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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全集)》第40章 面壁者
  第40章 面壁者

  危機紀年第3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21光年
  怎麽看上去這麽舊啊……

  面對著“唐”號正在建造的巨大艦體,吳嶽心中首先浮上來的是這樣一個念頭。其實,他當然知道由於航母艦殼采用最新的汽液保護焊接工藝,會在錳鋼板上產生大量並無大礙的汙跡,加上閃動的焊弧光產生的效果,才使得即將完工的艦體看上去是他眼前這個樣子。他努力讓自己想象出“唐”號塗上灰色船漆後那嶄新偉岸的樣子,但並不成功。

  為“唐”號進行的第四次近海編隊訓練剛剛完成,在這次為期兩個月的航行中,吳嶽和站在他身旁的章北海成了兩個尷尬的角色。由驅逐艦、潛艇和補給艦組成的編隊歸戰鬥群司令官指揮,他們將要指揮的“唐”號還在建造船塢之中,航空母艦本來要處於的位置由“鄭和”號訓練艦填補,有時乾脆就空著。這期間吳嶽常常在指揮艦上盯著那片空海發呆,那一片水面上,隻有前方艦艇留下的航跡在交錯中不安地躁動著,恰似他的心緒。這片空白最後真的能填上嗎?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

  現在再看看建造中的“唐”號,他看到的已不僅僅是舊了,它甚至有一種古老的滄桑。面前的“唐”號仿佛是一座被廢棄的古代巨型要塞,斑駁的艦體就是要塞高大的石牆,從密密的腳手架上垂下的一縷縷焊花好像是覆蓋石牆的植物……這不像是建造,倒像是考古……吳嶽怕自己再想下去,於是把注意力轉移到旁邊的章北海身上。

  “父親的病怎麽樣了?”吳嶽問。

  章北海輕輕搖搖頭,“不好,也就是維持吧。”

  “你請個假吧。”

  “他剛住院時我已經請過一次了,現在這形勢,到時候再說吧。”

  然後兩人就又沉默了,他們之間每一次關於個人生活的交流都是這樣,關於工作的談話肯定會多一些,但也總是隔著一層東西。

  “北海,以後的工作在分量上可不比以前,既然我們一起到了這個位置上,我想咱們之間應該多溝通溝通。”吳嶽說。

  “我們以前應該是溝通得很好吧,上級既然把我們倆一起放到‘唐’號上,肯定也是考慮了咱們以前在‘長安’號上成功的合作。”

  章北海笑笑說,仍然是那種讓吳嶽看不懂的笑,但他可以肯定這微笑是發自內心的,既然發自內心的東西都看不懂,那就根本沒希望懂得他這個人了。成功的合作不等於成功的了解,當然,吳嶽自己在章北海的眼中肯定是全透明的,從艦上的水兵到他這個艦長,章北海總是能輕易地看到他們內心深處,他肯定是最稱職的政委。章北海在工作上也是很坦誠的,對於艦長,每件事前前後後都有很詳細的交底。但他的內心世界對吳嶽一直是一片深不見底的灰色,他總給吳嶽這樣的感覺:就這樣做吧,這樣做最好或最正確,但這不是我所想的。這種感覺開始隻是隱隱約約,後來越來越明顯。當然,章北海做的往往是最好或最正確的,但他是怎麽想的,吳嶽就不知道了。吳嶽一直堅持這樣一個信條:在戰艦指揮這個艱險的崗位上,兩個指揮員必須很好地了解對方的思維方式,所以這一點一直是吳嶽心中的一個疙瘩。開始,他以為這是章北海對自己的某種防范,感到很委屈:在驅逐艦長這個不上不下的艱難崗位上,還有誰比自己更坦誠更沒心計嗎?我有什麽可防的?章北海的父親在一段不長的時間裡曾經是他們的上級,關於自己和政委的溝通問題,吳嶽曾和他談過一次。

  “工作搞好就行了嘛,為什麽非要知道他的思維方式呢?”將軍淡淡地說,然後又有意無意地補上一句,“其實,連我都不知道。”

  “我們到近處看看吧。”章北海指指綴滿焊花的“唐”號說,正在這時他們的手機同時響了,有短信提示他們回到車上,機要通訊設備隻能在車上使用,一般是有急事發生才用上這個。吳嶽拉開車門拿起話筒,來電話的是戰鬥群總部的一位參謀。

  “吳艦長,艦隊司令部給你和章政委的緊急命令:你們二位立刻去總參報到。”

  “去總參?那第五次編隊訓練呢?戰鬥群已經有一半在海上,其余的艦艇明天也要起航加入了。”

  “這我不知道,命令很簡單,就這一項,具體內容你們回來看吧。”

  還沒下水的“唐”號航空母艦的艦長和政委對視了一下,這麽多年,他們難得地相互心領神會:看來,那一小片海面要一直空下去了。

  阿拉斯加格裡利堡,幾隻在雪原上悠閑漫步的扁角鹿突然警覺起來,它們感覺到了雪下的地面傳來的震動。前方那個白色的半球裂開了,那東西很早就在那裡,像一枚半埋在地下的大蛋,扁角鹿們一直覺得那東西不屬於這個寒冷的世界。裂開的蛋裡首先噴出濃煙和烈火,接著在巨響中孵化出一個上升的圓柱體。那圓柱體從地下鑽出後拖著烈焰迅速升高,灼熱的氣流吹起漫天的積雪,落下時變成了一陣雨。當圓柱體升上高空時,扁角鹿們發現剛才那令它們恐懼的暴烈景象變得平和了,那個圓柱體拖著一根長長的白色尾跡在高空中消失,仿佛下面的雪原就是一個大白線團,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從線團中抽出一根線拉向太空。

  “見鬼!就差幾秒鍾,我就能確定中止發射了!”

  在千裡之外的科羅拉多州斯普林斯,夏延山地下三百米,北美防空司令部指揮中心,NMD系統控製室,目標甄別員雷德爾把鼠標一扔說。

  “系統警報出現時我就猜到不是那麽回事。”軌道監測員瓊斯搖搖頭說。

  “那系統攻擊的是什麽?”斐茲羅將軍問。NMD隻是他新的職責所涉及的一部分,他並不熟悉,看著那布滿一面牆壁的顯示屏,將軍力圖找出在NASA的控製中心能看到的那種直觀畫面:一條紅線像懶洋洋的蛇一般在世界地圖上移動,雖然由於地圖的平面轉換,那條線最終會形成一條令外行費解的正弦波,但至少可以讓人感覺到有東西在射向太空。可是這裡沒有這種直觀圖像,每塊顯示屏上的曲線都是抽象而雜亂的一團,在他看來毫無意義,更不要提那些飛快滾動的數字屏幕了。這些東西隻有這幾個對他似乎缺少足夠尊敬的NMD值勤軍官才能看懂。

  “將軍,您還記得去年國際空間站的綜合艙換過一塊反射膜嗎?他們當時把換下來的舊膜弄丟了,就是那東西,在太陽風下一會兒展開一會兒團起來。”

  “這個……在目標甄別數據庫中應該有吧?”

  “有,這就是。”雷德爾移動鼠標,調出一個頁面,把一堆複雜的文字、數據和表格推上去後,顯示出一張不起眼的照片。可能是地面望遠鏡拍攝的,黑色的背景上有一塊銀白色的不規則物,由於它表面很強的反光面看不清細節。

  “少校,既然有甄別數據,你為什麽不中止發射程序?”

  “目標數據庫本來是由系統自動檢索識別的,人工反應根本來不及,但這一部分數據還沒有從舊系統的格式中轉換過來,所以沒有鏈接到系統識別模塊上。”雷德爾的話帶著委屈:我用手代替NMD的超級計算機,這麽快就檢索出來,這是業務熟練的表現,結果反而受你這種外行的質問。

  “將軍,NMD將攔截方向轉向太空後,軟件系統現在還沒有調整完畢,就受命切換到實戰運行狀態。”一名值勤軍官說。

  斐茲羅沒有再說話,控製室中嘀嘀嗒嗒的聲音現在讓他很心煩。他所面對的,是人類建立的第一個地球防禦系統——隻是把已有的NMD系統的攔截方向由地球各大洲轉向太空。

  “我覺得大家應該照張相紀念一下!”瓊斯突然興奮起來,“這應該是人類對共同敵人的第一次攻擊!”

  “這裡禁止帶相機。”雷德爾冷冷地說。

  “上尉,你在胡說什麽?”斐茲羅突然生氣了,“系統檢測到的根本不是敵方目標,怎麽成了第一次攻擊?”

  在一陣尷尬的沉默後,有人說:“攔截器上帶的是核彈頭。”

  “一百五十萬噸當量的,怎麽了?”

  “現在外面天快黑了,按目標的位置,外面應該能看到爆炸閃光的!”

  “在監視器上就能看。”

  “外面看才有意思!”雷德爾說。

  瓊斯也興奮起來,緊張地站起身,“將軍,我……我已經交班了。”

  “我也是,將軍。”雷德爾說,其實請示隻是一種禮貌,斐茲羅是地球防禦理事會的一名高級協調員,與北美防空中心和NMD都沒什麽指揮關系。

  斐茲羅揮揮手,“我不是你們的指揮官,隨便吧,不過我提醒各位:咱們以後還可能長期共事的。”

  雷德爾和瓊斯以最快的速度從指揮中心升上地面,穿過那扇幾十噸重的防輻射門,來到夏延山的山頂。黃昏的天空很清澈,但他們沒能看到太空中核爆的閃光。

  “應該在那個位置。”瓊斯指著天空說。

  “可能我們錯過了吧。”雷德爾說,沒有向上看,臉上露出譏諷的微笑,“他們難道真的相信她會再次低維展開?”

  “應該是不可能,它是有智慧的,不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瓊斯說。

  “讓NMD的眼睛朝上看,地球上真的沒有需要防禦的東西了?就算是恐怖國家都立地成佛了,不是還有ETO[14]嗎?哼……PDC[15]裡那幫軍方的人顯然想盡快有些成績,斐茲羅就是他們一夥的,現在他們可以聲稱地球防禦系統的第一部分已經建成了,盡管在硬件上幾乎什麽都不需要做。系統的唯一目標就是防止她在近地軌道空間的低維展開,而達到這個目標所需要的技術,甚至比攔截人類自己的導彈還容易,因為目標如果真的出現,面積將是很大的……上尉,我叫你上來其實就是想說剛才的事兒,你怎麽像個不懂事的毛孩子?什麽第一次攻擊啦照相啦之類的,你惹將軍不高興了,你知道嗎?你還看不出他是個小心眼兒的人?”

  “可……我那麽說不是恭維他嗎?”

  “他是軍方最會向外界作秀的人之一,才不會在新聞發布會上說這是系統誤判呢……他會同他們一起把這事兒說成是一次成功的演習,你等著瞧吧,肯定是這樣的。”雷德爾說著,一屁股坐到地上,雙手向後撐著地面,仰頭看著已經出現星星的天空,一臉向往的神情,“瓊斯,你說她要是真的再展開一次,給我們一次摧毀她的機會,那有多好!”

  “有什麽用?已經證實後續的它們正在源源不斷地到達太陽系,誰知道現在有多少了……我說,你怎麽總是稱‘她’,而不是‘它’或‘他’呢?”

  雷德爾仍仰著頭,表情變得如夢如幻,“昨天,剛來中心的一個中國上校對我說,在他們的語言中,她的名字像一個日本女人。”

  張援朝昨天辦完了退休手續,離開他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化工廠,用鄰居老楊的話說,今天他要開始自己的第二童年了。老楊告訴他,六十歲和十六歲一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齡,在這個歲數上,四五十歲時的負擔已經卸下,七八十歲時的遲緩和病痛還沒有來臨,是享受生活的時候。對老張來說,兒子和兒媳婦都有穩定的工作,兒子結婚晚,但現在老張也眼看著就要抱孫子了;他們老兩口本來是買不起這套房子的,但因是拆遷戶,所以也買到了,現在已經住了一年多……想想真的一切都很滿足了。但現在,張援朝從他八層樓的窗子望著外面晴朗天空下的城市,心裡卻沒有一點陽光,更別提第二童年的感覺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關於國家大事的說法,老楊是對的。

  鄰居楊晉文是退休的中學教師,他常常勸張援朝,要想晚年幸福,就得學新東西,比如上網,小娃娃都能學會,你怎麽就不能學呢?他特別指出,你老張最大的缺點就是對外界的什麽都不感興趣,你老伴至少還能在那些濫長甜膩的電視劇前抹抹眼淚,你呢,乾脆不看電視。應該關心國家和世界大事,這是充實生活的一部分。要說張援朝也是個老北京了,但在這一點上他不像北京人,這個城市裡的一個出租車司機,都能高瞻遠矚滔滔不絕地分析一通國家和世界形勢,而他,也許知道國家主席的名字,但總理是誰就不清楚了。張援朝卻為此自豪,說我一個普通百姓就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犯不著關心那些不著邊兒的事,反正和我沒關系,這一輩子也少了不少煩惱。像你老楊倒是關心國家大事,新聞聯播每天堅持看,還在網上為了國家經濟政策、國際核擴散趨勢這類事和人家爭得面紅耳赤,也沒見政府因此給你漲半分錢退休金。但楊晉文說你這想法很可笑,什麽叫不著邊兒的事兒?什麽叫和你沒關系?我告訴你老張,所有的國家和世界大事,國家的每一項重大決策,聯合國的每一項決議,都會通過各種直接或間接的渠道和你的生活發生關系,你以為美國入侵委內瑞拉與你沒關系?我告訴你,這事兒對你退休金的長遠影響可不止半分錢。對老楊的這副書呆子氣,張援朝一笑置之。但現在,他知道楊晉文是對的。

  這時門鈴響了,來的正是楊晉文,好像剛從外面回來,很悠閑的樣子。張援朝看到他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到同行者,拉住不放。

  “哎呀,剛才我找你去了,你跑哪兒去了?”

  “去早市轉了轉,見你老伴也在買菜呢。”

  “這樓上怎麽空蕩蕩的,像個……陵園似的。”

  “今兒又不是休息日,可不就這樣兒。呵呵,退休第一天,你這感覺很正常,你又不是領導,他們退了更難受呢……你會很快適應的。走吧,咱們先去社區活動室,看看能玩兒點什麽。”

  “不不,不是因為退休,是因為……怎麽說呢,國家,呵呵,不,世界局勢。”

  楊晉文指著老張大笑起來:“世界局勢?哈哈,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

  “是是,我以前是不關心大事,可眼前這事,也太大了!我以前沒想過會有這麽大的事!”

  “老張啊,這說起來挺可笑的,我現在倒是向你看齊了,不關心那些個不著邊兒的事兒,你信不信,我已經半個月沒看新聞了。我以前關心大事,是因為人類可以對這些事產生影響,可以決定它們的結果,但現在這事兒,誰都沒有回天之力,自尋煩惱乾什麽。”

  “那也不能不關心啊,四百年後人就沒了!”

  “哼,四十多年後你我就沒了。”

  “那我們都斷子絕孫嗎?”

  “我這方面的觀念沒你那麽重,兒子在美國成家卻不想要孩子,我也覺得沒什麽。至於你張家,不還能延續十幾代嗎?知足吧。”

  張援朝盯著楊晉文看了幾秒鍾,然後看看掛鍾,打開了電視機,新聞頻道正在播送整點新聞:
  美聯社報道:本月29日美國東部時間18點30分,美國國家戰略導彈防禦系統(NMD)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摧毀在近地軌道低維展開的智子的試驗演習,這是NMD系統將攔截方向轉向太空後進行的第三次試驗,靶標是去年十月從國際空間站廢棄的反射膜。行星防禦理事會(PDC)發言人稱,帶有核彈頭的攔截器成功地摧毀了靶標。靶標的面積約為三千平方米,也就是說,在三維展開的智子遠未達到足夠的面積,以形成對地面人類目標具有威脅的反射鏡之前,NMD系統就有把握將其摧毀……

  “盡乾些沒意義的事,智子不會展開了……”楊晉文邊說邊從老張手裡拿遙控器,“換到體育台,可能正在重播歐洲杯半決賽,昨晚我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回你家看去。”張援朝緊抓著遙控器沒給他,接著看下一條新聞:
  經301醫院負責賈維彬院士治療的主治醫生證實,賈院士的死因是血液腫瘤,即白血病,直接致死原因是病變晚期引發的大出血和器官衰竭,不存在任何異常因素。賈維彬是著名超導專家,曾在常溫超導材料領域做出過重大貢獻,於本月10日去世。之後社會上出現的賈維彬是死於智子攻擊的說法純屬謠傳。另據報道,衛生部發言人已經證實,另外幾例被傳為智子攻擊的死亡案例也均是常規疾病和事故所致。為此,本台記者采訪了著名物理學家丁儀。

  記者:您對目前社會上出現的對智子的恐慌有什麽看法?
  丁儀:這都是由於缺乏物理學常識造成的。政府和科學界有關人士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作出解釋和澄清:智子隻是一個微觀粒子,雖然擁有很高智能,但由於其微觀尺度,對於宏觀世界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它對人類的主要威脅就是在高能物理試驗中製造錯誤和混亂的結果,以及通過量子感應網絡監視地球世界。處於微觀狀態下的智子不可能殺人,也不可能進行其他攻擊行動,智子要想對宏觀世界產生更大的作用,隻有在低維展開狀態下才能進行,即使如此,這種作用也是十分有限的,因為低維展開至宏觀尺度的智子本身是十分脆弱的。在人類已經建立防禦系統的今天,它不可能有這種行為,否則隻是提供了人類消滅它的極好機會。我認為,主流媒體應該向公眾加強這方面的科普宣傳,以消除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恐慌。

  ……

  張援朝聽到客廳有人不敲門就闖了進來,“老張”、“張師傅”地喊著。其實剛才老張聽到樓梯上那重錘般的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來了。進來的是苗福全,是住在這一層的另一個鄰居。這人是山西的煤老板,在那邊開著好幾個礦。苗福全比張援朝小幾歲,他在北京別處還有更大的房子,在這裡隻是安置著一個被他包養的年齡和他女兒差不多的四川女子。剛住進來時,張楊兩家都不太搭理苗福全,而且還因為他在樓道裡亂放東西吵過一次架,但後來發現老苗人雖粗些,還算個不錯的人,待人很熱情,還通過與物業公司交涉為他們兩家擺平了兩件麻煩事,三家的關系就漸漸融洽起來。苗福全雖說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給了兒子,可仍是個大忙人,在這個“家”待的時間不多,平時那套三居室裡也隻有那個川妹子。

  “老苗啊,有個把月不見了,最近哪兒發財啊?”楊晉文問。

  苗福全隨便拿起個杯子,從飲水機中接了半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說:“礦上出了麻煩事,回去打理打理……還發個狗屁的財啊,現在算是戰爭時期了,政府可是什麽都動真格兒的,我以前的那些法兒都不好使了,這礦是開不了多長時間了。”

  “苦日子就要來了。”老楊說,眼睛沒有離開電視上的球賽。

  這個男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已經幾個小時了,透過地下室的小窗射入的一縷陽光現在已變成了月光,這束陰冷的光線在地上投出的亮斑是這裡唯一的光源,房間裡的一切在陰暗中都像是用濕冷的灰色石頭雕成的,整個房間像個墓穴。

  這個人的真名一直不為人知,後來他被稱為破壁人二號。

  在這段時間裡,破壁人二號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確定沒有什麽遺漏之後,翻動已經躺得麻木的身體,伸手從枕頭下抽出手槍,緩緩把槍口湊到自己的太陽穴上。這時,他眼睛中出現了智子的字幕。

  字幕:不要這樣做,我們需要你。

  破壁人二號:“是主嗎?這一年來我每天晚上都夢到你的召喚,不過最近沒有了,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是一個無夢之人了,看來不是的。”

  字幕:這不是夢,我在和你實時交談。

  破壁人二號(淒涼地笑笑):“好了,都結束了,那邊肯定是無夢的。”

  字幕:需要證實嗎?

  破壁人二號:“證實那邊無夢?”

