現。從一開始程心就注意到,與對自己表現出來的溫和友善不同,智子對羅輯充滿了敬畏,隻要她面對羅輯,這敬畏就會從目光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她總是同羅輯保持著比程心更遠的距離,對羅輯鞠躬時也更慢更深一些。
聽到羅輯的話,智子又深深鞠躬。“請等一下。”她說,然後垂眼靜坐,像在沉思。程心知道,幾光年外的太空裡,三體艦隊的飛船上,智子的控製者們正在緊張地商議。大約兩分鍾後,她抬起頭來說:
“您隻能提一個問題,我隻能做肯定、否定或不知道三種回答。”
羅輯把茶碗慢慢放下,但智子又抬起手阻止他說話:“這是出於我的世界對您的尊敬。我說出的答案肯定是真實的,即使這個答案可能對三體世界有害,但隻能有一個問題,我也隻能做三種簡單的回答,請您在提問前慎重考慮。”
程心擔憂地看著羅輯,後者卻幾乎沒有停頓,果斷地說:“我考慮好了,下面是我的問題:如果從宇宙尺度的遠距離觀察,三體世界顯現出某種危險特征,那麽,是否存在某種安全特征,或者叫安全聲明,可以向宇宙表明一個文明是安全的,不會對其他世界構成任何威脅,進而避免黑暗森林打擊?地球文明有辦法向宇宙發出這樣的安全聲明嗎?”
對這個問題,智子遲遲不回答,又垂下雙眼沉思。在程心的感覺中這段時間長得驚人,每過一秒,她的信心就減退一分,最後她幾乎肯定智子的回答是沒有或不知道。但智子突然用明澈的雙眼直視羅輯——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敢於正視過他——她回答了一個字,語氣斬釘截鐵:
“有。”
“怎麽做?!”程心脫口而出。
智子把目光從羅輯身上移開,搖搖頭,慢慢地給他們添上茶,“再沒有什麽能告訴你們的了,真的沒有了,永遠沒有了。”
“茶道談話”給在等待中乞討希望的人們伸出的無數雙手裡放上了一點兒東西:有可能向宇宙發布避免黑暗森林打擊的安全聲明。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宇宙安全聲明——孤獨的行為藝術
“茶道談話”發布後,所有的人都在思考如何發布安全聲明。上至世界科學院,下至小學生,都在冥思苦想,提出了無數方案。全人類一起動腦子全力解決一個具體問題,這在人類歷史上還是第一次。
人們很快發現,安全聲明是一個越想越深的謎。
所有的發布方案大致可分為兩大類:聲明派和自殘派。
聲明派的設想很簡單,就是向宇宙廣播聲明,宣布地球文明是安全的。這一派主要致力於研究聲明的表達方式。不過在大多數人看來,這個想法近乎弱智,不管表達方式多麽精妙,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真會有“人”相信嗎?況且,安全聲明需要的是宇宙中的無數文明全部相信。
自殘派佔主流,他們的理論認為,安全聲明的內容必須是真實的,這就意味著聲明包括“說”與“做”兩部分,而“做”是重點,人類必須為在黑暗森林中的生存付出代價,把地球文明變成確實安全的文明,直白說就是文明的自殘。
大多數的自殘方案都著眼於技術,主張人類主動退出太空時代和信息時代,建立一個低技術社會,比如19世紀末的電氣和內燃機社會,甚至農耕社會。考慮到世界人口的急劇下降,這個方案是可行的。這樣,安全聲明就變成了低技術聲明。
自殘派中還出現了極端想法:智力自殘。使用某種藥物或腦科學技術降低人類的智力,並在基因水平把這種低智力在遺傳上固定下來,低技術社會自然就實現了。這種想法其實是走向極端的技術自殘,讓大多數人厭惡,但仍廣為流行。按照這種設想,安全聲明就是弱智聲明。
還有許多其他思潮,比如自我威懾派,主張建立某種自我威懾系統,一旦啟動即脫離人類的控製,系統如果監測到人類的不安全行為,則啟動毀滅機製。
這是一場想象力的盛宴,無數的方案中,有的精巧,有的奇特,也有的像邪教般恐怖和邪惡。
但所有這些方案都沒抓住安全聲明的實質。
智子指出,黑暗森林打擊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隨意性,打擊的發起者不對目標進行近距離探測。在已經提出的所有方案中,人類隻是在表演著沒有觀眾的行為藝術,不管做得多麽誠心,除自己外沒人能看到。退一萬步說,即使真有某些慈父般的文明對地球進行近距離探測,甚至在地球和太陽系中安裝類似於智子的長期監視系統,它們也隻佔宇宙中億萬文明的極小一部分。在大多數宇宙文明的眼中,太陽隻是無數光年外一個暗弱的光點,沒有任何細節特征,這是宇宙黑暗森林狀態的基本數學結構。
曾經有過一個天真的時代,那時科學家相信,能夠通過遠距離觀測發現遙遠恆星系中存在的文明跡象,比如探測行星大氣中氧氣、二氧化碳和水的吸收光譜,以及文明發出的電磁輻射等,甚至提出戴森球跡象這類異想天開的猜測。現在知道,這是一個所有文明都在隱藏自己的宇宙,如果一個恆星系從遠方觀察沒有任何智慧跡象,可能是因為它真的處於蠻荒狀態,也可能是那個星系中的文明已經成熟的標志。
安全聲明實質上是一種宇宙廣播,並且需要所有的聆聽者都相信它的內容。
有一顆遙遠的星星,是夜空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光點,所有隨便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說,那顆星星是安全的。這就是宇宙安全聲明。
一件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還有一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為什麽智子不告訴人類如何發布安全聲明?
幸存的三體文明對人類進行技術封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宇宙廣播以後,兩個世界都面臨著來自整個銀河系甚至全宇宙的敵意,相互間都不再是對方的重大威脅,也無暇顧及彼此。隨著三體艦隊在茫茫太空中漸行漸遠,兩個文明間的聯系也漸漸變得細若遊絲。但有一個事實是三體和地球人都永遠不會忘記的:目前所有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於三體世界,是他們首先對太陽系發起入侵,是他們試圖滅絕人類並幾乎成功。如果地球人類在技術上取得飛躍,複仇是不可避免的,最有可能的複仇對象就是幸存的三體人可能找到的新家園,而這種複仇可能在地球文明被黑暗森林打擊摧毀之前就完成。
但安全聲明不同,如果這種聲明能夠使全宇宙都相信地球是安全的,那地球對三體文明也是安全的,這難道不正是三體世界希望看到的?
盡管對發布真正的安全聲明的途徑沒有任何線索,所有嚴肅的研究都隻是進一步證明了它的不可能,但公眾對盡快發布聲明的願望不可遏止,雖然大多數人都知道已有的那些方案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還是不斷有人進行嘗試。
有一個歐洲的民間組織試圖架設超大功率電波發射天線,想通過太陽放大功能廣播他們編製的安全聲明,很快被警方製止。太陽系中的所有水滴早在六年前就已全部撤走,對太陽放大功能的封鎖也已經解除,但這種發射還是很危險的,可能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坐標。
還有一個名為“綠色拯救者”的組織,在全球擁有幾百萬成員,主張人類通過退回農耕社會向宇宙發布安全聲明。該組織中的兩萬多人又回到了澳大利亞,在這個大移民後重新變得空曠的大陸上,開始建立一個示范型農耕社會。“綠色拯救者”在澳大利亞的農耕生活被不間斷地全球直播。這個時代已經找不到傳統農具,隻好由讚助者為他們專門製造。澳大利亞的可耕地很少,全部用於種植昂貴的高檔農作物,他們隻好在政府指定的地塊自己開荒。不過,集體勞動隻持續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沒人再乾了,這倒不是因為“綠色拯救者”的人懶惰,僅憑熱情他們也能維持一段時間的勤勞,而是因為現代人的身體素質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雖在柔韌性和靈活性方面優於過去的人,卻不再適合單調重複的體力勞動,更何況人力開荒在農業時代也是一項很繁重的勞動。在“綠色拯救者”的領袖表達了對自己農民祖先的敬意後,眾人一哄而散,示范型農耕社會的事業不了了之。
對安全聲明的變態理解還引發了一些惡性恐怖事件,出現了一些主張降低人類智力的“反智慧”組織,其中的一個組織策劃了一次大規模行動,在紐約的城市自來水系統中大量加入一種名為“神經元阻遏劑”的藥物,該藥物能夠對大腦產生永久性傷害。好在發現及時,沒有造成太大傷害,隻是使紐約的供水系統癱瘓了幾個小時。令人不解的是,這些“反智慧”組織卻無一例外地要求自己保持高智慧,嚴禁組織成員示范性地使用降低智力的藥物或其他技術手段,聲稱自己有責任做最後一批“智慧人”,以完成低智慧社會的建立並領導其運行。
在死亡的威脅與生存的誘惑面前,宗教再一次成為社會生活的中心。
縱觀歷史,宇宙黑暗森林狀態的發現對各大宗教,特別是基督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其實這種打擊早在危機紀元初就出現了,在得知三體文明的存在時,基督徒們立刻發現,在伊甸園裡沒有三體人的位置,在創世紀時上帝也從來沒有提到過三體人。教會和神學家開始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對教義和《聖經》艱難的重新解釋。在剛剛能夠自圓其說之際,又出現了黑暗森林這個怪物,一時間人們知道,宇宙中存在著數量巨大的智慧文明群體,如果每個文明都有一個亞當和夏娃,那伊甸園中的人口數量與現在地球上差不多了。
但在大移民災難中,宗教開始了全面的複興。現在,有一種思潮廣為流行,認為人類在過去的七十多年中兩次瀕臨毀滅的邊緣,兩次都奇跡般地脫險。這兩次脫險事件——黑暗森林威懾的建立和引力波宇宙廣播的啟動,有許多共同的特點:它們都是在極少數人的策劃下突然發生的,它們的發生依賴於許多平時看似不可能出現的機遇,比如兩艘飛船和水滴同時進入四維碎塊等;這都是明顯的神跡。在兩次危機到來時,信徒們都進行了虔誠的大規模祈禱,正是這樣虔誠的祈禱最終迎來主的拯救,盡管對於究竟是來自哪個主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爭論。
於是地球成了一座大教堂,成為了一顆祈禱之星,每個人都以從未有過的虔誠祈禱著救贖的出現。除了梵蒂岡教皇主持的多次全球規模的禮拜外,人們在各種場合都進行著小群體的或個人的祈禱,他們飯前和睡前都默誦著同一句禱詞:主啊,降予我們啟示吧,指引我們向星空表達我們的善意,讓全宇宙知道我們是安全的。
在地球的近地軌道上有一座世界性的太空教堂。說是教堂,其實它沒有任何實體建築,隻有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兩根梁的長度分別為二十千米和四十千米,能夠發光,夜晚在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形狀。做禮拜時,教眾就身穿太空服懸浮在十字架下面,有時人數可達數萬。與他們一起懸浮的,還有無數根能夠在真空中燃燒的巨型蠟燭,點點燭光與群星一起閃耀,從地面看去,燭光和人群像一片發光的太空塵埃。每天夜裡,地面上也有無數人面對那個出現在星海中的十字架祈禱。
甚至三體文明也成為祈禱的對象。歷史上,三體文明在人類眼中的形象一直不斷變化。危機紀元之初,他們是強大而邪惡的外星入侵者,同時也在地球三體運動中被ETO神化;之後,三體世界的形象漸漸由魔鬼和神降為人,黑暗森林威懾建立以後,三體世界在人類眼中的地位降到最低,他們成了一群文化低劣、仰人類鼻息的野蠻人;威懾中止後,三體人又露出了入侵者和人類滅絕者的真面目;但很快,宇宙廣播啟動後,特別是在三體星系毀滅後,他們又成了與人類同病相憐的受害者。在得知安全聲明這回事後,人類社會最初的反應是一致的,強烈要求智子公布發布聲明的方法,警告她不要為此犯下世界毀滅罪行。但很快人們意識到,對於一個正在星際中遠去、同時仍然掌握著人類無法企及的高技術的世界,任何狂怒和譴責都是無濟於事的,最好的辦法還是請求。請求後來變成乞求,漸漸地,在苦苦的乞求中,也在日益濃厚的宗教氛圍中,三體世界的形象再次發生了變化。既然他們掌握著發布安全聲明的方法,那他們就是上帝派來的拯救天使了,人類之所以還沒得到他們的救贖,是因為還沒有充分表現出自己的虔誠。於是對智子的乞求又變成祈禱,三體人再一次變成了神。智子的居住地成了聖地,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在那棵巨樹建築下,人數最多的時候是往年麥加朝聖人數的數倍,形成一片一望無際的人海。那幢空中別墅在四百多米高處,從地面看上去很小,在它自身產生的雲霧中時隱時現。有時智子的身影會在別墅前出現,看不清細節,隻有她的和服像一朵雲中的小花。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因而也很神聖,人海中信仰各種宗教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虔誠。有的加緊祈禱,有的歡呼,有的聲淚俱下地傾訴,有的跪拜,有的五體投地。每到這時,智子隻是向下面的人海微微鞠躬,然後悄然退去。
“即使拯救真的出現還有意義嗎?人類的尊嚴已喪失殆盡。”畢雲峰說,他曾是執劍人的候選人之一,大移民時成為地球抵抗運動亞洲分支的主要指揮官。
像他一樣保持理智的人仍然有很多,在各個學科領域都對安全聲明進行著大量的深入研究。探索者們風雨兼程,試圖找到具有堅實科學基礎的安全聲明發布方法,但所有的研究都漸漸指向同一個結論。
如果真的存在發布安全聲明的可能性,那就需要某種全新的技術,這種技術遠超出地球世界目前的科學水平,人類聞所未聞。
對於已消失在太空中的“藍色空間”號飛船,人類社會的孩子臉又變了。這艘飛船由拯救天使再次變成黑暗之船、魔鬼之船。它劫持了“萬有引力”號,對兩個世界發出了罪惡的毀滅詛咒,它的罪惡不可饒恕,它是撒旦的終極形態。那些朝拜智子的人,同時也代表人類發出請願,希望三體艦隊盡快搜索並追殺兩艘飛船,以維護正義和主的尊嚴。與其他的祈禱一樣,這個呼籲沒有得到智子的任何回應。
與此同時,程心在公眾眼中的形象也慢慢發生著變化,她不再是一個不合格的執劍人,再次成為一位偉大的女性。人們挖出了一篇古老的散文——屠格涅夫的《門檻》來形容她,她勇敢地跨過了那道沒有女人敢於接近的門檻,然後,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也面對著日後將遭受的無盡的屈辱,在最後關頭沒有向宇宙發出毀滅的信號。至於她最後放棄威懾操作帶來的後果,人們不再多想,隻是感受著她對人類的愛,這種愛產生的痛苦甚至使她雙目失明。
從深層分析,公眾對程心的這種感情其實是對她潛意識中的母愛的回應。在這個家庭已經消失的時代,母愛也變得稀薄,天堂般的高福利社會抑製了孩子們對母愛的需求。但現在,人類世界暴露在冷酷的宇宙中,死神的鐮刀隨時都會落下,人類這個文明的嬰兒被丟棄在陰森恐怖的黑暗森林中,他大哭起來,隻想抓住媽媽的手。而程心這時正好成了寄托母愛的對象,這個來自公元世紀的年輕美麗的女性是先祖派來的愛的使者,是母愛的化身。當公眾對程心的感情納入了日益濃厚的宗教氛圍中時,一個新紀元聖母的形象再次被逐漸建立起來。
對程心來說,這斷絕了她活下去的最後希望。
生活對於程心早就成了負擔和折磨。她之所以選擇活著,是不想逃避自己應該承擔的東西,活下去就是對自己那巨大失誤的最公平的懲罰,她必須接受。但現在,她已經成了一個危險的文化符號,對她日益增長的崇拜,將成為已經在迷途中的人們眼前的又一團迷霧,這時,永遠消失就是她最後應盡的責任了。
程心發現,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竟然很輕松,就像一個早就打算遠行的人,終於卸下一切俗務,可以輕裝出發了。
程心拿出一個小藥瓶,裡面隻剩一粒膠囊,這是短期冬眠的藥物,她就是靠這種藥冬眠了六年,但如果沒有體外循環系統維持生命,人服用後會很快無痛苦地死去。
這時,程心的意識就像太空一般透明而空曠,沒有回憶,沒有明顯的感覺,精神的水面平滑如鏡,倒映著正在落下的生命的太陽,像每一個黃昏一樣自然……這就對了,如果一個世界都能在彈指一揮間灰飛煙滅,一個人的終結也就應該如露珠滾下草葉般平靜淡然。
正當程心把膠囊放在手中時,電話響了,又是弗雷斯打來的,這裡是黃昏,澳大利亞已是夜裡。
“孩子,這裡月亮很好,我剛才看到一隻袋鼠,移民居然沒把它們吃光。”
弗雷斯從來不用視頻通話,好像自信他的語言比圖像更生動,雖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程心還是笑了笑,“那真好,弗雷斯,謝謝。”
“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老人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應該沒發現什麽異常,他們每次通話都這麽簡短。
艾AA上午剛來過,興高采烈地告訴她又有一項大工程中標:在同步軌道上建造一個更大的十字架。
程心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有兩個朋友,在這一段噩夢般的短暫歷史中,她隻有這兩個真正的朋友,如果她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對他們是怎樣的打擊?她剛才還透明空靈的心突然抽緊了絞痛起來,像被許多隻手抓住。平靜的精神水面破碎了,上面倒映的陽光像火一般燃燒起來。七年前,在全人類面前她沒能按下那個紅色按鈕,現在想到兩個朋友,她也難以吞下這粒會帶來解脫的藥。她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無邊無際的軟弱,她什麽都不是,隻是一個女人。
剛才,她面前的那條河是封凍的,她可以輕松地走到彼岸;但現在,河面融化了,她隻能蹚過黑色的河水。這將是漫長的折磨,但她相信自己會走到對岸的,也許會猶豫和掙扎到明天凌晨,但她最終會咽下那粒膠囊,她已經別無選擇。
這時電話又響了,是智子打來的,她又請程心和羅輯明天去喝茶,說這是同他們最後的告別。
程心把膠囊慢慢放回藥瓶,這次會面她必須去,這意味著有足夠的時間蹚過那條痛苦的河了。
第二天上午,程心和羅輯又來到智子的空中別墅,他們看到在幾百米的下面聚集著大片的人海。智子昨天晚上向全世界宣布自己要離開,今天來朝拜的信徒比往日多了幾倍,但並沒有往日的祈禱和呼喊聲,人群處於一片寂靜之中,像等待著什麽。
在別墅的門前,智子又說了與前兩次一樣的歡迎的話。
這次的茶道是在沉默中進行的,他們都明白,兩個世界間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程心和羅輯都清楚地感覺到下方人海的存在。地面上沉默的人海像一塊大吸音毯,使茶廳中的寂靜更深了,有一種壓抑感,似乎窗外的白雲都凝重了許多,但智子的動作仍那麽輕柔曼妙,細瓷茶具相碰都不發出一點聲音,智子似乎在用輕柔和飄逸對抗這凝重的時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程心和羅輯並沒有感覺到漫長。
智子把做好的茶雙手捧給羅輯,“我要走了,請二位多多保重。”再把茶捧給程心,“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許以後還有緣相見。”
寂靜中,程心抿了一小口綠茶,閉起雙眼品味著,一陣沁人心脾的清苦,像飲下了冷寂的星光。茶喝得很慢,但最後還是喝完了。程心和羅輯起身作最後的告辭,這次智子送了他們很遠,一直沿著旋梯送到樹枝上。這時,別墅噴出的白雲第一次消失了,在下方的地面上,人海仍沉默著。
“在分別前,我要完成最後一項使命,傳遞一個信息。”智子說著,向兩人深深鞠躬,然後起身抬頭,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程心。
“程心,雲天明要見你。”
【廣播紀元7年,雲天明】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漫長的階梯
危機紀元之初,人類社會的熱情還沒有被大低谷撲滅,為建立太陽系防禦,曾經集中地球世界的資源完成了一系列的壯舉。這些巨大的工程都達到或突破了當時技術的極限,像太空電梯、恆星型核彈在水星的試驗、可控核聚變技術的突破等等,都已載入史冊。這些工程為大低谷後的技術飛躍奠定了基礎。但階梯計劃不屬於此列,甚至在大低谷之前它就被遺忘了。在歷史學家看來,階梯計劃是典型的危機初期激情和衝動的產物,是一次沒有經過周密計劃就草率進行的冒險。除了結局的完全失敗,在技術上也沒留下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後來的宇航技術完全是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的。
誰也沒有想到,在近三個世紀後,階梯計劃為絕境中的地球文明帶來了一線曙光。
運載著雲天明大腦的階梯飛行器是如何被三體世界截獲的,可能永遠是個謎。
在木星軌道附近,階梯飛行器的一根帆索斷裂,飛行器偏離了預定航線,地球方面也失去了它的軌道參數,飛行器迷失於茫茫太空中。但三體世界能夠在後來截獲飛行器,肯定掌握了它在帆索斷裂後的軌道參數,否則,即使憑借三體技術也不可能在太陽系外的茫茫太空中搜尋到這樣小的一個物體。最可能的猜測是:階梯飛行器起航後,至少在加速航段,智子一直跟隨著它,掌握了它最後的軌道參數。但如果說智子在其後的漫長航程中一直跟隨則不太可能,飛行器後來穿過了柯伊伯帶,又穿過了奧爾特星雲,在這些太空區域有可能因星際塵埃減速或偏航,但看來偏航並沒有發生,否則三體世界不可能知道新的軌道參數。所以,階梯飛行器被截獲有一定的幸運成分。
截獲階梯飛行器的基本可以確定是三體第一艦隊的飛船,最有可能是那艘一直沒有減速的飛船。當時它大大前出於艦隊,預計提前一個半世紀到達太陽系,到達後因速度太高隻能穿越而過;這艘飛船的目的也一直是個謎。黑暗森林威懾建立後,這艘飛船與第一艦隊一起轉向,對於它的航線參數地球方面並沒有掌握,但如果它轉向後的航線與第一艦隊方向一致的話,就可能與偏航後的階梯飛行器相遇。當然,即使相遇,兩者間交錯時也有巨大的距離,如果那艘飛船沒有掌握飛行器的精確軌道參數,也不可能對它進行搜索定位。
對於飛行器被截獲的具體時間隻能粗略估算,在三十到五十年前,不可能早於威懾紀元。
三體艦隊截獲階梯飛行器的動機是可以理解的。直到最後,三體世界與人類世界真正的實體接觸也僅限於水滴,所以得到一個人類的實體生物標本對他們還是有一定誘惑力的。
雲天明現在肯定身處三體第一艦隊,該艦隊的大部分飛船朝天狼星方向飛行。他的狀態不得而知,不知道他的大腦是被單獨培養,還是移植到克隆出的身體中,但人們最關心的還是另一個問題。
雲天明仍在為人類的利益而工作嗎?
這個擔心不無道理,雲天明見程心的要求得到應允,說明他已經融入了三體世界,甚至可能在那個世界已經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
接下來一個順理成章但令人震驚的問題是:他是否參與了威懾紀元開始後至今的歷史,這半個世紀中兩個世界間發生的一切與他有沒有關系?
但雲天明畢竟是在地球文明陷入絕境的關鍵時刻出現的,他真的帶來了希望。人們得知這一消息時,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的祈禱得到了回應,拯救天使終於出現了。
透過運載艙的舷窗看出去,程心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根寬八十厘米的導軌,這根導軌向上方和下方無限延伸,直到細得看不見。已經起程一個小時,現在距海平面已有一千多千米,早已越過大氣層進入太空。下面的地球正處於黑夜的一面,大陸的輪廓朦朦朧朧,沒有實感。上方的太空漆黑一片,遠在三萬多千米高處的終端站根本看不到,讓人感覺導軌指向的是一條不歸路。
作為一名公元世紀的航天工程師,程心在近三個世紀後的今天才第一次進入太空。現在乘坐任何航天飛行器都不再需要適應性訓練,但考慮到她可能的不適,技術支持小組還是讓她搭乘太空電梯。運載艙幾乎全程都是勻速直線運行,沒有超重,艙中的重力也沒有明顯的落差。重力是逐漸減小的,直到同步軌道的終端站才會出現完全的失重。有時,程心看到一個小點從遠處飛速掠過,那可能是以第一宇宙速度運行的衛星,在這個高度,隻有以它們那樣的速度沿軌道方向運行才能產生失重。
導軌表面很光滑,幾乎看不出運動,運載艙仿佛靜止地懸在導軌上。其實這時運載艙的運行速度是每小時一千五百千米左右,相當於一架超音速飛機,到達同步軌道需要大約二十個小時,這在太空中確實是一個很低的速度。程心想起在大學時的一次什麽討論中,雲天明曾說,從原理上講低速航天是完全可能的,隻要能維持恆定上升的動力,以汽車的速度,甚至以步行的速度也可以走到太空,甚至可以走到月球軌道,但不可能登上月球,因為那時月球與走過去的人有著每小時三千多千米的相對速度,如果試圖消除這種速度與月球保持靜止,那就又成高速航天了。程心還清楚地記得他最後說:在月球軌道附近,看著龐大的月亮從頭頂飛速掠過,肯定很震撼。現在她就是在他說過的低速航天中。
運載艙呈膠囊形,一共有四層,程心在最上一層,陪同她的人都在下面三層,沒人來打擾她。她所在的是豪華商務艙,像五星酒店的房間,有很舒服的床,有沐浴間,但窄小許多,大小相當於大學宿舍吧。
她最近總是想起大學時代,想起雲天明。
在這個高度,地球的陰影區域很小,太陽出現了,外面的一切都淹沒在強光中,周圍的舷窗自動調低了透明度。程心仰躺在沙發上,透過上方的舷窗繼續看著導軌。那根漫無盡頭的長線仿佛是從銀河系垂下來的,她極力想從導軌上看出運動,或想象出運動來,這種凝視具有催眠作用,她漸漸睡著了。
朦朧中,程心聽到有人在輕喚她的名字。是一個男聲,她發現自己置身於大學宿舍中,躺在下鋪,但房間裡空無一人。她看到牆上有光影移動,就像路燈照進行駛的車內。看看窗外,發現在那棵熟悉的梧桐樹後,太陽飛快地劃過天空,幾秒鍾就升降一次,即使太陽升起時,它背後的天空也是漆黑的,星星和太陽一起出現。那聲音仍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想起身看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從床面上飄浮起來,書本、水杯和筆記本電腦等也飄浮在周圍……
程心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真的在飄浮,已經離開沙發一小段距離。她伸手想抓住沙發把自己拉回去,卻無意中把身體推開,一直升到頂部的舷窗下。她在失重中轉身輕推窗面,成功地使自己落回到沙發上。艙內一切依舊,隻是失重使一些原來已經落下的塵埃飛到空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時她才發現陪同的一名PDC官員已經從下層上來了,剛才也許就是他在叫自己,但現在他隻是驚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程博士,你說你是第一次進入太空?”官員問,得到程心肯定的回答後他笑著搖搖頭,“不像,真的不像。”
連程心自己都感覺不像。第一次經歷失重並沒有讓她感到慌亂和不適,能夠從容應對,也沒有惡心和眩暈的感覺,仿佛她自然而然地就屬於這裡,屬於太空。
“我們快到了。”官員指指頂窗說。
程心抬頭看去,首先看到的仍是太空電梯的導軌,但這時已經能夠從它的表面看出運動,說明運載艙減速了。在導軌的盡頭,同步軌道終端站已經能看出形狀,它由多個同心圓構成,由五根輻條連為一體。最初的終端站隻有中心一小部分,那些圓環是不同時代擴建的,越靠外的環越新。終端站整體在緩緩地旋轉。
程心也看到,周圍出現的太空建築漸漸多了起來,它們都是依托電梯終端站的便利建設起來的,形狀各異,遠遠看去像一件件精致的玩具,隻有突然從近處掠過的那些建築,觀者才能感受到其龐大。程心知道,這其中就有她的太空建築公司——星環集團的總部,AA現在就在裡面工作,但她認不出是哪個。
運載艙從一個巨大的框架結構中穿過,陽光被密集的框架切碎,從另一端升出時,終端站已經佔據了上方的大部分太空,銀河隻是透過圓環間的縫隙閃爍。這巨大的結構從上方撲天蓋地壓下,運載艙進入終端站時四周暗了下來,如同火車進入隧洞。幾分鍾後,外面出現明亮的燈光,運載艙進入終端大廳停住了。周圍的大廳在旋轉,程心第一次感到有些頭暈,但運載艙與導軌脫離後,被一個夾具在中部固定,一陣輕微的震動後,它也隨終端站整體一起旋轉,周圍的一切靜止了。
程心與四名陪同人員一起走出運載艙,進入圓形的終端大廳。由於他們是這一時段到來的唯一一架運載艙,大廳裡顯得很空曠。程心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雖然這裡也到處飄浮著信息窗口,但大廳的主體是用現在早已不再使用的金屬材料建造的,主要是不鏽鋼和鉛合金,到處都可以看到歲月的痕跡,她仿佛不是置身於太空,而是在一個舊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裡。他們乘坐的是人類建成的第一部太空電梯,這個終端站建於危機紀元15年,已經連續使用了兩個多世紀,即使在大低谷時期也沒有關閉過。程心注意到大廳中縱橫交錯的欄杆,那是為人員在失重環境中移動設置的。這顯然是早期的設施,因為現在都使用個人失重推進器,它體積很小,使用時固定在腰帶或肩上,可以在失重中對人產生推力,由一個手持控製器控製移動方向。那些欄杆大部分是不鏽鋼製造,甚至還有一部分是銅製的,看著它們那經過兩個多世紀中無數隻手磨損的表面,程心竟想到了古老城門前深深的車轍印。
陪同人員給程心上進入太空後的第一課——教她使用失重推進器,但程心更習慣於抓著欄杆飄行。當他們行至大廳出口時,程心被牆上的幾幅招貼畫吸引了,都是些很舊的畫,主題大部分是太陽系防禦系統的建設。其中一幅畫被一名軍人的形象佔滿,他穿著程心很陌生的軍裝,用如炬的目光盯著畫外,下面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地球需要你!旁邊一幅更大的畫上,一大群不同膚色的人手挽手組成一道致密的人牆,背景是佔據大部分畫面的聯合國的藍色旗,下面也有一行字:用我們的血肉築起太陽系的長城!對這些畫程心卻沒有熟悉的感覺,因為它們的風格更舊了,讓人想起她出生之前的那個時代。
“這些是大低谷初期的作品。”一位陪同的PDC官員說。
那是一個短暫的專製時代,全世界都處於軍事狀態,然後是崩潰,從信仰到生活,一切都崩潰了……可為什麽把這些畫保留到現在,為了記憶還是忘卻?