  字幕:證實真的是我。

  破壁人二號:“好吧,告訴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字幕:你的金魚都死了。

  破壁人二號:“呵,沒關系,我很快會和它們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

  字幕:你還是去看看吧。上午,你心煩意亂的時候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出去,它掉到了魚缸裡,半支煙的尼古丁溶於水後,對魚是致命的。

  破壁人二號猛地睜開了眼,放下槍,翻身下床,剛才的遲鈍和恍惚一掃而光。他摸索著打開台燈,然後去看小桌上的魚缸,看到五條龍睛金魚全翻著白肚皮浮在水面,它們中間浮著半支香煙。

  字幕:我們再進行第二項證實——伊文斯曾經給你發過一封加密信,但密碼變了,他沒來得及通知你新的密碼就死了,你一直打不開那封信。現在我告訴你密碼——CAMEL,就是你毒死金魚的香煙的牌子。

  破壁人二號手忙腳亂地取出筆記本電腦,在等待電腦啟動的間隙他已經淚流滿面了,“主,我的主,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他哽咽著說。電腦啟動後,他用ETO內部的專用閱讀程序打開那個郵件的附件,密碼提示框出現,他輸入密碼後,文本顯示出來,而他已經沒有心思細讀其內容了,隻是跪在那裡掩面哭著:“主啊,真的是你,我的主……”稍微平靜了一些後,他抬起頭淚眼蒙矓地說,“對統帥參加的聚會的襲擊、巴拿馬運河的埋伏,我們都沒有得到通知,你們為什麽拋棄我們?”

  字幕:我們害怕你們。

  破壁人二號:“是因為我們思維的不透明嗎?這沒有必要,要知道,我們所擁有的你們不具備的那些能力:欺騙、詭計、偽裝、誤導等等,都是用來為你們服務的。”

  字幕: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假設是真的,這種恐懼照樣存在。你們的《聖經》提到過叫蛇的動物,如果這時一條蛇爬到你面前,對你說它是為你服務的,你能因此不害怕和厭惡它嗎?

  破壁人二號:“如果它說的是真的,我能克服自己的厭惡和恐懼接納它的。”

  字幕:這很難吧。

  破壁人二號:“當然,我知道,你們已經被蛇咬過一次了——在實時通訊實現後,對我們的問題你們做出了如此詳盡的回答,其中的大部分信息,比如接收到人類發出的第一次信號的過程,還有智子的建造過程,是根本沒有必要告訴我們的。我們最初是把這些當做主的信任,現在看來是自作多情了。這對我們來說一直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我們之間的通訊和交流不是通過思維的透明顯示進行的,為什麽不能對要發送的信息有選擇地隱瞞呢?”

  字幕:這種選擇也是有的,隻是隱瞞得沒有你們所設想的那麽多。事實上我們的世界中也存在不借助思維顯示進行的交流和通訊,在技術時代尤其如此,但思維透明已經形成了我們的文化和社會習性,這對於你們來說確實很難理解,就像我們難以理解你們一樣。

  破壁人二號:“我想在你們的世界,欺騙和計謀不可能一點都沒有。”

  字幕:有的,隻是與你們相比十分簡陋。比如在我們世界的戰爭中,敵對雙方也會對自己的陣地進行偽裝,但如果敵人對偽裝的區域產生了懷疑,直接向對方詢問,那他們一般都會得到真相的。

  破壁人二號:“這太不可思議了。”

  字幕:你們對我們也一樣不可思議。你的書架上有一本書,叫《三個王國的故事》[16]……

  破壁人二號:“你們不可能看懂它吧。”

  字幕:也看懂了一小部分,像普通人看一部艱深的數學著作,要經過大量的思考並且充分發揮想象力才能弄懂一點兒。

  破壁人二號:“這本書確實充分展示了人類戰略計謀所達到的層次。”

  字幕:但我們有智子,可以使人類世界的一切都變成透明的。

  破壁人二號:“除了人本身的思維。”

  字幕:是的,智子看不到思維。

  破壁人二號:“你一定知道面壁計劃吧。”

  字幕:比你知道的要多,它就要付諸實施了,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

  破壁人二號:“你對面壁計劃怎麽看?”

  字幕:還是那種感覺,像你們看到了蛇。

  破壁人二號:“可是《聖經》中的蛇幫助人類獲得了智慧,人類的面壁計劃將建立起一個或幾個對你們來說極其詭異和險惡的迷宮,我們可以幫助你們走出這些迷宮。”

  字幕:這種思維透明度的差別,使我們更堅定了消滅人類的決心。請你們幫助我們消滅人類,最後我們再消滅你們。

  破壁人二號:“我的主,你的表達方式有問題,這種表達方式顯然是由你們思維透明顯示的交流方式決定的。在我們的世界裡,即使表達真實的思想,也要用一種適當的和委婉的方式,比如你剛才的話,雖然與ETO的理想是一致的,但過分的直接表達可能會令我們的一部分同志產生反感,進而產生不可預料的後果。當然,那種適當表達方式你可能永遠也學不會。”

  字幕:正是由於這種對思想變形的表達,使人類社會的交流信息,特別是人類的文學作品,都像是曲折的迷宮……據我所知,ETO現在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破壁人二號:“這都是因為你們對我們的拋棄,那兩次打擊是致命的。現在,ETO中的拯救派已經分崩離析,隻有降臨派在維持著組織的存在。這你顯然都是知道的,但最致命的打擊是在精神上,由於這次拋棄,同志們對主的忠誠正在經受考驗,為了維持這種忠誠,ETO急需得到主的支持。”

  字幕:我們不可能向你們傳遞技術。

  破壁人二號:“這也不需要,你們隻需要恢複以前所做的,向我們傳達智子得到的信息。”

  字幕:這當然可以,但目前ETO首先要做的,是執行你剛才看到的那個重要使命,那是我們在伊文斯死前發給他的,他給你下達了執行命令,但由於密碼問題你沒能完成。

  破壁人二號這才想起電腦上那封剛解密的信,他仔細看了一遍。

  字幕:很容易完成的使命,不是嗎?
  破壁人二號:“不是太難,但這真的很重要嗎?”

  字幕:以前十分重要,現在,由於人類的面壁計劃,萬分重要了。

  破壁人二號:“為什麽?”

  字幕(長時間停頓):伊文斯知道為什麽,但他顯然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是對的,這很幸運,現在,我們不能告訴你為什麽。

  破壁人二號(面露欣喜):“我的主,你學會隱瞞了!這是一個進步!”

  字幕:伊文斯教了我們很多,但我們在這方面仍然很幼稚,用他的話說僅相當於你們五歲孩子的水平。僅就他發給你們的這條命令而言,其中的一項計謀我們就學不會。

  破壁人二號:“你是指的他提出的這項要求吧——不能顯示出是ETO做的,以免引起注意。這個嘛,如果目標很重要,這要求是很自然的。”

  字幕:在我們看來這是複雜的計謀。

  破壁人二號:“好的,我去完成,照伊文斯的要求去完成。主,我們會證明自己的忠誠。”

  在互聯網浩瀚的信息海洋中,有一個偏僻的角落,在這個角落裡,也有一個偏僻的角落,在這個角落的角落裡,還有角落的角落的角落,就在一個最深層的偏僻角落裡,那個虛擬的世界複活了。

  寒冷而詭異的黎明中,沒有金字塔,也沒有聯合國大廈和單擺,隻有廣闊而堅硬的荒原延伸開去,像一大塊冰冷的金屬。

  周文王從天邊走來,他披著破爛的長袍,外面還裹著一張肮髒的獸皮,帶著一把青銅劍,他的臉像那獸皮一樣髒和皺,但雙眼卻很有神,眸子映著曙光。

  “有人嗎?”他喊道,“有人嗎?有人嗎……”

  周文王的聲音立刻被這無邊的荒漠吞沒了,他喊了一陣,疲憊地坐在地上,調快了時間進度,看著太陽變成飛星,飛星又變成太陽,看著恆紀元的太陽像鍾擺般一次次劃過長空,看著亂紀元的白晝和黑夜把世界變成一個燈光失控的空曠舞台。時光飛逝中,沒有滄海桑田的演變,隻有金屬般永恆的荒漠。三顆飛星在太空深處舞蹈,周文王在嚴寒中凍成冰柱,很快一顆飛星變成太陽,當那火的巨盤從空中掠過時,周文王身上的冰瞬間融化,他的身體燃成一根火柱,就在完全化為灰燼之前,他長歎一聲退出了。

  三十名陸海空軍官用凝重的目光注視著深紅色帷幔上的那個徽章,它的主體是一顆發出四道光芒的銀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把利劍的形狀,星的兩側有“八一”兩個字,這就是中國太空軍的軍徽。

  常偉思將軍示意大家坐下,把軍帽端正地放在面前的會議桌上後,他說:“太空軍正式成立的儀式將在明天上午舉行,軍裝和肩章、領章也要那時才能發放到各位手上,不過,同志們,我們現在已經同屬一個軍種了。”

  大家互相看看,發現三十個人中竟有十五人穿著海軍軍裝,空軍九人,陸軍六人。他們重新把目光集中到常偉思那裡時,盡量不使自己的不解表現出來。

  常偉思微微一笑說:“這個比例很奇怪,是嗎?請大家不要以現在的航天規模來理解未來的太空艦隊,將來太空戰艦的體積可能比目前的海上航空母艦還大,艦上人員也同樣更多。未來太空戰爭就是以這樣的大噸位、長續航的作戰平台為基礎,這種戰爭方式更像海戰而不是空戰,隻是戰場由海戰的二維變成了太空的三維。所以,太空軍種的組建將以海軍為主要基礎。我知道,在這之前大家普遍認為太空軍的基礎是空軍,所以來自海軍的同志們的思想準備可能不足,要盡快適應。”

  “首長,我們真的沒想到。”章北海說,他旁邊的吳嶽則一動不動地筆直坐著,章北海敏銳地發現,艦長那平視前方的雙眼中,有什麽東西熄滅了。

  常偉思點點頭,“其實,不要把海軍與太空的距離想得那麽遠,為什麽是宇宙飛船而不是宇宙飛機呢?為什麽是太空艦隊而不是太空機群呢?在人們的思想中,太空和海洋早就有聯系了。”

  會場的氣氛放松了一些,常偉思接著說:“同志們,到目前為止,這個新軍種還隻有我們三十一名成員。關於未來的太空艦隊,目前所進行的是基礎研究工作,各學科的研究已經全面展開,主要力量集中在太空電梯和大型飛船的核聚變發動機上……但這些都不是太空軍的工作,我們的任務,是要創立一個太空戰爭的理論體系。對於這種戰爭,我們所知為零,所以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也是最基礎的工作,因為未來太空艦隊的建設,是要以這個理論體系為基礎的。所以,初級階段的太空軍更像一個軍事科學院,我們在座同志的首要工作就是組建這個科學院,下一步,大批的學者和研究人員將進入太空軍。”

  常偉思站起來,走到軍徽前轉身面對太空軍的全體指戰員,說出了他們終生難忘的一段話:“同志們,太空軍的歷程是十分漫長的,按初步預計,各學科的基礎研究至少需要五十年,而大規模太空航行的各項關鍵技術,還需要一個世紀才能成熟到實用階段;太空艦隊從初建到達到預想規模,樂觀的估計也需要一個半世紀。也就是說,太空軍從組建到形成完整戰鬥力,需要三個世紀的時間。同志們,我想你們已經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機會進入太空,更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見到我們的太空艦隊,甚至連一個可信的太空戰艦模型都見不到。太空艦隊的第一代指戰員將在兩個世紀後產生,而從這時再過兩個半世紀,地球艦隊將面對外星侵略者,那時在戰艦上的,是我們的第十幾代子孫。”

  軍人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鉛色的時光之路在他們面前徐徐展開,在漫長的延伸中隱入未來的茫茫迷霧中。他們看不清這長路的盡頭,但能看到火焰和血光在那裡閃耀。人生苦短這一現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折磨他們,他們的心已飛越時間之穹,與他們的十幾代子孫一起投入到冷酷太空中的血與火裡,那是所有軍人的靈魂相聚的地方。

  苗福全一回來,照例請張援朝和楊晉文去他家裡喝酒聊天,那個川妹子做了一桌豐盛的菜。酒桌上,張援朝說起了上午去建行取錢的事。

  “你沒聽說呀,好幾家銀行都踩死人了,那櫃台前的人摞了三層!”苗福全說。

  “那你的錢呢?”張援朝問。

  “取出來一部分,剩下的就凍著唄,有啥法兒。”

  “你拔根毛兒都比我們多。”老張說。

  楊晉文說:“新聞裡說了,以後社會的恐慌情緒緩和下來之後,政府會逐漸解凍的,一開始可能隻是解凍一定的比例,但形勢總會恢複正常的。”

  老張說:“但願如此吧……政府早早把現在叫做戰爭時期實在是個錯誤,搞得人心都慌了,現在的人都是首先為自個兒著想,有幾個想著四百年後地球抗戰的?”

  “主要問題不是這個!”楊晉文說,“我早就說過,中國的高儲蓄率是一顆大地雷,怎麽著,說對了吧?高儲蓄,低社保,老百姓存在銀行裡的錢就成了命根兒,一有風吹草動當然會產生群體性恐慌。”

  老張問楊晉文:“你說這戰時經濟,是個什麽玩意兒?”

  “這事兒出得太突然,我看誰現在也沒個完整的概念,新經濟政策還在製定中,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苦日子要來了。”

  “苦日子算個屁,我們這歲數的又不是沒過過,大不了就當回到六〇年唄。”苗福全說。

  “隻是可憐了孩子。”張援朝獨自乾了一杯酒。

  這時,一陣標題音樂聲讓三個人同時轉向電視,這是現在人們都熟悉的聲音,可以令所有的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這是重要新聞的標題音樂,這種新聞可以打破正常的節目播出順序隨時插播。三個老人還記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廣播電台和電視中也常出現這樣的新聞,但在後來長長的太平盛世中,這種新聞消失了。

  重要新聞開始播出:
  據本台駐聯合國秘書處記者報道:聯合國發言人在剛剛結束的新聞發布會上宣布,將於近期召開特別聯合國大會,討論逃亡主義問題。本屆特別聯大是由行星防禦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共同促成的,旨在使國際社會在對逃亡主義的態度上達成共識,並製定相應的國際法。

  下面,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逃亡主義問題的產生和發展過程。

  當三體危機出現後,逃亡主義隨之產生,其主要論點是:在人類尖端科學被鎖死的前提下,規劃四個半世紀後的地球和太陽系防禦是沒有意義的,考慮到人類技術在未來四個多世紀所能達到的高度,比較現實的目標應該是建造星際飛船,使人類的一小部分能夠向外太空逃亡,以避免人類文明的徹底滅絕。

  對於逃亡的目的地,有三種選擇:其一,新世界選擇,即在星際間尋找新的人類可以生存的世界。這無疑是最理想的目標,但需要極高的航行速度和漫長的航程,以人類在危機階段所能達到的技術高度看,不太可能實現。其二,星艦文明選擇,即逃亡的人類把飛船作為永久居住地,使人類文明在永遠的航行中延續。這個選擇面臨著與新世界選擇相同的困難,隻是更多偏重於建立小型自循環生態系統的技術,這種世代運行的全封閉生態圈遠遠超出了人類目前的技術能力。其三,暫避選擇,在三體文明已經在太陽系完成定居後,已經逃亡到外太空的人類與三體社會積極交流,等待和促成其對外太空殘余人類政策的緩和,最後重返太陽系,以較小的規模與三體文明共同生存。暫避選擇被認為是最現實的方案,但變數太多。

  逃亡主義出現後不久,全球就有多家媒體報道:美國和俄羅斯兩個空間技術大國已經秘密開始了自己的外太空逃亡計劃。雖然兩國政府都立刻斷然否認自己存在這樣的計劃,仍然在國際社會引起軒然大波,並由此引發了一場“技術公有化”運動。在第三屆特別聯大上,許多發展中國家要求美、俄、日、中和歐盟進行技術公開,將包括宇航技術在內的所有先進技術無償提供給國際社會,以使得人類所有的國家和民族在三體危機面前享有同等的機會。“技術公有化”運動的倡導者還舉了一個先例:在本世紀初,歐洲幾大製藥公司曾向生產最先進的治療艾滋病藥物的非洲國家收取高額的技術專利費,並由此引發了一場備受關注的訴訟,面對艾滋病在非洲迅速蔓延的嚴峻形勢,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幾大製藥公司在開庭前宣布放棄專利權。在目前世界所面臨的終極危機面前,公開技術是各先進國家對全人類不可推辭的責任。“技術公有化”運動得到了發展中國家的一致響應,甚至得到了部分歐盟成員國的支持,但相關的提案在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會議上均被否決。此後,中俄兩國在第五屆特別聯大上提出一項“有限技術公有化”提案,倡議在行星防禦理事會常任理事國間進行技術公有化,也立刻遭美英兩國否決。美國政府表示,任何形式的技術公有化都是不現實的,是幼稚的想法,即使在目前情況下,美國的國家安全仍處於“僅次於地球防禦”的重要地位。“有限技術公有化”提案的失敗在各技術強國間也造成了分裂,致使建立地球聯合艦隊的方案破產。

  “技術公有化”運動受挫所產生的影響是深遠的,它使人們認識到,即使在毀滅性的三體危機面前,人類大同仍是一個遙遠的夢想。

  “技術公有化”運動是由逃亡主義引發的,國際社會隻有對逃亡主義達成共識,才能部分彌合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以及發達國家之間已經造成的裂痕。本屆特別聯大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即將召開。

  ……

  “對了,說起這個,”苗福全說,“我前幾天在電話裡跟你們說的那件事還真有點靠譜的。”

  “什麽事?”

  “就是逃亡基金啊。”

  “嗨,老苗啊,你怎麽信那個,你可不像是個容易受騙的人。”楊晉文不以為然地說。

  “不不,”老苗看看兩人,壓低了聲音,“那個年輕人叫史曉明,我通過各種路子查了查他的背景,他爸是在地球防務安全部工作!那人原來是市局反恐大隊的隊長,現在在防務安全部大小也是個人物,專門負責對付ETO!我這兒有個電話,就是他所在的那個部門的,你們可以自個兒去打聽。”

  張援朝和楊晉文互相看看,老楊笑笑,拿起酒瓶向自己的杯子裡倒酒,“是真的又怎麽樣?真有逃亡基金這回事又怎麽樣?我買得起嗎?”

  “就是啊,那是為你們有錢人準備的。”老張醉眼蒙矓地說。

  楊晉文突然激動起來,“要真是有這回事,那國家就是混蛋!要逃亡,也得讓後代中的精英走。誰有錢誰就走,這成他媽什麽了?這種逃亡有意義嗎?”

  苗福全指點著楊晉文笑了起來,“得得,老楊啊,你繞什麽彎兒,就直說讓你的後代走不就完了嗎?看看你兒子和兒媳,都是博士科學家,都是精英,那你的孫子曾孫也多半是精英了。”他端起酒杯,點點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人人平等對不對,你們精英,又不是神仙,憑啥?”

  “你什麽意思?”

  “花錢買東西,天經地義,我花錢給苗家買個後,更是天經地義!”

  “這是錢能買來的嗎?逃亡者的使命是延續人類文明,他們自然應該是文明的精華。拉一幫財主去宇宙,哼,那成什麽了?”

  苗福全臉上本來就很勉強的笑消失了,他用一根粗指頭指點著楊晉文說:“我早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再有錢,在你眼裡也就是個土財主而已,是不是?”

  “你以為你是什麽?”楊晉文借著酒勁問。

  苗福全一拍桌子站起來,“楊晉文,老子還就看不上你這個酸勁兒,老子……”

  張援朝也猛拍桌子,響聲比苗福全高出了一倍,三個酒杯有兩個翻倒了,嚇得那個端菜的川妹子驚叫一聲。老張依次指著兩人說:“好,好,你是人類精英,你呢,是有錢人,那就剩下我了,我他媽是什麽?窮工人一個,我活該就得斷子絕孫是不是?!”他有掀桌子的衝動,但還是克製住了,轉身離去,楊晉文也跟著走了。

  破壁人二號小心翼翼地把新的金魚放入魚缸,和伊文斯一樣,他喜歡獨處,但需要人類之外的其他生物陪伴,他常常對金魚說話,就像對三體人說話那樣,這兩者都是他希望能在地球上長久生存的生命。這時,他的視網膜上出現了智子的字幕。

  字幕:我最近一直在研究那本《三個王國的故事》,正如你所說,欺騙和詭計是一門藝術,就像蛇身上的花紋一樣。

  破壁人二號:“我的主,你又談到了蛇。”

  字幕:蛇身上的花紋越美麗,它整體看上去就越可怕。我們以前對人類的逃亡不在意,隻要他們不在太陽系中存在就行,但現在我們調整了計劃,決定製止人類的逃亡,讓思維完全不透明的敵人逃到宇宙中是很危險的。

  破壁人二號:“你們有什麽具體方案嗎?”

  字幕:艦隊已經調整了到達太陽系時的部署,將在柯伊伯帶處從四個方向迂回,對太陽系形成包圍態勢。

  破壁人二號:“如果人類真要逃亡,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字幕:是這樣,所以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ETO的下一個使命將製止或延緩人類的逃亡計劃。

  破壁人二號(微微一笑):“我的主,其實在這個問題上你們根本不需要擔心,人類的大規模逃亡不會發生。”

  字幕:可是即使在目前有限的技術發展空間裡,人類也有可能造出世代飛船。

  破壁人二號:“逃亡的最大障礙不是技術。”

  字幕:那是國家間的爭端嗎?這屆特別聯大也許能解決這個問題,如果不能,發達國家完全有實力不顧發展中國家的反對,強行推進這個計劃。

  破壁人二號:“逃亡的最大障礙也不是國家間的爭端。”

  字幕:那是什麽?
  破壁人二號:“是人與人之間的爭端,也就是誰走誰留的問題。”

  字幕:這在我們看來不是問題。

  破壁人二號:“我們最初也這麽想,但現在看來,這是一個不可能克服的障礙。”

  字幕:能解釋一下嗎?

  破壁人二號:“雖然你們已經熟悉人類歷史,但這可能仍然很難理解:誰走誰留涉及人類的基本價值觀,這種價值觀在過去的時代促進了人類社會的進步,但在這種終極災難面前,它就是一個陷阱,到現在為止,甚至連人類自己的大多數,都沒有意識到這個陷阱有多深,主,請你相信我的話,最終沒人能跳出這個陷阱。”

  “張叔,您不用忙著做決定,該問的都問到,這筆錢畢竟不是一個小數。”史曉明一臉誠懇地對張援朝說。

  “要問的還是這事兒的真實性,電視上說……”

  “您別管電視上怎麽說,國務院發言人半個月前還說不可能凍結存款呢……理智地想想,您這麽個普通老百姓,還在為自己家族血脈的延續著想,那國家主席和總理,怎麽可能不為中華民族的延續著想?聯合國,怎麽可能不為人類的延續考慮?這屆特別聯大,就是要確定一個國際性的合作方案,並正式啟動人類逃亡計劃,這是刻不容緩的事啊。”

  老張緩緩地點點頭,“想想也是這麽回事,可我總覺著,這是很遠的事兒啊,是不是該我操心呢?”

  “張叔啊,這是個誤解,絕對的誤解。很遠嗎?不可能很遠了,您以為,逃亡飛船要三四百年後才起程嗎?要是那樣,三體艦隊就能很快追上它們。”

  “那什麽時候飛船能上路呢?”

  “您就要抱孫子了是吧?”

  “是啊。”

  “您的孫子就能看到飛船起程。”

  “他能上飛船?!”

  “不不,那不可能,但他的孫子能上飛船。”

  張援朝心裡算了算,“這就是……七八十年吧。”

  “比那要長,戰爭時期政府會加緊控製人口,除了限製生育數量,生育間隔也要拉長,一代要按四十年算吧,大概一百二十年,飛船就可以起程了。”

  “這也夠快的,那時飛船造得出來嗎?”

  “張叔,您想想一百二十年前是什麽樣子?那時還是清朝呢,那時從杭州到北京得走個把月,皇帝到避暑山莊還得在轎子裡顛好幾天呢!現在,從地球到月球也就是不到三天的路。技術是加速發展的,就是說發展起來會越來越快,加上全世界都投入全力研究宇航技術,一百二十年左右飛船是可以造出來的。”

  “宇宙航行,是件很艱險的事吧?”

  “那不假,但那時地球上就不艱險嗎?你看看現在這局勢的變化吧,國家把主要經濟力量用在建立太空艦隊上,太空艦隊不是商品,沒有一分錢利潤的,人民生活隻能每況愈下,加上我們的人口基數這麽大,吃飽飯都成問題。還有,您看現在這國際形勢,發展中國家沒有能力搞逃亡計劃,發達國家又拒絕技術公有,窮國和小國絕不會罷休。現在不就紛紛以退出《核不擴散條約》相威脅,以後還可能采取更加極端的行動,說不定一百二十年後,不等外星艦隊到達,地球上已經是戰火連天了!到了您的曾孫的時代,還不知過的是什麽日子呢!再說,逃亡飛船也不是您想象的那樣,您拿現在的神舟飛船和國際空間站與它們比就鬧笑話了。那些飛船很大的,每艘都像一座小城市,而且是一個完整的生態圈,就是說像一個小地球,人類在上面不需外界供給就可以生生不息。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冬眠,這現在就可以做到了,飛船的乘客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冬眠中度過的,一百年感覺跟一天差不多,直到找到新的世界,或者和三體人達成協議返回太陽系,他們才會長期醒來,這不比在地球上過苦日子強嗎?”

  張援朝沉思著,沒有說話。

  史曉明接著說:“當然,我跟你說實在話,正像您說的,宇宙航行確實是件艱險的事,在太空中遇到什麽樣的艱險誰都不知道,這裡面,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延續您張家的血脈,您對此要是不太在意……”

  張援朝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盯著史曉明,“你這年輕人怎麽說話呢,我怎麽會不在意?”

  “不不,張叔,您聽我說完,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即使您根本不打算讓您的後人上飛船逃往外太空,這基金也是值得買的,保值啊!這東西一旦向社會公開發售,那價格會飛一樣向上漲。有錢人多著呢,現在也沒有別的投資渠道,屯糧犯法,再說,越是有錢就越要考慮家族的延續,您說是不是?”

  “是是,這我知道。”

  “張叔啊,我真的是一片誠心,現在,逃亡基金還處於起步階段,隻有一小部分對內部特殊人員發售,我弄到指標也不容易……反正您多考慮考慮,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我和您一起去辦手續。”

  史曉明走後,老張來到陽台上,仰望著在城市的光暈中有些模糊的星空,心裡說:我的孫兒們啊,爺爺真要讓你們去那個永遠是夜的地方嗎?

  周文王再次在三體世界的荒漠上跋涉,這時有一個很小的太陽升到中天,陽光沒有什麽熱力,但把荒漠照得很清晰,荒漠上仍空無一物。

  “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周文王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一個人騎著馬從天邊飛奔而來,並遠遠地認出了那人是牛頓,於是衝他拚命地揮手。牛頓很快來到周文王身前,勒住了馬,跳下來後趕緊扶正假發。

  “你瞎嚷嚷什麽?是誰又建了這鬼地方?”牛頓揮手指指天地間問。

  周文王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訴說:“同志,我的同志,我告訴你,主沒有拋棄我們,或者說它拋棄我們是有理由的,它以後需要我們了,它……”

  “我都知道了,智子也給我發了信息。”牛頓甩開周文王的手不耐煩地說。

  “這麽說,主是同時給許多同志發信息了,這樣很好,組織與主的聯系再也不會被壟斷了。”

  “組織還存在嗎?”牛頓用一條白手帕擦著汗問。

  “當然存在,這次全球性打擊之後,拯救派徹底瓦解,幸存派則分裂出去,發展為一支獨立的力量,現在,組織裡隻有降臨派了。”

  “這次打擊淨化了組織,這是件好事。”

  “既然能到這裡來,你肯定是降臨派,但你好像什麽都不知道,是散戶嗎?”

  “我隻與一個同志有單線聯系,他除了這個網址外什麽都沒有告訴我。在上次可怕的全球性打擊中,我好不容易才設法逃脫。”

  “你逃命的本事在秦始皇時代就表現出來了。”

  牛頓四下看看,“這裡安全嗎?”

  “當然,這裡處於多層迷宮的底部,幾乎不可能被發現,即使他們真的闖入這裡,也不可能追蹤到用戶的位置。那次打擊之後,為了安全,組織的各分支都處於孤立狀態,相互之間很少聯系,我們需要一個聚會的地方,對組織的新成員,也要有一個緩衝區,這裡總比現實世界安全吧。”

  “你發現沒有,外面對組織的打擊好像松了許多?”

  “他們很精明,知道組織是得到主情報信息的唯一來源,也是得到主可能轉讓給組織的技術的唯一機會,盡管這種機會很小。由於這個原因,他們會讓組織在一定規模上一直存在下去,不過我想他們會為此後悔的。”

  “主就沒有這麽精明,它甚至沒有理解這種精明的能力。”

  “所以它需要我們,組織具有了存在的價值,應該讓所有的同志都盡快知道這點。”

  牛頓翻身上馬,“好了,我要走了,我得確定這裡確實安全才能久留。”

  “我向你保證過這裡絕對安全。”

  “如果真是這樣,下次將會有更多的同志來聚會的,再見。”牛頓說著,策馬遠去,當馬蹄聲漸漸消失後,天空中那顆小太陽突然變成了飛星,世界籠罩在黑暗中。

  羅輯綿軟地躺在床上,用睡意未消的眼睛看著剛淋浴完正在穿衣服的她。這時太陽已經升起,把窗簾照得很亮,使她看上去像是映在窗簾上的一個曼妙的剪影。這真的像一部老黑白電影裡的情景,是哪一部他忘了,他現在最需要記起來的是她的名字。真的,她叫什麽來著?別急,先想姓:如果她姓張,那就是珊了;姓陳?那應該是晶晶……不對,這些都是以前的了,他想看看還放在衣袋裡的手機,可衣服扔在地毯上,再說手機裡也沒有她的名字,他們認識時間太短,號碼還沒輸進去。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像有一次那樣,不小心問出來,那後果絕對是災難性的。於是他把目光轉向電視機,她已經把它打開了,但沒有聲音,圖像是聯合國安理會會場,大圓桌子……哦,已經不叫安理會了,新名字叫什麽他一時也想不起來,最近過得真是太頹廢了。

  “把聲音開大點兒吧。”他說,不叫昵稱顯得不夠親熱,但現在也無所謂了。

  “你好像真關心似的。”她沒照他說的做,坐下梳起頭來。

  羅輯伸手從床頭櫃上取了打火機和一支煙,點上抽了起來,同時把兩隻光腳丫從毛巾被裡伸出來,腳大拇指愜意地動著。

  “瞧你那德性,也算學者?”她從鏡子裡看著他那雙不停動著趾頭的腳丫說。

  “青年學者。”他補充道,“到現在沒什麽建樹,那是因為我不屑於努力,其實我這人充滿靈感,有時候我隨便轉一下腦子都比某些人窮經皓首一輩子強……你信不信,有一陣兒我差點兒出名了。”

  “因為你那個什麽亞文化?”

  “不不,那是我同時做的另一個課題,是因為我創立了宇宙社會學。”

  “什麽?”

  “就是外星人的社會學。”

  “嘁……”她扔下梳子,開始用化妝品了。

  “你不知道學者正在明星化嗎?我就差點成了明星學者。”

  “研究外星人的現在已經爛了街了。”

  “那是出了這堆爛事兒以後,”羅輯指指沒有聲音的電視說,上面仍然是那張坐了一圈人的大圓桌子,這條新聞時間夠長的,也許是直播?“這之前學者們不研究外星人,他們翻故紙堆,並且一個個成了明星。但後來,公眾已經對這幫子文化戀屍癖厭倦了,這時我來了!”他向天花板伸出赤裸的雙臂,“宇宙社會學,外星人,而且很多種外星人,他們的種類比地球人的數量都多,上百億種!百家講壇的製片人已經和我談過做節目的事兒,可接著就出了這事,然後……”他舉起一隻手做了一個表示這一切的姿勢,歎息了一聲。

  她沒有仔細聽他的話,而是看著電視上滾動的字幕:“‘對逃亡主義,我們將保留一切可能的選擇……’這什麽意思?”

  “這話誰說的?”

  “好像是伽爾諾夫吧。”

  “他是說對付想逃亡的要像對付ETO一樣狠,誰造諾亞方舟就用導彈把誰打下來。”

  “這也忒損了點兒吧。”

  “NO,這是真正明智的決策,我早想到了,反正就算不這樣,最後也沒人能飛走……你看過一部叫《浮城》的小說嗎?”

  “沒有,很老的吧?”

  “是,我小時候看的,我一直記得一個場面:當整個城市就要沉到海裡時,有一群人挨家挨戶搜繳救生圈,集中起來毀掉,為的是既然不能都活那就誰也不要活,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小女孩兒,把那些人領到一家門口,興奮地說,他們家還有!”

  “你就是那種習慣於把社會看成垃圾的垃圾。”

  “廢話,你看經濟學的基本公理就是人類的唯利是圖,沒有這個前提,整個經濟學就將崩潰;社會學的基本設定還沒有定論,但可能比經濟學的更黑暗,真理總沾著灰塵……少數人飛走可以啊,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什麽當初?”

  “當初乾嗎文藝複興?當初乾嗎大憲章?又乾嗎法國大革命?人要是一直分個三六九等並用鐵的法律固定下來,那到時候該走的走該留的留,誰也沒二話。比如這事兒要是發生在明清,肯定是我走你留唄,但現在就不行了吧。”

  “你現在就飛了我才高興呢!”

  這倒是實話,他們真的已經到了相互擺脫的階段,以前的每一次,羅輯都能讓那些以前的她們與自己同步進入這一階段,不早不晚。他對自己這種把握節奏的能力十分得意,特別是這一次,與她才認識一個星期,分離操作就進行得這麽順利,像火箭拋掉助推器一樣漂亮。

  “喂,創立宇宙社會學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你想知道是誰的建議嗎?我可隻告訴你一個人,你別嚇著。”羅輯想回到剛才的話題上。

  “還是算了吧,你的話已經沒幾句我能信的了,除了一句。”

  “那……就算了吧……哪一句?”

  “你快點兒起啊,我餓了。”她把地毯上他的衣服扔到床上。

  他們在酒店的大餐廳裡吃早餐,周圍餐桌上的人們大多神情嚴肅,不時能聽到一些隻言片語,羅輯不想聽,但他就像一支點在夏夜裡的蠟燭,那些詞句像燭火周圍的小蟲子,不停地向他的腦子裡鑽:逃亡主義、技術公有化,ETO、戰時經濟大轉型、赤道基點[17]憲章修正[18]、PDC[19]、近地初級警戒防禦圈[20]、獨立整合方式[21]……

  “這時代怎麽變得這麽乏味了?”羅輯扔下正在切煎蛋的刀叉,沮喪地說。

  她點點頭,“同意。昨天我在開心辭典節目上看到一個問題,巨傻:注意搶答——”她用叉子指著羅輯,學著那個女主持人的樣子,“在末日前一百二十年,是你的第十三代,對還是不對?!”

  羅輯重新拿起刀叉,搖搖頭,“我的第幾代都不是。”他做出祈禱狀,“我們這個偉大的家族,到我這兒就要滅絕了。”

  她在鼻子裡不出聲地哼了一下,“你不是問我隻信你哪句話嗎?就這句,你以前說過的,你真的就是這號人。”

  你就是因為這個要離開我嗎?這句話羅輯沒問出口,怕節外生枝壞了事兒。但她好像多少看出了他在想什麽,說:
  “我也是這號人。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個兒的某些樣子總是很煩人的。”

  “尤其是在異性身上。”羅輯點點頭。

  “不過如果非找理由的話,這還是一種負責任的做法呢。”

  “什麽做法?不要孩子?當然了!”羅輯用叉子指了指旁邊一桌正在談論經濟大轉型的人,“知道他們後代要過什麽日子嗎?在造船廠——造太空船的廠——裡累死累活一天,然後到集體食堂排隊,在肚子的咕咕叫聲中端著飯盒,等著配給的那一杓粥……再長大些,山姆大叔,哦不,地球需要你,光榮入伍去吧。”

  “末日那一代總會好些吧。”

  “那是說養老型末日,可你想想那個淒慘啊……再說最後一代爺爺奶奶們也未必吃得飽。不過就這幅遠景也不能實現,瞧現在地球人民這股子橫勁兒,估計要頑抗到底,那就真不知道是個什麽死法兒了。”

  飯後他們走出酒店,來到早晨陽光的懷抱中,清新的空氣帶著淡淡的甜味,很是醉人。

  “得趕快學會生活,現在要學不會,那就太不幸了。”羅輯看著過往的車流說。

  “我們不是都學會了嘛。”她說,眼睛開始尋找出租車了。

  “那麽……”羅輯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看來,已經不必找回她的名字了。

  “再見。”她衝他點點頭,兩人握了手,又簡單地吻了一下。

  “也許還有機會再見。”羅輯說,旋即又後悔了,到此為止一切都很好,別再生出什麽事兒來,但他的擔心是多余的。

  “我想不會有。”她說著,很快轉身,她肩上的那個小包飛了起來。事後羅輯多次回憶這一細節,確定她不是故意的。她背那個LV包的方式很特別,以前也多次見她轉身時把那小包悠起來,但這次,那包直衝他的臉而來,他想後退一小步躲避,絆上了緊貼著小腿後面的一個消防栓,仰面摔倒。

  這一摔救了他的命。

  與此同時,面前的街道上出現了這樣一幕:兩輛車迎頭相撞,巨響未落,後面的一輛POLO為了躲開相撞的車緊急轉向,高速直向兩人站的地方衝來!這時,羅輯的絆倒變成了一種迅速而成功的躲閃,隻是被POLO的保險杠擦上了一隻騰空的腳,他的整個身體在地上被扳轉了九十度,正對著車尾,這過程中他沒聽到另一個撞擊所發出的那沉悶的一聲,隻看到飛過車頂的她的身體落到車後,像一個沒有骨骼的布娃娃。她滾過的地面上有一道血跡,形狀像一個有意義的符號,看著這個血符,羅輯在一瞬間想起了她的名字。

  張援朝的兒媳臨產了,已經進了分娩室,一家人緊張地待在候產室裡,有一台電視機正放著母嬰保健知識的錄像。張援朝覺得這一切有一種以前沒感覺到的溫暖的人情味兒,這種剛剛過去的黃金時代留下來的溫馨,正在被日益嚴酷的危機時代所磨蝕。

  楊晉文走了進來,張援朝第一眼看到他時,以為這人是借著這個機會來和自己修複關系的,但從他的神色上很快知道不是那麽回事。楊晉文招呼不打拉起張援朝就走出了候產室,來到醫院走廊裡。

  “你真的買了逃亡基金?”楊晉文問。

  張援朝轉頭不理他,那意思很明白:這與你有何相乾?

  “看看吧,今天的。”楊晉文說著,把手裡的一張報紙遞給張援朝,後者剛看到頭版頭條的大標題,就眼前一黑——

  《特別聯大通過117號決議,宣布逃亡主義為非法》

  張援朝接著細看下面的內容:
  本屆特別聯大以壓倒多數票通過決議,宣布逃亡主義違反國際法,決議用嚴厲的措辭譴責了逃亡主義在人類社會內部造成的分裂和動蕩,並認為逃亡主義等同於國際法中的反人類罪。決議呼籲各成員國盡快立法,對逃亡主義進行堅決的遏製。

  中國代表在發言中重申了我國政府對逃亡主義的立場,並表明了中國政府對聯合國117號決議的堅決支持。他轉達了中國政府的許諾:將盡快建立和完善相關法律,采取有力措施製止逃亡主義的蔓延。他最後說:我們要珍視危機時代國際社會的統一和團結,堅守全人類擁有平等的生存權這一被國際社會共同認可的準則,地球是人類共同的家園,我們絕不能拋棄她。

  ……

  “這……為什麽啊?”老張看著楊晉文茫然地說。

  “這還不清楚嗎?你隻要仔細想想就能知道,宇宙逃亡根本不可能實現,關鍵是誰走誰留啊?這不是一般的不平等,這是生存權的問題,不管是誰走,精英也好,富人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隻要是有人走有人留,那就意味著人類最基本的價值觀和道德底線的崩潰!人權和平等觀念已經深入人心,生存權的不公平是最大的不公平,被留下的人和國家絕不可能看著別人踏上生路而自己等死,兩方的對抗會越來越極端,最後隻能是世界大亂,誰也走不了!聯合國的這個決議是很英明的……我說老張,你花了多少錢?”