程心一行從大廳出口進入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斷面是圓形的,筆直地向前延伸,長得看不到盡頭,程心知道這就是圓環形終端站的五根輻條之一。開始他們仍然飄行在失重中,但很快重力(離心力)出現了,最初盡管很微弱,卻一下子有了上下的方向感。原來的走廊突然變成了不見底的深井,飄行變成了墜落,讓程心頭暈目眩,但“井”壁上出現了許多導引欄杆,在自由下落中如果速度太快,可以抓住欄杆減速。
他們很快經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程心向垂直交叉的另一條走廊看去,發現在兩個方向上地面都向上升起,像一座小山谷一樣,顯然這是終端站的第一個圓環。程心看到走廊的兩個入口都有一個發紅光的標志,上面寫著:終端一環,重力0.15G。向上彎曲的走廊兩側都有一排整齊的密封門,不時開啟關閉。有很多行人,他們雖然在微重力下可以直立著地,但顯然還得借助失重推進器跳躍行進。
通過一環後,重力繼續增加,自由下落已經不安全,“井”壁上出現了自動扶梯,上行和下行各有兩道。程心不時和旁邊上行扶梯上的人交錯而過,發現他們裝束隨意,與地面城市中的居民沒什麽兩樣。“井”壁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信息窗口,有一部分正在播放的新聞中就出現了程心二十多個小時前登上太空電梯的畫面,此時程心因為被四名護送者圍在正中,加上她戴著寬墨鏡,沒有被人認出來。
在隨後的下降中,他們又先後通過了七個環,由於環的直徑依次增長,兩側地面上翹的坡度也逐漸變緩。在這個過程中,程心感覺自己是在“井”中穿過時代的地層。在兩個多世紀中,終端站是由內向外一環一環擴建的,所以越深處地層越新。每一環的建造材料都與上一環不同,看上去也都比上一環新許多,其建造和裝飾風格彰顯出一個時代的斷面。從大低谷壓抑冷漠整齊劃一的軍事色彩,到危機紀元後半葉的樂觀和浪漫,再到威懾紀元彌漫著自由和懶散的享樂主義。在四環之前,環內的艙室都是與環一起整體建造的,但從五環開始,環本身隻提供了一個建設空間,環內的建築設施都是後來規劃建設的,顯示出豐富的多樣性。由上至下經過每一環,太空站的特點漸漸消失,塵世的色彩越來越濃鬱。當到達第八環、也就是終端站的最外一環時,環內的建築風格和環境與地面的小城市已經沒有什麽區別,像一條繁華的步行街,加上已經增長到1G的標準重力,程心幾乎忘記了這裡是距地面三萬四千千米的太空。
但塵世都市的景象很快消失了,一輛小機動車把他們送到一處能直接看到太空的地方。這是入口處標有“A225港”的一個扁平大廳,像廣場一般寬闊的平面上停放著幾十艘形狀各異的小型太空飛行器,大廳的一側則完全向太空敞開,可以看到隨著終端站的旋轉而移動的群星。不遠處一團強光亮起,照亮了整個港口,那個光團由橘黃色漸漸變成純藍,那艘剛啟動發動機的太空艇緩緩移出,很快加速,直接從港口的敞開處衝進太空。程心看到了一個人們已經習以為常的技術奇跡,她一直不明白如何在不完全封閉的太空建築中保持空氣和氣壓。
他們穿過一排排的飛行器,來到港口盡頭一個空曠的小廣場。廣場正中孤零零地停放著一艘太空艇,艇旁還有一小群人,顯然正等待著程心的到達。這時,在港口向太空敞開的一側,銀河系正緩緩移過,它的光芒給太空艇和人投下長長的影子,使得小廣場像一個大鍾面,那些影子就是移動的時針。
那群人就是為這次會面成立的PDC和艦隊聯合小組,他們中的大部分程心都認識,都在七年前參與過執劍人的交接工作。領導人仍是PDC輪值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主席已經換人,但參謀長還是七年前的那一位,這人類歷史上最長的七年在他們的臉上都留下了滄桑。見面後大家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握手,默默地感慨。
程心打量著眼前的太空艇,太空短程飛行器形狀各異,唯獨沒有過去人們想象中的流線型。這一艘是最普通的形狀,球形,很規則,程心甚至看不出推進器在哪一側。這艘太空艇的體積大約相當於過去的一輛中巴車,沒有名稱,外面隻印有一行編號,很普通的一個東西,程心就要乘坐它去與雲天明會面。
會面地點在地球與太陽的引力平衡處:拉格朗日點。
三天前,智子與程心和羅輯分別後,就向地球方面詳細通報了會面的細節。她首先闡明了這次會面的基本原則:這隻是雲天明和程心兩人之間的事,與任何第三方無關。會面中,他們談話的內容也將嚴格限製在兩人之間,不得涉及任何三體世界的技術、政治和軍事方面的內容,雲天明不能談這些內容,程心也不能提這樣的問題。會面過程中不得有第三方在場,也不能進行任何形式的記錄。
會面地點在地球與太陽之間拉格朗日點的太空中,距地球一百五十萬千米,通過由智子建立起的與三體第一艦隊的實時通信進行,可以進行實時談話和圖像傳送。
為什麽要在百萬千米之外的太空中進行會面通信?在中微子通信時代,這個距離的太空隔絕性與在地面上沒有太大區別。按智子的解釋,這隻是一種象征,讓會面在孤立的環境中進行,以表示其與兩個世界無關。之所以選擇拉格朗日點,隻是為了保持會面時位置的穩定,同時,按三體世界在太空中的慣例,天體間的引力平衡點就是約會的地方。
以上是程心已經知道的,接下來,她又被告之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總參謀長帶著程心進入太空艇,裡面空間不大,隻能坐四個人。他們剛坐下,前面的球形艙壁就變成透明的,成了半球形的舷窗,像一個放大了的太空服的面罩。之所以選擇這種型號的太空艇,可能主要是考慮到它的視野廣闊。
現代的太空飛行器內部已經沒有直接手動的操縱物,操縱顯示屏都是在空中投影,所以艙內空蕩蕩的。如果一個公元人第一次進入這裡,可能會以為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設備的空殼。但程心立刻看到了三個不尋常的東西,顯然是後來裝上的。那是三個圓片,貼在前面半球形的舷窗上方,分別是綠、黃、紅三種顏色,讓人想起過去的交通信號。參謀長向程心解釋它們的用途:
“這是三盞燈,由智子控製。會面通信過程自始至終都被監聽和監視,如果他們認為談話內容正常,綠燈亮;如果想對不適宜的內容發出警告,黃燈亮。”
總參謀長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了,過了好一段時間,似乎下定了決心,他才向程心解釋紅燈的作用:
“如果他們認為你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信息,紅燈亮。”
他轉過身,指了指他們背後不透明的那部分艙壁,程心看到那裡貼著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小金屬體,像是一個古代天平用的砝碼。
“這是一個爆炸物,也由智子控製,紅燈亮後三秒鍾引爆,摧毀一切。”
“哪一方的一切?”程心問,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
“隻是地球這一方。不用為雲天明的安全擔心,智子已經明確告訴地球方面,即使紅燈亮起,被毀滅的隻是太空艇,雲天明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紅燈可能在談話過程中亮起。如果整個會面過程正常完成,但他們在重新審查所監聽的談話內容時發現有不適宜內容,那時紅燈也可能亮。下面,我要告訴你最重要的一點……”
參謀長又沉默了,程心的目光平靜如水,對他微微點頭,鼓勵他繼續。
“千萬注意,綠、黃、紅三燈不是順序亮起,紅燈亮之前不一定有警告,可能由綠燈直接跳到紅燈。”
“好的,我知道了。”程心說,她的聲音很輕,如一陣微風吹過。
“除了談話內容,還有一種因素可能亮紅燈:智子發現太空艇中有記錄設備,或者有信息轉發設備。但這個請你放心,絕對不會發生,太空艇是反複檢查過的,沒有任何記錄設備,通信設備也全部拆除,連航行的日志功能都消除了,全部航行都是由艇內的A.I.自主進行,在返回前不會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通信。程博士,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
“如果我回不來,你們就什麽也得不到了。”
“你能明白這點我很高興,這正是我們要向你強調的。照他們說的去做,隻談你們之間的事,不要涉及其他,連隱喻和暗示都不要。時刻牢記一點:如果你回不來,地球什麽都得不到。”
“那樣的話,如果我回來了,地球還是什麽也得不到。將軍,我不想讓這事發生。”
總參謀長想看看程心,但沒有直視她,隻看著她在前面透明罩上的投影。她的影像疊印在星海上,那雙美麗的雙眸平靜地映著星光,他突然感覺群星都在圍著她旋轉,她成了宇宙的中心。他再次強迫自己,沒有進一步勸她不要冒險,而是說出了下面的話:
“這個,”參謀長指指後面,“是一枚微型氫彈,按你們那時的TNT當量計算,五千噸級,可以炸毀一座小城市。如果真發生了,一切都在一瞬間,沒有任何痛苦。”
程心又對參謀長恬淡地微笑了一下,“謝謝,我知道了。”
五個小時後,程心乘坐的太空艇從港口起航了,3G的過載把程心緊緊壓在椅背上,這是普通人能夠舒適承受的超重的上限。從一個後視窗口中,她看到終端站巨大的外殼上反射著太空艇發動機的光亮,小艇像是從一隻巨爐中飄出的一顆小火星。不過終端站本身也在迅速縮小,這個剛才程心還置身其中的巨大構造很快也變成一粒小點,但地球仍宏大地佔據著半個太空。
特別小組的人反複向程心強調,這次飛行本身而言是再普通不過了,不會比她以前乘坐一次民航飛機更特別。從終端站前往地日間的拉格朗日點將飛行約一百五十萬千米,也就是百分之一個天文單位,是一次短程太空飛行,她乘坐的這艘球形艇也是一架短程太空飛行器。但程心記得,三個世紀前使她選擇航天專業的一個重要誘因,是公元世紀中葉的一項偉大壯舉,在那項壯舉中,先後有十二個男人登上了月球,但他們的航程隻是這段距離的五分之一。
十多分鍾後,程心目睹了一次太空中的日出。太陽從地球的弧形邊緣上緩緩升起,太平洋的波濤已被距離抹去,像鏡面一般光潔地反射著陽光,大片的雲層像貼在鏡面上的雪白肥皂沫。從這個位置上看,太陽比地球小許多,像是這個暗藍色的世界孕育出的一枚光芒四射的金蛋。當太陽完全升出弧形地平線時,地球向陽的一側被照亮成一個巨大的下弦月形狀。這個大月牙是如此明亮,以至於地球的其余部分都隱沒於陰影中,太陽與下面的彎月似乎構成了一個宇宙中的巨型符號,程心覺得它象征著新生。
程心知道,這很可能是她見到的最後一次日出了。在即將到來的會面中,即使雙方都忠實地遵守談話的規則,那個遙遠的世界可能也不會讓她活著返回,而她不打算遵守規則。但她感覺一切都很完美,沒有什麽遺憾了。
隨著太空艇的行進,地球被照亮的一面在視野中漸漸擴大。程心看著大陸的輪廓,很輕易地認出了澳大利亞,它像漂在太平洋中部的一大片枯葉。那塊大陸正在從陰影中移出,明暗交界線位於大陸中部,表明沃伯頓剛好是早晨,她想象著弗雷斯在樹林邊看到的沙漠日出的景象。
太空艇越過地球,當弧形的地平線最後移出舷窗的視野時,加速停止了。隨著過載的消失,程心感覺像擁抱著自己的一雙手臂突然松開了一樣。太空艇朝著太陽方向無動力滑行,恆星的光芒淹沒了一切星星。透明罩調暗了,太陽成為一隻不刺眼的圓盤,程心手動再調暗些,使太陽變得像一輪滿月。還有六個小時的旅程,程心飄浮在失重中,飄浮在月光般的陽光裡。
五個小時後,太空艇旋轉一百八十度,發動機對準前進方向開始減速。太空艇轉向時,程心看到太陽緩緩移走,然後,群星和銀河像一軸展開的長卷般從視野中流過。最後當太空艇再次穩定下來時,地球又出現在視野正中,這時它看上去隻有地面上看到的月球大小。幾個小時前它在程心眼前展示的宏大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脆弱,像一個充滿蔚藍色羊水的胚胎,被從溫暖的母腹中拿出,暴露在太空的寒冷和黑暗中。
發動機啟動後,程心又被重力擁抱起來。減速持續了約半個小時,然後發動機斷續運行,進行最後的姿態調整。最後,重力再次消失,一切都寂靜下來。
這裡就是地日間的拉格朗日點,這時,太空艇已成為一顆太陽的衛星,與地球同步運行。
程心看了一下表,航行時間卡得很準,現在離會面還有十分鍾。周圍的太空仍一片空曠,她努力使自己的意識也空曠起來。她要為大量的記憶做準備,能夠記錄會面信息的隻有她的大腦,她要使自己變成一架沒有感情的錄音機和攝像機,在以後的兩個小時中盡可能多地記下聽到和看到的一切。做到這點不容易,程心想象著她身處的這片空間,這裡太陽和地球的引力相互抵消為零,這裡比別處的太空又多了一分空曠,她置身於這片零的空曠中,是一個孤立的存在,與宇宙的任何部位都沒有關系……她用這種想象一點一點地把紛繁的感情趕出意識,漸漸達到了她想要的空白的超然狀態。
在不遠處的太空中,一個智子低維展開,程心看到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球體,直徑有三四米,距太空艇隻有幾米遠,擋住了地球,佔據了大部分視野。球體的表面是全反射鏡面,程心清晰地看到太空艇和艇中的自己在球面上的映像。她不知道這個智子是一直潛伏在太空艇中,還是獨自來到這裡。球面上的映像很快消失了,球體漸漸變成半透明狀,像一個大冰球般深不可測。有一刻,程心感覺它像是太空中挖出的一個洞。接著,有無數雪花狀的亮點從球體內部浮上來,在球面上形成一片閃動的光斑。程心看出這是白噪聲圖像,就像收不到信號的電視屏幕上的一片雪花。
白噪聲持續了三分鍾左右,幾光年外傳來的圖像在球體中出現了,很清晰,沒有絲毫乾擾和變形。
程心曾無數次猜測自己將看到什麽,也許隻有聲音或文字,也許會看到一個培養液中的大腦,也許會看到雲天明完整的本人……雖然她認為最後的那個可能性很小,但還是設想了那種情況下雲天明可能身處的環境,也想出了無數種,然而,現在見到的絕對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片陽光下的金色麥田。
麥田大約有半畝的樣子,長勢很好,該收割了。田地的土壤有些詭異,是純黑色的,顆粒的晶面反射著陽光,在土地上形成無數閃爍的星星。在麥田旁的黑土中,插著一把鐵鍬,式樣很普通,甚至它的鍬把看上去都像是木頭的。鐵鍬上掛著一頂草帽,顯然是用麥秸稈編成的,有些舊了,磨破的邊緣上秸稈都伸了出來。在麥田的後面還有一片地,種著綠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一陣微風吹過,麥田裡泛起道道麥浪。
在這黑土田園之上,程心看到了一個異世界的天空,或者穹頂。那是由一大團紛亂的管道構成的,管道有粗有細,都呈暗灰色,像一團亂麻般纏繞糾結。在這纏盤成一堆的上千根管道中,有兩三根在發光,光度很強,像幾根蜿蜒曲折的燈絲。發光的管道露在外面的部分把光芒灑向麥田,成為供作物生長的陽光,同時也用光亮標示出它在那團管道亂麻中的走向。每根發光的管道隻亮很短的時間就暗下去了,同時另一根管道又亮起來,每時每刻都保持有兩至三根管道發光,這種轉換使得麥田上的光影也在不斷變幻中,像是太陽在雲層中出沒一樣。
令程心感到震撼的是這團管道的混亂程度。這絕不是疏於整理造成的,相反,形成這種混亂是要費很大力氣的,這是一種達到極致的混亂,好像其中出現任何一點點的秩序都是忌諱。這似乎暗示著一種與人類完全不同的美學取向:混亂是美的,秩序是醜的。那些發光的管道使這團亂麻有了奇特的生氣,有種陽光透過雲層的感覺,程心一時不禁想到,這是不是對雲和太陽的一種極度變形的藝術表現?旋即,她又感覺整團管道亂麻像一個巨大的大腦模型,那交替亮起的管子象征著一條條神經回路的建立……但理智使她否定了這些奇想,比較合理的推測是:這可能是一個散熱系統或類似的裝置,並非為下面的農田而建,後者隻是利用它發出的光照而已。僅從外形上看,這個系統所表現出來的工程理念是人類完全無法理解的,程心既感到疑惑,又被它迷住了。
有一個人從麥田深處走來,程心遠遠就認出了他是雲天明。雲天明穿著一身銀色的夾克,是用一種類似於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頂草帽一樣舊,看上去很普通。他的褲子在麥叢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樣的面料做成的。他在麥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臉,他看上去很年輕,就是三個世紀前與她分別時的歲數,但比那時健康許多,臉曬得有些黑。他沒有向程心這邊看,而是拔下一穗麥子,在手裡搓了幾下,然後吹去麥殼,邊走邊把麥粒扔到嘴裡吃,就這樣走出了麥田。當程心感到雲天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時,他卻抬起頭來,微笑著衝程心揮揮手。
“程心,你好!”雲天明說。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滿喜悅,但那是一種很自然的喜悅,就像田間乾活的小夥子看到同村的姑娘從城裡回來時一樣,仿佛三個世紀的歲月不存在,幾光年的距離也不存在,他們一直在一起。這是程心完全沒有想到的,雲天明的目光像一雙寬厚的手撫摸著她,讓她極度緊張的精神放松了一些。
這時,貼在舷窗上的三盞燈中的綠燈亮了。
“你好!”程心說,跨越三個世紀的情感在她的意識深處湧動,像鬱積的火山。但她果斷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隻是對自己默念:記,隻是記,記住一切。“你能看到我嗎?”
“能看到。”雲天明微笑著點點頭,又向嘴裡扔了一粒麥子。
“你在做什麽?”
對這個問題,雲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向麥田揮揮手,“種地呀!”
“是在為自己種嗎?”
“當然,要不我吃什麽?”
雲天明在程心的記憶中是另一個樣子。在階梯計劃的那段時間,一個憔悴虛弱的絕症病人;再早些時候,一個孤僻離群的大學生。那時的雲天明雖然對世界封閉著自己的內心,卻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狀態露在外面,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但現在的雲天明,所顯露出來的隻有成熟,從他身上看不到故事,雖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奧德賽史詩更曲折、詭異和壯麗,但看不到。三個世紀在太空深處孤獨的漂流,在異世界那難以想象的人生旅程,身體和靈魂注定要經歷的無數磨難和考驗,在他的身上都沒有絲毫痕跡,隻留下成熟,充滿陽光的成熟,像他身後金黃的麥子。
雲天明是生活的勝利者。
“謝謝你送的種子。”雲天明說,語氣很真誠,“我把它們都種上了,一代又一代,都長得很好,隻有黃瓜沒種成,黃瓜不好種。”
程心暗暗咀嚼著這話的含義:他怎麽知道種子是我送的(盡管最後換上了更優良的)?是他們告訴他的,還是……
程心說:“我以為這裡隻能無土栽培的,沒想到飛船上還有土地。”
雲天明彎腰抓起一把黑土,讓土從指縫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閃動著點點晶光,“這是隕石做成的,這樣的土……”
綠燈熄滅,黃燈亮起。
雲天明顯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話頭,舉起一隻手笑了笑,這動作和表情顯然是做給監聽者的。黃燈熄滅,綠燈再次亮起。
“多長時間了?”程心問。她故意問出這樣一個含糊的問題,有許多可能的解讀,可以指他種了多長時間的地,或他的大腦被移植到克隆的身體中有多長時間,或階梯飛行器被截獲有多長時間,或任何別的含義,她想留給他足夠的空間傳遞信息。
“很長時間了。”
雲天明給出了一個更含糊的回答。他看上去平靜依舊,但剛才的黃燈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傷害。
雲天明接著說:“開始我不會種地,想看看別人怎麽種,但你知道,已經沒有真正的農民了,我隻能自己學著種。慢慢學會了,好在我需要的也不多。”
程心剛才的猜測被證實了,雲天明話中的含義很明確:如果地球上有真正的農民,他就能看到他們種地,就是說,他能看到智子從地球傳回的信息!這至少說明,雲天明與三體世界的關系已經相當密切了。
“麥子長得真好,該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
“哦,發動機運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則……”
黃燈亮。
又一個猜測被證實了:空中那一團亂麻的管道確實是一種類似於散熱系統的東西,它們發光的能量來自飛船的反物質發動機。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程心微笑著說,“想知道我的事嗎?你走以後的……”
“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雲天明說出這句話時仍那麽平靜和沉穩,卻使程心的心震顫了一下。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過智子實時地看著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樣成為執劍人,看到她在威懾紀元的最後時刻扔掉了那個紅色開關,看著她在澳大利亞經歷的苦難,看著她在極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後來,還看著她把那粒膠囊拿在手中……他與她一起經歷了所有的苦難,可以想象,當他看著幾光年遠方的她在煉獄中掙扎時,一定比她還痛苦。如果她能早些知道,這個深愛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離守候在自己的身邊,那該是怎樣的安慰。但那時對於程心而言,雲天明已經迷失在廣漠的太空深處,在大部分時間中,她以為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那時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說,像是自語。
“怎麽可能……”雲天明輕輕搖搖頭。
被壓抑在深處的情感再次湧動起來,程心極力克製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
“那,你的經歷呢?有什麽能告訴我的嗎?”程心問,這是赤裸裸的冒險,但她必須跨出這一步。
“嗯……讓我想想……”雲天明沉吟著。
黃燈亮,這次是在雲天明還沒有說出任何實質內容前就亮起,是嚴重的警告。
雲天明果斷地搖搖頭,“沒有,沒有能告訴你的,真的沒有。”
程心沒有再說話,她知道,對於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經做完了,至於雲天明要做什麽,她隻有等待。
“我們不能這樣說話了。”雲天明輕輕歎息著說,並用眼睛說出了後面的話:為了你。
是的,太危險了,黃燈已經亮起三次。
程心也在心裡歎息了一聲。雲天明放棄了,她的使命無法完成,但也隻能這樣,她理解他。
一旦放棄了使命,這片容納他們的幾光年直徑的太空就成了他們的私密世界。其實,如果僅限於她和他之間,根本不需要語言,他們用目光就能傾訴一切。現在,當注意力從使命稍稍移開,程心從雲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東西,一下把她帶回到大學時代。那時雲天明就常常向她投來這樣的目光,他做得很隱蔽,但女孩子的直覺能感受到。現在,這目光與他的成熟融合在一起,像穿過光年距離的陽光,讓她沉浸在溫暖和幸福中。
但這種程心願意永遠持續下去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雲天明又說話了。
“程心,你還記得咱們倆小時候是怎麽在一起消磨時光的嗎?”
程心輕輕搖頭,這個問題猝不及防,也不可理解,小時候?!但她成功地掩蓋了自己的驚奇。
“那無數個晚上,我們常常在睡前打電話聊天。我們編故事,講故事,你總是編得比我好。我們編了多少故事,有上百個吧?”
“應該有吧,很多的。”程心以前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她很驚奇自己現在竟能如此不動聲色。
“你還記得那些故事嗎?”
“大部分忘了,童年已離我很遠了。”
“但離我並不遠,這些年,我把那些故事,我編的和你編的,重新講了一遍又一遍。”
“給自己講嗎?”
“不,不是給自己講。我來到這裡,總得給這個世界帶來些什麽……我有什麽能給他們的呢?想來想去,我能給這個世界帶來童年,所以我就講我們編的那些故事,孩子們都很喜歡。我甚至還出過一本選集,叫《地球的童話》,很受歡迎。這是我們倆的書,我沒有剽竊你的作品,你編的故事都署你的名,所以,你在這裡是著名的文學家。”
以迄今為止人類對三體種族極其有限的了解,三體人兩性結合的方式是雙方的身體融為一體,之後這個融合的軀體將發生分裂,裂解為三至五個新的幼小生命,這就是他們的後代,也是雲天明所說的孩子。但這些個體繼承父母的部分記憶,出生後思想上已經有一定程度的成熟,所以並不是人類意義上的真正的孩子,三體世界真的沒有童年。三體人和人類學者都認為,這是造成兩個世界社會文化巨大差異的根源之一。
程心緊張起來,她現在知道雲天明並沒有放棄。關鍵時刻到來了,她必須做些什麽,但要萬分謹慎!她微笑著說:“既然咱們不能說別的,那些故事總能講吧?那真的隻和我們有關。”
“講我編的還是你編的?”
“講我編的吧,把我的童年帶回來。”程心的回答幾乎沒有遲疑,連她都驚異自己思維的速度,僅一瞬間,她明白了雲天明的用意。
“這很好,那我們下面不再說別的了,就講故事,講你編的那些故事。”雲天明說這話時攤開兩手看著上方,顯然是說給監聽者聽的,意思很明白:這樣行了吧,肯定都是安全的內容。然後他轉向程心,“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講哪個呢?那我就講,嗯……《國王的新畫師》吧。”
於是,雲天明開始講那個叫《國王的新畫師》的童話故事,他的聲音低沉舒緩,像在吟誦一首長長的古老歌謠。程心開始是在努力記憶,但漸漸就沉浸在了故事中。時間就在雲天明的童話中流逝。他先後講了內容連續的三個故事:《國王的新畫師》、《饕餮海》和《深水王子》。當第三個故事結束時,在智子的顯示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倒計時,顯示會面的時間隻剩一分鍾了。
分別的時刻即將來臨。
程心從童話的夢中突然驚醒,什麽東西猛烈地撞擊著她的心扉,讓她難以承受。她說:“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們一定還能相見的。”這話脫口而出,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重複了智子的話。
“那我們約定一個相會的地點吧,除了地球,再約另一個地方,銀河系中的一個地方。”
“那就在你送給我的那顆星吧,那是我們的星星。”程心不假思索地說。
“好,在我們的星星!”