  張援朝趕緊拿出手機,撥了史曉明的電話,但對方已關機。老張兩腿一軟,靠著牆滑坐在地上,他花了四十萬。

  “趕緊報警吧!還好,那姓史的小子不知道老苗已經打聽到他爸的工作單位,這騙子肯定跑不了。”

  張援朝隻是坐在那裡歎息搖頭,“人能找到,錢不一定能拿回來,這讓我怎麽向一家子交代啊。”

  一聲啼哭傳來,護士喊:“19號,男孩兒!”張援朝猛跳起來,朝候產室跑去,這一刻,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也是在老張等待的這30分鍾裡,地球上還有約10000個嬰兒出生,如果他們的哭聲匯在一起,那肯定是一曲宏偉的合唱。在他們後面,黃金時代剛剛結束;在他們前面,人類的艱難歲月正在徐徐展開。

  羅輯隻知道他被關進的這個小房間是地下室,很深的地下室,在通往這裡的電梯中(那是一部現在十分少見的老式電梯,由人扳動一個手柄操作),他感覺一直在下降,那過時的機械樓層數顯示也證實了他的判斷,電梯停在-10層,地下十層?!他再次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有一張單人床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還有一個很舊的木製小辦公桌,像一個值班室之類的地方,不像是關犯人的。這裡顯然很長時間沒有人來了,雖然床上的被褥是新的,但其他東西上都蒙著一層灰,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小房間的門開了,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人走了進來,衝羅輯點點頭,他的臉上透出明顯的疲憊。“羅教授,我來陪陪你,不過你也就剛進來,不至於悶得慌吧。”

  “進來”這個詞在羅輯聽來是那麽刺耳,為什麽不是下來呢?羅輯的心沉了下去,自己的猜測被證實了,雖然帶他到這裡來的人都很客氣,但他還是被捕了。

  “您是警察嗎?”

  “以前是吧,我叫史強。”來人又點點頭,坐在床沿上掏出一盒煙來。羅輯覺得這個密閉的地方煙會散不去的,但又不敢說。史強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四下看看,“應該有排氣扇的。”他說著拉動了門邊的一根線,不知什麽地方的一個風扇嗡嗡地響了起來。這種拉線開關現在也不多見了,羅輯還注意到牆角扔著一部顯然早就不能用了的紅色電話機,落滿了灰,是轉盤式的。史強遞給羅輯一支煙,羅輯猶豫了一下,接住了。

  他們把煙都點上後,史強說:“時間還早,咱們聊聊?”

  “你問吧。”羅輯低頭吐出一口煙說。

  “問什麽?”史強有些奇怪地看了羅輯一眼說。

  羅輯從床上跳了起來,把隻吸了一口的煙扔了,“你們怎麽能懷疑我?那明明就是一場意外交通事故嘛!先是兩輛車相撞,後面那輛車為了躲閃才把她撞了的!這是很明白的事兒。”羅輯攤開雙手,一臉無奈。

  史強抬頭看著他,本來帶著困意的雙眼突然炯炯有神,那好像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神中藏著一股無形的殺氣,老練而尖銳,令羅輯生出一股恐慌。“我可沒提這事兒啊,是你先提的,這就好,上面不讓我說更多的情況,我也不知道更多的,剛才還發愁咱們沒話題聊呢,來,坐坐。”

  羅輯沒有坐,站在史強面前接著說:“我和她才認識了一個星期,就是在學校旁邊的酒吧裡認識的,出事前連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你說我們之間能有什麽,竟讓你們往那方面想呢?”

  “名兒都想不起來了?怪不得她死了你一點兒也不在乎,和我見過的另一個天才差不多。呵呵,羅教授的生活真是豐富多彩,隔一段就認識一個女孩兒,檔次還都不低。”

  “這犯法嗎?”

  “當然不,我隻是羨慕。我在工作中有一個原則:從不進行道德判斷。我要對付的那些主兒,成色可都是最純的,我要是對他們婆婆媽媽:你看你都乾了些什麽啊?你對得起社會對得起爹媽嗎……還不如給他一巴掌。”

  “你看看,剛才你主動提這事兒,現在又說自己可能殺她,咱就是隨便聊聊,你急著抖落這些乾嗎?一看就是個嫩主。”

  羅輯盯著史強看了一會兒,一時間隻聽到排氣扇的嗚咽聲,他突然怪怪地笑了,然後,掏出煙來。

  史強說:“羅兄,哦,應該是羅老弟吧,咱們其實有緣:我辦的案子中,有十六個死刑犯,其中九個都是讓我去送的。”

  羅輯把一根煙遞給史強,“我不會讓你去送的。好吧,麻煩你通知我的律師。”

  “好!羅老弟!”史強興奮地拍拍羅輯的肩,“拿得起放得下,是我看得上的那號!”然後他扶著羅輯的肩湊近他,噴著煙說,“這人嘛,什麽事兒都可能遇上,不過你遇到的這也太……我其實是想幫你,知道那個笑話吧:在去刑場的路上,死刑犯抱怨天下雨了,劊子手說你有什麽可抱怨的,俺們還得回來呢!這就是你我在後面的過程中應該有的心態。好了,離上路還早,就在這兒湊合著睡會兒吧。”

  “上路?”羅輯又看看史強。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一個目光很靈敏的年輕人走進來,把手中的一個大提包放在地上說:“史隊,提前了,現在就出發。”

  章北海輕輕推開父親病房的門,病床上的父親看上去比想象的要好,他靠著枕頭半躺半坐著,窗外透進的夕陽的金輝給他臉上映上了些許血色,不像是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人。章北海把軍帽掛到門邊的衣帽架上,走到父親的床邊坐下,他沒有問病情,因為父親會以一個軍人的誠實回答他,而他不想聽到那真實的回答。

  “爸,我加入太空軍了。”

  父親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們父子之間的沉默要比語言傳遞更多的信息,從小到大,父親是用沉默而不是語言教育他的,語言隻是沉默的標點符號,正是這種父親的沉默造就了今日的章北海。

  “就像您想的那樣,他們要以海軍為基礎組建太空艦隊,他們認為海軍的作戰模式和理論與太空戰爭最接近。”

  “這是對的。”父親又點點頭。

  “那我該怎麽辦?”

  爸,我終於問出這句話了,這句我整夜未眠才最後下決心問出來的話,剛才見到您時我又猶豫了,我知道這是最讓您失望的一句話。記得研究生畢業後,我作為一名上尉見習官進入艦隊時,您說:“北海啊,你還差得遠,這麽說是因為我現在還能輕易地理解你。能讓我理解,說明你的思想還簡單,還不夠深,等到我看不透搞不懂你,而你能輕易理解我的那一天,你才算真正長大了。”後來,我照您說的長大了,您再也不可能那樣輕易地理解自己的兒子了,說您絲毫沒有對此感到悲哀我不信,但兒子確實正在成為您能寄予希望的那種人,那種雖不可愛,但在海軍這個複雜艱險的領域有可能成功的人。現在,兒子問出了這句話,無疑標志著您對我這三十多年的培育,在最關鍵的時候失敗了。可是爸,您還是告訴我吧,兒子還沒有您想的那樣強大,反正就這一次了,求求您告訴我吧。

  “要多想。”父親說。

  好的,爸,您已經回答了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真的很多,這三個字的內容用三萬字都說不完,請相信兒子,我用自己的心聽到了這些話,但求您再說清楚一些吧,因為這太重要了。

  “想了以後呢?”章北海問,他的雙手緊緊攥著床單,手心和額頭都潮濕了。

  爸,原諒我,如果說前次發問讓您失望,那這一次我變回孩子了。

  “北海,我隻能告訴你那以前要多想。”父親回答。

  爸,謝謝您,您說得很清楚了,我的心都聽懂了。

  章北海松開攥著床單的手,握住父親一隻瘦削的手說:“爸,以後不出海了,我會常來看您。”

  父親微笑著搖搖頭,“我這兒沒什麽了,忙工作去吧。”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先是說了些家裡的事,後來又談到太空軍的建設,父親說了自己的很多想法,以及對章北海以後工作的建議。他們共同想象未來太空戰艦的外形和體積,興致盎然地討論太空戰的武器,甚至還談到了馬漢的製海權理論是否適用於太空戰場……

  但他們之間的這些話語已經沒有太多意義,隻不過是章北海陪著父親用語言散步而已,真正有意義的,是父子間心對心交流的那三句:
  “要多想。”

  “想了以後呢?”

  “北海,我隻能告訴你那以前要多想。”

  章北海告別父親後走出病房,透過門上的小窗又凝視了父親一會兒。這時,夕陽的光縷已離開了父親,把他遺棄在一片朦朧中,但他的目光穿透這朦朧,看著投在對面牆上的最後一小片余暉。雖然即將消逝,但這時的夕陽是最美的。這夕陽最後的光輝也曾照在怒海的萬頃波濤上,那是幾道穿透西方亂雲的光柱,在黑雲下的海面上投下幾片巨大的金色光斑,像自天國飄落的花瓣,花瓣之外是黑雲下暗夜般的世界,暴雨像眾神的帷幔懸掛在天海之間,隻有閃電不時照亮那巨浪吐出的千堆雪。處於一塊金色光斑中的驅逐艦艱難地把艦首從深深的浪谷中抬起來,在一聲轟然的巨響中,艦首撞穿一道浪牆,騰起的漫天浪沫貪婪地吸收著夕陽的金光,像一隻大鵬展開了金光四射的巨翅……

  章北海戴上軍帽,帽簷上有中國太空軍的軍徽。他在心裡說:爸爸,我們想的一樣,這是我的幸運,我不會帶給您榮耀,但會讓您安息。

  “羅老師,請把衣服換了吧。”剛進門的年輕人說,蹲下來拉開他帶進來的提包,盡管他顯得彬彬有禮,羅輯心裡還是像吃了蒼蠅似的不舒服。但當年輕人把包中的衣服拿出來時,羅輯才知道那不是給嫌犯穿的東西,而是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棕色夾克,他接過衣服翻著看了看,夾克的料子很厚實,接著他發現史強和年輕人也穿著這種夾克,隻是顏色不同。

  “穿上吧,還算透氣舒服的,要是穿我們以前的那種破玩意兒,不悶死你才怪。”史強說。

  “防彈衣。”年輕人解釋說。

  誰會殺我呢?羅輯邊換衣服邊想。

  三人走出了房間,沿著來時的走廊走向電梯。走廊上方有方形的鐵皮通風管,他們經過的幾道門都是厚重密封型的,羅輯還注意到一側斑駁的牆壁上有一行隱約可見的標語,隻能看清其中的一部分,但羅輯知道全部: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這是個人防工事吧?”羅輯問史強。

  “不是普通的,是防原子彈的,現在廢了,當年可不是一般人能進來的。”

  “那我們在……西山?”羅輯聽到過這類傳說,史強和年輕人都沒有回答。他們走進了那部舊式電梯,電梯立刻帶著很大的摩擦雜音向上開動了,操作電梯的是一名背著衝鋒槍的武警士兵,他顯然也是第一次乾這個,很不熟練地調整了兩三次,才把電梯停在負1層。

  走出電梯,羅輯發現他們來到一個寬闊但低矮的大廳裡,像是一個地下停車場。這裡停滿了各種車輛,有一部分已經發動,使空氣中充滿了刺鼻的味道。車排之間有很多人或站著或走動,這裡光線昏暗,隻在遠遠的一角有燈亮著。這些人都是黑乎乎的影子,隻有他們中的幾個穿過遠處車燈光柱時,羅輯才看出是全副武裝的士兵,還看到幾個軍官對著步話機喊著什麽,試圖蓋過引擎的轟鳴聲,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史強帶著羅輯在兩排汽車間穿過,年輕人跟在後面,羅輯看著尾燈的紅光和穿過車間縫隙照進來的燈光照在史強身上,使他的身影以不同的色彩時隱時現,羅輯一時竟想起了那個昏暗的酒吧,在那裡他認識了她。

  史強把羅輯帶到了一輛車前,拉開車門讓他進去。羅輯坐下後發現,這車雖然內部很寬敞,但車窗小得不正常,從窗的邊緣可以看到厚厚的車殼。這是一輛加固型的車,窄小的車窗玻璃透明度很差,可能也是防彈的。車門半開著,羅輯能聽到史強和年輕人的對話。

  “史隊,剛才他們來電話,說沿路又摸了一遍,所有警戒位也布置好了。”

  “沿路情況太複雜,這事兒本來也隻能粗著過幾遍,很難讓人放下心來。警戒位的布置,就按我說的,要換位思考,你要是那邊的,打算貓在哪兒?武警這方面的專家多谘詢一些……哦,交接的事怎麽安排?”

  “他們沒說。”

  史強的聲音高了起來,“你他媽的犯混啊,這麽重要的事兒都沒落實!”

  “史隊,照上級的意思,好像我們得一直跟著。”

  “跟一輩子都行,但到那邊肯定是有交接的,責任分段兒必須明確!這得有條線,哢!之前出事兒責任在我們,之後責任就在他們了。”

  “他們沒說……”年輕人似乎很為難。

  “鄭啊,我知道你就是他媽的有自卑感,常偉思高升了,他以前的那些手下看咱們更是眼睛長在天靈蓋兒上了,不過咱們自個兒應該看得起自個兒。他們算什麽?有誰對他們開過一槍,他們又對誰開過一槍?上次大行動,看那幫人兒,什麽高級玩意兒都用上了,跟耍雜技似的,連預警機都出來了,可聚會地點的最後定位還不是靠我們?這就為我們爭來了地位……鄭啊,我把你們幾個調過來是費了口舌的,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們。”

  “史隊,你別這麽說。”

  “這是亂世,亂世懂嗎?人心可真是不古了,大家都把晦氣事兒往別人身上推,所以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跟你扯這些是我不放心,我還能待多久?以後這一攤子怕都放到你那兒了。”

  “史隊,你的病可得快考慮,上級不是安排你冬眠了嗎?”

  “得把事兒都安排好了吧,家裡的,工作上的,就你們這樣兒我能放心嗎?”

  “我們你盡管放心,你這病真的不能拖了,今兒早上你牙齦出血又止不住了。”

  “沒事兒,我命大,這你是知道的,衝我開的槍,臭火的就有三次。”

  這時,大廳一側的車輛已經開始魚貫而出,史強鑽進車裡關上車門,當相鄰的車開走後,這輛車也開動了。史強拉上了兩邊的窗簾,車內有一塊不透明的擋板,把後半部分與駕駛室隔開,這樣羅輯就完全看不到車外的情況了。一路上,史強的步話機嘰嘰哇哇響個不停,但羅輯聽不清在說什麽,史強不時簡單地回應一句。

  車開後不久,羅輯對史強說:“事情比你說的要複雜。”

  “是啊。現在什麽都變得複雜了。”史強敷衍道,把注意力仍集中在步話機上,一路上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路似乎很順,車子連一次減速都沒有,行駛了大約一小時後停了下來。

  史強下車後示意羅輯待在車內,然後關上了車門。這時羅輯聽到一陣轟鳴聲,似乎來自車頂上方。幾分鍾後,史強拉開車門讓羅輯下車,一出去,羅輯立刻知道他們是在一個機場,剛才聽到的轟鳴變得震耳了,他抬頭看看,發現這聲音來自懸停在上方的兩架直升機,它們的機首分別對著不同的方向,似乎在監視著這片空曠的區域。羅輯面前是一架大飛機,像是客機,但在他能看到的部分,羅輯找不到航空公司的標志。車門前就是一架登機梯,史強和羅輯沿著它登上飛機,在進入艙門前,羅輯回頭看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遠處停機坪上一排整齊的戰鬥機,他由此知道這裡不是民用機場。把目光移到近處,他發現同來的十幾輛車和車上下來的士兵已在這架飛機四周圍成了一個大圈。夕陽西下,飛機在前方的跑道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像一個大驚歎號。

  羅輯和史強進入機艙,有三名穿著黑色西裝的人迎接他們,帶著他們走過前艙,這裡空無一人,看上去是客機的樣子,有四排空空的座椅。但當進入中艙後,羅輯看到這裡有一間相當寬敞的辦公室,還有一個套間,透過半開的門,羅輯看到那是一間臥室。這裡的陳設都很普通,乾淨整潔,如果不是看到沙發和椅子上的綠色安全帶,感覺不到是在飛機上。羅輯知道,像這樣的專機,國內可能沒有幾架。

  帶他們進來的三人中,兩人徑直穿過另一個門向尾艙去了,留下的最年輕的那位說:“請你們隨便坐,但一定要系好安全帶,千萬要注意,不隻是在起飛降落時,全程都要系安全帶,睡覺時也要把床上的安全睡袋扣好;不要在外面放不固定的小物品;盡量不要離開座位或床,如果需要起來活動,請一定先通知機長。這樣的按鈕就是送話器開關,座位和床邊都有,按下後就能通話,有什麽其他需要,也可以通過它呼叫我們。”

  羅輯疑惑地看看史強,後者解釋說:“這飛機有可能做特技飛行。”

  那人點點頭,“是的,有事請叫我,叫小張就行,起飛後我會給你們送晚飯的。”

  小張走後,羅輯和史強坐到沙發上,各自系好安全帶。羅輯四下看看,除了窗子是圓的,有窗的那面牆有些弧度外,一切都是那麽普通和熟悉,以至於他們倆系著安全帶坐在這間普通辦公室裡感覺怪怪的。但很快引擎的轟鳴和微微的震動提醒他們是在一架飛機上,飛機正在向起飛跑道滑行,幾分鍾後,隨著引擎聲音的變化,超重使兩人陷進沙發中。來自地面的震動消失後,辦公室的地板在他們面前傾斜了。隨著飛機的上升,在地面已經落下去的夕陽又把一束光從舷窗投進來,就在十分鍾前,同一個太陽也把今天的最後一束夕照投進章北海父親的病房中。

  當羅輯所乘的飛機飛越海岸時,在他一萬米的下方,吳嶽和章北海再次注視著建造中的“唐”號。在以前和以後所有的時間裡,這是羅輯距這兩位軍人最近的一次。

  像上次一樣,“唐”號巨大的船體籠罩在剛剛降臨的暮色中,船殼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麽密了,照在上面的燈光也暗了許多。而這時,吳嶽和章北海已經不屬於海軍了。

  “聽說,總裝備部已經決定停止‘唐’號工程了。”章北海說。

  “這與我們還有關系嗎?”吳嶽冷漠地回答,目光從“唐”號上移開,遙望著西天殘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從進入太空軍後,你的情緒一直很低落。”

  “你應該知道原因吧,你總是能輕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時候看得比我還透徹,經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麽。”

  章北海轉身直視著吳嶽,“對於投身於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你感到悲哀。你很羨慕最後的那一代太空軍,在年輕時就能戰鬥到最後,與艦隊一起埋葬在太空。但把一生的心血耗盡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事業上,對你來說確實很難。”

  “有什麽要勸我的嗎?”

  “沒有,技術崇拜和技術製勝論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變不了你,隻能盡力降低這種思想對工作造成的損害。另外,對這場戰爭,我並不認為人類的勝利是不可能的。”

  吳嶽這時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著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經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你反對建造‘唐’號,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對建立遠洋海軍的理念提出過質疑,認為它與國力不相符,你認為我們的海上力量應該在近海隨時處於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護之下,這種想法被少壯派們罵為烏龜戰略,但你一直堅持……那麽現在,你對這場星際戰爭的必勝信念是從哪兒來的?你真的認為小木船能擊沉航空母艦?”

  “建國初期,剛剛成立的海軍用木船擊沉過國民黨的驅逐艦;更早些,我軍也有騎兵擊敗坦克群的戰例。”

  “你不至於把那些傳奇上升為正常、普適的軍事理論吧。”

  “在這場戰爭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適的軍事理論,一次例外就夠了。”章北海朝吳嶽豎起一根手指。

  吳嶽露出譏諷的笑:“我想聽聽你怎麽實現這次例外?”

  “我當然不懂太空戰爭,但如果你把它類比為小木船對航母的話,那我認為隻要有行動的膽略和必勝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擊沉後者。木船載上一支潛水員小分隊,埋伏在航母經過的航道上,當敵艦行至一定距離時,潛水分隊下水,木船駛離,當航母駛過潛水分隊上方時,他們將炸彈安置在船底……當然這做起來極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

  吳嶽點點頭,“不錯,有人試過的,二戰中英國人為了擊沉德軍提爾匹茲號戰列艦這麽乾過,隻不過用的是一艘微型潛艇;上世紀80年代,在馬島戰爭時期,有幾個阿根廷特種兵帶著磁性水雷潛入意大利,企圖從水下炸沉停泊在港口的英國軍艦。不過結果你也都知道。”

  “但我們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兩千噸級的核彈完全可以製成一兩名潛水員能夠在水下攜帶的大小,如果把它貼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擊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將被炸成碎片。”

  “有時候你是很有想象力的。”吳嶽笑著說。

  “我有的是勝利的信心。”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號,遠處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兩團小小的火焰。

  吳嶽也看著“唐”號,這一次他對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廢棄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遠古的崖壁,壁上有許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搖曳的火光。

  飛機起飛後,直到吃過晚飯,羅輯都沒有問史強諸如去哪兒、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類問題,如果他知道並且可以告訴自己,那他早就說了。羅輯曾有一次解開安全帶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盡管他知道天黑後看不到什麽,但史強還是跟過來,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說沒什麽好看的。

  “咱們再聊會兒,然後去睡覺,好不好?”史強說,同時拿出煙來,但很快想到是在飛機上,又放了回去。

  “睡覺?看來要飛很長時間了?”