在他們跨越光年的深情注視中,倒計時歸零,畫面消失,又變成一片白噪聲雪花,然後變回到最初的全反射鏡面。
艙內的綠燈滅了,此時三盞燈都沒有亮。程心知道,自己正處在最後的生死線上。在幾光年外三體第一艦隊的某艘戰艦上,她和雲天明談話的內容正被重放接受審核,死亡的紅燈隨時會亮起,之前不會再有黃燈警告。
在智子球體的表面,程心又看到了太空艇的映像,看到了艇中的自己。球形的太空艇對著智子的這一半是全透明的,看上去像一個精致的圓形項鏈掛件,自己就是繪在這個小圓盤上的肖像。她身著雪白的超輕太空服,看上去純淨、年輕、美麗。最讓她驚奇的是自己的目光,清澈寧靜,完全沒有透出內心的波瀾。想到這個美麗的掛件將掛在雲天明的心上,她感到一絲安慰。
經過了一段程心很難判斷長短的時間,智子消失了,紅燈沒有亮。外面太空依舊,藍色的地球在遠方重新出現,身後是太陽,它們見證了一切。
超重出現,太空艇的發動機啟動加速,返程開始了。
在返航的幾個小時中,程心把太空艇全部調成不透明,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重新變成了一部記憶機器,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雲天明說過的話和講過的故事。加速停止,失重滑行,發動機掉轉方向,減速,這些她都沒察覺,直到一陣震動後,艙門打開,終端站港口的燈光透了進來。
迎接她的是陪同她前來的四名官員中的兩位,他們表情冷漠,隻是簡單地打了招呼,就帶著程心穿過港口,來到一道密封門前。
“程心博士,你需要休息,不要再多想過去的事了,我們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能得到什麽。”那位PDC官員說,然後請程心通過剛打開的密封門。
程心原以為這是港口的出口,卻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狹窄的房間,四壁都是某種晦暗的金屬,極為密封,門在她身後關上後看不出一點兒痕跡。這裡絕不是休息的地方,陳設相當簡單,隻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著一個話筒;這個時代話筒基本絕跡,隻有進行高保真錄音時才使用。房間的空氣中有一種刺鼻的味道,像硫黃味,皮膚也感到微微的瘙癢,空氣中顯然充滿靜電。房間裡擠滿了人,特別小組的成員全在這裡。那兩位迎接的官員一進房間,臉上冷漠的表情立刻消失了,目光變得與其他人一樣凝重和關切。
“這裡是智子盲區。”有人對程心說。她這才知道人類已經能夠屏蔽智子了,盡管隻能在這樣窄小的封閉空間中做到。
總參謀長說:“現在請複述你們談話的全部內容,不要漏掉任何能想起來的細節,每個字都很重要。”
然後,特別小組的所有人都悄然退出,最後離開的是一位工程師,她告誡程心屏蔽室的四壁都是帶電的,千萬不能觸碰。
房間裡隻剩下程心一人,她在小桌前坐下來,開始複述她記住的一切。一個小時十分鍾後,她完成了。她喝了一點水和牛奶,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第二遍複述,然後是第三遍。在第四遍複述時,她被要求從後向前回憶。第五遍是在一個心理學家小組陪同下進行的,他們用某種藥物使她處於半催眠狀態,她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不知不覺間,六個多小時過去了。
複述最後完成時,特別小組的人又擁進屏蔽室。這時他們才同程心握手擁抱,在激動中熱淚盈眶,說她卓越地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但程心仍處於記憶機器的麻木狀態中。
直到程心身處太空電梯舒適的返回艙中,大腦裡的記憶機器才關上,她變回到了一個女人。極度的疲憊和情感的浪潮同時淹沒了她,面對著下方越來越近的藍色地球,她哭了起來。這時,她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聲音反複回蕩:
我們的星星,我們的星星……
與此同時,在下方三萬多千米的地面,智子的別墅在一團火焰中化為灰燼,同時燒毀的還有那個作為智子化身的機器人。在此之前,她向世界宣布,太陽系中的智子將全部撤離。
人們對智子的話將信將疑。有可能離開的隻是這個機器人而已,還有少量的智子長期駐留在太陽系和地球上。但也可能她說的是實情,智子是寶貴的資源,殘存的三體文明處於星艦狀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無法製造新的智子,而監視太陽系和地球已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艦隊進入智子盲區,就可能丟失處於太陽系中的智子。
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則意味著三體和地球兩個世界徹底斷絕了聯系,再次成為宇宙中的陌路人。長達三個世紀的戰爭和恩怨都已成為宇宙間的過眼煙雲,他們即使真如智子所說的有緣再相遇,也是遙遠未來的事了,但兩個世界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未來。
【廣播紀元7年,雲天明的童話】
情報解讀委員會(IDC)的第一次會議也是在智子屏蔽室中召開的。雖然多數人傾向於認為智子已經消失,太陽系和地球都是“乾淨”的了,但還是采取了這個保密措施,主要是考慮到,萬一智子仍然存在,可能威脅到雲天明的安全。
目前對公眾發布的,隻是雲天明與程心的對話,而雲天明傳遞的情報主體——那三個童話故事,仍處於絕對保密狀態。在透明的現代社會,從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層面上對如此重大的信息向全世界保密,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但各國還是很快就此達成了一致。如果情報主體被公布,可能出現全世界的解讀熱潮,這可能危及到雲天明的安全。雲天明的安全如此重要,並不僅僅是為他個人考慮,目前,他仍然是唯一一個身處外星社會並深入星際的人,未來,他的重要性不可取代。
同時,對於雲天明情報的保密解讀,標志著聯合國的權力和行動能力的進一步增強,使其向真正的世界政府又邁進了一步。
這間屏蔽室比程心在太空中用過的那間要寬敞些,但作為會議室仍很狹窄。目前建立的屏蔽力場隻能在有限的空間體積內保持均勻,體積增大力場會產生畸變,失去屏蔽作用。
與會的有三十多人,除了程心,還有兩個公元人,他們是曾經的執劍人候選人中的兩位:加速器工程師畢雲峰和物理學家曹彬。
所有人都穿著連體的高壓防護服,因為屏蔽室的金屬牆壁都帶電,需要防止內部人員意外觸碰。特別是要求人們戴防護手套,以防有人習慣性地點擊牆壁試圖激活信息窗口。在屏蔽力場中,任何電子設備都不能運行,所以室內沒有任何信息窗口。為保持力場的均勻,這裡的陳設盡可能減少,主要就是人們的座椅,連會議桌都沒有。與會者們穿的防護服原是電業工人高壓作業時穿的,在簡陋的金屬房間中,這一群人像是古代的工廠車間在開班前會。
對於簡陋和擁擠,以及空氣中的靜電帶來的刺鼻味道和皮膚的不適,與會者沒有人抱怨。近三個世紀一直在智子的監視下生活,現在突然脫離了異世界的偷窺,屏蔽室中的人們都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智子屏蔽技術是在大移民結束後不久實現的,據說第一批進入屏蔽室的人都患上了一種“屏蔽綜合征”,他們像喝醉酒一樣特別多話,無所顧忌地向身邊的人傾訴自己的隱私。有一名記者用詩意的語言形容道:“在這個狹窄的天堂,人們敞開了心扉,我們對視的目光不再含蓄。”
IDC是艦隊國際和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共同組建的機構,其使命是解讀雲天明傳遞的情報。它按照不同的學科和專業分為二十五個小組,這次與會的並不是專業科學家,而是各小組的負責人,也就是IDC的委員。
IDC主席首先代表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向雲天明和程心表達敬意,他稱雲天明為人類歷史上最英勇的戰士,說他是第一個在外星世界成功生存的人類——在敵人的心髒,在那難以想象的環境中,他孤軍奮戰,給危難中的地球文明帶來了希望;程心則以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冒著生命危險成功地接收了來自雲天明的情報。
這時,程心小聲向主席請求發言。她站起來環視了一圈會場後,說:“各位,眼前的一切,都是階梯計劃的最終成果。這個計劃與一個人是分不開的,在三個世紀前,正是因為他的堅持,並用果敢的領導能力和卓越的創造力,使階梯計劃克服重重困難得以實現。這個人就是時任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局長的托馬斯·維德,我認為我們也應該向他表示敬意。”
會場沉默了,對程心的提議沒人表示讚同。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維德是公元世紀黑暗人性的象征,是眼前這個險些被他殺掉的美麗女性的反面,想到他總是令人不寒而栗。
主席(他本人是PIA的現任局長,是維德在三個世紀後的繼任者)也沒有對程心的話做出回應,而是繼續會議的議程:“對於情報的解讀,委員會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和期望,情報不可能提供任何具體的技術信息,但卻有可能指明正確的研究方向,對包括光速宇航和宇宙安全聲明在內的未知技術,提供一個正確的理論概念。如果做到這一點,就為人類世界帶來了巨大的希望。”
“我們得到的情報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雲天明與程心博士的對話,另一部分是他講的三個故事。初步分析認為,重要的信息都隱藏在三個故事中,對話部分可解讀的東西並不多。由於以後我們的注意力不會放在對話部分,在這裡先把從對話中已經得到的信息總結一下。”
“首先我們得知,為了這次情報傳遞,雲天明做了長期大量的準備工作,他創作了上百個童話故事,包含情報的三個故事就混雜在這些故事中。他通過講述和出版選集的方式使三體世界熟悉這些故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很不容易,如果在這個過程中那三個故事隱含的信息沒有被識破,以後敵人也會認為這些故事是安全的。但即使這樣,他還是給三個故事加上了另一道保險。”
主席轉向程心,“我想提個問題:真像雲天明說的那樣,你們在童年時就認識嗎?”
程心搖搖頭,“不,我們隻是大學同學,他與我確實都來自同一個城市,但我們的小學和中學都不是同一所學校,大學之前我們肯定不認識。”
“這個王八蛋!他這麽撒謊,想要程心的命嗎?!”坐在程心旁邊的艾AA大叫起來,引來眾人不滿的側目。她不是IDC的委員,是作為程心的顧問和助理參加會議的,這也是由於程心的堅持。AA在天文學上曾經有所建樹,但在這裡她資歷太淺,受到所有人的輕視,人們都認為程心應該有一個更稱職的技術顧問,甚至程心本人也常常忘了AA曾經是一名科學家。
一名PIA官員說:“這麽做危險性並不太大。他們的童年時代在危機紀元前,那時智子還沒有到達地球,當時的他們也不可能是智子的探測對象。”
“可後來他們會查公元世紀留下來的資料!”
“現在要查到危機紀元前兩個孩子的資料談何容易?即使查到當時的戶籍或學籍記錄什麽的,知道他們小學和中學都不在同一所學校,也不能證明那時他們就不相識。還有一點你沒想到,”PIA官員毫不掩飾對AA缺乏專業素質的輕蔑,“雲天明是可以動用智子的,他肯定先試著查詢過。”
主席接著說:“這個冒險是必要的,雲天明把三個故事的作者換成了程心,這就進一步使敵人確信了這些故事的安全性。在講述的一個多小時中,黃燈一次沒亮,後來還發現,其實在故事全部講完時,智子限定的會面時間已過去了四分鍾,為了讓雲天明把最後一個故事講完,監聽者善解人意地把會面時間總共延長了六分鍾,這就說明他們對這些故事已經沒有戒心。雲天明這麽做還有一個重要目的,他借此傳達了一個明確的信息:三個故事中隱藏著情報。”
“至於從對話中能夠解讀的其他信息不是太多,我們一致認為雲天明最後的一句話比較重要——”主席說著,右手在空中比畫了一下,這是個習慣性動作,試圖點開全息信息窗口,發現做不到後,他就自己說出了那句話,“‘那我們約定一個相會的地點吧,除了地球,再約另一個地方,銀河系中的另一個地方。’這句話可能的含義有兩個,第一,他暗示自己不可能返回太陽系了;第二——”主席停了一下,又揮了一下手,這次像是要趕走什麽東西,“其實並不重要,我們繼續下面的吧。”
會議室中的空氣有些凝重了,人們心裡都清楚這句話的第二個含義:雲天明對地球避免打擊生存下來沒有信心。
工作人員開始在會場分發文件,文件是藍色封面,隻有編號沒有題目,在這個時代,紙質文件已經很罕見了。
“各位請注意,文件隻能在這裡閱讀,不能帶出會議室,也不能作記錄。它的內容在場的人大多數都是第一次接觸,現在讓我們一起把它讀一遍吧。”
會場靜下來,人們開始認真閱讀那三個可能拯救人類文明的童話故事。
雲天明的第一個故事:
王國的新畫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國叫無故事王國,它一直沒有故事。其實對於一個王國而言,沒有故事是最好的,沒有故事的王國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為故事就意味著曲折和災難。
無故事王國有一個賢明的國王、一個善良的王後和一群正直能乾的大臣,還有勤勞樸實的人民。王國的生活像鏡面一樣平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去年像今年,今年像明年,一直沒有故事。
直到王子和公主長大。
國王有兩個兒子,分別是深水王子和冰沙王子,還有一個女兒:露珠公主。
深水王子小時候去了饕餮海中的墓島上,再也沒有回來,原因後面再講。
冰沙王子在父王和母後身邊長大,但也讓他們深深憂慮。這孩子很聰明,但從小就顯示出暴虐的品性。他讓仆役們從王宮外搜集許多小動物,他就和這些小動物玩帝國遊戲,他自封為皇帝,小動物們為臣民,臣民們都是奴隸,稍有不從就砍頭,往往遊戲結束時小動物們都被殺了,冰沙就站在一地鮮血中狂笑不已……王子長大後性格收斂了一些,變得沉默寡言,目光陰沉。國王知道這隻是狼藏起了獠牙,冰沙心中有一窩冬眠的毒蛇,在等待著蘇醒的機會。國王終於決定取消冰沙王子的王位繼承權,由露珠公主繼承王位,無故事王國在未來將有一位女王。
假如父王和母後傳給後代的美德是有一個定量的,那冰沙王子缺少的部分一定都給了露珠公主。公主聰明善良,且無與倫比地美麗,她在白天出來太陽會收斂光輝,她在夜晚散步月亮會睜大眼睛,她一說話百鳥會停止鳴唱,她踏過的荒地會長出絢麗的花朵。露珠成為女王必定為萬民擁戴,大臣們也會全力輔佐,就連冰沙王子對此也沒有說什麽,隻是目光更陰沉了。
於是,無故事王國有了故事。
國王是在他的六十壽辰這一天正式宣布這一決定的。在這個慶典之夜,夜空被焰火裝點成流光溢彩的花園,燦爛的燈火幾乎把王宮照成透明的水晶宮殿,在歡歌笑語中,美酒如河水般流淌……
每一個人都沉浸在幸福快樂中,連冰沙王子那顆冰冷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他一改往日的陰沉,恭順地向父王祝壽,願他的生命之光像太陽一樣永遠照耀王國。他還讚頌父王的決定,說露珠公主確實比自己更適合成為君主。他祝福妹妹,希望她多多向父王學習治國本領,以備將來擔當重任。他的真誠和善意讓所有的人為之動容。
“吾兒,看到你這樣我真是高興。”國王撫著王子的頭說,“真想永遠留住這美好的時光。”
於是有大臣建議,應該製作一幅巨型油畫,把慶典的場景畫下來,掛在宮殿中以資紀念。
國王搖搖頭,“我的畫師老了,世界在他昏花的老眼中已蒙上了霧靄,他顫抖的老手已繪不出我們幸福的笑容。”
“我正要說這個,”冰沙王子對國王深深鞠躬,“我的父王,我正要獻給您一位新畫師。”
王子說完對後面示意了一下,新畫師立刻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大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裹著一件修士的灰色鬥篷,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和珠光寶氣的賓客中像一隻驚恐的小老鼠。他走路時,已經很瘦小的身子緊縮成一根樹枝一般,仿佛時時躲避著身邊看不見的荊刺。
國王看著眼前的畫師顯得有些失望,“他這麽年輕,能掌握那高深的技巧嗎?”
王子再次鞠躬,“我的父王,他叫針眼,從赫爾辛根默斯肯來,是空靈大畫師最好的學生。他自五歲起就跟大畫師學畫,現已學了十年,深得空靈畫師的真傳。他對世界的色彩和形狀,就像我們對燒紅的烙鐵一樣敏感,這種感覺通過他如神的畫筆凝固在畫布上,除了空靈畫師,他舉世無雙。”王子轉向針眼畫師,“作為畫師,你可以直視國王,不算無禮。”
針眼畫師抬頭看了一眼國王,立刻又低下了頭。
國王有些吃驚,“孩子,你的目光很銳利,像烈焰旁出鞘的利劍,與你的年齡極不相稱。”
針眼畫師第一次說話了:“至高無上的國王,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這是一個畫師的眼睛,他要先在心裡繪畫,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威嚴和賢明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你也可以看王後。”王子說。
針眼畫師看了一眼王後,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王後,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高貴和典雅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再看看公主,未來的女王,你也要畫她。”
針眼畫師看露珠公主的時間更短,如閃電般看了一眼後就低頭說:“最最受人景仰的公主,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您的美麗像正午的陽光刺傷了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畫筆的無力,但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無與倫比的美麗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然後王子又讓針眼畫師看看大臣們。他挨著看了,目光在每個人的身上隻停留一瞬間,最後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大人們,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你們,還有你們的才能和智慧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盛宴繼續進行,冰沙王子把針眼畫師拉到宮殿的一個角落,低聲問道:“都記住了嗎?”
針眼畫師頭低低的,臉全部隱藏在鬥篷帽的陰影裡,使那件鬥篷看上去仿佛是空的,裡面隻有黑影沒有軀體。“記住了,我的王。”
“全記住了?”
“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發和汗毛各單畫一幅特寫,我都能畫得真真切切分毫不差。”
宴會到後半夜才結束,王宮中的燈火漸漸熄滅。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已經西沉,烏雲自西向東,像帷幕一樣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汁中一般。一陣陰冷的寒風吹來,鳥兒在巢中顫抖,花兒驚懼地合上了花瓣。
有兩匹快馬像幽靈一般出了王宮,向西方奔馳而去,騎在馬上的分別是冰沙王子和針眼畫師。他們來到了距王宮十多裡的一處幽深的地堡中。這裡處於夜之海的最深處,潮濕陰森,像一個沉睡著的冷血巨怪的腹腔。兩人的影子在火炬的光芒中搖曳,他們的身軀隻是那長長影子末端的兩個黑點。針眼畫師拆開一幅畫,那畫有一人高,他把包畫的帆布掀開後讓王子看。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發和白須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眼神很像針眼畫師,但銳利中多了一份深沉,這畫顯示出畫師高超的技藝,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我的王,這是我的老師,空靈大畫師。”
王子打量著畫,點點頭說:“你先把他畫出來是明智的。”
“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畫出來。”針眼畫師說著,小心翼翼地把畫掛到潮濕的牆上,“好了,我現在可以為您做新畫了。”
針眼畫師從地堡的一個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東西,“我的王,這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雪浪樹的樹乾,這樹百年長成後,它的樹乾就是一大卷紙,上好的畫紙啊!我的畫隻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他把樹乾紙卷放到一張石桌上,拉出一段紙來,壓在一大塊黑曜石石板下,然後用一把鋒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壓著的紙切下,掀開石板後,那張紙已經平平展展地鋪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仿佛自己會發光似的。然後畫師從帆布包中拿出各種繪畫工具,“我的王,看這些畫筆,是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狼的耳毛做的。這幾罐顏料也都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罐紅的,是那裡巨蝙蝠的血;黑的,是那裡深海烏賊的墨汁;藍的和黃的,都是從那裡的古老隕石中提取的……這些都要用一種叫月毯的大鳥的眼淚來調和。”
“趕快畫畫吧。”王子不耐煩地說。
“好的,我的王,先畫誰呢?”
“國王。”
針眼畫師拿起畫筆開始作畫。他畫得很隨意,用不同的色彩這裡點一點,那裡畫一道,畫紙上的色彩漸漸多了起來,但看不出任何形狀,就像把畫紙暴露在一場彩色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斷滴到紙面上。畫面漸漸被色彩填滿,一片紛繁迷亂的色彩,像被馬群踐踏的花園。畫筆繼續在這色彩的迷宮中遊走,仿佛不是畫師在運筆,而是畫筆牽著他的手遊移。王子在旁邊疑惑地看著,他想提問,但畫面上色彩的湧現和聚集有一種催眠作用,讓他著迷。突然,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凍結一樣,所有的色塊都有了聯系,所有的色彩都有了意義,形狀出現了,並很快變得精細清晰。
王子現在看到,針眼畫師畫的確實是國王,畫面上的國王就是他在宴會上看到的裝束,頭戴金色的王冠,身穿華麗的禮服,但表情大不相同,國王的目光中沒有了威嚴和睿智,而是透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東西,如夢初醒、迷惑、震驚、悲哀……藏在這一切後面的是來不及浮現的巨大恐懼,就像看到自己最親密的人突然拔劍刺來的那一瞬間。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國王畫到畫裡了。”針眼畫師說。
“你把他畫到畫裡了,很好。”王子看著國王的畫像滿意地點點頭,他的眸子中映著火把的火光,像靈魂在深井中燃燒。
在十幾裡外的王宮中,在國王的寢室裡,國王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他身體的余溫,床單上還有他壓出的凹印,但他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子把已完成的畫從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會把這幅畫裝裱起來,掛在這裡的牆上,沒事的時候經常來看一看。下面畫王後吧。”
針眼畫師又用黑曜石石板壓平了一張雪浪紙,開始畫王後的肖像。這次王子沒有站在旁邊看,而是來回踱步,空曠的地堡中回蕩著單調的腳步聲。這次畫師作畫的速度更快,隻用了畫上幅畫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王後畫到畫裡了。”
“你把她畫到畫裡了,很好。”
在王宮中,在王後的寢室裡,王後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她身體的余溫,床單上還有她壓出的凹印,但她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宮殿外面的深院中,一隻狼犬覺察到了什麽,狂吠了幾聲,但它的叫聲立刻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沉默了,縮到角落不住地顫抖著,與黑暗融為一體。
“該畫公主了吧?”針眼畫師問。
“不,等畫完了大臣們再畫她,大臣們比她危險。當然,隻畫那些忠於國王的大臣,你應該記得他們的樣子吧?”
“當然,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發和汗毛各畫一幅特寫……”
“好了,快畫吧,天亮前畫完。”
“沒問題,我的王,天亮前我會把忠於國王的大臣,還有公主,都畫到畫裡。”
針眼畫師一次壓平了好幾張雪浪紙,開始瘋狂作畫。他每完成一幅畫,畫中的人就從睡榻上消失。隨著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滅的人一個接一個變成了掛在地堡牆上的畫像。
露珠公主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那聲音又急又響,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敲她的門。她從床上起身,來到門前時看到寬姨已經把門打開了。
寬姨是露珠的奶媽,一直照顧她長大,公主與她建立的親情甚至超過了生母王後。寬姨看到門外站著王宮的衛隊長,他的盔甲還帶著外面暗夜的寒氣。
“你太無禮了!竟敢吵醒公主?!她這幾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覺!”
衛隊長沒有理會寬姨的責罵,隻是向公主匆匆敬禮,“公主,有人要見你!”然後閃到一邊,露出他身後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發和白須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目光銳利而深沉,他就是針眼畫師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畫中的人。他的臉上和鬥篷上滿是塵土,靴子覆滿泥巴,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他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著一把傘,更奇怪的是他打傘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轉動著傘。細看一下傘的結構,就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那把傘的傘面和傘柄都是烏黑色,每根傘骨的末端都固定著一隻小圓球,是某種半透明的石頭做成的,有一定的重量。可以看到傘裡面幾根傘撐都折斷了,無法把傘支撐起來,隻有讓傘不斷轉動,把傘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來,才能把傘撐開。
“你怎麽隨便讓外人進來,還是這麽個怪老頭?!”寬姨指著老者責問道。
“哨兵當然沒讓他進王宮,但他說……”衛隊長憂慮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說國王已經沒了。”
“你在說什麽?!你瘋了嗎?”寬姨大喊,公主仍沒有做聲,隻是雙手抓緊了胸前的睡袍。
“但國王確實不見了,王後也不見了,我派人看過,他們的寢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一手扶住寬姨好讓自己站穩。
老者開口了:“尊敬的公主,請允許我把事情說清楚。”
“讓老人家進來,你守在門口。”公主對衛隊長說。
老者轉著傘,對公主鞠躬,似乎對於公主能夠這麽快鎮靜下來心存敬意。
“你轉那把傘乾什麽?你是馬戲團的小醜嗎?”寬姨說。
“我必須一直打著這把傘,否則也會像國王和王後一樣消失。”
“那就打著傘進來吧。”公主說,寬姨把門大開,以便讓老者舉傘通過。
老者進入房間後,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憊地長出一口氣,但仍轉著黑傘,傘沿的小石球在燭光中閃亮,在周圍的牆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轉的星光。
“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空靈畫師,王宮裡新來的那個針眼畫師是我的學生。”老者說。
“我見過他。”公主點點頭說。
“那他見過你嗎?他看過你嗎?”空靈畫師緊張地問。
“是的,他當然看過我。”
“糟透了,我的公主,那糟透了!”空靈畫師長歎一聲,“他是個魔鬼,掌握著魔鬼的畫技,他能把人畫到畫裡。”
“真是廢話!”寬姨說,“不能把人畫到畫裡那叫畫師嗎?”
空靈畫師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他把人畫到畫裡後,人在外面就沒了,人變成了死的畫。”
“那還不快派人找到他殺了他?!”
衛隊長從門外探進頭來說:“我派全部的衛隊去找了,找不到。我原想去找軍機大臣,他可以出動王宮外的禁衛軍搜查,可這個老人家說軍機大臣此時大概也沒了。”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禁衛軍沒有用,冰沙王子和針眼可能根本就不在王宮裡,針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畫,都能殺掉王宮中的人。”
“你說冰沙王子?”寬姨問。
“是的,王子要以針眼畫師作武器,除掉國王和忠誠於他的人,奪取王位。”
空靈畫師看到,公主、寬姨和門口的衛隊長對他的話似乎都沒感到意外。
“還是先考慮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針眼隨時可能把公主畫出來,他可能已經在畫了。”
寬姨大驚失色,她一把抱住公主,似乎這樣就能保護她。
空靈畫師接著說:“隻有我能除掉針眼,現在他已經把我畫出來了,但這把傘能保護我不消失,我隻要把他畫出來,他就沒了。”
“那你就在這裡畫吧!”寬姨說,“讓我替你打傘!”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不行,我的畫隻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我帶來的紙還沒有壓平,不能作畫。”
寬姨立刻打開畫師的帆布包,從中取出一截雪浪樹的樹乾,樹乾已經刮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紙卷來。寬姨和公主從樹乾紙卷上抽出一段紙,紙面現出一片雪白,房間裡霎時亮了許多。她們試圖在地板上把紙壓平,但不管怎樣努力,隻要一松手,那段紙就彈回原狀又卷了回去。
畫師說:“不行的,隻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雪浪紙,那種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隻有一塊,讓針眼偷走了!”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隻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我本來是希望能夠從針眼那裡奪回它的。”
“赫爾辛根默斯肯,黑曜石?”寬姨一拍腦袋,“我有一個熨鬥,隻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禮服時才用,就是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是黑曜石的!”
“也許能用。”空靈畫師點點頭。
寬姨轉身跑出去,很快拿著一個烏黑鋥亮的熨鬥進來了。她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紙從紙卷中拉出一段,用熨鬥在地板上壓住紙的一角,壓了幾秒鍾後松開,那一角的紙果然壓平了。
“你來給我打傘,我來壓!”空靈畫師對寬姨說。在把傘遞給她的時候,他囑咐道,“這傘要一直轉著打開,一合上我就沒了!”看到寬姨把傘繼續旋轉著打開舉在他的頭頂,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鬥壓紙,隻能一小塊一小塊地挨著壓。
“不能給這傘做個傘撐嗎?”公主看著旋轉的傘問。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傘撐的。”空靈畫師邊埋頭用熨鬥壓紙邊說,“這把黑傘的來歷很不尋常。從前,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其他畫師也有這種畫技,除了人,他們也能把動物和植物畫到畫裡。但有一天,飛來了一條淵龍,那龍通體烏黑,既能在深海潛遊,又能在高空飛翔,先後有三個大畫師畫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畫外潛遊和飛翔。後來,畫師們籌錢雇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劍殺死了淵龍,那場搏殺使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騰了。淵龍的屍體大部分都被燒焦了,我就從灰堆中收集了少量殘骸,製成了這把傘。傘面是用淵龍的翼膜做的,傘骨、傘柄和傘撐都是用它的烏骨做成,傘沿的那些寶石,其實是從淵龍已經燒焦的腎中取出的結石。這把傘能夠保護打著它的人不被畫到畫裡。後來傘骨斷了,我曾用幾根竹棍做了傘撐,但發現傘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傘撐後,魔力又恢複了。後來試驗用手在裡面撐開傘也不行,傘中是不能加入任何異物的,可我現在已經沒有淵龍的骨頭了,隻能這樣打開傘……”
這時房間一角的鍾敲響了,空靈畫師抬頭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隻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他扔下熨鬥,長歎一聲。
“來不及了,我畫出畫來還需要不少時間,來不及了,針眼隨時會畫完公主,你們——”空靈畫師指指寬姨和衛隊長,“針眼見過你們嗎?”
“他肯定沒見過我。”寬姨說。
“他進王宮時我遠遠地看到過他,但我想他應該沒看見我。”衛隊長說。
“很好,”空靈畫師站起身來,“你們倆護送公主去饕餮海,去墓島找深水王子!”
“可……即使到了饕餮海,我們也上不了墓島的,你知道海裡有……”
“到了再想辦法吧,隻有這一條生路了。天一亮,所有忠於國王的大臣都會被畫到畫裡,禁衛軍將被冰沙控製,他將篡奪王位,隻有深水王子能製止他。”
“深水王子回到王宮,不是也會被針眼畫到畫裡嗎?”公主問。
“放心,不會的,針眼畫不出深水王子。深水是王國中針眼唯一畫不出來的人,很幸運,我隻教過針眼西洋畫派,沒有向他傳授東方畫派。”
公主和其他兩人都不太明白空靈畫師的話,但老畫師沒有進一步解釋,隻是繼續說:“你們一定要讓深水回到王宮,殺掉針眼,並找到公主的畫像,燒掉那幅畫,公主就安全了。”
“如果也能找到父王和母後的畫像……”公主拉住空靈畫師急切地說。
老畫師緩緩地搖搖頭,“我的公主,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沒有了,他們現在就是那兩幅畫像了,如果找到不要毀掉,留作祭奠吧。”
露珠公主被巨大的悲痛壓倒,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我的公主,現在不是哀傷的時候,要想為國王和王後複仇,就趕快上路吧!”老畫師說著,轉向寬姨和衛隊長,“你們要注意,在找到並毀掉公主的畫像之前,傘要一直給她打著,一刻都不能離開,也不能合上。”他把傘從寬姨手中拿過來,繼續轉動著,“傘不能轉得太慢,那樣它就會合上;也不能太快,因為這傘年代已久,轉得太快會散架的。黑傘有靈氣,如果轉得慢了,它會發出像鳥叫的聲音,你們聽,就是這樣——”老畫師把傘轉得慢了些,傘面在邊緣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這時能聽到它發出像夜鶯一樣的叫聲,傘轉得越慢聲音越大。老畫師重新加快了轉傘的速度,鳥鳴聲變小消失了。“如果轉得太快,它會發出鈴聲,就像這樣——”老畫師繼續加快轉傘的速度,能聽到一陣由小到大的鈴聲,像風鈴,但更急促,“好了,現在快把傘給公主打上。”他說著,把傘又遞給寬姨。
“老人家,我們倆一起打傘走吧。”露珠公主抬起淚眼說。
“不行,黑傘隻能保護一個人,如果兩個被針眼畫出的人一起打傘,那他們都會死,而且死得更慘:每個人的一半被畫入畫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給公主打傘,拖延一刻危險就大一分,針眼隨時可能把她畫出來!”