  “管它呢,這有床的飛機,咱們還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們隻是負責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嗎?”

  “你抱怨什麽,我們還得走回去呢!”史強咧嘴笑笑,對自己這話很得意,看來用殘酷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樂趣,不過他接著稍微嚴肅了一點,“你走的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說也輪不著我對你說什麽,放心,會有人對你把一切都交代清楚的。”

  “我猜了半天,隻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

  “說說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樣。”

  “她應該是個普通人,那隻能是她的社會或家庭關系不一般。”羅輯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幾個情人一樣,就是她們說了他也不感興趣記不住。

  “誰啊,哦,你那個一周情人?還是別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過想也可以,照你說的,你把她的姓和臉與大人物們一個個對對?”

  羅輯在腦子裡對了一陣兒,沒有對上誰。

  “羅兄啊,你騙人在行嗎?”史強問,這之前羅輯發現了一個規律:他開玩笑時稱自己為老弟,稍微認真時稱為兄。

  “我需要騙誰嗎?”

  “當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麽騙人吧,當然對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於防騙和揭穿騙局。這樣,我給你講講審訊的幾個基本技巧,你以後有可能用得著,到時知己知彼容易對付些。當然,隻是最基本最常用的,複雜的一時也說不清。先說最文的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拉單子,就是把與案子有關的問題列一個單子,單子上的問題越多越好,八竿子剛打著的全列上去,把關鍵要問的混在其中,然後一條一條地問,記下審訊對象的回答,然後再從頭問一遍,也記下回答,必要時可以問很多遍,最後對照這幾次的記錄,如果對象說假話,那相應的問題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別看這辦法簡單,沒有經過反偵查訓練的人基本上都過不了關,對付拉單子,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強說著不由得又掏出煙來,但想起飛機上不能抽煙後,又放了回去。

  “你問問看,這是專機,應該能抽煙的。”羅輯對史強說。

  史強正說到興頭上,對羅輯打斷自己的話有些惱火,羅輯驚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認真的,要不就是這人的幽默感太強了。史強按下沙發旁邊的那個紅色送話器按鈕問了話,小張果然回答說請便。於是兩人拿出煙抽了起來。

  “下一個,半文半武的。你能夠著煙灰缸吧,固定著的,得拔下來,好。這一招叫黑白臉。這種審訊需要多人配合,稍複雜一些。首先是黑臉出來,一般是兩人以上,他們對你很凶,可能動文的也可能動武的,反正很凶。這也是有策略的,不僅僅是讓你產生恐懼,更重要的是激發你的孤獨感,讓你感覺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沒別的了。這時白臉出來了,肯定隻有一個人,而且肯定長得慈眉善目,他製止了黑臉們,說你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權利,你們怎麽能這樣對待他?黑臉們說你走開,不要影響工作。白臉堅持,說你們真的不能這樣做!黑臉們說早就知道你乾不了這個,乾不了走人啊!白臉用身體護住你說:我要保護他的權利,保護法律的公正!黑臉兒們說你等著,明天你就滾蛋了!然後氣哼哼地走了。就剩你們倆時,白臉會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說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麽樣,不管我落到什麽下場,一定會維護你的權利!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你有權沉默!接下來的事兒你就能想得出了,他這時成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親的人,在他進一步的利誘下,你是不會沉默的……這一招對付知識分子最管用,但與前面拉單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當然,以上講的一般都不單獨使用,真正的審訊是一個大工程,是多種技術的綜合……”

  史強眉飛色舞地說著,幾乎想掙脫安全帶站起來,但羅輯聽著卻像掉進了冰窟窿,絕望和恐懼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強注意到了這一點,打住了話頭。

  “好了好了,不談審訊了,雖然這些知識你以後可能用得著,但一時也接受不了。再說我本來是教你怎麽騙人的,注意一點:如果你的城府真夠深,那就不能顯示出任何城府來,和電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謀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陰著臉裝那副鳥樣兒,他們壓根兒就不顯出用腦子的樣兒來,看上去都挺隨和挺單純的,有人顯得俗裡俗氣婆婆媽媽,有人則大大咧咧沒個正經……關鍵的關鍵是讓別人別把你當回事,讓他們看不起你輕視你,覺得你礙不了事,像牆角的掃把一樣可有可無,最高的境界是讓他們根本注意不到你,就當你不存在,直到他們死在你手裡前的一刹那才回過味來。”

  “我有必要,或者還有機會成為這樣的人嗎?”羅輯終於插上一句。

  “還是那句話:這事兒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預感。你必須成為這樣一個人,羅兄,必須!”史強突然激動起來,他一手抓住羅輯的肩膀,很有力地抓著,讓羅輯感到很疼。

  他們沉默了,看著幾縷青煙嫋嫋上升,最後被從天花板上的一個格柵孔吸走。

  “算了,睡覺吧。”史強在煙灰缸中掐滅了煙頭笑著搖搖頭說,“我居然跟你扯這些個,以後想起來可別笑話我啊。”

  進入臥室後,羅輯脫下防彈夾克,鑽進床上的那個安全睡袋,史強幫他把睡袋與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並把一個小瓶放到床頭櫃上。

  “安眠藥,睡不著就吃點,我本來想要酒的,可他們說沒有。”

  史強接著囑咐羅輯下床長時間活動前一定要通知機長,然後向外走去。

  “史警官。”羅輯叫了一聲。

  史強在門口回過頭來,“我現在已經不是警察了,這事兒沒有警察參與,他們都叫我大史。”

  “那就對了,大史,剛才我們聊天時,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話,或者說是對我的一句話的反應:我說‘她’,你一時竟沒想起我指的是誰,這說明,她在這件事裡並不重要。”

  “你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

  “這冷靜來自於我的玩世不恭,這世界上很難有什麽東西讓我在意。”

  “不管怎麽說,能在這種時候這麽冷靜的人我還真沒見過。別在意我前面說的那些,我這人嘛,也隻會拿人在這些方面尋開心了。”

  “你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住,以順利完成你的使命。”

  “要是我讓你亂想,那就很抱歉了。”

  “那你說我現在該朝哪方面想?”

  “以我的經驗,朝哪方面都會想歪的,現在隻該睡覺。”

  史強走了,門關上後,隻有床頭一盞小紅燈亮著,房間裡黑了下來。引擎的嗡鳴構成的背景聲這時顯現出來,無所不在,似乎是與這裡僅一壁之隔的無邊的夜空在低吟。

  後來,羅輯覺得這不是幻覺,這聲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來自外部很遠的地方。他解開睡袋的扣子爬出來,推開了床頭舷窗上的隔板。外面,雲海浸滿了月光,一片銀亮。羅輯很快發現,在雲海上方,還有東西也在發著銀光,那是四條筆直的線,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它們以與飛機相同的速度延伸著,尾部則漸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飛行在雲海上的銀色利劍。羅輯再看銀線的頭部,發現了四個閃著金屬光澤的物體,銀線就是它們拉出來的——那是四架殲擊機。可以想象,這架飛機的另一側還有四架。

  羅輯關上隔板,鑽回睡袋,他閉上雙眼努力放松自己的意識,不是想睡覺,而是試圖從夢中醒來。

  深夜,太空軍的工作會議仍在進行中。章北海推開面前桌面上的工作簿和文件,站起身來,掃視了一下會場上面露倦容的軍官們,轉向常偉思。

  “首長,在匯報工作之前,我想先談一點自己的意見。我認為軍領導層對部隊的政治思想工作重視不夠,比如這次會議,在已成立的六個部門中,政治部是最後一個匯報工作的。”

  “這意見我接受。”常偉思點點頭,“軍種政委還沒有到職,政工方面的工作由我兼管,現在,各項工作都剛剛展開,在這方面確實難以太多顧及,主要的工作,還得靠你們具體負責的同志去做。”

  “首長,我認為現在這種狀況很危險。”這話讓幾個軍官稍微集中了注意力,章北海接著說,“我的話有些尖銳,請首長包涵,這一是因為開了一天的會,現在大家都累了,不尖銳沒人聽。”有幾個人笑了笑,其他的與會者仍沉浸在困倦中,“是因為我心裡確實著急。我們所面臨的這場戰爭,敵我力量之懸殊是人類戰爭史上前所未有的,所以我認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太空軍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是失敗主義。這種危險怎樣高估都不為過,失敗主義蔓延所造成的後果,絕不僅僅是軍心不穩,而是可能導致太空武裝力量的全面崩潰。”

  “同意。”常偉思又點點頭,“失敗主義是目前最大的敵人,對這一點軍委也有深刻的認識,這就使得軍種的政治思想工作肩負重大使命,而太空軍的基層部隊一旦形成,工作將更複雜,難度也更大。”

  章北海翻開工作簿,“下面開始工作匯報。太空軍成立伊始,在部隊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對指戰員總體思想狀況的調查了解。由於目前新軍種的人員較少,行政級別少,機構簡單,調查主要通過座談和個人交流,並在內部網絡上建立了相應的論壇。調查的結果是令人憂慮的,失敗主義思想在部隊普遍存在,且有迅速蔓延擴大的趨勢,畏敵如虎、對戰爭的未來缺乏信心,是相當一部分同志的心態。”

  “失敗主義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術崇拜,輕視或忽視人的精神和主觀能動性在戰爭中的作用,這也是近年來部隊中出現的技術製勝論和唯武器論等思潮在太空軍中的延續和發展,這種思潮在高學歷軍官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部隊中的失敗主義主要有以下表現形式:

  “一、把自己在太空軍中的使命看做是一項普通的職業,在工作上雖然盡心盡職、認真負責,但缺少熱情和使命感,對自己工作的最終意義產生懷疑。”

  “二、消極等待,認為這場戰爭的勝負取決於科學家和工程師,在基礎研究和關鍵技術研究沒有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太空軍隻是空中樓閣,所以對目前的工作重點不明確,僅滿足於軍種組建的事務性工作,缺少創新。”

  “三、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求借助冬眠技術使自己跨越四個世紀,直接參加最後決戰。目前已經有幾個年輕同志表達了這種願望,有人還遞交了正式申請。表面上看,這是一種渴望投身於戰爭最前沿的積極心態,但實質上是失敗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對戰爭的勝利缺乏信心,對目前工作的意義產生懷疑,於是軍人的尊嚴成了工作和人生中唯一的支柱。”

  “四、與上一種表現相反,對軍人的尊嚴也產生了懷疑,認為軍隊傳統的道德準則已不適合這場戰爭,戰鬥到最後是沒有意義的。認為軍人尊嚴存在的前提是有人看到這種尊嚴,而這場戰爭一旦失敗,宇宙中將無人存在,那這種尊嚴本身也失去了意義。雖然隻有少數人持有這種想法,但這種消解太空武裝力量最終價值的思想是十分有害的。”

  說到這裡,章北海看看會場,發現他的這番話雖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仍然沒有掃走籠罩在會場上的困倦,但他有信心在接下來的發言中改變這種狀況。

  “下面我想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失敗主義在這位同志身上有著很典型的表現,我說的是吳嶽上校。”章北海把手伸向會議桌對面吳嶽的方向。

  會場中的困倦頓時一掃而光,所有與會者都來了興趣,他們緊張地看看章北海,再看看吳嶽,後者顯得很鎮靜,用平靜的目光看著章北海。

  “我和吳嶽同志在海軍中長期共事,相互之間都很了解。他有很深的技術情結,是一名技術型的,或者說工程師型的艦長。這本來不是壞事,但遺憾的是,他在軍事思想上過分依賴技術。雖沒有明說,但他在潛意識中一直認為技術的先進性是部隊戰鬥力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忽視人在戰爭中所起的作用,特別是對我軍在艱苦的歷史條件中所形成的特有優勢缺乏足夠認識。當得知三體危機出現時,他就已經對未來失去信心,進入太空軍後,這種絕望更多地表露出來。吳嶽同志的失敗主義情緒是如此之重,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我們失去了使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希望。應該盡早采取強有力的措施對部隊中的失敗主義進行遏製,所以,我認為吳嶽同志已經不適合繼續在太空軍中工作。”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吳嶽的身上,他這時看著放在會議桌上的軍帽上的太空軍軍徽,仍然顯得很平靜。

  發言的過程中,章北海始終沒有朝吳嶽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接著說:“請首長、吳嶽同志和大家理解,我這番話,隻是出於對部隊目前思想狀況的憂慮,當然,也是想和吳嶽同志進行面對面的、公開坦誠的交流。”

  吳嶽舉起一隻手請求發言,常偉思點頭後,他說:“章北海同志所說的關於我的思想情況都屬實,我承認他的結論:自己不適合繼續在太空軍服役,我聽從組織的安排。”

  會場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有幾名軍官看著章北海面前的那個工作簿,不禁猜測起那裡面還有關於誰的什麽。

  一名空軍大校起身說道:“章北海同志,這是普通的工作會議,像這樣涉及個人的問題,你應該通過正常的渠道向組織反映,在這裡公開講合適嗎?”

  他的話立刻引起了眾多軍官的附和。

  章北海說:“我知道,自己的這番發言有違組織原則,我本人願意就此承擔一切責任,但我認為,不管用什麽方式,必須使我們意識到目前情況的嚴重性。”

  常偉思抬起手製止了更多人的發言,“首先,應該肯定章北海同志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責任心和憂患意識。失敗主義在部隊中的存在是事實,我們應該理性地面對,隻要敵我雙方懸殊的技術差距存在,失敗主義就不會消失,靠簡單的工作方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這是一項長期細致的工作,應該有更多的溝通和交流。另外,我也同意剛才有同志提出的:涉及個人思想方面的問題,以溝通和交流為主,如果有必要反映,還是要通過組織渠道。”

  在場的很多軍官都松了一口氣,至少在這次會議上,章北海不會提到他們了。

  羅輯想象著外面雲層之上無邊的暗夜,艱難地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不知不覺間,他的思想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出現在昏暗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衝擊著他的心扉,接踵而來的,是對自己的鄙視,這種鄙視以前多次出現過,但從沒有現在這麽強烈。你為什麽現在才想到她?這之前,對於她的死你除了震驚和恐懼就是為自己開脫,直到現在你發現整個事情與她關系不大,才把自己那比金子還貴重的悲哀給了她一點兒,你算什麽東西?
  可沒辦法,我就是這麽一個人。

  飛機在氣流中微微起伏著,羅輯躺在床上有種在搖籃中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在嬰兒時睡過搖籃,那天,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看到了一張落滿灰塵的童床,床的下面就安裝有搖籃的弧橇。現在,他閉起雙眼想象著那兩個為自己輕推搖籃的人,同時自問:自你從那隻搖籃中走出來直到現在,除了那兩個人,你真在乎過誰嗎?你在心靈中真的為誰留下過一塊小小的但卻永久的位置嗎?

  是的,留下過。有一次,羅輯的心曾被金色的愛情完全佔據,但那卻是一次不可思議的經歷。

  所有那一切都是由白蓉引起的,她是一位寫青春小說的作家,雖是業余的但已經小有名氣,至少她拿的版稅比工資要多。在認識的所有異性中,羅輯與白蓉的交往時間是最長的,最後甚至到了考慮婚姻的階段。他們之間的感情屬於比較普通常見的那類,談不上多麽投入和銘心刻骨,但他們認為對方適合自己,在一起輕松愉快,盡管兩人對婚姻都有一種恐懼感,但又都覺得負責的做法是嘗試一下。

  在白蓉的要求下,羅輯看過了她的所有作品,雖談不上是一種享受,但也不像他瞄過幾眼的其他此類小說那麽折磨人。白蓉的文筆很好,清麗之中還有一種她這樣的女作者所沒有的簡潔和成熟。但那些小說的內容與這文筆不相稱,讀著它們,羅輯仿佛看見一堆草叢中的露珠,它們單純透明,隻有通過反射和折射周圍的五光十色才顯出自己的個性,它們在草葉上滾來滾去,在相遇的擁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墜落中分離,太陽一升高,就在短時間內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書,除了對她那優美的文筆的印象外,羅輯隻剩下一個問題:這些每天二十四小時戀愛的人靠什麽生活?
  “你真相信現實中有你寫的這種愛情?”有一天羅輯問。

  “有的。”

  “是你見過還是自己遇到過?”

  白蓉摟著羅輯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說:“反正有的,我告訴你吧,有的!”

  有時,羅輯對白蓉正在寫的小說提出意見,甚至親自幫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學才華,你幫我改的不是情節,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難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對那些形象都是點睛之筆,你創造文學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

  “開什麽玩笑,我是學天文出身的。”

  “王小波是學數學的。”

  那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羅輯要求一個生日禮物。

  “你能為我寫一本小說嗎?”

  “一本?”

  “嗯……不少於五萬字吧。”

  “以你為主人公嗎?”

  “不,我看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畫展,都是男畫家的作品,畫的是他們想象中最美的女人。你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兒,你要完全離開現實去創造這樣一個天使,唯一的依據是你對女性最完美的想象。”

  直到現在,羅輯也不知道白蓉這要求到底是什麽用意,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憂鬱。

  於是,羅輯開始構思這個人物。他首先想象她的容貌,然後為她設計衣著,接著設想她所處的環境和她周圍的人,最後把她放到這個環境中,讓她活動和說話,讓她生活。很快,這事變得索然無味了,他向白蓉訴說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每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來自於我的設想,缺少一種生命感。”

  白蓉說:“你的方法不對,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創造文學形象。要知道,一個文學人物十分鍾的行為,可能是她十年的經歷的反映。你不要局限於小說的情節,要去想象她的整個生命,而真正寫成文字的,隻是冰山的一角。”

  於是羅輯照白蓉說的做了,完全拋開自己要寫的內容,去想象她的整個人生,想象她人生中的每一個細節。他想象她在媽媽的懷中吃奶,小嘴使勁吮著,發出滿意的唔唔聲;想象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傘,享受著和雨絲接觸的感覺;想象她追一個在地上滾的紅色氣球,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著遠去的氣球哇哇大哭,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剛才邁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象她上小學的第一天,孤獨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從門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媽媽了,就在她要哭出來時,發現鄰桌是幼兒園的同學,又高興得叫起來;想象大學的第一個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鋪,看著路燈投在天花板上的樹影……羅輯想象著她愛吃的每一樣東西,想象她的衣櫥中每一件衣服的顏色和樣式,想象她手機上的小飾物,想象她看的書她的MP4中的音樂她上的網站她喜歡的電影,但從未想象過她用什麽化妝品,她不需要化妝品……羅輯像一個時間之上的創造者,同時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時空編織著她的人生,他漸漸對這種創造產生了興趣,樂此不疲。

  一天在圖書館,羅輯想象她站在遠處的一排書架前看書,他為她選了他最喜歡的那一身衣服,隻是為了使她的嬌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從書上抬起頭來,遠遠地看了他一眼,衝他笑了一下。

  羅輯很奇怪,我沒讓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經留在記憶中,像冰上的水漬,永遠擦不掉了。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第二天夜裡。這天晚上風雪交加,氣溫驟降,在溫暖的宿舍裡,羅輯聽著外面狂風怒號,蓋住了城市中的其他聲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響,向外看一眼也隻見一片雪塵。這時,城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這幢教工宿舍樓似乎是孤立在無垠的雪原上。羅輯躺回床上,進入夢鄉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鬼天氣,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該多冷啊。他接著安慰自己:沒關系,你不讓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這次他的想象失敗了,她仍在外面的風雪中行走著,像一株隨時都會被寒風吹走的小草,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大衣,圍著那條紅色的圍巾,飛揚的雪塵中也隻能隱約看到紅圍巾,像在風雪中掙扎的小火苗。

  羅輯再也不可能入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後來又披衣坐到沙發上,本來想抽煙的,但想起她討厭煙味,就衝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著。他必須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風雪揪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個人,如此想念一個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時,她輕輕地來了,嬌小的身軀裹著一層外面的寒氣,清涼中卻有股春天的氣息;她劉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瑩的水珠,她解開紅圍巾,把雙手放在嘴邊呵著。他握住她纖細的雙手,溫暖著這冰涼的柔軟,她激動地看著他,說出了他本想問候她的話:

  “你還好嗎?”