寬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靈畫師,猶豫著。
老畫師說:“是我把這畫技傳授給那個孽種,我該當此罪。你還等什麽?想看著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最後一句話令寬姨顫抖了一下,她立刻把傘移到公主上方。
老畫師撫著白須從容地笑起來,“這就對了,老夫繪畫一生,變成一幅畫也算死得其所。我相信那個孽種的技藝,那會是一幅精致好畫的……”
空靈大畫師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然後像霧氣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著老畫師消失的那片空間,喃喃地說:“好吧,我們走,去饕餮海。”
寬姨對門口的衛隊長說:“你快過來給公主打傘,我去收拾一下。”
衛隊長接過傘後說:“要快些,現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後我們可能出不了王宮。”
“可我總得給公主帶些東西,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我要帶她的鬥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帶上那塊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好香皂,公主隻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著覺……”寬姨嘮嘮叨叨地走出房間。
半個小時後,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輛輕便馬車從一個側門駛出王宮,衛隊長趕著車,車上坐著露珠公主和給她打傘的寬姨,他們都換上了平民裝束。馬車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霧靄中。
這時,在那個陰森的地堡中,針眼畫師剛剛完成露珠公主的畫像,他對冰沙王子說,這是他畫過的最美的一幅畫。
雲天明的第二個故事:
饕餮海
出了王宮後,衛隊長駕車一路狂奔。三個人都很緊張,他們感覺在未盡的夜色裡,影影綽綽掠過的樹木和田野中充滿危險。天亮了一些後,車駛上了一個小山岡,衛隊長勒住馬,他們向來路眺望。王國的大地在他們下面鋪展開來,他們來的路像一條把世界分成兩部分的長線,線的盡頭是王宮,已遠在天邊,像被遺失在遠方的一小堆積木玩具。沒有看到追兵,顯然冰沙王子認為公主已經不存在了,被畫到了畫中。
以後他們可以從容地趕路了。在天亮的過程中,周圍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繪製中的畫,開始隻有朦朧的輪廓和模糊的色彩,後來,景物的形狀和線條漸漸清晰精細,色彩也豐富明快起來。在太陽升起前的一刹那,這幅畫已經完成。常年深居王宮的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塊大塊的鮮豔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綠色、花叢的大片鮮紅和嫩黃、湖泊倒映著的清晨天空的銀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陽升起時,仿佛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
“外面真好,我們好像已經在畫中呢。”公主讚歎道。
“是啊,公主,可在這幅畫裡你活著,在那幅畫中你就死了。”打傘的寬姨說。
這話又讓公主想起了已經離去的父王和母後,但她抑製住了眼淚,她知道自己現在再也不是一個小女孩,她應該擔當起王國的重任了。
他們談起了深水王子。
“他為什麽被流放到墓島上?”公主問。
“人們都說他是怪物。”衛隊長說。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寬姨反駁道。
“人們說他是巨人。”
“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他,他不是巨人。”
“等我們到海邊你就會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
“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為什麽要流放到島上?”公主問。
“他沒有被流放,他小時候坐船去墓島上釣魚,正好那時饕餮魚在海上出現,他就回不來了,隻好在島上長大。”
……
太陽升起後,路上的行人和馬車漸漸多起來。由於公主以前幾乎沒有出過王宮,所以人們都不認識她,但盡管她現在還戴著面紗,隻露出兩隻眼睛,看到她的人仍驚歎她的美麗。人們也稱讚駕車的小夥子的孔武英俊,笑話那個老媽媽為她的美麗女兒打著的那把奇怪的傘和她那奇怪的打傘方式。好在沒有人質疑傘的用途,今天陽光燦爛,人們都以為這是遮陽傘。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衛隊長用弓箭射了兩隻兔子做午餐。三人坐在路邊樹叢間的空地上吃飯。露珠公主摸著身旁柔軟的草地,嗅著青草和鮮花的清香,看著陽光透過樹葉投在草地上的光斑,聽著林中的鳥鳴和遠處牧童的笛聲,對這個新世界充滿了好奇和驚喜。
寬姨卻長歎一聲,“唉,公主啊,離開王宮這麽遠,真讓你受罪了。”
“我覺得外面比王宮好。”公主說。
“我的公主哇,外面哪有王宮裡好?你真是不知道,外面有很多難處呢,現在是春天,冬天外面會冷,夏天會熱,外面會刮風下雨,外面什麽樣的人都有,外面……”
“可我以前對外面什麽都不知道。我在王宮裡學音樂,學繪畫,學詩歌和算術,還學著兩種誰都不說的語言,可沒人告訴我外面是什麽樣子,我這樣怎麽能統治王國呢?”
“公主,大臣們會幫你的。”
“能幫我的大臣都被畫到畫裡了……我還是覺得外面好。”
從王宮到海邊有一個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鎮就繞開,所以直到半夜才到達。
露珠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星空,也第一次領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靜,車上的火把隻能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方。再往遠處,世界就是一大塊模糊的黑天鵝絨。馬蹄聲很響,像要把星星震下來。公主突然拉住衛隊長,讓他把馬車停下。
“聽,這是什麽聲音?像巨人的呼吸。”
“公主,這是海的聲音。”
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兩旁有許多在夜色中隱約可見的物體,像一根根大香蕉。
“那些是什麽?”她問。
衛隊長又停下車,取下車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個旁邊,“公主,你應該認識這個的。”
“船?”
“是的,公主,是船。”
“可船為什麽在陸地上?”
“因為海裡有饕餮魚。”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這艘船已經很舊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面的部分像巨獸的白骨。
“啊,看那裡!”公主又指著前方驚叫,“好像有一條白色的大蛇!”
“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們到海邊了。”
公主和為她打傘的寬姨一起下車,她看到了大海。她以前隻在畫中見過海,那畫的是藍天下的藍色海洋,與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這泛著星光的博大與神秘,仿佛是另一個液態的星空。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卻被衛隊長和寬姨攔住了。
“公主,離海太近危險。”衛隊長說。
“我看前面水不深,能淹死我嗎?”公主指指沙灘上的白浪說。
“海裡有饕餮魚,它們會把你撕碎吃掉的!”寬姨說。
衛隊長拾起一塊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船板在海面晃蕩了幾下,很快附近一個黑影浮出水面向它撲去,由於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東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鱗片在火把的光中閃亮。緊接著又有三四個黑影飛快地遊向船板,在水中爭搶成一團,伴隨著嘩嘩的水聲,可以聽到利齒發出的哢嚓哢嚓聲,僅一轉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見了。
“看到了嗎?它們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衛隊長說。
“墓島呢?”寬姨問。
“在那個方向,”衛隊長指指黑暗的水天相連處,“夜裡看不見,天一亮就能看見。”
他們在沙灘上露營。寬姨把傘交給衛隊長打,從馬車上拿下一個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該洗洗臉的。”
衛隊長把傘交還給寬姨,說他去找水,就拿著盆消失在夜色中。
“他是個好小夥子。”寬姨打著哈欠說。
衛隊長很快回來,不知從什麽地方打來了一盆清水。寬姨為公主洗臉,她拿一塊香皂在水中隻蘸了一下,一聲輕微的吱啦聲後,盆面立刻堆滿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圓圓的一團,還不斷地從盆沿溢出來。
衛隊長盯著泡沫看了一會兒,對寬姨說:“讓我看看那塊香皂。”
寬姨從包裹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雪白的香皂,遞給衛隊長,“拿好了,它比羽毛還輕,一點兒分量都沒有,一松手就飄走了。”
衛隊長接過香皂,真的感覺不到一點兒分量,像拿著一團白色的影子。“這還真是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現在還有這東西?”
“我隻有兩塊了,整個王宮,我想整個王國,也隻剩這最後兩塊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給公主留的。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可惜現在越來越少了。”寬姨說著,把香皂拿回來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著那團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後第一次回憶起王宮中的生活。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華麗的浴宮中,大浴池上就浮著一大團這樣的泡沫,燈光從不同方向照來,大團泡沫忽而雪白,像從白天的天空中抓來的一朵雲;忽而變幻出霓彩,像寶石堆成的。泡到那團泡沫中,公主會感到身體變得面條般柔軟,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覺讓她再也不想動彈,隻能由女仆把她抱出去擦乾,再抱她去床上睡覺。那種美妙的感覺可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
現在,公主用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洗過的臉很輕松很柔軟,身上卻僵硬而疲勞。隨便吃了些東西後,她便在沙灘上躺下,開始時鋪了一張毯子,後來發現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柔軟的沙層帶著白天陽光的溫度,她感覺像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濤聲像催眠曲,她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露珠公主被一陣鈴聲從無夢的酣睡中驚醒,那聲音是從她上方旋轉的黑傘中發出的。寬姨睡在她旁邊,打傘的是衛隊長,火把已經熄滅,夜色像天鵝絨般籠罩著一切,衛隊長是星空背景前的一個剪影,隻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還可以看到海風吹起他的頭發。傘在他的手中穩穩地旋轉著,像一個小小的穹頂遮住了一半夜空。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與無數眨眼的星星一起看著自己。
“對不起公主,我剛才轉得太快了。”衛隊長低聲說。
“現在什麽時間了?”
“後半夜了。”
“我們離海好像遠了。”
“公主,這是退潮,海水後退了,明天早上還會漲起來。”
“你們輪流為我打傘嗎?”
“是的,公主,寬姨打了一白天,我夜裡多打一會兒。”
“你也駕了一天車,讓我自己打一會兒傘,你也睡吧。”
說出這些話後,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驚,在她的記憶裡,這是自己第一次為別人著想。
“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麽細嫩,會磨起泡的,還是讓我為你打傘吧。”
“你叫什麽名字?”
同行已經一天,她現在才問他的名字。放在以前她會覺得很正常,甚至永遠不問都很正常,但現在她為此有些內疚。
“我叫長帆。”
“帆?”公主轉頭看看,他們現在是在沙灘上的一艘大船旁邊,這裡可以避海風。與其他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船不同,這艘船的桅杆還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長劍。“帆是不是掛在這根長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掛在上面,風吹帆推動船。”
“帆在海面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
“那是在畫中吧,真正的帆沒有那麽白的。”
“你好像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
“是的,我父親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建築師,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帶著全家來到了這裡。”
“你想回家嗎,我是說赫爾辛根默斯肯?”
“不太想,我小時候就離開那裡,記得不太清了,再說想也沒用,現在永遠也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了。”
遠處,海浪嘩嘩地喧響,仿佛在一遍遍地重複著長帆的話:永遠不可能離開,永遠不可能離開……
“給我講講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什麽都不知道。”公主說。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無故事王國的公主,王國對你來說當然是無故事的。其實,公主,外面的人們也不給孩子們講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他們還是給我講了一些故事的。”
“其實父王說過,無故事王國從前也是有故事的。”
“是的……公主,你知道王國的周圍都是海吧,王宮在王國的中心,朝任何一個方向走,最後都會走到海邊,無故事王國就是一個大島。”
“這我知道。”
“以前,王國周圍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時海中沒有饕餮魚,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之間每天都有無數的船隻來往。那時無故事王國其實是叫故事王國,那時的生活與現在很不一樣。”
“嗯?”
“那時生活中充滿了故事,充滿了變化和驚奇。那時,王國中有好幾座繁華的城市,王宮的周圍不是森林和田野,而是繁華的首都。城市中到處可見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珍異寶和奇異器具。無故事王國,哦不,故事王國的物產也源源不斷地從海上運往赫爾辛根默斯肯。那時,人們的生活變幻莫測,像騎著快馬在山間飛奔,時而衝上峰頂,時而跌入深谷,充滿了機遇和危險。窮人可能一夜暴富,富豪也可能轉眼赤貧,早晨醒來,誰也不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麽事,要遇到什麽樣的人。到處是刺激和驚喜。”
“但有一天,一艘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商船帶來一種珍奇的小魚,這種魚隻有手指長,黑色的,貌不驚人,裝在堅硬的鑄鐵水桶中。賣魚的商人在王國的集市上表演,他將一把劍伸進鐵桶中的水裡,隻聽到一陣刺耳的‘哢嚓哢嚓’聲,劍再抽出來時已被咬成了鋸齒狀。這種魚叫饕餮魚,是一種內陸的淡水魚,生長在赫爾辛根默斯肯岩洞深處黑暗的水潭中。饕餮魚在王國的市場上銷路很好,因為它們的牙齒雖小,但像金剛石一樣堅硬,可做鑽頭;它們的鰭也很鋒利,能做箭頭或小刀。於是,越來越多的饕餮魚從赫爾辛根默斯肯運到了王國。在一次台風中,一艘運魚船在王國沿海失事沉沒,船上運載的二十多桶饕餮魚全部傾倒進了海中。”
“人們發現,饕餮魚在海中能夠飛快地生長,長得比在陸地上要大得多,能達到一人多長,同時繁殖極快,數量飛速增加。饕餮魚開始啃食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東西,沒來得及拖上岸的船,不管多大,都被啃成碎片,當一艘大船被饕餮魚群圍住時,它的船底很快被啃出大洞,但連沉沒都來不及,就在海面上被咬成碎片,像融化掉一般。魚群在故事王國的沿海環遊,很快在王國周圍的海中形成一道環形的屏障。”
“故事王國就這樣被周圍海域中的饕餮魚包圍,沿海已成為死亡之地,不再有任何船隻和風帆,王國被封閉起來,與赫爾辛根默斯肯和整個外部世界斷絕了一切聯系,過起了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繁華的城市消失了,變成小鎮和牧場,生活日漸寧靜平淡,不再有變化,不再有刺激和驚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人們漸漸適應了這樣的日子,不再向往其他的生活。對過去的記憶,就像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異物品那樣日漸稀少,人們甚至有意地忘記過去,也忘記現在。總的來說就是再不要故事了,建立了一個無故事的生活,故事王國也就變成了無故事王國。”
露珠公主聽得入了迷,長帆停了好久,她才問:“現在海洋上到處都有饕餮魚嗎?”
“不,隻是無故事王國的沿海有,眼神好的人有時能看到海鳥浮在離岸很遠的海面上捕食,那裡沒有饕餮魚。海洋很大,無邊無際。”
“就是說,世界除了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還有別的地方?”
“公主,你認為世界隻有這兩個地方嗎?”
“小時候我的宮廷老師就是這麽說的。”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世界很大,海洋無邊無際,有無數的島嶼,有的比王國小,有的比王國大;還有大陸。”
“什麽是大陸?”
“像海洋一樣廣闊的陸地,騎著快馬走幾個月都走不到邊。”
“世界那麽大?”公主輕輕感歎,又突然問道,“你能看到我嗎?”
“公主,我現在隻能看到你的眼睛,那裡面有星星。”
“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向往,真想乘著帆船在海上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不可能了,公主,我們永遠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永遠不能……你要是怕黑,我可以點上火把。”
“好的。”
火把點燃後,露珠公主看著衛隊長,卻發現他的目光投向了別的地方。
“你在看什麽?”公主輕聲問。
“那裡,公主,你看那個。”
長帆指的是公主身邊一小叢長在沙裡的小草,草葉上有幾顆小水珠,在火光中晶瑩地閃亮。
“那叫露珠。”長帆說。
“哦,那是我嗎?像我嗎?”
“像你,公主,都像水晶一樣美麗。”
“天亮後它們在太陽光下會更美的。”
衛隊長發出一聲歎息,很深沉,根本沒有聲音,但公主感覺到了。
“怎麽了,長帆?”
“露珠在陽光下會很快蒸發消失。”
公主輕輕點點頭,火光中她的目光黯然了,“那更像我了,這把傘一合上,我就會消失,我就是陽光下的露珠。”
“我不會讓你消失的,公主。”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到不了墓島,也不可能把深水王子帶回來。”
“要是那樣,公主,我就永遠為你打傘。”
雲天明的第三個故事:
深水王子
露珠公主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大海由黑色變成了藍色,但公主仍然感覺與畫中見過的完全不同。曾被夜色掩蓋的廣闊現在一覽無遺,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一片空曠。但在公主的想象中,這空曠並不是饕餮魚所致,海是為了她空著,就像王宮中公主的宮殿空著等她入住一樣。夜裡對長帆說過的那種願望現在更加強烈,她想象著廣闊的海面上出現一葉屬於她的白帆,順風漂去,消失在遠方。
現在為她打傘的是寬姨,衛隊長在前面的海灘上向她們打招呼,讓她們過去。等她們走去後,他朝海的方向一指說:“看,那就是墓島。”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島,而是站在小島上的那個巨人,那顯然就是深水王子。他頂天立地站在島上,像海上的一座孤峰。他的皮膚是日曬的棕色,強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岩石,他的頭發在海風中飄蕩,像峰頂的樹叢。他長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強壯,也沒有後者的陰鬱,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給人一種大海般豁達的感覺。這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但巨人的頭頂已經沐浴在陽光中,金燦燦的,像著火似的。他用巨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方,有那麽一瞬間,公主感覺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著大喊:
“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你的妹妹露珠!我們在這裡!”
巨人沒有反應,他的目光從這裡掃過,移向別處,然後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轉向另一個方向。
“他為什麽注意不到我們?”公主焦急地問。
“誰會注意到遠處的三隻小螞蟻呢?”衛隊長說,然後轉向寬姨,“我說深水王子是巨人吧,你現在看到了。”
“可我抱著他的時候他確實是一個小小的嬰兒呀!怎麽會長得這麽高?不過巨人好啊,誰也擋不住他,他可以懲罰那些惡人,為公主找回畫像了!”
“那首先得讓他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麽事。”衛隊長搖搖頭說。
“我要過去,我們必須過去!到墓島上去!”公主抓住長帆說。
“過不去的,公主,這麽多年了,沒有人能夠登上墓島,那島上也沒有人能回來。”
“真想不出辦法嗎?”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淚,“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找他,你一定知道該怎麽辦的!”
看著公主淚眼婆娑,長帆很不安,“我真的沒辦法,到這裡來是對的,你必須遠離王宮,否則就是等死,但我當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島。也許……可以用信鴿給他送一封信。”
“那太好了,我們這就去找信鴿!”
“但那又有什麽用呢?即使他收到了信,也過不來,他雖然是巨人,到海中也會被饕餮魚撕碎的……先吃了早飯再想辦法吧,我去準備。”
“哎呀,我的盆!”寬姨叫起來,由於漲潮,海水湧上了沙灘,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臉用的木盆卷到了海中。盆已經向海裡漂出了一段距離,盆倒扣著,裡面的洗臉水在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肥皂泡沫。可以看到有幾條饕餮魚正在向盆遊去,它們黑色的鰭像利刀一樣劃開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們的利齒下粉身碎骨了。
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饕餮魚沒有去啃齧木盆,而是都遊進了那片泡沫中,一接觸泡沫,它們立刻停止遊動,全都浮上了水面,凶悍之氣蕩然無存,全變成了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有的慢慢擺動魚尾,不是為了遊動而是表示愜意;有的則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個人吃驚地看了一會兒,公主說:“我知道它們的感覺,它們在泡沫中很舒服,渾身軟軟的像沒有骨頭一樣,不願意動。”
寬姨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確實是好東西,可惜隻有兩塊了。”
衛隊長說:“即使在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種香皂也很珍貴。你們知道它是怎樣造出來的嗎?赫爾辛根默斯肯有一片神奇的樹林,那些樹叫魔泡樹,都長了上千年,很高大。平時魔泡樹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如果刮起大風,魔泡樹就會被吹出肥皂泡來,風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加上它們是全透明的,你站在那裡很難看清它們,隻有跑得和它們一樣快,才能看到它們。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這樣的快馬在整個赫爾辛根默斯肯不超過十匹。當魔泡樹吹出泡泡時,製肥皂的人就騎著快馬順風狂奔,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網兜裡破裂後,也隻剩下肉眼都看不見的那麽一小點兒。要收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泡泡才能造出一塊香皂,但香皂中的每一個魔樹泡如果再溶於水,就又能生發出上百萬個泡泡,這就是香皂泡沫這麽多的原因。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但很貴重。寬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國王加冕時赫爾辛根默斯肯使團帶來的贈禮,後來……”
長帆突然停止了講述,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那裡,在雪白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泡沫中,那幾條饕餮魚仍然懶散地躺浮著,在它們前面,是完好無損的木盆。
“好像有一個辦法到墓島上去!”長帆指著海面上的木盆說,“你們想想,那要是一隻小船呢?”
“想也別想!”寬姨大叫起來,“公主怎麽能冒這個險?!”
“公主當然不能去,我去。”衛隊長從海面收回目光,從他堅定的眼神中,公主看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你一個人去,怎樣讓深水王子相信你?”公主說,她興奮得臉頰通紅,“我去,我必須去!”
“可就算你到了島上,又怎麽證明自己的身份?”衛隊長打量著一身平民裝束的公主說。
寬姨沒有說話,她知道有辦法。
“我們可以滴血認親。”公主說。
“即使這樣公主也不能去!這太嚇人了!”寬姨說,但她的口氣已經不是那麽決絕。
“我待在這裡就安全嗎?”公主指著寬姨手中旋轉著的黑傘說,“我們太引人注意了,冰沙很快會知道我們的行蹤,在這裡,我就是暫時逃過了那張畫,也逃不脫禁衛軍的追殺,到墓島上反而安全些。”
於是他們決定冒險了。
衛隊長從沙灘上找了一隻最小的船,用馬拖到水邊,就在浪花剛舔到船首的地方。找不到帆,但從其他的船上找到兩支舊槳。他讓公主和打傘的寬姨上了船,將寬姨拿出來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劍上遞給公主,告訴她船一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裡。然後他向海裡推船,一直推到水齊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劃槳,小船載著三人向墓島方向駛去。
饕餮魚的黑鰭在周圍的海面上出現,向小船圍攏過來。公主坐在船尾,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湧現一大團泡沫,在早晨的陽光中發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團迅速膨脹至一人多高,並在船尾保持這個高度,在後面則隨著船的前行擴散開來,在海面形成雪白的一片。饕餮魚紛紛遊進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絨毯上一樣享受著無與倫比的舒適愜意。公主第一次這麽近看饕餮魚,它們除了肚皮通體烏黑,像鋼鐵做成的機器,但一進入泡沫就變得懶散溫順。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前進,後面拖曳了一條長長的泡沫尾跡,像一道落在海上的白雲帶。無數的饕餮魚從兩側遊過來進入泡沫中,像在進行一場雲河中的朝聖。偶爾也有幾條從前方遊來的饕餮魚啃幾下船底,還把衛隊長手中的木槳咬下了一小塊,但它們很快就被後面的泡沫所吸引,沒有造成大的破壞。看著船後海面上雪白的泡沫雲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魚,公主不由得想起了牧師講過的天堂。
海岸漸漸遠離,小船向墓島靠近。
寬姨突然喊道:“你們看,深水王子好像矮了一些!”
公主轉頭望去,寬姨說得沒錯,島上的王子仍是個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顯矮了一些,此時他仍背對著他們,眺望著別的方向。
公主收回目光,看著劃船的長帆,他此時顯得更加強健有力,強勁的肌肉塊塊鼓起,兩支長槳在他手中像一對飛翔的翅膀,推動著小船平穩前行。這人似乎天生是一個水手,在海上顯然比在陸地更加自如。
“王子看到我們了!”寬姨又喊道。墓島上,深水王子轉向了這邊,一手指著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驚奇的目光,嘴還在動,像喊著什麽。他肯定會感到驚奇,除了這隻出現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後的泡沫擴散開來,向後寬度逐漸增大,從他那個高度看過去,海面上仿佛出現了一顆拖著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們很快知道王子並非對他們喊話,他的腳下出現了幾個正常身高的人。從這個距離上,他們看上去很小,臉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這個方向看,有的還在揮手。
墓島原是個荒島,沒有原住民。二十年前,深水去島上釣魚時,陪同他的有一名監護官、一名王宮老師、幾名護衛和仆從。他們剛上島,成群的饕餮魚就遊到這片沿海,封死了他們回王國的航路。
他們發現,現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一些,似乎小船距海島越近,王子就越矮。
小船漸漸接近島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們共八個人,大部分都穿著和王子一樣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兩個老者穿著王宮的製服,但都已經很破舊了,這些人大都掛著劍。他們向海灘跑來,王子遠遠地跟在後面,這時,他看去僅有其他人的兩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衛隊長加速劃行,小船衝向島岸,一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船身震動了一下,差點把公主顛下船去,船底觸到了沙灘。那些已經跑到海灘上的人看著小船猶豫不前,顯然是怕水中的饕餮魚,但還是有四個人跑上前來,幫忙把船穩住,扶公主下船。
“當心,公主不能離開傘!”下船時寬姨高聲說,同時使傘保持在公主上方,她這時打傘已經很熟練了,用一隻手也能保持傘的旋轉。
那些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時而看看旋轉的黑傘,時而看看小船經過的海面——那裡,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無數饕餮魚形成了一條黑白相間的海路,連接著墓島和王國海岸。
深水王子也走上前來,這時,他的身高與普通人無異,甚至比這群人中的兩個高個子還矮一些。他看著來人微笑著,像一個寬厚的漁民,但公主卻從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劍,熱淚盈眶地喊道:“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露珠!”
“你像我的妹妹。”王子微笑著點點頭,向公主伸出雙手。但幾個人同時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來者與王子隔開,其中有人佩劍已出鞘,警惕地盯著剛下船的衛隊長。後者沒有理會這邊的事,隻是拾起公主扔下的劍察看,為了避免對方誤會,他小心地握著劍尖,發現經過這段航程,那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隻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
“你們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一位老者說,他身上破舊的製服打理得很整齊,臉上飽經風霜,但留著像模像樣的胡須,顯然在這孤島歲月中他仍盡力保持著王國官員的儀表。
“你們不認識我了嗎?你是暗林監護官,你——”寬姨指指另一位老者,“是廣田老師。”
兩位老者都點點頭。廣田老師說:“寬姨,你老了。”
“你們也老了。”寬姨說著,騰出一隻轉傘的手抹眼淚。
暗林監護官不為所動,仍一絲不苟地說:“二十多年了,我們一點都不知道王國發生了什麽,所以還是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他轉向公主,“請問,您願意滴血認親嗎?”
公主點點頭。
“我覺得沒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王子說。
“殿下,必須這樣做。”監護官說。
有人拿來兩把很小的匕首,給監護官和老師每人一把。與這些人鏽跡斑斑的佩劍不同,兩把匕首寒光閃閃,像新的一樣。公主伸出手來,監護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輕輕劃了一下,用刀尖從破口取了一滴血。廣田老師也從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樣,監護官從老師手中拿過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刀尖上的兩滴血混在一起,血立刻變成了純藍色。
“她是露珠公主。”監護官莊重地對王子說,然後同老師一起向公主鞠躬。其他的幾個人都扶著劍柄單膝跪下,然後站起來閃到一邊,讓王子和公主兄妹擁抱在一起。
“小時候我抱過你,那時你才這麽大。”王子比畫著說。
公主向王子哭訴王國已經發生的事,王子握著她的手靜靜地聽著,他那飽經風霜但仍然年輕的臉上表情一直從容鎮定。
大家都圍在王子和公主周圍,靜靜地聽著公主的講述,隻有衛隊長在做著一件奇怪的事。他時而快步跑開,在海灘上跑到很遠的地方看著王子,然後又跑回來從近前看他,如此反複好幾次,後來寬姨拉住了他。
“還是我說得對,王子不是巨人吧。”寬姨指指王子低聲說。
“他既是巨人又不是巨人。”衛隊長也壓低聲音說,“是這樣的:我們看一般的人,他離得越遠在我們眼中就越小,對吧?但王子不是這樣,不管遠近,他在我們眼中的大小都是一樣的,近看他是普通身高,遠看還是這麽高,所以遠看就像巨人了。”
寬姨點點頭,“好像真是這樣。”
聽完公主的講述,深水王子隻是簡單地說:“我們回去。”
回王國的船有兩隻,王子與公主一行三人坐在小船上,其余八人乘另一隻更大些的船,是二十年前載著王子一行來墓島的船,有些漏水,但還能短程行駛。在來時的航道中,泡沫消散了一些,但無數的饕餮魚仍然浮在海面上很少動彈,有些饕餮魚被船頭撞上,或被槳碰到,也隻是懶洋洋地扭動幾下,沒有更多的動作。大船破舊的帆還能用,在前面行駛,從漂浮一片的饕餮魚群中為後面的小船開出一條路來。
“你最好還是把香皂放到海裡,保險一些,萬一它們醒過來怎麽辦?”寬姨看著船周圍黑壓壓的饕餮魚,心有余悸地說。
公主說:“它們一直醒著,隻是很舒服,懶得動。香皂隻剩一塊半了,不要浪費,而且我以後再也不用它洗澡了。”
這時,前面的大船上有人喊道:“禁衛軍!”
在遠處王國的海岸上出現了一支馬隊,像黑壓壓的潮水般湧上海灘,馬上騎士的盔甲和刀劍在陽光中閃亮。
“繼續走。”深水王子鎮定地說。
“他們是來殺我們的。”公主的臉色變得蒼白。
“不要怕,沒事的。”王子拍拍公主的手說。
露珠公主看著哥哥,現在她知道他更適合當國王。
由於是順風,盡管航道上有懶洋洋漂浮著的饕餮魚阻礙,回程也快了許多。當兩艘船幾乎同時靠上海灘時,禁衛軍的馬陣圍攏過來,密集地擋在他們面前,像一堵森嚴的牆壁。公主和寬姨都大驚失色,但經驗豐富的衛隊長卻把提著的心多少放下一些,他看到對方的劍都在鞘中,長矛也都豎直著;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馬上的禁衛軍士兵的眼睛,他們都身著重甲,面部隻露出雙眼,但那些眼睛越過他們盯著海面上那漂浮著饕餮魚的泡沫航道,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敬畏。一名軍官翻身下馬,向剛靠岸的船跑來。大船上的人都跳下船,監護官、老師和幾名執劍的衛士把王子和公主擋在後面。
“這是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不得無禮!”監護官暗林對禁衛軍舉起一隻手臂大聲說。
跑過來的軍官一手扶著插在沙灘上的劍,對王子和公主行單膝禮,“我們知道,但我們奉命追殺公主。”
“露珠公主是合法的王位繼承人!而冰沙是謀害國王的逆賊!你們怎麽能聽他的調遣?!”
“我們知道,所以我們不會執行這個命令,但,冰沙王子已經於昨天下午加冕為國王,所以,禁衛軍現在也不知道該聽誰的指揮。”
監護官還想說什麽,但深水王子從後面走上前來製止了他,王子對軍官說:“這樣吧,我和公主與你們一起回王宮,等見到冰沙後,把事情做個了結。”
在王宮最豪華的宮殿中,頭戴王冠的冰沙正在同忠於他的大臣們縱酒狂歡。突然有人來報,說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統帥禁衛軍從海岸急速向王宮而來,再有一個時辰就到了。宮殿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深水?他是怎麽過海的?難道他長了翅膀?”冰沙自語道,但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面露驚恐,“沒什麽,禁衛軍不會受深水和露珠指揮,除非我死了……針眼畫師!”
隨著冰沙的召喚,針眼畫師從暗處無聲地走出,他仍然穿著那身灰鬥篷,顯得更瘦小了。
“你,帶上雪浪紙和繪畫工具,騎快馬去深水來的方向,看他一眼,然後把他畫下來。你見到深水很容易,不用靠近他,他在天邊一出現你就能遠遠看到的。”
“是,我的王。”針眼低聲說,然後像老鼠一樣無聲地離去了。
“至於露珠,一個女孩子,成不了大氣候,我會盡快把她的那把傘搶走的。”冰沙說著,又端起酒杯。
宴會在壓抑的氣氛中結束,大臣們憂心忡忡地離去,隻剩下冰沙一人陰鬱地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冰沙看到針眼畫師走了進來,他的心立刻提了起來,不是因為針眼兩手空空,也不是因為針眼的樣子——畫師看上去並沒有什麽變化,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敏感模樣,而是因為他聽到畫師的腳步聲。以前,畫師走路悄無聲息,像灰鼠一般從地面滑過,但這一刻,冰沙聽到他發出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像難以抑製的心跳。
“我的王,我見到了深水王子,但我不能把他畫下來。”針眼低著頭說。
“難道他真的長了翅膀?”冰沙冷冷地問。
“如果是那樣我也能畫下他,我能把他翅膀的每一根羽毛都畫得栩栩如生,但,我的王,深水王子沒有長翅膀,比那更可怕:他不符合透視原理。”
“什麽是透視?”
“世界上所有的景物,在我們的視野中都是近大遠小,這就是透視原理。我是西洋畫派的畫師,西洋畫派遵循透視原理,所以我不可能畫出他。”
“有不遵循透視原理的畫派嗎?”
“有,東方畫派,我的王,你看,那就是。”針眼指指大廳牆上掛著的一幅卷軸水墨畫,畫面上是淡雅飄逸的山水,大片的留白似霧似水,與旁邊那些濃墨重彩的油畫風格迥異,“你可以看出,那幅畫是不講究透視的。可是我沒學過東方畫派,空靈畫師不肯教我,也許他想到了這一天。”
“你去吧。”王子面無表情地說。
“是,我的王,深水王子就要到王宮了,他會殺了我,也會殺了你。但我不會等著讓他殺死,我將自我了斷,我要畫出一幅登峰造極的傑作,用我的生命。”針眼畫師說完就走了,他離去時的腳步再次變得悄無聲息。
冰沙招來了侍衛,說:“拿我的劍來。”
外面傳來密集的馬蹄聲,開始隱隱約約,但很快逼近,如暴雨般急驟,最後在宮殿外面戛然而止。
冰沙站起身,提劍走出宮殿。他看到深水王子正走上宮殿前長長的寬石階,露珠公主跟在他後面,寬姨為她打著黑傘。在石階下面的廣場上,是黑壓壓的禁衛軍陣列,軍隊隻是沉默地等待,沒有明確表示支持哪一方。冰沙第一眼看到深水王子時,他有普通人的一倍身高,但隨著他在台階上越走越近,身高也在冰沙的眼中漸漸降低。
有那麽一瞬間,冰沙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時,他已經知道了饕餮魚群正在遊向墓島海域,但還是誘騙深水去墓島釣魚。當時父王在焦慮中病倒了,他告訴深水,墓島有一種魚,做成的魚肝油能治好父王的病。一向穩重的深水竟然相信了他,結果如他所願一去不返,王國裡沒人知道真相,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
冰沙很快打斷思緒回到現實,深水已經走上宮殿前寬闊的平台,他的身高已與正常人差不多了。
冰沙看著深水說:“我的哥哥,歡迎你和妹妹回來,但你們要明白,這是我的王國,我是國王,你們必須立刻宣布臣服於我。”
深水一手按在腰間生鏽佩劍的劍柄上,一手指著冰沙說:“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冰沙冷冷一笑,“針眼不能畫出你的畫像,我的利劍卻可以刺穿你的心髒!”說著他拔劍出鞘。
冰沙與深水的劍術不相上下,但由於後者不符合透視原理,冰沙很難準確判斷自己與對手的距離,處於明顯劣勢。決鬥很快結束,冰沙被深水一劍刺穿胸膛,從高高的台階上滾下去,在石階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禁衛軍歡呼起來,他們宣布忠於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
與此同時,衛隊長在王宮中搜尋針眼畫師。有人告訴他,畫師去了自己的畫室。畫室位於王宮僻靜的一角,平時戒備森嚴,但由於王宮中突發的變故,守衛大部分離去,隻留下了一個哨兵。此人原是長帆的部下,說針眼在半個時辰前就進了畫室,一直待在裡面沒有出來。衛隊長於是破門而入。
畫室沒有窗戶,兩個銀燭台上的蠟燭大部分已經燃盡,使這裡像地堡一樣陰冷。衛隊長沒有看到針眼畫師,這裡空無一人,但他看到了畫架上的一幅畫,是剛剛完成的,顏料還未乾,這是針眼的自畫像。確實是一幅精妙絕倫的傑作,畫面像一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窗口,針眼就在窗的另一邊望著這個世界。盡管雪浪紙翹起的一角證明這隻是一幅沒有生命的畫,衛隊長還是盡力避開畫中人那犀利的目光。
長帆環顧四周,看到了牆上掛著一排畫像,有國王、王後和忠於他們的大臣,他一眼就從中認出了露珠公主的畫像。畫中的公主讓他感到這陰暗的畫室如天國一般明亮起來,畫中人的眼睛攝住了他的魂,使他久久陶醉其中。但長帆最後還是清醒了,他取下畫,拆掉畫框,把畫幅卷起來,毫不猶豫地在蠟燭上點燃了。
畫剛剛燒完,門開了,現實中的露珠公主走了進來,她仍然穿著那身樸素的平民衣服,自己打著黑傘。
“寬姨呢?”長帆問。
“我沒讓她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你的畫像已經燒了。”長帆指指地上仍然冒著紅光的灰燼說,“不用打傘了。”
公主讓手中的傘轉速慢下來,很快出現了夜鶯的鳴叫聲,隨著傘面的下垂,鳥鳴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促,最後由夜鶯的叫聲變成寒鴉的嘶鳴,那是死神降臨前的最後警告。當傘最後合上時,隨著傘沿那幾顆石球吧嗒的碰撞,傘安靜下來。
公主安然無恙。
衛隊長看著公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低頭看看灰燼,“可惜了,是幅好畫,真該讓你看看,但我不敢再拖下去了……畫得真美。”
“比我還美嗎?”
“那就是你。”長帆深情地說。
公主拿出了那一塊半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她一松手,沒有重量的雪白香皂就像羽毛似的飄浮在空氣中。
“我要離開王國,去大海上航行,你願意跟我去嗎?”公主問。
“什麽?深水王子不是已經宣布,你明天要加冕為女王嗎?他還說他會全力輔佐你的。”
公主搖搖頭,“哥哥比我更適合當國王,再說,如果不是被困墓島,王位本來就應該由他繼承。他如果成為國王,站在王宮的高處,全國都能看到他。而我,我不想當女王,我覺得外面比王宮裡好,我也不想一輩子都待在無故事王國,想到有故事的地方去。”
“那種生活艱難又危險。”
“我不怕。”公主的雙眼在燭光中煥發出生命的光芒,讓長帆感到周圍又亮了起來。
“我當然更不怕,公主,我可以跟著你到海的盡頭,到世界盡頭。”
“那我們就是最後兩個走出王國的人了。”公主說著,抓住了那一塊半飄浮的香皂。
“這次我們乘帆船。”
“對,雪白的帆。”
第二天早晨,在王國的另一處海岸上,有人看到海中出現了一張白帆,那艘帆船後面拖曳著一道白雲般的泡沫,在朝陽中駛向遠方。
以後,王國中的人們再也沒有得到露珠公主和長帆的消息。事實上王國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公主帶走了王國中最後一塊半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再也沒有人能夠衝破饕餮魚的封鎖。但沒有人抱怨,人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這個故事結束後,無故事王國永遠無故事了。
但有時夜深人靜,也有人講述不是故事的故事,那是對露珠公主和長帆經歷的想象。每個人的想象都不一樣,但人們都認為他倆到過無數神奇的國度,還到過像大海一樣廣闊的陸地,他們永遠在航行和旅途中,不管走到哪裡,他們總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會場中,看完故事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更多的人仍沉浸在王國、大海、公主和王子的世界中。有的人沉思,有的人呆呆地盯著已經合上的文件,似乎能從封面上看出更多的內容。
“那個公主很像你呀。”AA小聲對程心說。
“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來……我有那麽嬌氣嗎?我會自己打那把傘的。”程心說,她是會場中唯一沒有看文件的人,這個故事她已經倒背如流。其實,她真的不止一次想過,露珠公主是不是以自己為原型的,裡面肯定有自己的影子,但衛隊長不像雲天明。
他認為我會揚帆遠航嗎,和另一個男人一起?
主席看到與會者都看完了文件,就請大家發表意見,主要是IDC各小組下一步的工作方向。
文學組的委員請求發言,這是最後想起來增設的一個專業小組,主要由文學作家和研究公元世紀文學史的學者組成,因為考慮到也許他們能有點用處。
請求發言的文學組委員是一名兒童文學作家,他說:“我知道,在以後的工作中,我的小組是最沒有話語權的,所以趁現在有機會先說幾句。”他舉起手中藍色封面的文件,“很遺憾,我認為這份情報是無法解讀的。”
“為什麽這樣看?”主席問。
“首先明確我們要從中得到什麽——人類未來的戰略方向。如果這個信息真的存在的話,不管內容是什麽,它的含義肯定是確定的,我們不可能把模糊的、多義的信息作為戰略方向,但模糊性和多義性恰恰是文學作品語境的特點。為了安全,這三個故事中所包含的真正的情報信息一定隱藏得很深,這更增加了信息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所以,我們將面臨的困難,不是從這三個故事中解讀不出信息,而是可能的解讀太多了,但哪個都是不確定的。”
“最後說句題外話:以童話作家的身份向雲天明表示敬意。如果僅僅作為童話,這個故事很不錯。”
第二天,IDC對雲天明情報的解讀工作全面展開。很快,人們就覺得那個童話作家確有先見之明。
雲天明的三個故事包含著豐富的隱喻、暗示和象征,任何一個情節都可以解讀出許多不同的含義,每種含義都有一定的理由和依據,但卻無法確定哪一種是作者想要傳遞的信息,因而任何一種解讀都無法成為戰略情報。
比如,在故事開始出現的把人畫到畫裡的情節,被認為是比較明顯的隱喻和暗示,但不同學科的不同專家都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認為,繪畫象征著對現實世界的數字化或信息化,因此這個情節可能暗示著對人的數字化,暗示著人類通過自身的數字化躲過黑暗森林打擊。持這一觀點的學者還注意到,被畫到畫裡的人對於現實世界是安全的,因而人類數字化也可能是發布宇宙安全聲明的一種途徑。但另一種觀點認為,這個情節有空間維度的隱喻,畫紙與現實是兩個不同維度的空間,人物被畫入畫中後在三維現實消失,使人不由得聯想到“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兩艦在四維空間碎塊中的遭遇,作者可能暗示人類把四維空間作為避難所,或者用某種方式通過四維空間向宇宙發布安全聲明。也有人認為,深水王子不符合透視原理的身高也暗示著四維空間。
再比如,饕餮魚隱喻著什麽?有人從它們眾多的數量、隱蔽的狀態和極強的攻擊性考慮,認為它們象征著黑暗森林狀態中宇宙的文明群體,而使饕餮魚在舒適中忘卻攻擊,則暗示了宇宙安全聲明的某些未知的原則。另一個觀點則與之相反,認為饕餮魚暗示著某種人造智能機器,這種機器體積很小,但可以自我複製,這種機器被放入太空後,以柯伊伯帶或奧爾特星雲中的太空塵埃和彗星為原料,大量複製自己,數量成幾何級數增長,最終在太陽系周圍形成一圈類似於柯伊伯帶或奧爾特星雲的智能屏障。這道屏障有各種可能的作用,比如對攻擊太陽的光粒進行攔截,或使太陽系呈現某種能夠從遠方觀察到的特殊形態,以達到發布安全聲明的目的。這一解讀被稱為“魚群設想”,是所有解讀結果中較受重視的一個,因為與其他解讀相比,“魚群設想”具有較為明晰的技術輪廓,它也是世界科學院最早立項進行深入研究的一個解讀。不過,IDC從一開始並沒有對“魚群設想”抱太大的希望,這個設想在技術上實現的可能性較大,但進一步研究發現,“魚群”要想通過自身複製在太陽系外圍形成屏障,需要上萬年的時間,同時,從智能機器的功能看,無論是它的防禦效果還是借助其發布安全聲明的可能性,都隻是水中月鏡中花……“魚群設想”最終還是被戀戀不舍地放棄了。
還有那把保護公主的旋轉傘、神秘的雪浪紙和黑曜石、神奇的香皂……這些都被解讀出大量的不同含義。
但正如童話作家所說,所有這些含義,看上去都有可能是真實的,又都不確定。
不過,也並非三個故事中的所有內容都是這麽晦澀模糊和模棱兩可,至少有一個東西,IDC的專家們認為可能含有確定信息,甚至可能成為打開雲天明情報神秘之門的鑰匙。
這就是那個奇怪的地名:赫爾辛根默斯肯。
雲天明是用純漢語向程心講述三個故事的,人們注意到,故事中的絕大部分地名和人名都是具有明確含義的中文名,如無故事王國、饕餮海、墓島、露珠公主、冰沙和深水王子、針眼和空靈畫師、長帆衛隊長、寬姨等等,卻突兀地出現這樣一個音譯地名,而且很長,發音又如此古怪。但這個怪異的名字在故事中反複出現,其出現頻率多到不正常的地步:針眼和空靈畫師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他們繪畫用的雪浪紙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壓紙的黑曜石石板和熨鬥都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衛隊長長帆是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生的人,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饕餮魚……作者似乎在反複強調這個名字的重要性,但故事中對赫爾辛根默斯肯並沒有什麽更具體的描寫。它是一個像無故事王國一樣的大島,或是一塊大陸,還是一組群島,都不得而知。人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屬於哪種語言,雲天明在離開時的英語水平很一般,不懂任何第三種語言,但也不排除他後來學習的可能性。這個詞不像英語,甚至不能確定它是否屬於印歐語系;當然也不可能來自三體語言,因為三體語言是沒有聲音表達的。
學者們用各種地球上的已知語言拚寫赫爾辛根默斯肯,向各專業谘詢,在網絡上和各種專業數據庫中查詢,均一無所獲。在這個詭異的詞語面前,各個學科最智慧的頭腦都一籌莫展。
每個專業小組的人都問過程心,她確實記清這個詞的發音了嗎?程心都給出肯定的回答,她當時就注意到了這個地名的不尋常,著重記憶它,加上這個地名在故事中反複出現,應該不會有錯的。
IDC的情報解讀陷入僵局。這樣的困難本在意料之中,如果人類能夠輕易地從雲天明的故事中解讀出戰略情報,那三體人也能,所以真正的情報信息必然在故事中隱藏極深。各小組的專家們疲憊不堪,智子屏蔽室中的靜電和刺鼻的氣味讓他們十分煩躁。根據對故事不同的解讀,每個小組都分成了好幾個派別,彼此爭吵不休。
隨著解讀僵局的出現,IDC內部漸漸出現了懷疑,懷疑三個故事中是否真的包含了有意義的戰略情報信息。這種懷疑更多是針對雲天明本身的,他畢竟隻有公元世紀的大學本科學歷,放到現在連初中的知識程度都達不到。在他執行使命之前有限的工作經歷中,從事的也大多是基層事務性工作,沒有高級科研經驗,更不具備基礎科學的理論能力。雖然他在被截獲並克隆複活後可以學習,但對於他是否有能力理解三體世界的超級技術,特別是這種技術背後的基礎理論,人們仍持懷疑態度。
更糟糕的是,隨著解讀工作的進行,一些複雜的東西不可避免地進入IDC。開始,所有人都在齊心協力為人類的未來而猜謎,但後來,各個政治實體和利益集團的影子開始在解讀工作中顯現。艦隊國際、聯合國、各個國家、跨國公司、各大宗教等等,都在按照自己的政治意願和利益訴求解讀故事,把情報解讀變成了宣傳自己政治主張的工具。一時間,故事像個筐,什麽都能往裡裝,致使解讀工作變了味。不同派別之間的爭論也更加政治化和功利化,令所有人灰心喪氣。
但IDC對情報的解讀陷入僵局產生了一個正面作用,就是使人們放棄了對奇跡的幻想。事實上,公眾早就停止了這種幻想,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雲天明情報的存在。自下而上的政治壓力,促使艦隊國際和聯合國把注意力從雲天明情報轉移到以人類現有技術為基礎尋找地球文明的生存機會上來。
從宇宙尺度上看,三體世界的毀滅近在眼前,使人類世界有機會對恆星被摧毀的過程進行全面和細致的觀測,這種觀測得到了大量的完整數據。由於被摧毀的恆星與太陽在質量和星序上都十分相似,使人類有可能精確掌握太陽受到黑暗森林打擊時災變的數學模型。事實上,這方面的研究從三體世界毀滅的光信號傳到太陽系那一刻起就大規模地開始了,研究的結果直接導致了掩體計劃的誕生。現在,掩體計劃已取代雲天明情報,得到了國際社會空前的關注。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掩體計劃——地球文明的方舟
一、對太陽系黑暗森林打擊時間的預測。
樂觀預測,一百至一百五十年;一般預測,五十至八十年;悲觀預測,十至三十年;人類生存計劃按七十年時間段規劃。
二、需要拯救的人口數量。
按目前世界人口遞減速率計算,七十年後約為六億至八億人。
三、對黑暗森林打擊的總體預測。
以三體恆星毀滅的觀測數據為基礎,建立了太陽遭到同樣打擊時的災變數學模型。對該模型的運算表明,如果太陽遭到光粒襲擊,火星軌道之內的類地行星將被全部摧毀。在打擊初期,水星和金星完全解體,地球將保留一部分體積並維持球體形狀,但其表面將被剝離,剝離深度達五百千米左右,包括全部地殼和地幔的一部分;火星表面將被剝離一百千米左右。在打擊後期,所有類地行星將由於太陽爆發物質的阻力降低軌道,最終墜落到太陽的殘存核心上,完全毀滅。
數學模型顯示,太陽爆發的破壞力,包括輻射和擴散的恆星物質的衝擊,與距離的平方成反比,即與太陽距離增大時破壞力急劇降低,這就使得距太陽較遠的類木行星能夠在打擊中幸存。
在打擊初期,木星表面將受到劇烈擾動,但其整體結構將保持完好,木星的衛星系統將基本保持不變。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隻是在表面受到一般擾動,結構保持完好。擴散的太陽物質將會對三顆類木行星的運行軌道產生一定影響,但在打擊後期,爆發後的太陽物質將形成螺旋狀的殘骸星雲,其旋轉的角速度和方向將與類木行星保持一致,不再對行星產生足以降低軌道的阻力。
可以確定,太陽系的四顆巨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在黑暗森林打擊後將保持完好。
這個重要的預測是掩體計劃的基本依據。
四、被放棄的人類生存計劃。
1.星際逃亡計劃:
技術上完全不可行。在規劃的時間區段內,人類不可能具備超大規模的星際遠航能力,能夠進行星際逃亡的人數隻佔總人口的不到千分之一,且在飛船燃料耗盡和生態系統衰竭前,找到可居住的地外行星的可能性很小。
由於該計劃隻能接納很小比例的人口,有違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價值觀和道德準則,在政治上也完全不可行,可能引發人類社會的劇烈動蕩和全面崩潰。
2.遠距離躲避計劃:
可行性很低。計劃的內容是在距太陽足夠遠的太空中建立人類居住點,以避開太陽爆發。根據模型計算,參照可預見的未來人類太空城的防護水平,安全的距離為距太陽六十個天文單位,已越出柯伊伯帶。那個距離的太空區域資源貧乏,難以找到建設太空城市的原材料;同樣由於資源問題,太空城即使建成,人類在其中的生存也面臨難以克服的困難。
五、掩體計劃。
以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四大巨行星為掩體,避開黑暗森林打擊引發的太陽爆發。計劃在四大行星的背陽面建設供全人類移民的太空城,這些太空城緊靠各大行星,但不是它們的衛星,而是與行星一起繞太陽同步運行,這就使得太空城一直處於四大行星的背陽面,在太陽爆發時受到行星的屏蔽和保護。計劃建立五十座太空城,每座可容納一千五百萬人左右。其中,木星背面二十座,土星背面二十座,海王星背面六座,天王星背面四座。
建設太空城的材料取自四大行星的衛星,以及土星和海王星的星環。
六、掩體計劃的技術問題。
該計劃所涉及的技術基本在人類已達到的范圍之內,艦隊國際已具有豐富的太空城建設經驗,並且已經在木星擁有相當規模的太空基地。也存在一些預計能夠在計劃規劃的時間內克服的技術挑戰,如太空城的位置維持。太空城不是四大行星的衛星,它們在行星的背陽面與行星保持相對靜止的狀態,且與行星的距離很近,引力會將太空城拉向行星,所以必須在太空城上安裝位置維持發動機,以抵消行星引力,保持太空城與行星間的距離。最初計劃太空城的位置位於巨行星的第二拉格朗日點[67],這是位於巨行星外側的引力平衡點,沒有位置維持問題,但發現距離掩體行星太遠,難以起到防護作用。
七、黑暗森林打擊後人類在太陽系的生存問題。
太陽被摧毀後,太空城將依靠核聚變能源生存。這時,太陽系將呈現螺旋星雲狀態,太陽爆發後形成的殘骸星雲中將含有幾乎取之不盡的聚變燃料資源,可以很容易地大量采集,從太陽殘存內核中也有可能采集到豐富的聚變燃料,可以滿足人類長期生存的能源需求。每座太空城內可以擁有人造太陽,產生與打擊前的地球所獲日照相當的日照。從能源角度看,這時人類的資源貯備應該比打擊前擴大了許多個數量級,因為對於太陽系的核聚變資源,太空城的消耗量僅是太陽的幾億億分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說,太陽被摧毀竟然中止了太陽系核聚變資源的超級浪費。
木星的衛星木衛二表面全部由深達一百六十千米的海洋覆蓋,含有豐富的水資源,其貯量大於地球的海洋,可以滿足太空城的需要。另外在星雲內部還有大量的水資源。
在打擊後,當星雲態的太陽系基本穩定時,所有太空城將脫離作為掩體的行星,在太陽系內尋找較為適宜的生存空間。可以離開星雲聚集的黃道面一段距離,避免星雲的影響,同時從星雲中采集各種資源。由於太陽爆發使類地行星解體,這時太陽系中的各種礦藏資源將遊離在星雲中,更容易開發和采集,這就為建設更多的太空城提供了條件。從這時殘骸星雲中的資源狀況來看,對太空城數目的唯一限製是水資源,但僅木衛二的水資源就足以支持一千個容納一千萬至兩千萬人口的太空城。
所以,打擊後的太陽系殘骸星雲可以為上百億人口提供舒適的生活,並使人類文明具備足夠的發展空間。
八、掩體工程對地球國際的影響。
這是全人類建設一個新世界的工程,規模空前,啟動它面臨的最大障礙不是在技術方面而是在國際政治上。公眾普遍擔心掩體工程將耗盡地球資源,帶來地球社會政治和經濟的大倒退,甚至出現第二次大低谷。但艦隊國際和聯合國一致認為這個危險完全可以避免,掩體工程將成為一個完全的地球外工程,所需的資源百分之百取自地球之外的太陽系空間,主要來自四大類木行星的衛星,以及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星環,不會對地球資源和經濟產生任何影響。相反,當太空的資源開發達到一定的規模,甚至可以反哺地球經濟。
九、掩體工程總體步驟。
用二十年時間建立巨行星帶資源開發工業體系,再用六十年時間進行太空城建設,兩個階段間有十年的重疊期。
十、關於第二次黑暗森林打擊的可能性。
第一次打擊產生的宏觀效果,會讓絕大多數遠處觀察者認為太陽系文明已被摧毀。同時,由於太陽已不存在,太陽系內已經沒有經濟型打擊可以利用的超級能量源。所以,出現第二次黑暗森林打擊的可能性很小。187J3X1恆星被摧毀後到目前的狀況也部分證明了這一點。
隨著掩體工程啟動的臨近,雲天明漸漸淡出了國際社會的視線,IDC對情報的解讀仍在進行,但隻是作為行星防禦理事會的一項例行工作,從中解讀出真正的戰略情報的希望越來越小。在IDC中,有人居然把掩體計劃與雲天明情報聯系起來,解讀出好幾個與掩體計劃有關的信息。比如那把傘,之前就很自然地被認為是防禦系統的暗示,現在有人提出,傘沿的石球象征著太陽系的類木行星。太陽系可作為掩體的巨行星有四個,但在雲天明故事中卻沒有傘骨數量的信息,從常理講,四根傘骨顯然少了些。其實,並沒有多少人從理智上相信這個說法,但現在,雲天明的故事對他們來說已經變成了類似於《聖經》的東西,不知不覺中,他們從中尋找的已不再是真實的戰略情報,而是某種對現實的慰藉。
但就在這時,對雲天明情報的解讀卻出現了出人意料的突破。
這天,艾AA來找程心。她早就不隨程心參加IDC會議了,而是把所有精力集中在使公司介入掩體計劃工程的努力上。人類將在木星軌道外建設新世界,這對於太空建築公司無疑是近乎無限的發展前景。很巧,程心的公司就叫星環集團,而類木行星的星環是建設太空城的主要原材料來源。
“我想要一塊香皂。”AA說。
程心沒有理會AA的要求,她的眼睛沒有離開面前的電子書,並問了AA一個聚變物理學的問題。從第一次蘇醒以後,她就在努力學習現代科技。以自己的專業而言,公元世紀的航天技術現在已經全部消失,即使一艘小小的太空艇都使用核聚變推進。程心隻能從基礎的物理學開始,但她學得很快。其實,時代的隔閡並沒有造成學習的障礙,基礎理論的大規模更新隻是威懾紀元開始以後的事,經過學習,來自公元世紀的許多科學家和工程師在新紀元都能再次適應自己的專業。
AA關掉程心的電子書,“我要香皂!”
“我沒有香皂。你不會真的以為香皂有故事中的神奇功效吧?”程心話外的意思是,你什麽時候能不再那麽孩子氣。
“我知道,但我喜歡泡泡,我想像公主那樣在泡沫中洗澡,所以我想要香皂!”
現代的洗滌方式已與泡沫無關了,香皂和其他洗滌用品在一個多世紀前就已消失,現在洗滌主要采用兩種方法,超聲波和清潔體。清潔體是肉眼看不到的納米機器人,可以溶於水,也能乾燥使用,可在瞬間清潔物體表面和皮膚。
程心隻好同AA出去找香皂,以前她處於抑鬱中的時候,AA也常這樣強行把她拉出去散心。
面對著城市的巨樹林,她們想了半天,覺得最有可能找到香皂的地方隻有博物館。在一家展示城市歷史的博物館中,她們找到了香皂。那是在一個展示公元世紀日常用品的展廳中,裡面光線很暗,展櫃中那些物品被聚光燈照亮,都是公元世紀的東西,有各種家用電器、服裝、家具等。這些東西保存得很好,一塵不染,有些甚至給人嶄新的感覺。程心無法在感情上接受這些都是兩個多世紀前文物的事實,她見到這些東西也沒有久違的感覺,似乎它們昨天還分布在自己的周圍。從第一次蘇醒到現在,經歷了這麽多的事,新紀元對她仍是一個夢,她的精神固執地生活在過去。
香皂放在一個日用品展櫃中,放在一起的還有其他洗滌用品,像肥皂和洗衣粉什麽的。在香皂表面印著一個程心熟悉的商標,那塊香皂是白色的,與故事中的一樣。
博物館館長一開始說那塊香皂是文物,不出售,接下來又漫天要價。
“買這塊香皂的錢可以建一個小型日化廠了。”程心對AA說。
“日化廠是什麽?”
“就是生產香皂的工廠。”
“那有什麽!我為你做了這麽長時間的CEO,你應該送我一件禮物的!再說了,它以後還可能增值呢!”
於是她們買下了那塊香皂。之前程心建議,如果AA想洗泡泡澡的話,買那瓶沐浴露比較好,但AA說她就要香皂,因為那個公主用的是香皂。小心翼翼地從陳列櫃中取出香皂後,程心把它拿在手中看了看,這兩個世紀前的東西,還能聞到淡淡的清香。
回到住處後,AA迫不及待地拆開了那文物級的真空包裝,拿著香皂進了浴室,關上門後裡面響起了浴缸放水的聲音。
程心敲了敲浴室的門說:“你最好不要用香皂洗澡,那是鹼性的,你從來沒用過,不適應,會傷皮膚的。”
AA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當放水聲停止時,浴室的門打開了。程心看到AA還完整地穿著衣服,她手裡揮著一張白紙對程心說:“你會疊小船嗎?”
“這個技藝也失傳了?”程心接過紙問。
“當然,現在很少見到紙了。”
程心坐下來疊船。她的思緒回到了大學時代那個細雨中的下午,她和雲天明坐在水邊,在籠罩著細雨和薄霧的水面上,她疊的那隻小紙船漸漂漸遠。然後,她又想起了雲天明故事中最後的那張白帆……
AA拿過程心疊好的帶篷的小紙船,稱讚很漂亮,然後示意程心也進浴室。在盥洗台上,她用小刀片從香皂上切下了小小的一片,然後把小紙船的尾部扎了一個小孔,把那一小片香皂插入小孔中,抬頭對程心神秘地一笑,輕輕地把紙船放進已灌滿水並且水面已經平靜下來的浴缸中。
小船向前移動了,在這片小小的水面上,從此岸航向彼岸。
程心立刻明白了原理:香皂在水中溶解後,降低了小船後方水面的張力,但船前方水面的張力不變,小船就被前方水面的張力拉過去了[68]。但這個想法轉瞬即逝,程心的思想隨即被一道閃電照亮!在她的眼中,浴缸中平靜的水面變成了漆黑的太空,白色的小紙船在這無際的虛空中以光速航行……
但另一個念頭立刻佔據了程心的思想:雲天明的安全。這個念頭就像一隻手猛然抓住了思想的琴弦,讓它停止了振動。她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小船上移開,盡可能地對這件事表現出不以為然和毫無興趣的樣子。小船這時已經行駛到浴缸的另一側,輕輕地停靠在邊上,她伸手把紙船從水中拿起來,甩甩水後扔到盥洗台上。她克製住了把紙船扔進馬桶衝走的衝動,但打定主意不能再把它放到水中了。
危險,雖然程心自己也傾向於相信太陽系中已經沒有智子,但還是謹慎些為好。
程心的目光與AA相遇,發現對方的眼睛仿佛是自己眼睛的鏡像,迸射出同樣的因頓悟而興奮的光芒。她立刻把目光移開,淡淡地說:“不陪你玩兒了,你想洗澡就洗吧。”說完走出了浴室。
AA也跟著程心出來,她們倒上兩杯葡萄酒,開始海闊天空地聊起來。先是談星環公司在掩體工程中的前景,然後回憶各自在不同世紀中的大學生活,然後聊現在的生活。AA問程心為什麽來到新紀元這麽長時間還沒有遇到一個中意的男人,程心說她到現在還無法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並說AA的問題是男朋友太多,她當然可以把情人帶到這裡來,但最好一次隻帶一個。她們還聊起兩個時代女人們的時尚與嗜好,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她們隻是通過語言發泄著自己的興奮,不敢停下來,似乎一旦沉默,那個藏在各自心中的驚喜就會化為泡影。終於,在滔滔不絕中的一個不引人注意的間隙,程心輕輕冒出兩個字:
“曲率——”
後兩個字她用眼睛說出:驅動?