  他隻是笨拙地點點頭,幫她脫下了大衣,“快來暖和暖和吧。”他扶著她柔軟的雙肩,把她領到壁爐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爐前的毯子上,看著火光幸福地笑了。

  ……

  媽的,我這是怎麽了?羅輯站在空蕩蕩的宿舍中央對自己說。其實隨便寫出五萬字,用高檔銅版紙打印出來,PS一個極其華麗的封面和扉頁,用專用裝訂機裝訂好,再拿到商場禮品部包裝一下,生日那天送給白蓉不就完了嗎,何至於陷得這麽深?這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眼濕潤了。緊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驚奇:壁爐?我他媽的哪兒來的壁爐?我怎麽會想到壁爐?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爐,而是壁爐的火光,那種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憶了一下剛才壁爐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別再去想她了,這會是一場災難!睡吧!

  出乎羅輯的預料,這一夜他並沒有夢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覺單人床是一條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有一種獲得新生的感覺,覺得自己像一支塵封多年的蠟燭,昨夜被那團風雪中的小火苗點燃了。他興奮地走在通向教學樓的路上,雪後的天空灰蒙蒙的,但他覺得這比萬裡晴空更晴朗;路旁的兩排白楊沒有掛上一點兒雪,光禿禿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覺中,它們比春天時更有生機。

  羅輯走上講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她又出現了,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隻有她一個人,與前面的其他學生拉開了很遠的距離。她那件潔白的大衣和紅色的圍巾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隻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她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低頭翻課本,而是再次對他露出那雪後朝陽般的微笑。

  羅輯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不得不從教室的側門出去,站在陽台上的冷空氣中鎮靜了一下,隻有兩次博士論文答辯時他出現過這種狀態。接下來羅輯在講課中盡情地表現著自己,旁征博引,激揚文字,竟使得課堂上出現了少有的掌聲。她沒有跟著鼓掌,隻是微笑著對他頷首。

  下課後,他和她並肩走在那條沒有林蔭的林蔭道上,他能聽到她藍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聲。兩排冬天的白楊靜靜地傾聽著他們心中的交談。

  “你講得真好,可是我聽不太懂。”

  “你不是這個專業的吧?”

  “嗯,不是。”

  “你常這樣去聽別的專業課嗎?”

  “隻是最近幾天,常隨意走進一間講課的階梯教室去坐一會兒。我剛畢業,就要離開這兒了,突然覺得這兒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

  以後的三四天裡,羅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來,他獨處的時間多了,喜歡一個人散步,這對於白蓉也很好解釋:他在構思給她的生日禮物,而他也確實沒有騙她。

  新年之夜,羅輯買了一瓶以前自己從來不喝的紅葡萄酒,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電燈,在沙發前的茶幾上點上蠟燭,當三支蠟燭都亮起時,她無聲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著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興起來。

  “怎麽?”

  “你到這邊看嘛,蠟燭從對面照過來,這酒真好看。”

  浸透了燭光的葡萄酒,確實呈現出一種隻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像死去的太陽。”羅輯說。

  “不要這樣想啊,”她又露出那種讓羅輯心動的真摯,“我覺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麽不說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歡晚霞。”

  “為什麽?”

  “晚霞消失後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後,就隻剩下……”

  “隻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現實了。”

  “是,是啊。”

  ……

  他們談了很多,什麽都談,在最瑣碎的話題上他們都有共同語言,直到羅輯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進肚子為止。

  羅輯暈乎乎地躺在床上,看著茶幾上即將燃盡的蠟燭,燭光中的她已經消失了,但羅輯並不擔心,隻要他願意,她隨時都會出現。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她無關,就沒有理會。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她打開了電燈,像打開了灰色的現實。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幾,她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歎息了一聲說:“還好。”

  “好什麽?”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光。

  “你還沒有投入到為她也準備一隻酒杯的程度。”

  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

  “她活了,是嗎?”

  羅輯點點頭,翻身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製的,作者讓她是什麽樣兒她就是什麽樣兒,作者讓她乾什麽她就乾什麽,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

  “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製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隻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

  “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

  “至少從莎士比亞到巴爾扎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象都是這麽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性的晦澀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裡,貼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象征主義啦非理性啦這類標簽賣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成了經典的文學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隻孕育了一個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出成百上千個這樣的形象,形成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過嗎?”

  “也是隻有一次。”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摟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日禮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

  “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麽樣?”

  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鍾,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操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表,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兒好嗎?”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她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她去嗎?”她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你想去哪兒?”

  她入神地看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得人在旅途中,感覺就很美呢。”

  “那我們就隨便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那樣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羅輯開著他那輛雅閣轎車出了校園,向西駛去,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僅僅是因為省去了穿過整個城市的麻煩,他第一次體會到沒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帶來的那種美妙的自由。當車外的樓房漸漸稀少,田野開始出現時,羅輯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讓冬天的冷風吹進些許,他感到她的長發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癢癢的。

  “看,那邊有山——”她指著遠方說。

  “今天能見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會一直與這條公路平行,然後向這面彎過來堵在西方,那時路就會進山,我想我們現在是在……”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麽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羅輯說著,拐上了一條車更少的支路,沒開多遠又隨意拐上另一條路。這時,路兩邊隻有連綿不斷的廣闊田野,覆蓋著大片的殘雪,有雪和無雪的地方面積差不多,看不到一點綠色,但陽光燦爛。

  “地道的北方景色。”羅輯說。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綠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綠色就埋在這田地裡,等早春的時候,還很冷呢,冬小麥就會出苗,那時這裡就是一片綠色了,你想想,這麽廣闊的一片……”

  “不需要綠色嘛,現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隻在太陽下睡覺的大奶牛?”

  “什麽?”羅輯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兩側車窗外那片片殘雪點綴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說,你最喜歡哪個季節?”

  “秋天。”

  “為什麽不是春天?”

  “春天……好多感覺擠到一塊兒,累人呢,秋天多好。”

  羅輯停了車,和她下車來到田邊,看著幾隻喜鵲在地裡覓食,直到他們走得很近了它們才飛到遠處的樹上。接著,他們下到一條幾乎乾涸的河床裡,隻在河床中央有一條窄窄的水流,但畢竟是一條北方的河,他們拾起河床裡冰冷的小卵石向河裡扔,看著渾黃的水從薄冰上被砸開的洞中湧出。他們路過了一個小鎮,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時間,她蹲在一處賣金魚的地攤前不走,那些玻璃圓魚缸中的金魚在陽光下像一片流動的火焰,羅輯給她買了兩條,連水裝在塑料袋裡放在車的後座上。他們進入了一個村莊,並沒有找到鄉村的感覺,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幾家門口停著汽車,水泥面的路也很寬,人們的衣著和城市裡差不多,有幾個女孩子穿得還很時尚,連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裡一樣的長毛短腿的寄生蟲。但村頭那個大戲台很有趣,他們驚歎這麽小的一個村子竟搭了這麽高大的戲台。戲台上是空的,羅輯費了好大勁兒爬上去,面對著下面她這一個觀眾唱了一首《山楂樹》。中午,他們在另一個小鎮吃了飯,這裡的飯菜味道和城市裡也差不多,就是給的分量幾乎多了一倍。飯後,在鎮政府前的一個長椅上,他們在溫暖的陽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會兒,又開車信馬由韁地駛去。

  不知不覺,他們發現路進山了,這裡的山形狀平淡無奇,沒有深谷懸崖,植被貧瘠,隻有灰色岩縫中的枯草和荊條叢。幾億年間,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來,在陽光和時間中沉於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們感覺自己變得和這山一樣懶散。“這裡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她說,但他們路過的幾個村子裡都沒有見到那樣的老頭兒,沒有誰比這裡的山更悠閑。不止一次,車被橫過公路的羊群擋住了,路邊也出現了他們想象中應該是那樣的村子——有窯洞和柿子樹核桃樹,石砌的平房頂上高高地垛著已脫粒的玉米芯,狗也變得又大又凶了。

  他們在山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消磨了一個下午,太陽西下,公路早早隱在陰影中了。羅輯開車沿著一條坑窪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陽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們決定把這裡作為旅行的終點,看太陽落下後就回返。她的長發在晚風中輕揚,仿佛在極力抓住夕陽的最後一縷金輝。

  車剛駛回公路上就拋錨了,後輪軸壞了,隻能打電話叫維修救援。羅輯等了好一會兒,才從一輛路過的小卡車司機那裡打聽到這是什麽地方,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裡手機有信號,維修站的人聽完他說的地名後,說維修車至少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到這裡。

  日落後,山裡的氣溫很快降下來,當周圍的一切開始在暮色中模糊起來時,羅輯從附近的梯田裡收集來一大堆玉米秸稈,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像那一夜在壁爐前那樣高興起來,羅輯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所淹沒,感覺自己和這篝火一樣,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她帶來溫暖。

  “這裡有狼嗎?”她看看周圍越來越濃的黑暗問。

  “沒有,這兒是華北,是內地,僅僅是看著荒涼,其實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你看就這條路,平均兩分鍾就有一輛車通過。”

  “我希望你說有狼的。”她甜甜地笑著,看著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飛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

  然後他們再也沒有說話,在火邊默默地坐著,不時將一把秸稈放進火堆中維持著它的燃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的手機響了,是白蓉打來的。

  “和她在一起嗎?”白蓉輕輕地問。

  “不,我一個人。”羅輯說著抬頭看看,他沒有騙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在太行山中的一條公路邊的一堆篝火旁,周圍隻有火光中若隱若現的山石,頭上隻有滿天的繁星。

  “我知道你是一個人,但你和她在一起。”

  “……是。”羅輯低聲說,再向旁邊看,她正在把秸稈放進火中,她的微笑同躥起的火苗一起使周圍亮了起來。

  “現在你應該相信,我在小說中寫的那種愛情是存在的吧?”

  “是,我信了。”

  羅輯說完這四個字,立刻意識到自己和白蓉之間的距離也真的有實際的這麽遠了,他們沉默良久,這期間,細若遊絲的電波穿過夜中的群山,維系著他們最後的聯系。

  “你也有這樣一個他,是嗎?”羅輯問道。

  “是,很早的事了。”

  “他現在在哪兒?”

  羅輯聽到白蓉輕笑了一聲,“還能在哪兒?”

  羅輯也笑了笑,“是啊,還能在哪兒……”

  “好了,早些睡吧,再見。”白蓉說完掛斷了電話,那跨越漫漫黑夜的細絲中斷了,絲兩端的人都有些悲哀,但也僅此而已。

  “外面太冷了,你到車裡去睡好嗎?”羅輯對她說。

  她輕輕搖搖頭,“我要和你在這兒,你喜歡火邊兒的我,是嗎?”

  從石家莊趕來的維修車半夜才到,那兩個師傅看到坐在篝火邊的羅輯很是吃驚:“先生,你可真經凍啊,引擎又沒壞,到車裡去開著空調不比這麽著暖和?”

  車修好後,羅輯立刻全速向回開,在夜色中衝出群山再次回到大平原上。清晨時他到達石家莊,回到北京時已是上午十點了。

  羅輯沒有回學校,開著車徑直去看心理醫生。

  “你可能需要一些調整,但沒什麽大事。”聽完羅輯的漫長敘述後,醫生對他說。

  “沒什麽大事?”羅輯瞪大了滿是血絲的雙眼,“我瘋狂地愛上了自己構思的小說中的一個虛構人物,和她一起生活,同她出遊,甚至於就要因她和自己真實的女朋友分手了,你還說沒什麽大事?”

  醫生寬容地笑笑。

  “你知道嗎?我把自己最深的愛給了一個幻影!”

  “你是不是以為,別人所愛的對象都是真實存在的?”

  “這有什麽疑問嗎?”

  “不是的,大部分人的愛情對象也隻是存在於自己的想象之中。他們所愛的並不是現實中的她(他),而隻是想象中的她(他),現實中的她(他)隻是他們創造夢中情人的一個模板,他們遲早會發現夢中情人與模板之間的差異,如果適應這種差異他們就會走到一起,無法適應就分開,就這麽簡單。你與大多數人的區別在於:你不需要模板。”

  “這難道不是一種病態?”

  “隻是像你的女朋友所指出的那樣,你有很高的文學天賦,如果把這種天賦稱為病態也可以。”

  “可想象力達到這種程度也太過分了吧?”

  “想象力沒有什麽過分的,特別是對愛的想象。”

  “那我以後怎麽辦?我怎麽才能忘掉她?”

  “不可能,你不可能忘掉她,不要去做那種努力,那會產生很多副作用,甚至真的導致精神障礙,順其自然就行了。我再強調一遍:不要去做忘掉她的努力,沒有用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你生活的影響會越來越小的。其實你很幸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能愛就很幸運了。”

  這就是羅輯最投入的一次愛情經歷,而這種愛一個男人一生隻有一次的。以後,羅輯又開始了他那漫不經心的生活,就像他們一同出行時開著的雅閣車,走到哪兒算哪兒。正如那個心理醫生所說,她對他的生活的影響越來越小了,當他與一個真實的女性在一起時,她就不會出現,到後來,即使他獨處,她也很少出現了。但羅輯知道,自己心靈中最僻靜的疆土已經屬於她了,她將在那裡伴隨他一生。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所在的世界,那是一片寧靜的雪原,那裡的天空永遠有銀色的星星和彎月,但雪也在不停地下著,雪原像白砂糖般潔白平潤,靜得仿佛能聽到雪花落在上面的聲音。她就在雪原上一間精致的小木屋中,這個羅輯用自己思想的肋骨造出的夏娃,坐在古老的壁爐前,靜靜地看著跳動的火焰。

  現在,在這凶險莫測的航程中,孤獨的羅輯想讓她來陪伴,想和她一起猜測航程的盡頭有什麽,但她沒有出現。在心靈的遠方,羅輯看到她仍靜靜地坐在壁爐前,她不會感到寂寞,因為知道自己的世界坐落於何處。

  羅輯伸手去拿床頭的藥瓶,想吃一片安眠藥強迫自己入睡,就在他的手指接觸藥瓶前的一刹那,藥瓶從床頭櫃上飛了起來,同時飛起來的還有羅輯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它們直上天花板,在那裡待了兩秒鍾後又落了下來。羅輯感到自己的身體也離開了床面,但由於睡袋的固定沒有飛起來,在藥瓶和衣服落下後,羅輯也感到自己重重地落回床面,有那麽幾秒鍾,他的身體感覺被重物所壓,動彈不得。這突然的失重和超重令他頭暈目眩,但這現象持續了不到十秒鍾,很快一切恢複正常。

  羅輯聽到了門外腳步踏在地毯上的沙沙聲,有好幾個人在走動,門開了,史強探進頭來:

  “羅輯,沒事吧?”聽到羅輯回答沒事,他就沒有進來,把門關上了,羅輯聽到了門外低低的對話聲:

  “好像是護航交接時出的一點誤會,沒什麽事的。”

  “剛才上級來電話又說了什麽?”這是史強的聲音。

  “說是一個半小時後護航編隊要空中加油,讓我們不要驚慌。”

  “計劃上沒提這茬兒啊?”

  “嗨,別提了,就剛才亂那一下子,有七架護航機把副油箱拋了[22]。”

  “乾嗎這麽一驚一乍的?算了,你們去睡一會兒吧,別弄得太緊張。”

  “現在這狀態,哪能睡呀!”

  “留個人守著就行了,都這麽耗著能乾啥?不管上面怎麽強調重要性,對安全保衛工作我有自己的看法:隻要該想的想到了,該做的做到了,整個過程中要真發生什麽,那也隨它去,誰也沒辦法,對不對?別淨跟自個兒過不去。”

  聽到了“護航交接”這個詞,羅輯探起身打開了舷窗的隔板向外看,仍是雲海茫茫,月亮已在夜空中斜向天邊。他看到了殲擊機編隊的尾跡,現在已經增加到六根,他仔細看了看尾跡頂端那六架小小的飛機,發現它們的形狀與前面看到的那四架不一樣。

  臥室的門又開了,史強探進來半個身子對羅輯說:“羅兄,一點兒小問題,別擔心,往後沒啥了,繼續睡吧。”

  “還有時間睡嗎?都飛了幾個小時了。”

  “還得飛幾個小時,你就睡吧。”史強說完關上門走了。

  羅輯翻身下床,拾起藥瓶,發現大史真仔細,裡面隻有一片藥。他把藥吃了,看著舷窗下面的那盞小紅燈,把它想象成壁爐的火光,漸漸睡著了。

  當史強把羅輯叫醒時,他已經無夢地睡了六個多小時,感覺很不錯。

  “快到了,起來準備準備吧。”

  羅輯到衛生間洗漱了一下,然後回到辦公室簡單地吃了早飯,就感覺到飛機開始下降。十多分鍾後,這架飛行了十五小時的專機平穩地降落了。

  史強讓羅輯在辦公室等著,自己出去了。很快,他帶了一個人進來,歐洲面孔,個子很高,衣著整潔,像是一位高級官員。

  “是羅輯博士嗎?”那位官員看著羅輯小心地問,發現史強的英語障礙後,他就用很生硬的漢語又問了一遍。

  “他是羅輯。”大史回答,然後向羅輯簡單地介紹說,“這位是坎特先生,是來迎接你的。”

  “很榮幸。”坎特微微鞠躬說。

  在握手時,羅輯感覺這人十分老成,把一切都隱藏在彬彬有禮之中,但他的目光還是把隱藏的東西透露出來。羅輯對那種目光感到很迷惑,像看魔鬼,也像看天使,像看一枚核彈,也像看同樣大的一塊寶石……在那目光所傳達的複雜信息中,羅輯能辨別出來的隻有一樣:這一時刻,對這人的一生是很重要的。

  坎特對史強說:“你們做得很好,你們的環節是最簡潔的,其他人在來的過程中多少都有些麻煩。”

  “我們是照上級指示,一直遵循著最大限度減少環節的原則。”史強說。

  “這絕對正確,在目前條件下,減少環節就是最大的安全,往後我們也遵循這一原則,我們直接前往會場。”

  “會議什麽時候開始?”

  “一個小時後。”

  “時間卡得這麽緊?”

  “會議時間是根據最後人選到達的時間臨時安排的。”

  “這樣是比較好的。那麽,我們可以交接了嗎?”

  “不,這一位的安全仍然由你們負責,我說過,你們是做得最好的。”

  史強沉默了兩秒鍾,看了看羅輯,點點頭說:“前兩天來熟悉情況的時候,我們的人員在行動上遇到很多麻煩。”

  “我保證這事以後不會發生了,本地警方和軍方會全力配合你們的。”

  “那麽,”坎特看了看兩人說,“我們可以走了。”

  羅輯走出艙門時,看到外面仍是黑夜,想到起飛時的時間,他由此可以大概知道自己處於地球上的什麽位置了。霧很大,燈光在霧中照出一片昏黃,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起飛時情景的重現:空中有巡邏的直升機,在霧中隻能隱約看到亮燈的影子;飛機周圍很快圍上了一圈軍車和士兵,他們都面朝外圍,幾名拿著步話機的軍官聚成一堆商量著什麽,不時抬頭朝舷梯這邊看看。羅輯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讓人頭皮發炸的轟鳴聲,連穩重的坎特都捂起耳朵,抬頭一看,正見一排模糊的亮點從低空飛速掠過,是護航的殲擊機編隊,它們仍在上方盤旋,尾跡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在霧裡也隱約可見的大圓圈,仿佛一個宇宙巨人用粉筆對世界的這一塊進行了標注。

  羅輯他們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輛等在舷梯盡頭的顯然也經過防彈加固的轎車,車很快開了。車窗的窗簾都拉上了,但從外面的燈光判斷,羅輯知道他們也是夾在一個車隊中間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著,羅輯知道,他正在走向那個最後的未知。感覺中這段路很長,其實隻走了四十多分鍾。

  當坎特說已經到達時,羅輯注意到了透過車窗的簾子看到的一個形狀,由於那個東西後面建築物的一片均勻的燈光,它的剪影才能透過窗簾被看到。羅輯不會認錯那東西的,因為它的形狀太鮮明也太特殊了:那是一把巨大的左輪手槍,但槍管被打了個結。除非世界上還有第二個這樣的雕塑,羅輯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一下車,羅輯就被一群人圍起來,這些人都像是保衛人員,他們身材高大,相當一部分在這夜裡也戴著墨鏡。羅輯沒能看清周圍的環境,就被這些人簇擁著向前走,在他們有力的圍擠下雙腳幾乎離地,周圍是一片沉默,隻有眾人腳步的沙沙聲。就在這種詭異的緊張氣氛令羅輯的神經幾乎崩潰之際,他前面的幾名大漢讓開了,眼前豁然一亮,接著其余的人也停住了腳步,隻讓他和史強、坎特三人繼續前行。他們行走在一間安靜的大廳中,這裡很空蕩,僅有的人是幾名拿著步話機的黑衣警衛,他們每走過一人,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三人經過了一個懸空的陽台,迎面看到一張色彩斑斕的玻璃板,上面充滿了紛繁的線條,有變形的人和動物形象夾雜在線條之中。向右拐,他們進入了一個不大的房間。坎特在關上門後與史強相視一笑,兩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羅輯四下打量了一下,發現這是個多少有些怪異的房間,它盡頭的一面牆被一幅由黃、白、藍、黑四色幾何形狀構成的抽象畫佔滿,這些形狀相互間隨意交疊,並共同懸浮於一片類似於海洋的純藍色之上;最奇怪的是房間中央一塊呈長方體的大石頭,被幾盞光線不亮的聚光燈照著,仔細看看,石頭上有鐵鏽色的紋路。抽象畫和方石,是這裡僅有的兩件擺設,除此之外,小房間裡什麽都沒有。

  “羅輯博士,你是不是需要換件衣服?”坎特用英語問羅輯。

  “他說什麽?”史強問,羅輯將坎特的話翻譯後,史強堅決地搖搖頭,“不行,就穿這件!”