AA輕輕點頭,她的目光說:是的,曲率驅動!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彎曲空間的動力
這個宇宙的空間並不是平坦的,而是存在著曲率,如果把宇宙的整體想象為一張大膜,這張膜的表面是弧形的,整張膜甚至可能是一個封閉的肥皂泡。雖然膜的局部看似平面,但空間曲率還是無處不在。
早在公元世紀,曾出現過許多極富野心的宇宙航行設想,其中之一就是空間折疊。設想把大范圍空間的曲率無限增大,像一張紙一樣對折,把“紙面”上相距千萬光年的遙遠的兩點貼在一起。這個方案嚴格說來不應稱為宇宙航行,而應該叫做“宇宙拖曳”,因為它實質上並不是航行到目的地,而是通過改變空間曲率把目的地拖過來。
這種氣吞宇宙的事隻有上帝才做得出來,如果加上基本理論的限製,可能上帝也不行。
對於利用空間曲率航行,後來又出現了一個更溫和更局部的設想,一艘處於太空中的飛船,如果能夠用某種方式把它後面的一部分空間熨平,減小其曲率,那麽飛船就會被前方曲率更大的空間拉過去,這就是曲率驅動。
曲率驅動不可能像空間折疊那樣瞬間到達目的地,但卻有可能使飛船以無限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
但直到雲天明情報被正確解讀前,曲率驅動仍是一個幻想,同上百個光速飛行的幻想方案一樣,無論從理論上還是技術上,沒有人知道它是否可行。
AA眉飛色舞地對程心說:“威懾紀元前,曾時興穿帶圖像的衣服,那時的人一個個亮閃閃的,五光十色,可現在隻有小孩兒那樣,古典的服裝又成主流了。”
但AA的眼睛卻在說著另外的話,她的目光黯淡下來:這個解讀看上去很靠譜,但要最後確定還是不可能,大概也得不到承認。
程心說:“我現在最吃驚的是,貴金屬和寶石都不存在了。黃金已經成為普通的金屬,這兩個酒杯都是用鑽石做的……你知道嗎?我們那個時候,擁有這麽小的一粒鑽石,就這麽小,對於大多數女孩子來說都是永遠的奢望。”
她的眼睛說:不,AA,這次不一樣,這次能確定!
“至少你們那時鋁便宜了,電解鋁出現之前鋁也是貴金屬,聽說還有國王的王冠是鋁的。”
怎麽確定?
程心知道這次不可能再用目光表達了,IDC曾經要為她的住處配置一個智子屏蔽的房間,那要安裝一大堆體積和噪聲都很大的設備,她嫌麻煩沒答應,現在很後悔。
“雪浪紙。”程心輕聲說。
AA黯淡下去的目光瞬間又被點燃了,興奮的光芒比上次更加明亮。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隻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
……
這時房間一角的鍾敲響了,空靈畫師抬頭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隻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他扔下熨鬥,長歎一聲。
一卷紙,一卷帶曲率的紙,被拉出一段熨平了,減小了曲率。
這個意象是對曲率驅動時飛船前後空間形態的明顯暗示,不可能是別的。
“我們走。”程心站起身說。
“我們走。”AA也說,她們要去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兩天後,在IDC委員會的會議上,主席宣布所有的專業小組都認可了對曲率驅動的解讀。
雲天明告訴地球世界:三體光速飛船采用空間曲率驅動。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戰略情報。在眾多的光速航行設想中,它確定了空間曲率驅動是可行的,這就為人類的宇航技術發展指出了明確的戰略方向,如漆黑夜海中亮起的一座燈塔。
同樣重要的是,這次成功的解讀揭示了雲天明在三個故事中隱藏情報的模式,可以歸結為兩點:雙層隱喻和二維隱喻。
雙層隱喻:故事中的隱喻不是直接指向情報信息,而是指向另一個更簡單的事物,而這個事物則以較易解讀的方式隱喻情報信息。在這個例子中,公主乘的小船,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和饕餮海,都是隱喻一個東西——肥皂驅動的紙船,而肥皂船的隱喻目標才是空間曲率驅動。在以前的解讀中,人們陷入困惑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按單層隱喻的習慣性思維解讀故事,認為故事情節直接隱喻情報信息。
二維隱喻:這種模式是用於解決文學語言所產生的信息不確定性的問題。在一個雙層隱喻完成後,附加一個單層隱喻,用來固定雙層隱喻的含義。在此例中,用雪浪紙的卷曲和熨平暗示曲率驅動中的空間形態,把肥皂船的隱喻確定下來。如果把故事看做一個二維平面,雙層隱喻隻為真實含義提供了一個坐標,附加的單層隱喻則相當於第二個坐標,把含義在平面上的位置固定下來,所以這個單層隱喻又被稱為含義坐標。含義坐標單獨拿出來看是沒有意義的,但與雙層隱喻結合,就解決了文學語言含義模糊的問題。
“一個精妙的系統。”一位PIA的情報專家讚歎道。
委員們都向程心和AA表示祝賀和敬意,尤其是AA,一貫受到輕視的她現在令人刮目相看,在委員會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
但程心的眼睛卻濕潤了。她想到了雲天明,想象著這個在外太空的漫漫長夜和怪異險惡的異族社會中孤軍奮戰的男人,為了向人類傳遞情報,如何殫精竭慮,設計了這樣一個隱喻模式,再在漫長的孤獨歲月中創作出上百個童話故事,最後精心地把情報隱藏在其中三個故事中。三個世紀前他送給了程心一顆星星,三個世紀後他又帶給人類一個希望。
以後的解讀工作順利了許多,除了有新發現的隱喻模式的指導,人們還默認了一個沒有被證實的排除法:第一個被成功解讀的情報與從太陽系逃亡有關,那剩下的情報有很大可能是關於安全聲明的。
但解讀者們很快發現,與第一個情報相比,隱藏在三個故事中的其他情報信息要複雜得多。
在接下來的IDC委員會會議上,主席拿來了一把他安排人專門製造的傘,與故事中空靈畫師送給公主的保護傘一樣,是黑色的,有八根傘骨,每根的末端都有一隻小石球。真正意義上的傘早就從現代生活中消失了,現代人遮雨使用一種叫避雨器的東西,如小手電筒般大小,向上吹出氣流把雨吹開。人們當然知道傘這東西曾經存在,也在影視中見過,但很少有人見過實物。大家好奇地爭相擺弄這東西,發現它可以像故事中描寫的那樣在旋轉中借石球的離心力張開,在旋轉速度過快或過慢時也能發出相應的聲音報警。大家的第一感覺是這樣旋轉著打傘是件很累的事,公主的奶媽居然能這樣打一天傘,很讓人佩服。
AA也拿過傘旋轉著打開,她的手勁比較小,轉動的傘面很快垂下來,警示轉速過慢的鳥叫聲出現了。
從主席把傘第一次打開時,程心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現在,她突然指著AA喊道:“別停下!”
AA加快了傘的轉速,鳥叫聲消失了。
“再轉快些。”程心盯著傘說。
AA使盡力氣轉傘,警示轉速過快的風鈴聲出現了;然後程心又讓她轉慢些,直到再次出現鳥叫聲,就這樣反複了幾次。
“這不是傘!”程心指著旋轉中的傘說,“我知道它是什麽!”
旁邊的畢雲峰點點頭,“我也知道了。”然後他轉向在場的第三個公元人曹彬,“這是一種隻有我們三個人才能想到的東西。”
“是的。”曹彬看著傘興奮地說,“即使在我們那個時代,這東西也很陌生了。”
其余的與會者有的看著這三個活著的古人,有的看著傘,全都莫名其妙,但也都興奮地期待著。
“蒸汽機離心調速器。”程心說。
“那是什麽,一種控製電路?”有人問。
畢雲峰搖搖頭,“發明那東西的時候還沒有電。”
曹彬開始解釋:“那是18世紀出現的東西,一種用於調節蒸汽機轉速的裝置。它主要由兩根或四根頭部帶金屬球的懸杆和一根帶套筒的轉軸組成,就像這把傘,隻是傘骨數量要少些。這個裝置的轉軸由蒸汽機帶動旋轉,當蒸汽機轉速過快時,鐵球由於離心力抬起懸杆,帶動套筒上升,把與套筒相連的蒸汽門關小,降低蒸汽機轉速;蒸汽機轉速過低時,離心力的減小使懸臂內合,像傘合上一樣,推動套筒下滑,開大蒸汽門增加轉速……這是最早的工業自動控製系統。”
於是,人們知道了傘的第一層隱喻。但與肥皂船不同,蒸汽機離心調速器並沒有明確的隱喻指向,它所隱喻的東西人們能夠想到很多,比較確定的有兩項——
負反饋自動控製,恆定的速度。
於是,解讀者們開始尋找與這個雙層隱喻相對應的含義坐標,很快找到了:深水王子。深水王子的身高在觀察者眼中不隨距離變化,這也可以有多種解讀,比較明顯的也有兩個:
某種信號不隨距離衰減的信息發布系統,一個在任何參照系下都恆定的物理量。
與傘的解讀結果相比較,立刻找到一個確定的組合:
恆定的速度,不隨參照系變化。
這明顯是指光速。
出乎解讀者們預料的是,對於傘的隱喻,他們又找到了第三個含義坐標:
“……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
速度最快,沒有質量(重量),這是一個十分確定的單層隱喻:光。
綜上所述,傘隱喻著光或光速。而捕捉魔泡樹的泡沫有兩種可能的含義:
采集光能,降低光速。
解讀者們都認為第一種可能的含義與人類的戰略目標關系不大,所以都把注意力放在第二個可能的含義上。
仍然看不到情報的明確含義,但解讀者們對第二個可能的含義進行了討論,討論主要集中在降低光速與發布宇宙安全聲明的關系上。
“設想如果把太陽系,也就是海王星軌道或柯伊伯帶以內空間的光速降低,就可能產生一個從大范圍宇宙尺度上可以遠程觀測到的效應。”
這個想法讓人們很興奮。
“但這對宇宙觀察者有什麽安全意義嗎?設想把太陽系內的光速降低十分之一,能使我們看上去更安全些嗎?”
“這毫無疑問,那樣的話即使人類擁有光速飛船,飛出太陽系的時間也要長十分之一,當然,這意義並不大。”
“如果想對宇宙產生安全意義的話,把光速降低十分之一顯然是不夠的,可能要降低更多,比如降低到原來的百分之一,讓觀察者看到這是一個人類自我建造的阻滯帶,確信我們飛出太陽系需要較長的時間,借此增加觀察者對太陽系文明的安全感。”
“要那樣的話,降低到原來的千分之一都不夠,想想吧,以三百千米每秒的速度飛出太陽系,所需時間也並不太長。另外,如果人類能夠在半徑五十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改變一個基本宇宙常數,就等於向宇宙宣布地球文明已經掌握了很高的技術,這不是安全聲明,反而是危險聲明。”
……
從傘的雙層隱喻和深水王子與魔泡樹兩個含義坐標中,解讀者們能夠明確其含義指向,卻得不到確定的戰略情報。這個隱喻已經不是二維而是三維了,有人猜測,是不是還存在著第三個含義坐標?於是,解讀者們在故事中反複尋找,但沒能找到它存在的跡象。
就在這時,那個神秘的地名“赫爾辛根默斯肯”突然被解讀出來。
為了研究這個詞,IDC增設了一個語言學小組,小組中有一個名叫巴勒莫的語言學家,主要研究語言的歷史演化。吸收他進入小組,主要是考慮到他與這個專業的其他學者不同,不隻是專注於單一的語系,而是對東西方多個語系的古代語言都比較熟悉。但巴勒莫對這個詞也一無所知,他進入IDC後的研究也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線索,之所以能夠成功解讀完全是意外,與他的語言學專業沒有關系。
一天早晨巴勒莫醒來,他的女朋友,一個滿頭金發的北歐姑娘問他是不是到過自己的祖國。
“挪威?沒有,我從來沒去過。”巴勒莫回答。
“那你怎麽在夢裡反複說那兩個古代地名?”
“什麽地名?”
“赫爾辛根和默斯肯。”
想到女友與IDC無關,這個詞從她嘴裡說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巴勒莫笑著搖搖頭,“那是一個完整的詞,赫爾辛根默斯肯,你把它從不同的位置拆開,肯定還能得到更多的地名。”
“我說的這兩個地方都在挪威。”
“那又怎麽樣?巧合而已。”
“可我告訴你,普通挪威人也不太熟悉這兩個地名,它們是古地名,現在都變了,我是研究挪威歷史的才知道。它們都在挪威的諾爾蘭郡。”
“親愛的,仍然可能是巧合,因為這個詞在讀音上可以隨意拆分。”
“夠了!你在騙人!你肯定知道赫爾辛根是一座山的名字,而默斯肯是一座小島,羅弗敦群島中的一座小島。”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它可能是巧合,是因為語言學中有一個現象:對於一個沒有具體拚寫方式隻有讀音的長詞,在不理解其含義的情況下,有一部分人喜歡下意識地拆分它,而且按照自己的喜好拆分,你就是這樣的人。”
巴勒莫沒有說的是,在IDC小組研究這個詞的過程中,他多次遇到這種按自己的意願隨意拆分的情況,所以他對女友的話並不在意,但她接下來的話改變了一切:
“那好吧,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赫爾辛根山靠著海,在山頂能看到默斯肯島,默斯肯島是距赫爾辛根山最近的一座海島!”
兩天後,程心站在默斯肯島上,隔海遙望著赫爾辛根山的懸崖,那懸崖是黑色的,也許是天空布滿鉛雲的緣故,海也是黑色的,隻有懸崖腳下出現一道白色的海浪。來之前聽說,這裡雖地處北極圈內,但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影響,氣候比較溫和。不過現在的海風仍然使程心感到十分陰冷。這裡地處挪威北部的羅弗敦群島,拔地而起的一系列險峻的島嶼由冰川蝕刻而成,在西部峽灣與北海之間形成了一道長達一百六十千米的屏障,如一道牆,將北冰洋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北端隔開,島間海峽水流湍急。以前這裡的居民就很少,主要人口是捕魚季節的漁民。現在,海產品主要來自養殖,海洋捕撈業已經消失,這裡又變得荒涼起來,大概與更早的維京海盜出沒時代差不多了。
默斯肯隻是群島中眾多島嶼裡很小的一座,赫爾辛根山也是一座無名的山峰,這是公元世紀的地名,在危機紀元末期,這兩個地名都變了。
面對著這世界盡頭的荒涼和肅殺,程心的心中卻是坦然的。就在不久前,她還認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但現在,有太多的理由讓生活繼續下去。她看到,鉛雲低垂的天邊有一道露出藍天的縫隙。剛才,太陽從那道雲縫中露出了幾分鍾,立刻使這陰冷的世界變了樣子,很像雲天明故事中的一句描寫:“仿佛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她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淒迷中藏著希望,陰冷中透出溫暖。
同來的還有艾AA和包括畢雲峰、曹彬、語言學家巴勒莫在內的幾個IDC專家。
默斯肯是座小島,沒有常住居民,島上隻住著一位叫傑森的老人,八十多歲了,是一個公元人,他那方正的北歐面龐飽經風霜,讓程心想起了弗雷斯。在被問起默斯肯島和赫爾辛根山一帶有什麽特別的東西時,傑森老人一指島的西端:
“當然有,看那裡。”
那是一座白色的燈塔,現在隻是黃昏,塔燈已經有節奏地發出光芒。
“那是乾什麽用的?”AA好奇地問。
“看看,孩子們果然已經不知道那是什麽了……”傑森搖著頭感慨地說,“那是古代為船指引航向用的。在公元世紀,我是個設計燈塔和航標燈的工程師,其實,直到危機紀元,海洋上還有許多燈塔在使用,現在全沒了。我來這兒建了這座燈塔,是為了讓孩子們知道,以前還有過這麽一種東西。”
IDC的來人都對燈塔很感興趣,這讓他們想到了蒸汽機離心調速器,同樣是一個已經消失的古代技術裝置。但稍加探究就明白,這不是他們要找的東西。燈塔剛建成,用的是輕便堅固的現代建築材料,工期隻有半個月。傑森還肯定地說,這座島歷史上從沒有過燈塔,所以僅從時間上看,這東西與雲天明的情報無關。
“這一帶還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嗎?”有人問。
傑森對著陰冷的天空和大海聳聳肩,“能有什麽?這荒涼的鬼地方,我可不喜歡,但在別的島上,他們不讓我建燈塔。”
於是大家決定,到海峽對面的赫爾辛根山上去看一看。就在他們登上直升機時,AA突發奇想,想乘傑森的那艘小艇渡海過去。
“當然可以,不過孩子,今天海上浪大,你會暈船的。”傑森說。
AA指著海對面的赫爾辛根山說:“就這麽近的路,能暈船?”
傑森連連搖頭,“不能從這片海域直接過去,今天不能,必須繞那邊走。”
“為什麽?”
“因為那裡有一個大旋渦,能吞掉所有的船。”
IDC的人們面面相覷,然後一起盯著傑森,有人問:“你不是說再沒什麽特別的東西了嗎?”
“我是本地人,大旋渦對我們而言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它是這片海洋的一部分,在那裡常常出現。”
“在哪裡呢?”
“那裡,從這個方向看不見,但能聽到聲音。”
大家安靜下來,聽到那片海面發出一陣低沉有力的隆隆聲,像遠處萬馬奔騰。
直升機起飛去勘探大旋渦,但程心想先坐船去看看,其他人也都同意。島上隻有傑森那一艘小艇,隻能安全地坐下五六個人,程心、AA、畢雲峰、曹彬和巴勒莫上了船,其余的人上了直升機。
小艇顛簸著駛離默斯肯島,海上的風更大更冷,鹹澀的水沫不斷撲到臉上。海面呈暗灰色,在漸暗的天光下顯得詭異莫測,那種隆隆聲漸漸增大,但仍看不到旋渦。
“哦,我想起來了!”曹彬突然在風中喊道。
程心也想起來了,她原以為雲天明是通過智子知道了這裡的什麽事,現在看來沒那麽複雜。
“愛倫·坡。”程心說。
“什麽?那是什麽?”AA問。
“一個19世紀的小說家。”
老傑森說:“不錯,愛倫·坡是寫過一篇默斯肯大旋渦的小說,我年輕時看過,多少有些誇張,記得他說旋渦的水牆傾斜四十五度,哪有那麽陡峭。”
一個世紀前,以文字為基礎的敘事文學就消亡了,但文學和作家仍然存在,不過敘事是用數字圖像進行的。現在,古典的文字小說已經變成了文物,大低谷後,一大批古代的作家和作品失傳了,其中就包括愛倫·坡。
轟鳴聲更大了。“旋渦呢?”有人問。
老傑森指著海面說:“旋渦比海面低,你們看那條線,越過它才能看到大旋渦。”那是一條波動的浪帶,浪尖上有泡沫,形成一條白線,以一個大大的弧形伸向遠方。
“越過它!”畢雲峰說。
“那是生死線,船一旦過去是回不來的。”傑森瞪著畢雲峰說。
“船在大旋渦中轉多長時間才能被吸進去?”
“四十分鍾到一個小時吧。”
“那就沒事,直升機會救我們上去。”
“可我的船……”
“我們會賠你一艘。”
“比香皂便宜。”AA插了一句傑森聽不明白的話。
傑森駕著小艇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那條浪帶,船晃了晃,然後變得平穩了,被什麽力量攫住,仿佛進入了海面下的一條軌道,沿著與浪帶一致的方向滑行。
“船被旋渦抓住了!哦,天,我也是第一次這麽近看到!”傑森喊道。
像登上了山頂俯視一般,默斯肯大旋渦展現在他們面前。這個巨大的漏鬥狀凹陷直徑約有一千米,傾斜的水牆確實沒有愛倫·坡說的四十五度傾角,但肯定有三十度,水牆的表面致密而平滑,仿佛固體一般。船現在剛剛進入大旋渦的勢力范圍,速度還不太快,旋渦的轉速是向下逐漸增加的,在底部那個小小的孔洞處轉速達到最高,攝人心魄的轟鳴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那轟鳴顯示了一種碾碎一切、吮吸一切的力量和瘋狂。
“我就不信出不去。你沿著切線,最大功率向前衝!”AA對傑森喊道。後者按她說的做了。這是一艘電動艇,引擎的聲音在旋渦的轟鳴中像蚊子叫。小艇加速接近泡沫線,眼看就要衝過去了,接下來卻無力地向下轉向,離開了泡沫線,如同一顆拋出的石子越過拋物線的頂端一樣。他們又努力了幾次,每一次都滑落下來,一次比一次滑得更深。
“看到了吧,那條線是地獄之門,隻要是常規功率的船,越過它就別想回去!”傑森說。
現在,船滑落到了更深處,泡沫線已經看不到了,海面也完全看不到了,他們後面是一道海水的山脊,隻有從大旋渦對面遠處的邊緣上還能看到緩緩移動的山峰頂部。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種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捕獲的恐懼,隻有在上空盤旋的直升機帶來一些安慰。
“孩子們,該吃晚飯了。”老傑森說。現在雲後的太陽還沒有落下去,但在這北極圈裡的夏季,這時已經是夜裡21點多了。傑森從艙裡拎出一條大鱈魚,說是剛釣上來的,然後又拿出三瓶酒,把魚放到一個大鐵盤子上,把一瓶酒澆到魚上,用打火機嘭地一下點著了。火燒了不到五分鍾,他就從仍燃燒著的魚上扯肉吃,聲稱這是當地的烹調法。於是他們就吃著魚,喝著酒,欣賞著大旋渦的景色。
“孩子,我認識你,你是執劍人吧?”傑森對程心說,“你們到這裡來,一定是為了重要的使命。不過要淡定,淡定,既然末日躲不掉,就應該享受現在。”
“如果上面沒有直升機,你還會這麽淡定?”AA說。
“我會的,孩子,告訴你吧,我會的。公元世紀我得絕症時才四十歲,可我很淡定,根本沒打算冬眠,我是在休克中被冬眠的,自己根本不知道。醒來時已經是威懾紀元,當時以為是來生轉世了,結果發現沒有來生這回事,死亡隻是退遠了些,還在前邊等著我……燈塔建好的那天夜裡,我遠遠地在海上看著它發光,突然悟出來:死亡是唯一一座永遠亮著的燈塔,不管你向哪裡航行,最終都得轉向它指引的方向。一切都會逝去,隻有死神永生。”
這時,進入旋渦已經二十分鍾,小艇已滑落下水牆總高度的三分之一,艇身的傾斜角度越來越大,但由於離心力的緣故,艇中的人們並沒有滑到左舷。這時,他們的目力所及之處全是水牆,即使從對面也看不到遠處的峰頂了。他們都不敢看天空,因為在旋渦中,小艇是與水牆一起轉動,相對幾乎靜止,所以幾乎感覺不到旋渦的旋轉,小艇仿佛是緊貼在一個靜止的海水盆地的邊坡上;但如果看天,大旋渦的旋轉立刻顯現出來,布滿雲層的天空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整體轉動,讓人頭暈目眩。由於離心力的增加,船下的水牆表面更加致密平滑,固體感也更強,如結冰一般。大旋渦底部的吮洞傳出的轟鳴聲壓住了一切,讓大家再也不能對話。這時,太陽又從西方的雲縫中露出來,把一束金光射進大旋渦,然而照不到底,隻照亮了水牆的一小部分,使旋渦深處看上去更黑暗了。大量的水霧從渦底咆哮的吮洞中噴出,在陽光中形成一道彩虹,瑰麗地跨越旋轉的深淵。
“記得愛倫·坡也描寫過旋渦中的彩虹,好像還是在月光下出現的,他說那是連接今生與來世的橋!”傑森大聲說,但沒有人能聽清他的話。
直升機來救他們了,懸停在小艇上方兩三米處,垂下一架懸梯讓艇上的人爬上去。然後,空著的小艇漂遠了,繼續在旋渦中轉著大圈,艇上沒有吃完的鱈魚上還燃著藍幽幽的火苗。
直升機懸停在大旋渦的正上方,機上的人們看著下面旋轉的大水坑,不一會兒就感到頭暈惡心。於是有人給駕駛系統發出指令,讓直升機以與旋渦相同的轉速在空中旋轉,這樣在他們眼中,下面的旋渦確實靜止下來了,但旋渦之外的整個世界卻開始轉動,天空、大海和山脈都在圍繞著他們旋轉,大旋渦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眩暈感一點兒也沒有減輕,AA哇地一下把剛吃進去的魚都吐了出來。
看著下面的大旋渦,程心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個旋渦,由一千億顆恆星組成,發著銀光在宇宙之海中旋轉,兩億五千萬年轉一圈,那就是銀河系;地球在其中連一粒灰塵都算不上,而默斯肯旋渦又隻是地球上的一粒灰塵。
半個小時後,小艇旋落到渦底,瞬間被吮洞吞沒了,在轟鳴聲中可以隱約聽到船體被折斷絞碎時發出的哢嚓聲。
直升機把傑森送回了默斯肯島,程心許諾盡快把賠他的船送來,然後與老人告別。直升機飛向奧斯陸,那裡有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航程中,大家都在沉默地思考,甚至連目光的交流也沒有。
默斯肯大旋渦暗示著什麽根本不用想,太明顯了。
現在的問題是,降低光速與黑洞之間有什麽關系?黑洞與宇宙安全聲明又有什麽關系?
黑洞本身並不能改變光速,隻是改變光的波長。
設想把光速降低到現有真空光速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分別是每秒三萬千米、每秒三千千米和每秒三百千米,與黑洞有關系嗎?一時看不出來。
這裡有一道坎兒,常規思維比較難以跨越,但也並不是太難。這些人畢竟屬於人類中最有智慧的那一群,特別是曹彬,作為一位跨越三個世紀的物理學家,他善於極端思維,而且他還知道這樣一個事實:早在公元世紀,就有一個研究小組在實驗室中把介質中的光速降到每秒十七米,比快速騎行的自行車還慢。當然,這與降低真空中的光速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但至少使下面的設想不再顯得那麽瘋狂了。
再降,把真空光速降至現在的萬分之一,即每秒三十千米,與黑洞有關系嗎?似乎與前面沒有本質的區別,仍然看不出什麽……不,等等!
“十六點七!”曹彬脫口而出這個數字,他的雙眼放射出光芒,很快把周圍那些眼睛都點燃了。
每秒十六點七千米,太陽系的第三宇宙速度,如果達不到這個速度就不可能飛出太陽系。
光也一樣。
如果太陽系的真空光速降到每秒十六點七千米以下,光將無法逃脫太陽的引力,太陽系將變成一個黑洞[69]。
由於光速不可超越,如果光出不去,那就什麽都出不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飛出太陽系黑洞的視界[70],這個星系將與宇宙的其余部分徹底隔絕,變成一個絕對封閉的世界。
對於宇宙的其他部分來說,這樣的世界絕對安全。
低光速的太陽系黑洞從遠處觀察是什麽樣子,不得而知,但隻能有兩種可能:在落後的觀察者眼中太陽系消失了;對於先進的觀察者,低光速黑洞應該能被遠程觀察到,但觀察者立刻就明白它是安全的。
有一顆遙遠的星星,那是夜空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光點,所有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說:那顆星星是安全的——這曾是一件被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真的有可能做到。
這就是宇宙安全聲明。
饕餮海,他們想到了饕餮海,想到了被饕餮海永遠封閉的無故事王國。其實,這個含義坐標並不需要,前面的解讀已經很明確了。
後來,人們把低光速黑洞稱為黑域,因為相對於原光速黑洞,低光速黑洞的史瓦西半徑很大,內部不是時空奇點,而是一個廣闊的區域。
直升機飛行在雲層之上,這時已經是夜裡23點多,太陽正在西方緩慢地落下。這午夜的夕陽照進機艙,在金色的暖光中,大家都在想象,想象著光速每秒十六點七千米的世界的生活,想象著那個世界的夕陽每秒十六點七千米的光芒。
至此,雲天明情報的大部分拚圖已經完成,隻剩一塊:針眼畫師的畫。解讀不出它的雙層隱喻,也找不到含義坐標。有解讀者認為,畫可能是默斯肯旋渦的一個含義坐標,象征著黑洞的視界,因為從外部觀察者的角度看,任何進入黑洞的物體都將永遠固定在視界上,很像是被畫入畫中。但大多數解讀者都不同意這個想法,默斯肯旋渦的含義十分明顯,雲天明還使用了饕餮海來進一步固定其含義,沒必要再設置一個含義坐標了。
這個隱喻最終無法解讀,如維納斯的斷臂一般。針眼的畫成了一個永遠的謎,這個情節構成了三個故事的基礎,從它所顯現出來的典雅的冷酷、精致的殘忍和唯美的死亡來看,可能暗示著一個生死攸關的巨大秘密。
【廣播紀元8年,命運的抉擇】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地球文明的三條生路
一、掩體計劃
成功希望最大的一個選擇,完全基於人類現有的技術,沒有理論上的未知。其實,掩體計劃可以看做人類發展的自然延續,即使沒有黑暗森林打擊的威脅,人類也到了向太陽系大規模移民的時代,隻是掩體計劃更為集中,目的也更為明確。
這完全是地球世界自己的計劃,雲天明的情報中沒有提到這個選擇。
二、黑域計劃
通過把太陽系轉化為低光速黑洞發布宇宙安全聲明。這是所有選擇中技術難度最高的,需要在半徑達五十個天文單位(約七十五億千米)的廣闊空間裡改變宇宙基本常數,被稱為上帝工程,在理論上存在著巨大的未知。
但黑域計劃一旦成功,對地球文明所提供的安全保障是三個選擇中最高的。除了宇宙安全聲明所產生的保障外,進一步研究還發現,黑域本身就是一個高效防禦屏障。來自外界的高速攻擊體,如光粒,進入低光速區域後其速度立刻大大超越光速,而按照相對論原理,它隻能以低光速運行,剩余的巨大動能則轉化為巨大的質量,攻擊體首先進入低光速區的部分質量急劇增大,速度則瞬間驟降,而仍在原光速區的後面部分將以原光速高速撞擊到前部,這一效應將徹底摧毀攻擊體。據計算,即使用強互作用力材料製造的像水滴那樣的超堅固物體,在通過黑域邊界時也將被完全粉碎。所以,人們把黑域稱為宇宙保險櫃。
黑域計劃還有一個好處,在三個選擇中,隻有它能使人類免除太空中的顛沛流離,長久生活在熟悉的地球世界。
但地球文明將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太陽系將與宇宙的其余部分完全隔絕,相當於人類把自己置身的宇宙直徑從一百六十億光年縮小至五十個天文單位。在光速為每秒16.7千米的世界裡生活是什麽樣子現在還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世界中的電子計算機和量子計算機隻能以極低的速度運行,人類可能退回到低技術社會,這是比智子更強的技術鎖死。所以,黑域安全聲明除了自我隔絕外,還有技術自殘的一面,這也就意味著人類將永遠沒有力量飛出自造的低光速陷阱了。
三、光速飛船計劃
曲率驅動技術在理論上未知,但實現難度明顯低於黑域技術。
光速飛船幾乎無法為地球文明提供任何安全保障,這一技術隻能用於星際逃亡。這是三個選擇中未知因素最多的一個,即使實現,進入茫茫外太空的人類前途也凶險莫測。同時,由於逃亡主義的危險性,這一計劃的實現在政治上充滿障礙和陷阱。
但注定有一部分人迷戀光速飛船,原因在生存之外。
對於廣播紀元的人類,明智的做法是三個計劃同時進行。
程心來到星環公司的總部,這是她第一次到這裡來,以前她從不參與公司的事務。在潛意識中,她總認為這筆巨大的財富不屬於自己,似乎也不屬於雲天明,他們擁有的是那顆恆星,而恆星帶來的財富則屬於社會。
但現在,星環公司也許能夠實現她的理想。
公司總部佔據了一整棵巨樹,最大的特色是所有的建築都是全透明的,且建築材料的折射率與空氣相近,內部結構全部顯現出來,可以看到裡面移動的人員和無數信息窗口,那一幢幢懸掛在空中的大樓像五光十色的透明蟻穴。
在樹頂的會議室裡,程心見到了星環公司的大部分高管。他們都很年輕,思想銳利,活力四射,他們大都是第一次見到程心,毫不掩飾對她的尊敬和愛戴。
直到見面會結束,寬敞的會議室裡隻剩程心和AA兩人時,她們才談起公司的未來。現在,雲天明的情報及其解讀結果仍然處於保密狀態,為了雲天明的安全,艦隊國際和聯合國計劃通過另一種方式向國際社會逐步公布解讀結果,試圖讓它看起來像是人類世界的研究成果,這中間,還需要做一些有意誤入歧途的研究來加以掩飾。
程心已經適應了腳下透明的地板,不再有恐高的感覺。會議室裡飄浮著幾個寬大的信息窗口,顯示著星環公司在地球軌道上幾處在建項目的實時圖像,其中之一就是那個位於同步軌道上的巨型十字架。雲天明出現後,公眾對奇跡的幻想漸漸消失,隨著掩體工程的啟動,世界上的宗教氛圍很快淡下去,教會的投資中止了,那個十字架成了爛尾工程,現在正在拆除,隻剩下一個“一”字,看上去倒是更加意味深長。
“我不喜歡黑域。”AA說,“我覺得那應該叫黑墓,自掘墳墓。”
程心透過地板,看著下面的城市說:“我不這樣想,在我的那個時代,地球與宇宙就是隔絕的,人們都在地上生活,一生都很少向星空看幾眼;再向前的時代更是那樣,之前的人們已經這樣過了五千年的日子,你不能說那就不是生活。其實現在太陽系基本也是與宇宙隔絕的,真正在外太空的,也就那兩艘飛船上的一千多人。”
“可我感覺,與星空隔開,夢就沒有了。”
“怎麽會呢?古代也有幸福和快樂,那時的夢也不比現在少。再說,在黑域中星空還是能看見的,隻不過,唉,誰知是什麽樣子……其實,從個人來說,我也不喜歡黑域。”
“我知道你不喜歡。”
“我喜歡光速飛船。”
“我們都喜歡光速飛船,星環公司應該造光速飛船!”
“我以為你不同意的,這要進行大量的基礎研究。”
“你以為我隻是個商人,不錯,我是,董事會也是,我們都追求利益最大化,但這與光速飛船不矛盾。從政治上考慮,政府肯定會把主要力量投入到掩體工程和黑域上,光速飛船是留給企業的機會……我們努力參與掩體工程,用其利潤的一部分研究光速飛船。”
“AA,我是這樣想:關於基礎研究,曲率驅動與黑域在基礎理論部分可能是重合的,我們等著政府和世界科學院做完這一部分,然後自己再向曲率驅動方向發展。”
“對,從現在開始,我們應該著手建立星環科學院了。應該開始招募科學家,他們中間迷戀光速飛船的人很多,但在國家和國際項目中找不到太多的機會……”
AA的話被突然湧出的大量信息窗口打斷了,各種尺寸的窗口從所有方向湧現,像彩色的雪崩,很快埋住了原有的幾個顯示太空工程實時畫面的大窗口。人們把這種現象稱為“窗口雪崩”,它的出現意味著突發的重大事件。但這種突發的信息洪水往往使人在震驚中很長時間不知所措,反而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程心和AA現在就處於這種狀態,她們看到那些窗口中大多充滿了複雜的文字和動態圖像,能夠很快看清內容的隻有那些純圖像窗口。程心在一個窗口中看到了幾張仰望的面孔,然後鏡頭飛快拉近,直到一雙驚懼的大眼睛充滿畫面,她還聽到一片嘈雜的尖叫聲……一個新出現的窗口穩定在最前方,畫面中出現的是AA的秘書,她從窗口中盯著程心和AA,一臉驚恐。
“不好啦!打擊警報!”秘書喊道。
“具體怎麽回事?”AA問。
“太陽系預警系統的第一個觀測單元不是剛啟動嗎?馬上就發現了光粒!”
“在什麽方向什麽距離?”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知道……”
“是官方的警報嗎?”程心冷靜地問。
“哦,好像不是,但所有媒體都在瘋傳,肯定是真的!我們還是去發射港逃命吧!”秘書說完,就從窗口中消失了。
程心和AA穿過密密麻麻的信息窗口來到會議廳的透明牆邊,看到下方的城市中亂象已經出現。空中的飛行車突然增多,交通變得混亂,所有車輛都在擁擠中高速搶行。有一輛飛車撞到巨樹建築上,騰起一團火球,接著,城市中又有兩處出現火焰和煙柱……
AA挑出幾個信息窗口仔細察看,程心則聯系IDC的委員,他們的電話大多佔線。程心隻聯系上了兩個委員,其中一位與他們一樣不知情,另一位PDC的官員則告訴程心,可以確認太陽系預警系統的一號觀測單元確實觀測到了重大異常情況,但具體內容他也不知道。他還確認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沒有發出正式的黑暗森林打擊警報,但他並不樂觀。
“官方沒發警報有兩種可能,一是真的沒事,二是光粒已經太近,沒必要再發了。”這位PDC官員說。
AA從信息窗口中隻得到一條確定信息:光粒沿黃道面以光速襲來,至於方向和目前與太陽的距離說法各異,對擊中太陽時間的說法更是差異極大,有的說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有的說隻剩幾個小時了。
“我們去‘星環’號。”AA說。
“還來得及嗎?”
“星環”號是星環公司的一艘商務飛船,現在停泊在地球同步軌道的公司太空基地。如果警報為真,目前唯一的逃生希望是乘飛船飛向木星,當光粒擊中太陽時在木星的背陽面躲過大爆發。現在正值四百天一遇的木星衝日,以行星際飛船的速度,從地球飛到木星約需二十五至三十天,正好是AA剛看到的對剩余時間最長的一種預估,但這個信息極不可靠,因為剛開始建設的太陽系預警系統不可能提供那麽長的預警時間。
“那總得做點什麽,不能在這裡等死!”AA說著,拉起程心跑出了會議大廳。外面就是樹頂的停車場,她們鑽進了一輛飛行車。AA想起什麽又下了車,幾分鍾後她回來了,拎著一個琴盒似的長條箱,她把箱子中的東西取出來,把箱子扔在車外。程心認識那東西,雖然它現在發射的是激光而不是子彈,那是一支步槍。
“你拿這個乾什麽?”程心問。
“發射港一定擠破了頭,誰知道會發生什麽。”AA說著,把步槍扔到後座上,發動了飛行車。
現在每座城市都有一個太空發射港,主要作為太空穿梭機的起飛場,就像古代的機場一樣。
飛行車向著發射港方向飛去,匯入一條浩浩蕩蕩的空中車流。這飛蝗群一般的車輛都是飛向發射港的,車流在地面投下了一條流動的影子,仿佛是城市流淌而出的血液。
在前方目的地的方向,出現了十幾根直插藍天的白線,那是太空穿梭機的尾跡,它們升上高空,然後都折向東方,消失在天空深處。新的白線還在不斷從地面升起,向空中延長,每條白線的頭部都有一個火團,光度看上去比太陽還亮,那是穿梭機聚變發動機的光焰。
程心從車內的信息窗口中看到一幅實時畫面,是從太空中的近地軌道拍攝的。她看到無數條上升的白線在褐色的大陸上出現,不斷延長,不斷增多加密,仿佛地球正長出白發,白線頭部的小火團像一大片浮向太空的螢火蟲——這是人類從地球最大規模的一次集體逃離。
到達發射港上空時,可以看到下面排列著一大片太空穿梭機,大約有一百多架,在遠處的巨型機庫中仍不斷地有穿梭機被移出來。空天飛機早已淘汰,現在的太空穿梭機都是垂直起飛。與程心在太空電梯的終端站港口看到的形狀各異的太空艇不同,穿梭機都是規則的流線型,帶有三至四片尾翼,它們現在零亂地豎立在發射港的停泊區,像一片鋼鐵植物的叢林。
AA在車上已經通知機庫,把星環公司的一架穿梭機移到停泊區。她很快從空中找到了那架穿梭機,駕駛飛行車降落到它旁邊。
程心看到周圍停滿了大小不一的穿梭機,小的隻有幾米高,看上去像一枚放大的炮彈,很難想象這樣小的飛行器竟然能夠飛出地球的引力深井進入太空。也有許多大型穿梭機,有的像古代大型民航客機那樣大。星環公司的這架穿梭機屬於中小型,高有十米左右,通體被金屬鏡面覆蓋,讓人想到水滴。穿梭機用帶輪的起落架著地,可隨時被勤務車拖向發射點。一陣轟鳴聲從遠處的發射區傳來,很奇怪,竟讓程心想起默斯肯大旋渦的聲音。地面顫動起來,讓她感到小腿發麻,一團強光自發射區亮起,一架尾部拖著光焰的穿梭機騰空而起,很快消失在高空,於是那伸向高空的尾跡又增加了一條。大團的白霧湧了過來,帶著奇怪的焦味,這些霧氣並非來自穿梭機的發動機,而是發射台下的冷卻池中蒸發的冷卻水。一切都籠罩在潮濕悶熱的蒸汽中,讓人更加焦躁不安。
在她們即將沿著一架細長的舷梯登上穿梭機之際,程心在漸漸消散的氣霧中看到了一群孩子。他們就聚在不遠處,看上去都是十歲以下的小學生,全穿著整潔漂亮的校服,有一位年輕女教師領著他們,她的長發被氣浪吹起,正站在那裡四下張望,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
“能稍等等嗎?”程心問。
AA看了看那群孩子,知道程心要乾什麽,“你去吧,我們要等發射位,隊排得長著呢。”
原則上太空穿梭機可以在任何平坦的場地起飛,但為了防止聚變發動機噴出的超高溫等離子體對周圍造成危險,都在發射台上起飛,發射台下有冷卻池,還有導流槽,可以把等離子體導向安全的方向。
女教師看到程心走過去,沒等她發問,就撲過來抓住她,“這架穿梭機是你們的吧?求求你救救孩子們吧!”她濕漉漉的劉海兒緊貼在前額上,眼淚和霧水一起在臉上流淌,她盯著程心,像要用眼神把她死死抓住似的。孩子們也圍了過來,期盼的目光都匯聚到程心身上,“我們是太空夏令營的,本來就是要上同步軌道的,可是警報來了以後,他們不讓我們登機了,讓別人上去了!”
“那架穿梭機呢?”一同走來的AA問。
“已經起飛了,求求你們……”
“帶他們一起走吧。”程心對AA說。
AA盯著程心看了幾秒鍾,那目光的含意很明確:地球上的人多了去了,你救得過來嗎?最後,她在程心依然堅定的目光中搖搖頭說:“隻能帶三個。”
“可這架穿梭機能坐十幾個人的!”
“但‘星環’號在最大加速狀態下隻能乘五個人,隻有五個深海液[71]艙位,多出來的人會被壓成肉餅的。”
這個回答讓程心很意外,深海液隻在具有超大加速功率的恆星際飛船中才使用,而她一直以為“星環”號是一艘行星際飛船。
“好的好的,那就帶三個吧!”教師放開程心轉而抓住AA,生怕失去這個機會。
“你選三個吧。”AA指指孩子們說。
女教師放開了AA,呆呆地看著她,仿佛陷入了比剛才更深的恐懼中,“讓我選?!天啊,我怎麽能……”她惶恐地四下張望著,不敢看身邊的孩子們,她看上去很痛苦,好像孩子們的目光正把她燒焦似的。
“好吧,我來選。”AA說,然後轉向孩子們,臉上露出笑容,“同學們聽著,我出三道題,誰先答對我們就帶誰走。”她不理會程心和女教師吃驚的目光,豎起一根手指,“第一題:有一盞燈,關著,一分鍾時閃亮了一下,再過半分鍾又閃亮一下,再過十五秒再閃亮一下,以後就這樣每過前面間隔時間的一半就閃亮一下,請問到兩分鍾時燈閃亮了多少次?”
“一百次!”有孩子脫口而出。
AA搖搖頭,“不對。”
“一千次!”
“不對,好好想想。”
一陣沉默後,響起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來自一個文靜的小女孩兒,在嘈雜的噪聲中幾乎聽不清:“無數次。”
“你,過來。”AA指著那個女孩兒說,待她走過來後把她攬到身後,“第二道題:一根粗細不均勻的繩子,從一頭點燃後燒完要用一個小時,如何用它來做15分鍾的計時?注意,不均勻!”
這次沒有孩子急著說,他們都在思索,但很快有一個男孩兒舉起了手,“繩子對折後從兩頭燒!”
AA點點頭,“你過來吧。”她把這個男孩兒也拉到身後,與先前答對題的那個女孩兒站在一起,“第三題:82、50、26,下一個數是什麽?”
很長時間沒人回答。
AA重複道:“82、50、26,下一個數?”
“10!”一個女孩兒喊道。
AA衝她豎起大拇指,“好孩子,過來吧。”然後,她對程心示意了一下,帶著三個孩子頭也不回地走向穿梭機。
程心跟著他們走到舷梯下,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剩下的孩子們圍在他們老師的身邊看著她,像看著正在最後一次落下永遠不再升起的太陽。這景象在淚水中模糊了,攀上舷梯時,她仍能感受到背後孩子們那絕望的目光,如萬箭穿心。這種感覺她在作為執劍人的最後時刻曾有過,在澳大利亞聽到智子宣布人類滅絕計劃時也曾有過,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劇痛。
穿梭機內部很寬敞,有兩排十八個座位,但機艙是豎立的,像井一樣,需要沿階梯爬到座位上。同在太空艇內的感覺一樣,程心覺得這架飛行器簡直就是一個空殼,她不知道哪兒還有空間安裝發動機和控製系統。她想到公元世紀的化學動力火箭,如摩天大樓般高高聳立著,卻隻有頂端那一點點有效荷載。穿梭機艙內幾乎看不到駕駛設備,隻有幾個信息窗口飄浮著。穿梭機的A.I.似乎認識AA,她一進來,那幾個窗口就圍攏到她身邊,當她幫助孩子們和程心系安全帶時,那些窗口一直跟著她。
“別這樣看我,我給了他們機會,要生存就得競爭。”AA低聲對程心說。
“阿姨,他們在下面會死嗎?”那個男孩子問。
“我們每個人一生下來都注定要死的,隻是早晚而已。”AA說著,坐到程心旁邊的座位上,她沒系安全帶,隻是察看著那些窗口,“見鬼,我們的發射位前還排著二十九個!”
發射港共有八個發射台,每次發射後,發射台都需要冷卻十分鍾才能再次使用,這期間還需向冷卻池中加注冷卻水。
僅從逃生角度看,等待的這段時間並不太重要,因為飛到木星需要一個月,如果這之前打擊降臨,無論是在太空中還是在地球上,結局都一樣。但現在的問題是:稍有耽擱,可能就永遠也無法起飛了。
這時,社會已處於混亂中,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城市中的一千多萬人都在擁向發射港。這個時代的太空穿梭機相當於公元世紀的飛機,在短時間內隻能運載一小部分人;而擁有穿梭機就如同古代擁有飛機一樣,對大部分人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現在就算加上太空電梯的運力,在一個星期內隻能把不到百分之一的地面人口送入近地軌道,能最後踏上木星航程的人還不到千分之一。
穿梭機上沒有舷窗,但有幾個信息窗口從各個角度播放著外面的圖像,可以看到黑壓壓的人群正在擁進停泊區。人們圍在每一架太空穿梭機周圍,揮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希望能夠擠上其中一架。與此同時,在發射港的外圍地帶,早些時候降落的一大片飛行車又相繼起飛,車內都是空的,是車的主人遙控它們飛上天阻止穿梭機發射的。天空中的飛行車越來越多,懸停在發射台上空,形成一片黑色的屏障,這樣下去,很快誰都走不成了。
程心縮小了這個信息窗口,轉身去安慰後座上的三個孩子。就在這時,AA驚叫了一聲:“天啊!”程心回頭看時,見那個畫面被放到了最大,幾乎佔據了艙內的全部視野,畫面上,一團耀眼的火球出現在穿梭機的叢林中。
有人竟然在停泊區的人群中啟動發射了!
核聚變發動機噴出的等離子體的溫度,是古代化學發動機噴出物溫度的幾十倍,如果在平坦的地面發射,高溫等離子體能瞬間熔化地表,並向四周迸射,半徑三十米內無人能存活。從畫面中可以看到,許多黑點從烈焰出現的地方飛出,其中一個碰到附近一架穿梭機的頂部,在那裡留下了一道黑印,那是一塊燒焦的人體。火團周圍的幾架穿梭機倒下了,可能是起落架被燒熔了。
人群瞬間寂靜下來,人們抬頭看著,那架可能燒死了幾十人的穿梭機轟鳴著從停泊區升起,拖著白色的尾跡直上高空,然後轉向東方。人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隻過了十幾秒鍾,又一架穿梭機從停泊區起飛,這次距離他們更近,轟鳴、火光和熱浪讓人群由僵滯陷入極度的狂亂中。接下來,第三架,第四架……停泊區的穿梭機相繼強行發射,團團烈焰中,焦黑的人體拖著煙火在空中橫飛,停泊區變成了火葬場!
AA咬著下唇看著慘烈的畫面,然後一揮手關上了這個窗口,埋頭在另一個小窗口上點擊操作起來。
“你乾什麽?”程心問。
“起飛。”
“停下。”
“你看看——”AA把另一個小窗口甩給程心,其中顯示著周圍幾架穿梭機——在每架穿梭機的尾部發動機噴口上方,都有一圈散熱環,由大量的小散熱片組成,用於聚變堆的散熱。程心看到,周圍幾架穿梭機的散熱環都發出暗紅色的光芒,表示它們的聚變堆已經啟動,即將起飛。“與其讓他們先飛,還不如我們飛!”AA說。如果這些穿梭機中有一架啟動發動機,就有可能燒熔周圍穿梭機的起落架,使它們傾倒在已經熔化的地面上,包括星環公司的這架。
“不行,停下。”程心的聲音平靜,但無比堅定,她經歷過比這更大的災難,這一次她能夠從容面對。
“為什麽?”AA的聲音變得同樣平靜。
“因為下面有人群。”
AA停下操作,轉身面對程心,“那樣,過不久,我們、人群和地球就要一起變成碎片,在這些碎片中,你能分清哪些是高尚的,哪些是卑鄙的?”
“至少現在,道德底線還在。我是星環公司的總裁,這架穿梭機的所有權是星環公司的,你也是公司的員工,我有權做這個決定。”
AA與程心對視良久,然後點點頭,伸手關閉了操作窗口,接著又關上了所有的信息窗口,把這裡與外面狂躁的世界隔絕了。
“謝謝。”程心說。
AA沒有回答她,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跳起來,從一排空著的座椅上拿起那支激光步槍,離開座位沿梯子向下走去,同時說:“你們都系好安全帶,這裡隨時可能倒下去。”
“你去乾什麽?”程心問。
“我們走不了,他們也他媽的別想走!”AA揮著步槍喊道。
AA打開艙門走出去,立刻把艙門緊緊關上以防人們進入,然後從舷梯下到地面,端起步槍對著最近的一架正在啟動的穿梭機尾翼射擊。尾翼被擊中的地方冒起一股青煙,被穿出一個小洞。洞隻有手指粗,但已經足夠了,穿梭機的監測系統會檢測到尾翼的缺陷,A.I.系統將拒絕執行發射程序,這種拒絕是超越最高系統權限的,穿梭機裡面的人不可能解除它。果然,那架穿梭機的散熱環暗了下來,標志著聚變堆停機了。AA轉著圈連續開槍,把周圍的八架穿梭機每一架的尾翼上都穿了一個洞。在滾滾熱浪和煙塵中的人群一片混亂,甚至沒人注意到她乾了什麽。有一架散熱環暗下來的穿梭機的艙門開了,走下來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她圍著穿梭機底部察看,很快發現了尾翼上的小洞,歇斯底裡地哭叫起來,接著在地上打滾,把頭向起落架上撞。沒有人理會她,人們隻看到她忘記關上的艙門,一擁而上拚命地想擠進那架已經不能起飛的穿梭機,很快擠成一大堆。AA走上“星環”號的舷梯,把剛探出頭來的程心推了回去,自己也跟進去,然後飛快地關上艙門。進來後,AA立刻嘔吐起來。
“外面……全是烤肉味兒。”AA在嘔吐平緩下來後說。
“我們會死嗎?”一個女孩兒從上面的座椅裡探出頭問。
“我們會看到非常非常壯觀的宇宙景象。”AA一臉神秘地對她說。
“是什麽樣子?”
“反正,是最最壯觀的,太陽將變成一團大焰火!”
“然後呢?”
“然後……也沒什麽,什麽都沒了能有什麽,是吧?”AA走上去依次拍拍三個孩子的頭說,她不打算哄騙他們,他們既然能答出那樣的問題,就不會缺少看清眼前現實的智力。
當兩人再次緊挨著坐下後,程心把一隻手放到AA的手上,輕輕說道:“AA,對不起。”
AA對程心笑笑,這笑容程心很熟悉,AA在她眼中一直是一個小女孩兒,但卻是一個強有力的小女孩兒,她在AA面前既感覺成熟,又感到無力。
“別放在心上,反正都是瞎忙活,最後結果都一樣,像這樣省點兒心也好。”AA長出一口氣說。
如果“星環”號真的是恆星際飛船,那它飛到木星就要快得多,雖然地球至木星間的距離還不足以讓它充分加速,但航程也隻需兩周左右。
AA似乎看出了程心的想法,“即使太陽系預警系統完全建成,預警時間也不過一天而已……不過冷靜下來細想想,我感覺警報可能是假的。”
程心不知道,AA是不是因為這個想法,剛才才那麽輕易對她屈服的。
AA的話很快得到了證實。程心收到了那個IDC委員、同時也是PDC官員的電話,告訴她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已經聯合發表聲明,警報純屬誤傳,目前沒有發現任何黑暗森林打擊的跡象。AA點開了幾個信息窗口,大部分都在播放聯合國和艦隊發言人發布聲明的畫面。再看看外面,發射區和停泊區的穿梭機發射都停止了,混亂還在繼續,但不會再惡化了。
等外面稍稍平靜一些,程心和AA走出穿梭機,看到的景象如慘烈的戰場。到處是燒焦的屍體,都呈炭黑色,有的仍在冒出火苗。穿梭機群東倒西歪,有的倒在地上,有的相互斜靠在一起。前後共有九架穿梭機從停泊區強行發射,現在它們在天空中的尾跡還十分清晰,像劃開的傷口一般。人群已不再狂躁,人們有的坐在發熱的地上,有的呆立著,有的漫無目的地走動,似乎都搞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噩夢還是現實。有警察部隊在維持秩序,救護工作也開始了。
“下一次警報可能就是真的了。”AA對程心說,“你跟我們到木星背面去吧,星環公司要在那裡建掩體工程的太空城。”
程心沒有回答AA,而是問道:“‘星環’號是怎麽回事?”
“這不是原來的‘星環’號,是新建的一艘小型恆星際飛船,行星航行狀態時可乘二十人,恆星狀態時乘五人,這是董事會特別為你建造的,可以作為你在木星的辦公地點。”
行星際飛船與恆星際飛船的差別,就像內河渡船與大洋上的萬噸巨輪的差別一樣,當然區別並不是體現在體積上,恆星際飛船也有體積很小的,但與行星際飛船相比,它們擁有最精良的推進系統,裝備著行星際飛船上沒有的生態循環系統,且每個分系統都有三到四個冗余備份。如果程心真的乘新的“星環”號到木星背陽面,不管發生什麽情況,飛船都足以維持她一生的生存。
程心搖搖頭,“你們去木星吧,你乘‘星環’號去,我不參與公司的具體事務,待在地球上就可以。”
“你隻是不想成為少數能活下來的人。”
“我與幾十億人在一起,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如果同時發生在幾十億人身上,那就不再可怕。”
“我很擔心你。”AA抱住程心的雙肩關切地端詳著她,“不是擔心你同幾十億人一起死去,我是怕你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
“我已經遇到過了。”
“如果向著光速飛船的理想走下去,你肯定還會遇到的,可你還能經受得起嗎?”