  “這,畢竟是正式場合。”坎特用漢語艱難地說。

  “不行。”史強再次搖頭。

  “會場不對媒體開放,隻有各國代表,應該比較安全的。”

  “我說不行,要是沒理解錯的話,現在他的安全是我負責吧。”

  “好吧,這都是小問題。”坎特妥協了。

  “你總得對他大概交代一下吧。”史強向羅輯偏了一下頭說。

  “我沒被授權交代任何事情。”

  “隨便說些什麽吧。”史強笑笑說。

  坎特轉向羅輯,臉色一下子緊張凝重起來,甚至下意識地整了整領帶,羅輯這時才意識到,在此之前他一直避免和自己對視。他還發現,史強這時也像變了一個人,他那無時不在的調侃的傻笑不見了,代之以一臉莊重,並以他少見的姿勢立正站著,看著坎特。這時羅輯知道大史以前說的是真話:他真的不知道送羅輯來乾什麽。

  坎特說:“羅輯博士,我能說的隻是:您即將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會議要公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另外,在會議上,您什麽都不需要做。”

  然後三人都沉默了,房間裡一片寂靜,羅輯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以後他才知道,這個房間就叫默思室,那塊重六噸的石頭是高純度生鐵礦石,用以象征永恆和力量,是瑞典贈送的禮物。但現在,羅輯不想默思,而是努力做到什麽都不想,因為現在真的可以相信大史說過的話:怎麽想都會想歪的。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開始數那幅抽象畫上幾何形狀的數量。

  門開了,有一個人探進頭來對坎特示意了一下,後者轉向羅輯和史強:“該進去了,羅輯博士沒有人認識,我和他一起進去就可以,這樣不會引起什麽騷動。”

  史強點點頭,對羅輯揮手笑笑說:“我在外面等你。”羅輯心裡一熱,這一時刻,大史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接著,羅輯隨著坎特走出默思室,進入聯合國大會堂。

  會議大廳中已經坐滿了人,響著一片嗡嗡的說話聲,坎特帶著羅輯沿座間的通道向前走,一開始沒有引起誰的注意,直到他們走得太靠前了,才使得幾個人轉頭看了看。坎特安排羅輯在第五排靠通道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則繼續向前走,在第二排的邊緣坐下了。

  羅輯抬頭打量著這個他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無數次的地方,感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建築設計者要表達的意象。正前方那面高高的鑲著聯合國徽章的黃色大壁,作為主席台的背景,以小於九十度的角度向前傾斜著,像一面隨時都可能傾倒的懸崖絕壁;會堂的穹頂建成星空的樣子,但結構與下面的黃色大壁是分離的,絲毫沒有增加後者的恆定感,反而從高處產生一種巨大的壓力,加劇了大壁的不穩定,整個環境給人一種隨時都可能傾覆的壓迫感。現在看來,這一切簡直就是上世紀中葉設計這裡的那十一位建築師對人類今日處境的絕妙預測。

  羅輯把目光從遠處收回,聽到了鄰座兩人的對話,他們的英語都很地道,搞不清國籍。

  “……你真的相信個人對歷史的作用?”

  “這個嘛,我覺得是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問題,除非時間重新開始,讓我們殺掉幾個偉人,再看看歷史將怎麽走。當然不排除一種可能:那些大人物築起的堤壩和挖出的河道真的決定了歷史的走向。”

  “但還有一種可能:你所說的大人物們不過是在歷史長河中遊泳的運動員,他們創造了世界紀錄,贏得了喝彩和名譽,並因此名垂青史,但與長河的流向無關……唉,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想這些還有意思嗎?”

  “問題是在整個的決策進程中,始終沒有人從這個層面上思考問題,各國都糾纏在諸如人選平衡資源使用權力這類事情上……”

  ……

  會場安靜下來,聯合國秘書長薩伊正在走上主席台,她是繼阿基諾夫人、阿羅約之後,菲律賓貢獻給世界的第三個美女政治家,也是在這個職位上危機前後跨越兩個時代的一位。隻是如果晚些投票,她肯定不會當選,當人類面臨三體危機之際,她的亞洲淑女形象顯然不具有世界所期望的力量感。現在,她那嬌小的身軀處於身後將傾的絕壁下,顯得格外弱小和無助。在薩伊走上主席台的中途,坎特起身攔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秘書長向下看了一眼,點點頭,繼續走上主席台。

  羅輯可以肯定,她看的是自己坐的方位。

  主席台上,秘書長環顧會場後說:“行星防禦理事會第十九次會議現在進入最後議程:公布最後入選的面壁者名單,並宣布面壁計劃開始。”

  “在進入正式議程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對面壁計劃進行一個簡單的回顧。”

  “在三體危機出現之際,原安理會各常任理事國就進行了緊急磋商,並提出了面壁計劃的最初設想。”

  “各國都注意到以下事實:在最初兩個智子出現之後,已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更多的智子正在不斷地到達太陽系,進入地球,這個過程到現在仍在持續中。所以,對於敵人而言,現在的地球已經是一個完全透明的世界,對於他們,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像一本攤開的書一樣隨時可供閱讀,人類已無任何秘密可言。”

  “目前,國際社會已經啟動的主流防禦計劃,無論是其總體戰略思想,還是最微小的技術和軍事細節,都完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裡,在所有的會議室中,所有的文件櫃裡,所有的計算機硬盤和內存中,智子的眼睛無處不在。一項計劃、一個方案、一次部署,不論大小,當它們在地球上出現之際,同時就會在四光年之外的敵統帥部顯示出來,人類內部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會導致泄密。”

  “我們應該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戰略和戰術計謀的水平並不是與技術進步成正比的。已經有確切情報證明,三體人是用透明的思維直接進行交流,這就使得他們在計謀、偽裝和欺騙方面十分低能,這也使得人類文明對敵人擁有了一個巨大的優勢,我們絕不能失去這個優勢。所以,面壁計劃的創始者們認為,在主流防禦計劃之外,應該平行地進行另外數項戰略計劃,這些計劃對敵人是不透明的,是秘密。最初曾經設想過多種方案,但最後確定隻有面壁計劃是可行的。”

  “應該糾正前面說過的一點:到目前為止,人類還是有秘密的,我們的秘密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智子可以聽懂人類語言,可以超高速閱讀印刷文字和各種計算機介質存貯的信息,但它們不能讀出人的思維,所以,隻要不與外界交流,每個人對智子都是永恆的秘密,這就是面壁計劃的基礎。”

  “面壁計劃的核心,就是選定一批戰略計劃的製訂者和領導者,他們完全依靠自己的思維製訂戰略計劃,不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計劃的真實戰略思想、完成的步驟和最後目的都隻藏在他們的大腦中,我們稱他們為面壁者,這個古代東方冥思者的名稱很好地反映了他們的工作特點。在領導這些戰略計劃執行的過程中,面壁者對外界所表現出來的思想和行為,應該是完全的假象,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偽裝、誤導和欺騙,面壁者所要誤導和欺騙的是包括敵方和己方在內的整個世界,最終建立起一個撲朔迷離的巨大的假象迷宮,使敵人在這個迷宮中喪失正確的判斷,盡可能地推遲其判明我方真實戰略意圖的時間。”

  “面壁者將被授予很高的權力,使他們能夠調集和使用地球已有的戰爭資源中的一部分。在戰略計劃的執行過程中,面壁者不必對自己的行為和命令做出任何解釋,不管這種行為是多麽不可理解。面壁者的行為將由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進行監督和控製,這也是唯一有權根據聯合國面壁法案最後否決面壁者指令的機構。”

  “為了保證面壁計劃的連續性,所有面壁者將借助冬眠技術跨越時間,一直到達最後決戰的時代,這期間,在何時和何種情況下蘇醒,每次蘇醒期有多長時間,均由面壁者自行決定。在以後的四個世紀的時間裡,聯合國面壁法案將作為一項與聯合國憲章具有同等地位的國際法存在,它將與各國製定的相應法律一起,保證面壁者戰略計劃的執行。”

  “面壁者所承擔的,將是人類歷史上最艱難的使命,他們是真正的獨行者,將對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徹底關閉自己的心靈,他們所能傾訴和交流的、他們在精神上唯一的依靠,隻有他們自己。他們將肩負著這偉大的使命孤獨地走過漫長的歲月,在這裡,讓我代表人類社會向他們表示深深的敬意。”

  “下面,我將以聯合國的名義,公布由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最後選定的四位面壁者……”

  羅輯被秘書長的講話深深吸引了,同所有與會者一樣,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名單的公布,想知道將是什麽人承擔這不可思議的使命,一時間,他把自己的命運完全拋在腦後,因為與這歷史性的時刻相比,自己不管發生什麽都是微不足道的。

  “第一位面壁者:弗裡德裡克·泰勒。”

  秘書長的話音剛落,泰勒就從第一排座位上站了起來,步履從容地走上主席台,面無表情地面對會場,沒有掌聲,所有人隻是在一片寂靜中把目光聚焦到第一位面壁者身上。泰勒身材瘦長,戴著寬邊眼鏡,這個形象早已為全世界所熟悉。他是剛剛卸任的美國國防部長,是一個對美國國家戰略產生過深刻影響的人。他的思想集中體現在一本名叫《技術的真相》的著作中,泰勒認為,技術的最終受益者將是小國家,大國不遺余力發展技術,實際上是為小國通向世界霸權鋪下基石。因為隨著技術的發展,大國所擁有的人口和資源優勢將不再重要,而技術對小國而言是一個可能撬動地球的杠杆。核技術的後果之一,就是使一個人口隻有幾百萬的小國有可能對一個人口過億的大國產生實質性威脅,而在核技術出現之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泰勒的一個重要論點是:大國的優勢,其實隻有在低技術時代才是真正的優勢,技術的飛速發展最終將削弱大國的優勢,同時提升小國的戰略分量,有可能使得某些小國突然崛起,像當年的西班牙和葡萄牙那樣取得世界霸權。泰勒的思想,無疑為美國的全球反恐戰略提供了理論基礎。泰勒不僅是一個戰略理論家,同時也是一個行動的巨人,他在處理多次重大危機時所表現出來的果敢和遠見,贏得了廣泛的讚譽。所以,無論在思想的深度還是領導的能力上,泰勒作為面壁者是當之無愧的。

  “第二位面壁者:曼努爾·雷迪亞茲。”

  當這個棕色皮膚、體型粗壯、目光倔強的南美人登上主席台時,羅輯很是吃驚,這人現在能出現在聯合國已經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了。但再一想,羅輯覺得這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奇怪自己剛才怎麽沒想到他。雷迪亞茲是委內瑞拉現任總統,他領導自己的國家,對泰勒的小國崛起理論進行了完美的實踐。作為烏戈·查韋斯的繼承者,雷迪亞茲繼續由前者在1999年開始的“玻利瓦爾革命”,在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已成為王道的今日世界,在委內瑞拉推行查韋斯所稱的“二十一世紀社會主義”,在吸取了上世紀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國家各個領域的實力迅速提升。一時間,委內瑞拉成了世界矚目的象征著平等公正和繁榮的山巔之城,南美洲各個國家紛紛效仿,一時間,社會主義在南美已呈燎原之勢。雷迪亞茲不僅繼承了查韋斯的社會主義思想,也繼承了後者強烈的反美傾向,這使美國意識到,如果再任其發展,自己的拉丁美洲後院有可能變成第二個蘇聯。在一次因意外和誤會導致的千載難逢的借口出現時,美國立刻發動了對委內瑞拉的全面入侵,企圖依照伊拉克模式徹底推翻雷迪亞茲政府,但這次戰爭遏製住了自冷戰結束以來西方大國對第三世界小國的戰無不勝的勢頭。當美軍進入委內瑞拉之際,發現這個國家穿軍裝的軍隊已經消失了,整個陸軍被拆分成了以班為單位的遊擊小組,全部潛伏於民間,以殺傷敵軍有生力量為唯一的作戰目標。雷迪亞茲的基本作戰思想建立在這樣一個明確的理念之上:現代高技術武器主要是用於對付集中式的點狀目標的,對於面積目標,它們的效能並不比傳統武器高,加上造價和數量的限製,基本上難以發揮作用。雷迪亞茲還是一名少花錢利用高技術的天才。在本世紀初,曾有一名澳大利亞工程師,出於引起大眾對恐怖分子的警惕的目的,僅花了五千美元就造出了一枚巡航導彈。到了雷迪亞茲那裡,批量生產使其造價降到了三千美元,共生產了二十萬枚這樣的巡航導彈裝備那幾千個遊擊小組。這些導彈使用的部件雖然都是市場上便宜的大路貨,但五髒俱全,具備測高雷達和全球定位功能,在五公裡的范圍內命中精度不超過五米。在整個戰爭中雖然隻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導彈命中了目標,但也給敵人造成了巨大的殺傷。雷迪亞茲還在戰爭中大量使用其他一些可以大批量生產的高科技小玩意兒,如裝有近炸引信的狙擊步槍子彈等等,同樣取得了輝煌的戰績。美軍在委內瑞拉戰爭中的傷亡在短時間內就達到了越戰的水平,隻得以慘敗退出。雷迪亞茲也因此成為二十一世紀以弱勝強的英雄。

  “第三位面壁者:比爾·希恩斯。”

  一位溫文爾雅的英國人走上主席台,與泰勒的冷漠和雷迪亞茲的倔強相比,他顯得彬彬有禮,很有風度地向會場致意。這也是一個為世界所熟悉的人,但沒有前兩者身上那種光環。希恩斯的人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階段。在作為科學家的階段,他是歷史上唯一一名因同一項發現同時獲得兩個不同學科諾貝爾獎提名的科學家。在他和腦科學家山杉惠子共同進行的研究中發現,大腦的思維和記憶活動是在量子層面上進行的,而不是如以前認為的那樣是一種分子層面的活動。這項發現把大腦機製在物質微觀層次上向下推了一級,也使得之前腦科學的所有研究成為浮光掠影的表面文章。這項發現也證明動物大腦的信息處理能力比以前想象的還要高幾個數量級,因而使得一直有人猜測的大腦全息結構[23]成為可能。希恩斯因此獲得物理學和生理學兩項諾貝爾獎提名,但由於這項發現太具革命性,這兩個獎項他都沒得到,倒是這時已經成為他的妻子的山杉惠子,因該項理論在治療失憶症和精神疾病方面的具體應用而獲得該年度諾貝爾生理學和醫學獎。希恩斯人生的第二階段是作為政治家,曾任過一屆歐盟主席,歷時兩年半。希恩斯是一名公認的穩重老練的政治家,但他在任時並沒有遇到很多的挑戰來展示自己的政治才能,同時從歐盟的工作性質來說,更多從事的是事務性的協調工作,對於面對超級危機的資歷,他與前兩位相比相差甚遠。但希恩斯的入選顯然是考慮了他在科學和政治上的綜合素質,而把這兩者如此完美結合的人確實不多見。

  此時,在會場的最後一排座位上,世界腦科學權威山杉惠子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主席台上的丈夫。

  會場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公布最後一位面壁者。前三位面壁者:泰勒、雷迪亞茲、希恩斯,是美國、第三世界和歐洲三方政治力量平衡和妥協的結果,最後一位則格外引人注目。看著薩伊再次把目光移到文件夾裡的那張紙上,羅輯的頭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個舉世矚目的名字,最後一位面壁者應該在這些人中間產生。他的目光掠過四排座位,掃視著第一排的那些背影,前三位面壁者都是從那裡走上主席台的,從背影他看不出自己想到的那些人中是否有人在座,但第四位面壁者肯定就坐在那裡。

  薩伊緩緩抬起了她的右手,羅輯的目光跟著那隻手移動,發現它並沒有指向第一排。

  薩伊的手指向了他——

  “第四位面壁者:羅輯。”

  “啊,我的哈勃!”

  艾伯特·林格雙手合十喊道,他兩眼盈滿的淚水映照著遠方突現的那團耀眼的巨焰,轟鳴聲幾秒鍾後才傳過來。本來,他與身後這群發出歡呼的天文學和物理學同事們應該在更近的貴賓看台上看發射的,但那個狗娘養的NASA官員說他們沒資格去那兒了,因為這即將上天的東西已經不屬於他們。然後那人轉向那群軍服筆挺的將軍,像狗似的獻媚著,領他們通過崗哨走向看台。林格和同事們隻好來到這個遠得多的地方,與發射點隔著一個湖泊,這裡有一個上世紀就立好的很大的倒計時牌,向公眾開放,但現在是深夜,除了科學家們外,看的人也沒幾個。

  從這個距離上看,發射的景象很像日出的快鏡頭,火箭上升後,聚光探照燈並沒有跟上,所以巨大的箭體看不太清,隻見到那團烈焰,隱藏在夜色中的世界突然在它那壯麗的光芒中顯現,本來如墨水般黑乎乎的湖面上蕩漾著一片燦爛的金波,仿佛湖水被那烈焰點燃了。他們看著火箭上升,當它穿過薄雲時,半個天空都變成了夢幻裡才能見到的那種紅色,然後,它消失在佛羅裡達的夜空中,它帶來的短暫黎明也被漫長的黑夜所吞噬。

  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是哈勃空間望遠鏡的第二代,它的直徑由後者的4.27米擴大到21米,其觀測能力提高了五十倍。它采用了鏡片組合技術,把在地面製造的鏡片組件在空間軌道上裝配成整鏡。要把整組鏡片送入太空,需進行十一次發射,這是最後一次。與此同時,哈勃二號在國際空間站附近的裝配已接近完成。兩個月後,它就可以把自己的視野指向宇宙深處。

  “你們這群強盜,又奪走了一件美好的東西!”林格對旁邊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說,他是在場的人中唯一沒有被這景象打動的,這類發射他見得多了,整個過程中他隻是靠在倒計時牌上抽煙。喬治·斐茲羅是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被征用後的軍方代表,由於他大多數時間穿著便服,林格不知道他的軍銜,也從沒稱他為先生,對強盜直呼其名就行了。

  “博士,戰時軍方有權征用一切民用設施。再說,你們這些人並沒有給哈勃二號研磨一塊鏡片組件、設計一顆螺釘,你們都是些坐享其成的人,要抱怨也輪不到你們。”斐茲羅打了個哈欠說,應付這幫書呆子真是件苦差事。

  “可沒有我們,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民用設施?它能看到宇宙的邊緣,而你們這些鼠目寸光之輩,隻打算用它盯著最近的恆星看!”

  “我說過,這是戰時,保衛全人類的戰爭,就算您忘了自己是美國人,至少還記得自己是人吧。”

  林格哼著點點頭,然後又歎息著搖搖頭,“可是你們希望用哈勃二號看到什麽呢?你肯定知道它根本不可能觀察到三體行星。”

  斐茲羅歎口氣說:“現在更糟的是,公眾甚至認為哈勃二號能看到三體艦隊。”

  “哦?很好。”林格說,他的臉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但斐茲羅能感覺到他幸災樂禍的表情,這像空氣中正在充滿的某種刺鼻的味道一樣使他難受,這味道是風從發射架那邊吹過來的。

  “博士,你應該知道這事的後果。”

  “如果公眾對哈勃二號抱有這樣的期望,那他們很可能要等到親眼看見三體艦隊的照片後才真正相信敵人的存在!”

  “你認為這很好?”

  “你們沒有向公眾解釋過嗎?”