假警報事件是大移民以來最大的社會動亂,雖然很短暫,造成的損失也十分有限,但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卻銘心刻骨。
在世界各地的上千個太空發射港中,大部分都發生了穿梭機從人群中強行發射的罪行,有一萬多人死於核發動機的烈焰。在太空電梯的基站也發生了武裝衝突,與發射港騷亂不同,這種衝突是國家間的,部分國家試圖派軍隊控製赤道海洋上的國際基站,隻是由於假警報的及時解除才沒有升級成戰爭。在地球的太空軌道上,甚至在火星,都發生了民眾群體爭奪飛船的事件。
除了那些為自己逃命不顧眾人死活的敗類,在假警報事件中還發現了一件同樣讓公眾深惡痛絕的事:在地球同步軌道和月球背面,有幾十艘小型的恆星際和準恆星際飛船正在秘密建造中。所謂的準恆星際飛船,是指擁有恆星際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但隻裝備行星際推進系統的太空飛行器。這些建造中的昂貴飛船有些屬於大公司,有些屬於超級富豪。這些飛船都很小,恆星際狀態下,也就是在完全依賴生態循環系統長期生存的狀態下,大多隻能容納幾個人。它們的目的隻有一個:長期躲在巨行星背面。
正在建設的太陽系預警系統隻能提供約二十四小時的預警時間,如果黑暗森林打擊真的到來,這點時間內,現有的任何宇宙飛行器都不可能把人從地球送到最近的掩蔽處——木星,地球其實是孤懸於死亡之海上。這是一個人們早就看清了的事實,假警報過程中的爭相逃命,不過是被壓倒一切的求生欲望所驅使的集體瘋狂,其實沒有意義。目前長期生活在木星的有五萬多人,大多是艦隊木星基地的太空軍軍人,也有一部分掩體工程前期準備的工作人員,他們有充足的理由待在那裡,公眾無話可說。但那些秘密建造的恆星際飛船一旦完工,它們那些暴富的擁有者就可以長期躲在木星的背陽面了。
從法律角度講,至少在目前,沒有國際法或國家法律禁止團體或個人建造恆星際飛船,在巨行星背陽面避難也不被看做是逃亡主義,但這裡出現了一個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不平等: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
在歷史上,社會不平等主要出現在經濟和社會地位領域,所有人在死亡面前基本上是平等的。當然,死亡上的不平等也一直存在,比如醫療條件的不均、因貧富差距造成的在自然災害中不同的生存率、戰爭中軍隊與平民的生存差異等等,但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局面:佔人類總數不到萬分之一的少數人能夠躲到安全之處生存下來,而剩下的幾十億人在地球上等死。
即使在古代,這種巨大的不平等都無法被容忍,更不用說在現代社會了。
這種現象直接導致了國際社會對光速飛船計劃的質疑。
生活在木星或土星背後的飛船中,固然能夠在黑暗森林打擊中幸存下來,卻不是一種讓人羨慕的生活,不管生態循環系統能夠提供多麽舒適的環境,畢竟是生活在寒冷荒涼、與世隔絕的太陽系外圍。但對三體第二艦隊的觀測表明,曲率驅動的宇宙飛行器加速到光速幾乎不需要時間,光速飛船有可能在幾十分鍾的時間裡從地球航行到木星,這樣,太陽系預警系統提供的預警時間就綽綽有余,那些擁有光速飛船的特權人士和超級富豪完全可以在地球上舒適地生活,打擊到來之際丟下幾十億人一逃了之,這個前景絕對無法讓社會接受。假警報事件中的恐怖場景人們仍歷歷在目,大多數人都認為,光速飛船的出現可能引發世界范圍的動亂,光速飛船計劃因此面臨前所未有的巨大阻力。
假警報的產生是由於超信息化社會對敏感信息的迅速放大效應,它的源頭和起因是太陽系預警系統第一觀測單元發現的異常現象,發現異常現象這件事是真實的,隻是這個發現與光粒無關。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太空前哨——太陽系預警系統
對於光粒,地球世界隻在187J3X1恆星和三體星系被摧毀時觀察到兩次,對它的了解很少,隻知道它的運行速度極為接近光速,對於它的體積、初始質量和接近光速時的相對論質量則一無所知。但光粒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攻擊恆星的最原始武器,僅憑其巨大的相對論質量產生的動能摧毀目標。如果具備了將物體加速到光速的技術,隻需發射極小質量的“子彈”即可產生巨大的摧毀能力,確實很“經濟”。有關光粒的最寶貴的觀測數據是在三體星系毀滅前取得的,科學家們發現了一個重要現象:由於光粒極高的速度,在與星際空間的稀薄原子和塵埃的劇烈碰撞中,會發出包括從可見光到伽馬射線的強烈輻射,這種輻射有明顯的特征。由於光粒的體積極小,所以直接觀察完全不可能,而這種輻射卻能夠被觀測到。
初看光粒攻擊是無法預警的,因為它的運行速度幾乎是光速,與它自己產生的輻射幾乎並行前進,同時到達目標——換句話說,觀測者在事件光錐之外——但真實的情況卻更複雜一些。由於有靜止質量的物體不可能完全達到光速,光粒的速度雖極為接近光速,但與精確的光速還是有一個微小的差值,這個差值使得光粒發出的輻射比光粒本身要稍快一些,如果光粒的飛行距離足夠長,這個差值將越來越大。另外,光粒攻擊目標的彈道並非絕對直線,由於其巨大的質量,不可避免地受附近天體引力的影響,彈道會發生輕微的彎曲,而這種彎曲比純光線在相同引力場中彎曲的曲率要大得多,在接近目標時需要進行修正,這就使得光粒所走的路程比它發出的輻射要長一些。
由於以上兩個因素,光粒發出的輻射將先於光粒本身到達太陽系,這個時間差就是預警時間。二十四小時的預警時間,是根據目前能夠觀測到光粒輻射的最遠距離估算的,這種情況下,輻射超前光粒約一百八十個天文單位到達太陽系。
但這隻是一種理想情況,如果光粒從近距離的飛船上發射,便幾乎沒有預警的機會,就像三體世界的命運一樣。
太陽系預警系統計劃建立了三十五個觀測單元,從所有方向密切監視太空中的光粒輻射。
假警報事件兩天前,太陽系預警系統一號觀測單元。
一號觀測單元其實就是危機紀元末的林格—斐茲羅觀測站,七十多年前,正是這個觀測站首先發現了駛向太陽系的強互作用力探測器——水滴。現在,觀測站仍位於小行星帶外側的太空中,隻是設備都進行了更新。比如可見光觀測部分,望遠鏡的鏡片面積又增大了許多,第一個鏡片的直徑由一千二百米增至兩千米,上面可以放下一個小城鎮了。這些巨型鏡片的製造材料直接取自小行星帶。最初製造的是透鏡組中一片中等的鏡片,直徑五百米,它造出後被臨時用來把太陽光聚焦到小行星上,熔化岩石製造高純度玻璃,繼而造出了其他的鏡片。各個鏡片成一排懸浮在太空中,透鏡組延綿二十五千米,鏡片間相距很遠,看上去都像是孤立而互不相關的東西。觀測站位於透鏡組的末端,是一個僅容納兩人的小型空間站。
觀測站中的常駐人員仍然是軍人與學者的組合,前者負責預警觀測,後者從事天文學和宇宙學研究,因此,三個世紀前開始的林格博士和斐茲羅將軍之間因為觀測時間而發生的爭執也延續了下來。
當這架有史以來最大的望遠鏡調試完成、第一次成功地獲取一顆四十七光年外的恆星圖像時,觀測站中的天文學家威納爾激動得像看到兒子降生一般。與普通人想象的不同,以前的天文望遠鏡在觀察太陽系外的恆星時,能做到的隻是增強光度,不可能看到形狀,不管望遠鏡有多強大,看到的恆星都是一個點,隻是亮了些。但這時,在這架超級望遠鏡的視野中,恆星第一次顯出了圓盤形狀,雖然很小,像幾十米外的一個乒乓球,看不清任何細節,但對於古老的可見光天文觀測來說仍是一個劃時代的時刻。
“天文學從此摘除了白內障!”威納爾熱淚盈眶地說。
預警觀測員瓦西裡中尉卻不以為然,“我說,你應該明白我們的身份:前哨哨兵。在過去的時代,我們應該是站在邊境線上的木頭崗亭上,周圍是沒有人煙的戈壁或雪原,我們在寒風中看著敵國方向,一旦發現地平線上的坦克或騎兵,就打電話或點狼煙通知後方說敵人要入侵了……你一定要找到這種哨兵的感覺,別總把這兒當天文台。”
威納爾的眼睛暫時離開顯示著望遠鏡圖像的終端屏幕,向空間站的窗外看了看,隻見到遠近飄浮著幾塊不規則的石塊。那是製造鏡片玻璃留下的小行星殘塊,它們在冷瑟的陽光中緩緩轉動,更襯托出太空的荒涼,倒是真有些中尉所說的意境。
威納爾說:“如果真發現了光粒,不發警報可能是更好的選擇,反正也沒什麽用。本來嘛,在不知不覺中突然完蛋是一種幸運,你卻又要把幾十億人折磨二十四小時,這簡直是反人類罪。”
“要是那樣,我們倆豈不是成了最不幸的?”
觀測站接到艦隊總參謀部的命令,調整望遠鏡方向,對三體星系進行觀測,這一次威納爾和瓦西裡倒沒有發生爭執,天文學家對那個被摧毀的世界也很感興趣。
各個懸浮的鏡片開始進行位置調整,鏡片邊緣的離子推進器發出藍色的光焰,隻有這時,遠方透鏡的位置才顯示出來,藍色的光點也在太空中勾勒出超級望遠鏡的整體形狀。二十五千米長的透鏡組緩慢轉向,當望遠鏡指向三體星系方向時,透鏡組的位置被固定了,然後,各片透鏡在軸向上前後移動進行對焦,最後大部分光點都熄滅,隻有少數像螢火蟲般間或亮起,那是鏡片在進行對焦微調。
在望遠鏡的原始視野中,三體星系的圖像看上去很平淡,隻是太空背景上的一小片白色,像夜空中的一片羽毛,但圖像經過處理放大至全屏後,顯現出一片壯麗的星雲。恆星爆發已經七年,現在看到的是爆發後三年的景象。在引力和原恆星留存下來的角動量的作用下,星雲由凌厲的放射狀漸漸變成一片柔和模糊的雲團,然後被自轉離心力壓扁,顯示出清晰精致的螺旋狀。在星雲上方,還可以看到另外兩顆恆星,其中一顆顯示出圓盤形狀,另一顆隻是更遠處的一個光點,隻有從它在群星背景上的移動中才能分辨出來。
從災難中幸存下來的兩顆恆星實現了三體世界世代的夢想,構成了一個穩定的雙星系統,但現在沒有生命能享受它們的照耀,這個星系已經完全不適合生命生存了。現在看來,黑暗森林打擊隻摧毀三星中的一顆,並不僅僅是為了經濟,還有著更毒辣的目的。在星系中仍存在一至兩顆恆星的情況下,星雲物質不斷被恆星吸入,這個過程產生了巨量的強輻射,使現在的三體星系成為了輻射的熔爐,對生命和文明來說是一個死亡之域。正是這強輻射的激發,才使得那片星雲自身發光,看起來如此明亮清晰。
“這讓我想起了那天夜裡峨眉山的雲海,”瓦西裡說,“那是中國的一座山,在那山的頂上看月亮是最美的景致。那天夜裡,山下全是雲海,望不到邊,被上空的滿月照著,一片銀色,很像現在看到的樣子。”
看著這四十萬億千米外的銀色墓場,威納爾也感慨萬千,“其實吧,從科學角度講,毀滅一詞並不準確,沒有真正毀掉什麽,更沒有滅掉什麽,物質總量一點不少都還在,角動量也還在,隻是物質的組合方式變了變,像一副撲克牌,僅僅重洗而已……可生命是一手同花順,一洗什麽都沒了。”
威納爾再次細看圖像,得到了一個重要發現,“天啊,那是什麽?!”他指著圖像中距星雲有一段距離的太空說,按比例,那裡距星雲中心大約三十個天文單位。
瓦西裡盯著那裡看,他畢竟沒有天文學家久經訓練的眼睛,開始什麽都看不出來,但後來還是在漆黑的背景上看出了隱隱約約的輪廓線,勾勒出一個大致的圓形,像夜空中的一個肥皂泡。
“看上去很大,直徑有……約十個A[72]吧,是塵埃嗎?”
“絕對不是,塵埃不是這種形態。”
“你以前沒見過?”
“誰也沒見過。這東西透明,邊界很淡,以前最大的望遠鏡也看不到。”
威納爾把圖像再次推遠,想從整體上看看星雲與雙星的位置關系,並且想知道是否能看出星雲的自轉。在視野中,星雲再次變成漆黑深空中的一小片白色。就在這時,在距離三體星系約六千個天文單位的遠距離太空中,他又看到了一個“肥皂泡”,比剛才那個大許多倍,直徑約五十個天文單位,約為一個行星系大小,在裡面可以容納三體星系或太陽系。威納爾把這個新發現告訴了瓦西裡。
“天啊!”瓦西裡驚叫一聲,“你知道這是什麽位置嗎?!”
威納爾盯著看了一會兒,試探著說:“三體第二艦隊進入光速的位置?”
“對。”
“你肯定?”
“我以前的職責就是觀察這片空域,比對自己的手掌都熟悉。”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曲率驅動飛船在進入光速的加速段會留下航跡。
第一個較小的航跡在三體星系內部,它的出現有幾種可能。也許,三體世界最初並不知道曲率驅動會留下航跡,在試驗曲率引擎或光速飛船試航時在星系中意外產生了航跡;或者他們知道航跡的事,卻因某種意外把航跡留在星系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絕對不是他們希望的事,他們肯定試圖消除航跡,但沒有做到。十一年前,三體第二艦隊用了一年時間進行常規航行,在距母星系遠達六千個天文單位時才啟動曲率引擎進入光速,就是為了讓航跡盡量遠離母星系,雖然這樣做已經晚了。
當時,這個舉動一直讓人們迷惑,最合理的解釋是:這是為了避免415艘飛船進入光速時的能量溢出對三體世界產生影響。現在看來,是為了避免因曲率驅動航跡暴露母星文明。第二艦隊在距太陽系六千個天文單位的遠方就匆匆脫離光速也是這個原因。
威納爾和瓦西裡長時間對視著,目光中的恐懼越來越深,他們都在進行著同一個推測。
“立刻報告。”威納爾說。
“可現在還不到常規通信時間,這時報告,就等於是警報了。”
“這就是警報!警告人類不要自我暴露!”
“你過慮了吧,人類才剛開始研究光速飛船,半個世紀後能造出來就不錯了。”
“可萬一初步試驗就能產生那種航跡呢?也許這種試驗在太陽系的什麽地方正做著呢!”
於是,這個信息被以警報級別用中微子束發往艦隊總參謀部,又被轉發到聯合國PDC總部,不想通過不正常渠道被誤傳為光粒攻擊警報,引發了兩天後的世界性動亂。
曲率驅動航跡是飛船在進入光速時留下的,就像火箭從地面起飛時在發射台上留下的燒痕,飛船進入光速後即以慣性飛行,不再留下航跡。可以合理地推測,飛船在由光速進入亞光速時同樣會留下這樣的痕跡。現在還不知道航跡能夠在太空中保留多久,據推測,這可能是曲率驅動引起的某種空間畸變,可能會保留很長時間,甚至永久存在。
人們有理由認為,智子所說:從遠距離觀察,三體星系看起來比太陽系更危險,正是因為三體星系內部那一片直徑十個天文單位的曲率驅動航跡——這使得對三體星系的黑暗森林打擊來得無比迅速。航跡和坐標廣播相互印證,使得三體星系的危險值急劇上升。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裡,一號觀測單元又在不同方向的太空中發現了六處曲率驅動航跡,都近似地呈球形,大小差別很大,直徑從十五到兩百個天文單位不等,但形態都很相似,其中有一處距太陽系僅為六千個天文單位,顯然是三體第二艦隊從光速脫離時留下的。其余的幾處從它們所在的方向和位置看,都與三體第二艦隊無關。可以認為,曲率航跡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
這是繼“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兩艘飛船在四維空間碎塊中的發現後,對宇宙中存在大量高等智慧文明的又一個直接證據。
其中的一處航跡距太陽僅1.4光年,已經接近奧爾特星雲,顯然曾經有一艘宇宙飛船在那裡停留,然後進入光速離去了,但誰也不知道這事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曲率驅動航跡的發現,使得已經備受質疑的光速飛船計劃徹底死亡。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很快促成了國際立法,各個國家也相繼立法,全面禁止對曲率驅動飛船的研究和製造,這是繼三個世紀前的核不擴散條約以來,對一項技術最嚴厲的法律禁止。
於是,人類文明面臨的三個選擇隻剩下兩個:掩體計劃和黑域計劃。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對無邊暗夜的恐懼
表面上看,光速飛船計劃的死亡有著明顯的原因:避免由此產生的曲率驅動航跡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或者提升太陽系在宇宙觀察者眼中的危險值,招致更快到來的黑暗森林打擊。但這件事背後有著更深層的原因。
從公元世紀到危機紀元末,人類對星空是充滿向往的,但邁向宇宙的頭幾步充滿失敗和痛苦。慘烈的末日戰役讓人類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在宇宙中的脆弱,同樣給人們心靈帶來創傷的是人類之間的黑暗戰役。後來發生的事,無論是對“青銅世紀”號的審判,還是“藍色空間”號劫持“萬有引力”號並發布宇宙廣播,都加深了這種創傷,並使其上升到哲學高度。
其實,普通大眾對該計劃隻是持冷漠態度,他們認為,即使光速飛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造出來,也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大眾更關注掩體計劃,這畢竟是最現實的生存之道;當然也關注黑域計劃,三個世紀的恐懼經歷使人們強烈向往平安的生活,黑域能夠提供這種生活;至於與宇宙的隔絕,人們當然感到遺憾,但太陽系本身已經足夠大了,這種遺憾是可以接受的。人們對黑域的關注度低於掩體計劃,是因為普通人也能看出這種技術的超級難度,大眾普遍認為,憑人類的力量很難完成這樣的上帝工程。
相比大眾的冷漠態度,對於光速飛船計劃的狂熱支持和堅決反對都來自精英階層。
支持研製光速飛船的派別認為,人類最終的安全來自於向銀河系的擴張和殖民,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隻有外向型的文明才能生存,偏安一隅終究要滅亡。持這種觀點的人大多不反對掩體計劃,但都對黑域計劃持強烈的厭惡情緒,認為那是自掘墳墓,雖然他們承認黑域能夠保證人類長期生存下去,但對整個文明而言,那種生活與死亡無異。
反對光速飛船的人大多是出於政治原因。他們認為,人類文明歷盡艱辛,終於進入近乎理想的民主社會,而飛向星空後的人類則不可避免地發生社會大倒退。太空像一面放大鏡,可以在瞬間把人類的陰暗面放到最大。“青銅世紀”號審判中一名被告賽巴斯蒂安·史耐德的一句話被他們當做反複引用的口號:
當人類真正流落太空時,極權隻需五分鍾。
由民主文明的地球向銀河系播撒無數個極權的種子,這種前景是一些人死也不願接受的。
處於幼年的人類文明曾經打開家門向外看了一眼,外面無邊的暗夜嚇住了他,他面對黑暗中的廣袤和深邃打了個寒戰,緊緊地關上了門。
【廣播紀元8年,地日拉格朗日點】
程心再次來到位於地球和太陽引力平衡點的太空中,這時距她與雲天明相會已過去七年,這是一次輕松許多的太空旅程,她是作為掩體計劃模擬試驗的志願者前來的。
掩體計劃模擬試驗由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共同發起,目的是在太空中試驗太陽爆發時用外圍巨行星作為掩體的有效性。
用一顆超級氫彈模擬爆發的太陽,現在核彈威力指標已經不再使用TNT當量,這顆氫彈的威力折合成當量約為三億噸級。為了更逼真地模擬太陽爆發的物理環境,氫彈外面還包裹了一層厚厚的外殼,以模擬太陽爆發時迸射的恆星物質。八顆行星均用來自小行星帶的石塊模擬,其中模擬類地行星的四個石塊直徑約為十米左右,模擬巨行星的石塊則大許多,四個都為一百米左右。這八個石塊按照八大行星軌道間距的比例懸浮在氫彈周圍,構成了一個微縮的太陽系。最近的“水星”距“太陽”四千米,最遠的“海王星”則與“太陽”相距三百千米。在拉格朗日點進行試驗,是為了降低行星和太陽引力的影響,使這個系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保持穩定。
從科學角度看,這個試驗其實完全沒有必要,用已經得到的大量數據進行計算機模擬就可以得出相當可信的結果。即使必須進行實體試驗,也完全可以在試驗室中進行,雖然規模小,但經過精心設計,也可以達到很高的精度。從科研角度看,太空中的這個大規模試驗笨拙到弱智的程度。
但無論是試驗的發起方還是設計和實施者都清楚,試驗的最終目的不是科研,它實質上是一場耗資巨大的宣傳,用以確立國際社會對掩體計劃的信心。這就要求試驗必須十分直觀,有視覺衝擊力,並且便於向全世界直播。
在光速飛船計劃被徹底否決後,地球世界出現了與危機紀元之初十分相似的局面。當時,世界對防禦三體入侵進行著兩個方面的努力,一是建立太陽系防禦系統的主流防禦計劃,二是面壁計劃。現在,人類的主流生存計劃是掩體計劃,而黑域計劃則與面壁計劃類似,是充滿著未知因素的冒險。兩個計劃平行進行,但對於黑域計劃,目前能做的隻是基礎理論研究,牽涉面較小;對國際社會產生巨大影響的是掩體計劃,必須做出巨大的努力來取得公眾的支持。
本來,為了檢測試驗中“巨行星”的掩體效果,隻需在石塊後面放置相應檢測設備即可,最多也就是增加試驗動物。但為了取得轟動效應,組織機構決定讓真人躲在巨石後面,並在全世界征集志願者。
是艾AA建議程心報名參加試驗的,她認為這是為星環公司參與掩體工程而樹立公眾形象的一次極佳的免費廣告,同時,她和程心都清楚試驗是經過嚴密策劃的,隻是看上去刺激,基本沒什麽危險。
程心的太空艇停泊在模擬木星的石塊背陽面,這個石塊呈不規則的土豆形,長一百一十米,平均寬度七十米,相當於地球上一座大型建築的大小。這是作為有人的掩體距氫彈最近的一個石塊,距離為五十千米。這個石塊是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從小行星帶推送到這裡的,在推送途中,一位閑來無事且有藝術天賦的工程師,用顏料在石塊表面的一部分畫上了木星表面的條紋和大紅斑,但從整體效果看,石塊被畫得不像木星,倒像一頭太空怪獸,大紅斑就是它的眼睛。
同上次一樣,程心的太空艇是迎著耀眼的陽光飛來的,但進入石塊陰影後,由於太空中不存在陽光的散射,一切都在瞬間黑了下來,石塊另一邊的太陽似乎根本不存在了,程心感覺自己仿佛身處午夜的懸崖下。
即使沒有巨石遮攔,從這裡也無法看到五十千米外模擬太陽的氫彈。但在另一個方向,可以看到模擬土星的石塊,按行星軌道間距的比例,它距“太陽”正好一百千米,距“木星”五十千米,大小與後者差不多,它被日光照亮,在太空的背景上能看得很清楚,從這個距離上剛剛能夠看出形狀。程心也能看到兩百千米外的“天王星”,但那隻是一個亮點,很難從群星的背景中區分出來。其余的“行星”是看不到的。
與程心一起停泊在“木星”背陽面的還有十九艘太空艇,用它們模擬掩體工程計劃在木星建設的二十座太空城。這些太空艇在石塊後面排成了三排,程心在最前面,距石塊十米左右。太空艇中共乘坐著一百多名志願者,本來AA打算與程心一起來,但公司的事務使她走不開,程心這艘太空艇可能是“木星”背面唯一一艘隻乘坐一人的。
從這個方向看,在一百五十萬千米的遠方,藍色的地球處於最亮的狀態,那裡,三十多億人正在觀看試驗的直播。
倒計時顯示,距試驗開始還有十分鍾。通信信道中的聲音沉寂下來,這時,一個男聲突然冒了出來:
“你好,我在你旁邊。”
程心立刻聽出這是誰,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的艇處於前排五艘艇的最邊上,向右看去,是緊靠著她的一艘球形太空艇,與她上次乘坐的那艘很相似,透明罩幾乎佔了艇身的一半,可以看到艇中有五個人,托馬斯·維德坐在靠她的一側向她招手。程心能夠一眼認出維德,是因為他沒有像身邊的另外四人一樣穿著輕便太空服,而是仍然穿著那身黑皮夾克,仿佛在顯示對太空的鄙視。他仍沒有裝假手,一個袖管空著。
“我們對接一下,我到你那裡去。”維德說,並沒有征得程心的同意就啟動了對接程序,他的太空艇開動了微調推進器,向程心這邊緩緩靠過來,程心也隻好啟動了自己的對接程序。一次輕輕的震動後兩艇靠在一起,艙門已經密封對接,門無聲地滑開,兩邊氣壓平衡時程心的耳朵嗡地響了一下。
維德從對面飄行過來,他不可能有太多的太空經驗,但與程心一樣,似乎天生就屬於這個環境。雖然隻有一隻手,他在失重中的動作卻很穩健,仿佛仍然有重力作用在他身上一般。艙裡很暗,地球的光照在對面的岩石上,再反射進來,就在這朦朧的光亮中,程心打量了維德一眼,發現時光仍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記,他與八年前在澳大利亞時變化不大。
“你怎麽在這裡?”程心問,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冷靜一些,但在這個人面前她總是很難做到這一點。如果說這些年的經歷,使世上萬事在程心的心中都磨礪得如同眼前這塊巨石一樣圓潤,維德就是這塊石頭上唯一仍然銳利的地方。
“我刑滿了,一個月前。”維德從上衣口袋中掏出半截雪茄含在嘴裡,在這裡當然不能點燃,“減刑,一個殺人犯,僅十一年就出來了,我知道這不公平,對你。”
“我們都遵從法律,那沒有什麽不公平的。”
“在所有事情上都遵從,比如光速飛船?”
維德還是以前那樣,像利刃一般飛快切入正題,不浪費一點時間。程心沒有回答。
“你為什麽選擇光速飛船?”維德問,轉頭毫無顧忌地直視著程心。
“因為隻有在這個選擇中,人是大寫的。”程心說,勇敢地迎接著他的目光。
維德點點頭,把雪茄從嘴裡拿出來,“很好,你是大寫的。”
程心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你知道什麽是對的,也有勇氣和責任心去做,這很了不起。”
“但是?”程心替他說出這兩個字。
“但是,你沒有完成這種事情的能力和精神力量。我們的理想是相同的,我也想造光速飛船。”
“你到底想說什麽?”
“給我。”
“給你什麽?”
“你擁有的一切。你的公司、你的財富、你的權力、你的地位,如果可能的話,還有你的榮耀和聲譽。我用這些去造光速飛船,為了你的理想,為了大寫的人。”
這時,太空艇的微調推進器又啟動了,前面岩石的引力很微小,但還是拉著太空艇緩慢地前移,向岩面靠近,推進器把太空艇輕輕推離岩石,恢複到原位。等離子噴口的藍色火焰照亮了岩面,上面畫著的大紅斑像一隻突然睜開的巨眼,不知是這隻眼還是維德剛才的話,讓程心的心緊縮起來。維德與那隻巨眼對視著,目光冷酷銳利,還帶著一絲嘲諷。
程心沒有說話,她一時不可能說出什麽。
“不要犯第二次錯誤。”維德說,這話的每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程心的心上。
試驗時間到了,氫彈引爆,由於太空中沒有大氣層的阻擋,其能量幾乎全部以輻射形式放出。在從距爆心四百千米處拍攝的直播畫面上看,太陽旁邊出現了一隻火球,其亮度和大小很快超過了太陽本身,攝像機的遮光罩不斷調低透明度,如果有人從這個距離目視的話,會導致永久失明。當火球達到最亮時,畫面中除了一片雪亮什麽都沒有了,那光焰似乎要吞沒整個宇宙。
處於巨石陰影中的程心和維德看不到這些,太空艇內關閉了轉播畫面,但能夠看到他們身後的“土星”亮度突然增加,像一顆超新星。緊接著,巨石朝向“太陽”一面被燒熔的岩漿從四周飛過,那些岩漿掠過巨石邊緣時呈暗紅色,但在向著背陽面飛出一段距離後,核爆炸照在上面的強光反射亮度超過了它們本身發出的紅光,細碎的岩漿變成了光芒四射的焰火,從太空艇上看,仿佛是從頂端觀看一道銀光閃閃的瀑布浩浩蕩蕩地落向地球方向。這時,模擬類地行星的四個較小的石塊已經破碎消失,而模擬巨行星的巨石像四團被噴燈的火焰吹著的冰激凌,面向輻射的一面迅速被燒熔,變成規則光滑的球形,每塊巨石後面都拖著一條越來越長的銀光閃閃的岩漿尾巴。輻射到達後十幾秒鍾,氫彈外殼產生的模擬恆星物質的迸射物才擊中巨石,使石塊劇烈震動起來,並向外緩緩移動。太空艇的推進器啟動,保持著艇身與巨石的距離。
火球持續了約三十秒後熄滅了,太空仿佛是一座突然關燈的大廳,一個天文單位之外的太陽的光芒顯得暗弱無力。隨著光焰的消失,巨石處於紅熾狀態的一半發出的光顯現出來,開始很亮,像燃燒一般,但很快在太空的嚴寒中變成暗紅色,凝固的岩漿在巨石邊緣形成一圈長長的毛刺。
四塊巨石後面的五十艘太空艇全部安然無恙。
延時五秒的圖像傳回地球,整個世界一片歡騰,對未來的希望像氫彈一樣爆發開來,掩體計劃模擬試驗的目的達到了。
“不要犯第二次錯誤。”維德重複一遍,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打斷他們談話的短暫噪聲。
程心看了看緊靠著這裡的維德的那艘太空艇,艇內四個穿太空服的男人都一直關注著這邊,並沒有在意剛剛發生的壯觀事件。程心知道,報名參加試驗的人成千上萬,隻有知名或重要人物才能被選中,而維德剛剛出獄,那四個人顯然是他的人,那艘太空艇也可能是屬於他的。早在十一年前他競選執劍人時,他就有許多忠實的追隨者和無數的支持者,據說他還成立了一個組織,也許這一切都不是空穴來風。他就像一塊核燃料,即使靜靜地封閉在鉛容器中,都能讓人感覺到力量和威脅。
“讓我考慮一下。”程心說。
“當然需要考慮。”維德對程心點點頭,在失重中無聲地離去,移回了自己的太空艇,然後艙門關上,兩艇分開了。
地球方向,已經冷卻的熔岩碎屑在星空的背景前飄浮著,在陽光中像一片懶洋洋的灰塵,程心感覺心中的什麽東西正松弛下來,自己也變得像一粒浮塵了。
在返回的途中,當太空艇與地球的距離縮小到三十萬千米以內、通信基本沒有延時時,程心給艾AA打電話,告訴了她與維德會面的事。
“照他說的做,把他要的都給他!”AA毫不猶豫地回答。
“你……”程心吃驚地看著信息窗口中的AA,她本來以為AA是這件事最大的障礙。
“他說得對,你沒有能力做這件事,這會徹底毀了你的!但他行,這個混蛋、惡魔、殺人犯、野心家、政治流氓、技術狂人……他行,他有乾這事的精神力量和本事,讓他去乾好了,這是地獄,讓他跳進去吧。”
“那你呢?”
AA莞爾一笑,“我當然不會在那個家夥手下工作,我會拿走屬於我那份的。光速飛船禁止法出來後,我也怕這事兒了,我會去乾些輕松的我喜歡的事兒,我希望你也能找到這種事兒。”
兩天後,在星環公司總部的透明大廳裡,程心會見了維德。
“我可以把你要的一切都給你。”程心說。
“然後你進入冬眠,”維德緊接著程心的話說,“因為你的存在可能影響我們的事業。”
程心點點頭,“可以,這也是我的打算。”
“成功的那一天我們會喚醒你,那也是你的成功。如果那時光速飛船仍然違法,我們承擔一切責任;如果光速飛船被世界接受,榮譽歸於你……那可能是半個世紀甚至更長時間以後了,我們都老了,可你仍然年輕。”
“我有個條件。”
“說。”
“當這個事業可能危害人類的生命時,必須喚醒我,我將擁有最終的決定權,並可以收回賦予你的一切權力。”
“我不接受這個條件。”
“那就算了,我什麽都不能給你。”
“程心,你知道我們將從事的是什麽樣的事業,有時候,不得不……”
“那就算了,我們各走各的路吧。”
維德看著程心,他的目光裡出現了一些罕見的東西:猶豫,甚至無助——這種東西以前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是很難看到的,就像火中難以見到水。“讓我考慮考慮。”他說,然後走到透明牆壁前,看著外面的都市森林。三個世紀前的那個夜晚,在聯合國廣場,在紐約燈海的背景上,程心也見過這個黑色的背影。大約兩分鍾後,維德轉過身來,他沒有走過來,隻是在透明牆壁前遠遠地看著程心。
“好吧,我接受。”
程心記得三個世紀前他轉身後說的是:“Send cerebra only.(隻送大腦。)”這句話後來改變了歷史。
“我沒有太多可以約束你的,我隻能相信你的承諾。”
冰水似的微笑在維德臉上溢散開來,“其實你自己很清楚,如果我違背承諾,對你是一種幸運,但很遺憾,我不會的,我會遵守承諾。”
維德走過來,一手整了整身上的皮夾克,但隻是使上面的皺褶更多了。他站在程心面前莊重地說:“我保證:如果在光速飛船的研製過程中有可能危害人類生命,不管是以什麽形式,我們都會喚醒你,到時你將擁有最終決定權,並可以收回我的一切權力。”
聽完會面的情況後,AA對程心說:“那我和你一起冬眠好了,我們得隨時做好重新接收星環公司的準備。”
“你相信他會遵守承諾?”程心問。
AA雙眼直勾勾看著前方,像遙視著不知在什麽地方的維德,“我還真相信,這個魔鬼會的,但正像他說的,那對你未必是好事。程心,你本來能救自己的,可還是沒救成啊。”
十天後,托馬斯·維德成為星環公司的總裁,全面接管了公司事務。
與此同時,程心和艾AA進入冬眠。她們的意識在寒冷中漸漸模糊,那感覺就像在一條大河中順流漂了很久,終於精疲力竭地上了岸,靜止下來,看著大河在眼前流淌,看著熟悉的水面漂向遠方。
就在她們暫時退出的時間長河中,人類的故事還在繼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