  “當然解釋過!為此開了四次記者招待會,我反複說明:雖然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的觀察能力是現有的最大望遠鏡的幾十倍,但它絕對不可能看到三體艦隊。它們太小了!從太陽系觀測宇宙中另一顆恆星的衛星,就像從美國西海岸觀察東海岸一盞台燈旁的一隻蚊子,而三體艦隊隻有蚊子腿上的細菌那麽大。我把事情說得夠清楚了吧?”

  “夠清楚了。”

  “但公眾就願意那麽想,我們有什麽辦法?我在這個位置已經時間不短了,還沒看到有哪一項重大的太空計劃沒被他們想歪的。”

  “我早說過,在太空計劃方面,軍方已經失去了基本的信譽。”

  “但他們願意相信你,他們不是稱你為第二個卡爾·薩根嗎?你那幾本宇宙學科普書可賺了不少錢,請出來幫幫忙吧,這是軍方的意思,我正式轉達了。”

  “我們是不是私下裡談談條件?”

  “沒什麽條件!你是在盡一個美國公民,不,地球公民的責任。”

  “把分配給我的觀測時間再多一些,要求不高,比例提到五分之一怎麽樣?”

  “現在的八分之一比例已經不錯了,誰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保證這個比例。”斐茲羅揮手指指發射架方向的遠方,火箭留下的煙霧正在散開,在夜空中塗出髒兮兮的一片,被地面發射架上的燈光一照,像牛仔褲上的奶漬,那股子難聞的味道更重了。火箭首級使用液氫和液氧燃料,應該不會有味道,可能是焰流把發射架下導流槽附近的什麽東西燒了,斐茲羅接著說,“我告訴你,這一切肯定會越來越糟的。”

  羅輯感到主席台上傾斜的懸崖向他壓下來,一時僵在那裡,會場裡鴉雀無聲,直到他後面低低地響起一個聲音:“羅輯博士,請。”他才木然地站起來,邁著機械的步子向主席台走去。在這段短短的路上,羅輯仿佛回到了童年,充滿了一個孩子的無助感,渴望能拉著誰的手向前走,但沒有人向他伸出手來。他走上主席台,站在希恩斯的旁邊,轉身面向會場,面對著幾百雙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投來這目光的那些人代表著地球上二百多個國家的六十億人。

  以後的會議都有些什麽內容,羅輯全然不知,他隻知道自己站了一會兒後就被人領著走下了主席台,同另外三位面壁者一起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他在迷茫中錯過了宣布面壁計劃啟動的歷史性時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會議似乎結束了,人們開始起身散去,坐在羅輯左邊的三位面壁者也離開了,一個人,好像是坎特,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然後也離去了。會場空了,隻有秘書長仍站在主席台上,她那嬌小的身影在將傾的懸崖下與他遙遙相對。

  “羅輯博士,我想您有問題要問。”薩伊那輕柔的女聲在空曠的會場裡回蕩,像來自天空般空靈。

  “是不是弄錯了?”羅輯說,聲音同樣空靈,感覺不是他自己發出的。

  薩伊在主席台上遠遠地笑笑,意思很明白:您認為這可能嗎?

  “為什麽是我?”羅輯又問。

  “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薩伊回答。

  “我隻是個普通人。”

  “在這場危機面前,我們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責任。”

  “沒有人預先征求過我的意見,我對這事一無所知。”

  薩伊又笑了笑,“您的名字叫LOGIC?”

  “是的。”

  “那您就應該能想到,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征求意見的。”

  “我拒絕。”羅輯斷然地說,並沒有細想薩伊上面那句話。

  “可以。”

  這回答來得如此快,幾乎與羅輯的話無縫連接,一時間反倒令他不知所措起來。他發呆了幾秒鍾後說:“我放棄面壁者的身份,放棄被授予的所有權力,也不承擔你們強加給我的任何責任。”

  “可以。”

  簡潔的回答仍然緊接著羅輯的話,像蜻蜓點水般輕盈迅捷,令羅輯剛剛能夠思考的大腦又陷入一片空白。

  “那我可以走了嗎?”羅輯隻能問出這幾個字。

  “可以,羅輯博士,您可以做任何事情。”

  羅輯轉身走去,穿過一排排的空椅子。剛才異常輕松地推掉面壁者的身份和責任,並沒有令他感到絲毫的解脫和安慰,現在充斥著他的意識的,隻有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這一切,像一出沒有任何邏輯的後現代戲劇。

  走到會場出口時,羅輯回頭看看,薩伊仍站在主席台上看著他,她的身影在那面大懸崖下顯得很小很無助,看到他回頭,她對他點頭微笑。

  羅輯轉身繼續走去,在那個掛在會場出口處的能顯示地球自轉的傅立葉單擺旁,他遇到了史強和坎特,還有一群身著黑西裝的安全保衛人員。他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但那目光中更多的是羅輯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敬畏和崇敬,即使之前對他保持著較為自然姿態的史強和坎特,此時也毫不掩飾地顯露出這種表情。羅輯一言不發,從他們中間徑直穿過。他走過空曠的前廳,這裡和來時一樣,隻有黑衣警衛們,同樣的,他每走過他們中的一個,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當羅輯來到會議中心的大門口時,史強和坎特攔住了他。

  “外面可能有危險,需要安全保衛嗎?”史強問。

  “不需要,走開。”羅輯兩眼看著前方回答。

  “好的,我們隻能照你說的做。”史強說著,和坎特讓開了路,羅輯出了門。

  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天仍黑著,但燈光很亮,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晰。特別聯大的代表們都已乘車離去,這時廣場上稀疏的人們大多是遊客和普通市民,這次歷史性會議的新聞還沒有發布,所以他們都不認識羅輯,他的出現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面壁者羅輯就這樣夢遊般地走在荒誕的現實中,恍惚中喪失了一切理智的思維能力,不知自己從哪裡來,更不知要到哪裡去。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草坪上,來到一尊雕塑前,無意中掃了一眼,他看到那是一個男人正在用鐵錘砸一柄劍,這是前蘇聯政府送給聯合國的禮物,名叫“鑄劍為犁”。但在羅輯現在的印象中,鐵錘、強壯的男人和他下面被壓彎的劍,形成了一個極其有力的構圖,使得這個作品充滿著暴力的暗示。

  果然,羅輯的胸口像被那個男人猛砸了一錘,巨大的衝擊力使他仰面倒地,甚至在身體接觸草地之前,他已經失去了知覺。但休克的時間並不長,他的意識很快在劇痛和眩暈中部分恢複了,他的眼前全是刺眼的手電光,隻得把眼睛閉上。後來光圈從他的眼前移開了,他模糊地看到了上方的一圈人臉,在眩暈和劇痛產生的黑霧中,他認出了其中一個是史強的臉,同時也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需要安全保護嗎?我們隻能照你說的做!”

  羅輯無力地點點頭。然後一切都是閃電般迅速,他感到自己被抬起,好像是放到了擔架上,然後擔架被抬起來。他的周圍一直緊緊地圍著一圈人,他感到自己是處於一個由人的身體構成四壁的窄坑中,由於“坑”口上方能看到的隻有黑色的夜空,他隻能從圍著他的人們腿部的動作上判斷自己是在被抬著走。很快,“坑”消失了,上方的夜空也消失了,代之以亮著燈的救護車頂板。羅輯感到自己的嘴裡有血腥味,他一陣惡心翻身吐了出來,旁邊的人很專業地用一個塑料袋接住他的嘔吐物,吐出來的除了血,還有在飛機上吃進去的東西。吐過之後,有人把氧氣面罩扣在他的臉上,呼吸順暢後他感覺舒服了一些,但胸部的疼痛依舊,他感覺胸前的衣服被撕開了,驚恐地想象著那裡的傷口湧出的鮮血,但好像不是那麽回事,他們沒有進行包扎之類的處理,隻是把毯子蓋到他身上。時間不長,車停了,羅輯被從車裡抬出來,向上看到夜空和醫院走廊的頂部依次移去,然後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CT掃描儀那道發著紅光的長縫從他的上方緩緩移過,這期間醫生和護士的臉不時在上方出現,他們在檢查和處理他的胸部時弄得他很疼。最後,當他的上方是病房的天花板時,一切終於安定下來。

  “有一根肋骨斷了,有輕微的內出血,但不嚴重,總之你傷得不重,但因為內出血,你現在需要休息。”一位戴眼鏡的醫生低頭看著他說。

  這次,羅輯沒有拒絕安眠藥,在護士的幫助下吃過藥後,他很快睡著了。夢中,聯合國會場主席台上面那前傾的懸崖一次次向他倒下來,“鑄劍為犁”的那個男人掄著鐵錘一次次向他砸來,這兩個場景交替出現。後來,他來到心靈最深處的那片寧靜的雪原上,走進了那間古樸精致的小木屋,他創造的夏娃從壁爐前站起身,那雙美麗的眼睛含淚看著他……羅輯在這時醒來了一次,感覺自己的眼淚也在流著,把枕頭浸濕了一小片,病房裡的光線已為他調得很暗,她沒有在他醒著的時候出現,於是他又睡著了,想回到那間小木屋,但以後的睡眠無夢了。

  再次醒來時,羅輯知道自己已經睡了很長時間,感到精力恢複了一些,雖然胸部的疼痛時隱時現,但他在感覺上已經確信自己確實傷得不重。他努力想坐起來,那個金發碧眼的護士並沒有阻止他,而是把枕頭墊高幫他半躺著靠在上面。過了一會兒,史強走進了病房,在他的床前坐下。

  “感覺怎麽樣?穿防彈衣中槍我有過三次,應該沒有太大的事。”史強說。

  “大史,你救了我的命。”羅輯無力地說。

  史強擺了下手,“出了這事,應該算是我們的失職吧,當時,我們沒有采取最有效的保衛措施,我們隻能聽你的,現在沒事了。”

  “他們三個呢?”羅輯問。

  大史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誰,“都很好,他們沒有你這麽輕率,一個人走到外面。”

  “是ETO要殺我們嗎?”

  “應該是吧,凶手已經被捕了,幸虧我們在你後面布置了蛇眼。”

  “什麽?”

  “一種很精密的雷達系統,能根據子彈的彈道迅速確定射手的位置。那個凶手的身份已經確定,是ETO軍事組織的遊擊戰專家。我們沒想到他居然敢在那樣的中心地帶下手,所以他這次行動幾乎是自殺性質的。”

  “我想見他。”

  “誰,凶手?”

  羅輯點點頭。

  “好的,不過這不在我的權限內,我隻負責安全保衛,我去請示一下。”史強說完,起身出去了,他現在顯得謹慎而認真,與以前那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很不同,一時讓羅輯有些不適應。

  史強很快回來了,對羅輯說:“可以了,就在這兒見呢,還是換個地方?醫生說你起來走路沒問題的。”

  羅輯本想說換個地方,並起身下床,但轉念一想,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更合自己的意,就又在床上躺了下來,“就在這兒吧。”

  “他們正在過來,還要等一會兒,你先吃點兒東西吧,離飛機上吃飯已經過去一整天了。我先去安排一下。”史強說完,起身又出去了。

  羅輯剛吃完飯,凶手就被帶了進來,他是一個年輕人,有著一副英俊的歐洲面孔,但最大的特征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是長在他臉上似的,從不消退。他沒有戴手銬什麽的,但一進來就被兩個看上去很專業的押送者按著坐在椅子上,同時病房門口也站了兩個人,羅輯看到他們佩著的胸卡上有三個字母的部門簡寫,但既不是FBI也不是CIA。

  羅輯盡可能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但凶手立刻揭穿了他:“博士,好像沒有這麽嚴重吧。”凶手說這話的時候笑了笑,這是另一種笑,疊加在他那永遠存在的微笑上,像浮在水上的油漬,轉瞬即逝,“我很抱歉。”

  “抱歉殺我?”羅輯從枕頭上轉頭看著凶手說。

  “抱歉沒殺了您,本來我認為在這樣的會議上您是不會穿防彈衣的,沒想到您是個為了保命不拘小節的人,否則,我就會用穿甲彈,或乾脆朝您的頭部射擊,那樣的話,我完成了使命,您也從這個變態的、非正常人所能承擔的使命中解脫了。”

  “我已經解脫了,我向聯合國秘書長拒絕了面壁者使命,放棄了所有的權力和責任,她也代表聯合國答應了。當然,這些你在殺我的時候一定還不知道,ETO白白浪費了一個優秀殺手。”

  凶手臉上的微笑變得鮮明了,就像調高了一個顯示屏的亮度,“您真幽默。”

  “什麽意思?我說的都是絕對真實的,不信……”

  “我信,不過,您真的很幽默。”凶手說,仍保持著那鮮明的微笑,這微笑羅輯現在隻是無意中淺淺地記下了,但很快它將像灼熱的鐵水一般在他的意識中烙下印記,讓他疼痛一生。

  羅輯搖搖頭,長出一口氣仰面躺著,不再說話。

  凶手說:“博士,我們的時間好像不多,我想您叫我來不僅僅是要開這種幼稚的玩笑吧。”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是這樣,對於一個面壁者而言,您的智力是不合格的,羅輯博士,您太不LOGIC了,看來我的生命真的是浪費了。”凶手說完抬頭看看站在他身後充滿戒備的兩個人,“先生們,我想我們可以走了。”

  那兩人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羅輯,羅輯衝他們擺擺手,凶手便被帶了出去。

  羅輯從床上坐起來,回味著凶手的話,有一種詭異的感覺,肯定有什麽地方不對,但他又不知道是哪裡不對。他下了床,走了兩步,除了胸部隱隱作痛外沒什麽大礙。他走到病房的門前,打開門向外看了看,門口坐著的兩個人立刻站了起來,他們都是拿著衝鋒槍的警衛,其中一人又對著肩上的步話機說了句什麽。羅輯看到明淨的走廊裡空蕩蕩的,但在盡頭也有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他關上門,回到窗前拉開窗簾,從這裡高高地看下去,發現醫院的門前也布滿了全副武裝的警衛,還停著兩輛綠色的軍車,除了偶爾有一兩個穿白衣的醫院人員匆匆走過外,沒看到其他的人。仔細看看,還發現對面的樓頂上也有兩個人正在用望遠鏡觀察著四周,旁邊架著狙擊步槍,憑直覺,他肯定自己所在的樓頂上也布置著這樣的警衛狙擊手。這些警衛不是警方的人,看裝束都是軍人。羅輯叫來了史強。

  “這醫院還處在嚴密警戒中,是嗎?”羅輯問。

  “是的。”

  “如果我讓你們把這些警戒撤了,會怎麽樣?”

  “我們會照辦,但我建議你不要這樣做,現在很危險的。”

  “你是什麽部門的?負責什麽?”

  “我屬於國家地球防務安全部,負責你的安全。”

  “可我現在不是面壁者了,隻是一個普通公民,就算是有生命危險,也應是警方的普通事務,怎麽能享受地球防務安全部門如此級別的保衛?而且我讓撤就撤,我讓來就來,誰給我這種權力?”

  史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個橡膠面具似的,“給我們的命令就是這樣。”

  “那個……坎特呢?”

  “在外面。”

  “叫他來!”

  大史出去後,坎特很快進來了,他又恢複了聯合國官員那副彬彬有禮的表情。

  “羅輯博士,我本想等您的身體恢複後再來看您。”

  “你現在在這裡乾什麽?”

  “我負責您與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日常聯絡。”

  “可我已經不是面壁者了!”羅輯大聲說,然後問,“面壁計劃的新聞發布了嗎?”

  “向全世界發布了。”

  “那我拒絕做面壁者的事呢?”

  “當然也在新聞裡。”

  “是怎麽說的?”

  “很簡單:在本屆特別聯大結束後,羅輯聲明拒絕了面壁者的身份和使命。”

  “那你還在這裡乾什麽?”

  “我負責您的日常聯絡。”

  羅輯茫然地看著坎特,後者也像是戴著和大史一樣的橡皮面具,什麽都看不出來。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可以隨時叫我的。”坎特說,然後轉身走去,剛走到門口,羅輯就叫住了他。

  “我要見聯合國秘書長。”

  “面壁計劃的具體指揮和執行機構是行星防禦理事會,最高領導人是PDC輪值主席,聯合國秘書長對PDC沒有直接的領導關系。”

  羅輯想了想說:“我還是見秘書長吧,我應該有這個權利。”

  “好的,請等一下。”坎特轉身走出病房,很快回來了,他說,“秘書長在辦公室等您,我們這就動身嗎?”

  聯合國秘書長的辦公室在秘書處大樓的三十四層,羅輯一路上仍處於嚴密的保護下,簡直像被裝在一個活動的保險箱中。辦公室比他想象的要小,也很簡樸,辦公桌後面豎立著的聯合國旗幟佔了很大空間,薩伊從辦公桌後走出來迎接羅輯。

  “羅輯博士,我本來昨天就打算到醫院去看您的,可您看……”她指了指堆滿文件的辦公桌,那裡唯一能顯示女主人個人特點的東西僅是一隻精致的竹製筆筒。

  “薩伊女士,我是來重申我會議結束後對您的聲明的。”羅輯說。

  薩伊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要回國,如果現在我面臨危險的話,請代我向紐約警察局報案,由他們負責我的安全,我隻是一個普通公民,不需要PDC來保護我。”

  薩伊又點點頭,“這當然可以做到,不過我還是建議您接受現在的保護,因為比起紐約警方來,這種保護更專業更可靠一些。”

  “請您誠實地回答我:我現在還是面壁者嗎?”

  薩伊回到辦公桌後面,站在聯合國旗幟下,對羅輯露出微笑:“您認為呢?”同時,她對著沙發做著手勢請羅輯坐下。

  羅輯發現,薩伊臉上的微笑很熟悉,這種微笑他在那個年輕的凶手臉上也見過,以後,他也將會在每一個面對他的人的臉上和目光中看到。這微笑後來被稱為“對面壁者的笑”,它將與蒙娜麗莎的微笑和柴郡貓的露齒笑一樣著名。薩伊的微笑終於讓羅輯冷靜下來,這是自她在特別聯大主席台上對全世界宣布他成為面壁者以來,他第一次真正的冷靜。他在沙發上緩緩地坐下,剛剛坐穩,就明白了一切。

  天啊!

  僅一瞬間,羅輯就悟出了面壁者這個身份的實質。正如薩伊曾說過的,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征求意見的;而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一旦被賦予,也不可能拒絕或放棄。這種不可能並非來自於誰的強製,而是一個由面壁計劃的本質所決定的冷酷邏輯,因為當一個人成為面壁者後,一層無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與普通人之間建立起來,他的一切行為就具有了面壁計劃的意義,正像那對面壁者的微笑所表達的含義:
  我們怎麽知道您是不是已經在工作了?

  羅輯現在終於明白,面壁者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詭異的使命,它的邏輯冷酷而變態,但卻像鎖住普羅米修斯的鐵環般堅固無比,這是一個不可撤銷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掙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對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賦予了面壁計劃的意義:

  我們怎麽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一股從未有過的衝天怒火湧上羅輯的心頭,他想聲嘶力竭地大叫,想問候薩伊和聯合國的母親,再問候特別聯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母親,問候全人類的母親,最後問候三體人那並不存在的母親。他想跳起來砸東西,先扔了薩伊辦公桌上的文件、地球儀和竹節筆筒,再把那面藍旗撕個粉碎……但羅輯終於還是明白了這是什麽地方,他面對的是誰,最終控製了自己,站起來後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發上。

  “為什麽選擇我?比起他們三個,我沒有任何資格。我沒有才華,沒有經驗,沒見過戰爭,更沒有領導過國家;我也不是有成就的科學家,隻是一個憑著幾篇東拚西湊的破論文混飯吃的大學教授;我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自己都不想要孩子,哪他媽在乎過人類文明的延續……為什麽選中我?”羅輯在說話開始用兩手捂著頭,說到最後已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薩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羅輯博士,說句實話,我們對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因為如此,在所有面壁者中,您所能調動的資源是最少的。選擇您確實是歷史上最大的冒險。”

  “但選擇我總是有原因的!”

  “是的,隻是間接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誰都不知道,我說過,您要自己去找出來。”

  “那間接的原因是什麽?!”

  “對不起,我沒有授權告訴您,但我相信,適當的時候您會知道的。”

  羅輯感到,他們之間能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於是轉身向外走去。走到辦公室門口才想起來沒有告辭,他停住腳步轉回身來,像在會場那次一樣,薩伊對他點頭微笑,不同的是他這次理解了這微笑的含義。

  薩伊說:“很高興我們能再次見面,但以後,您的工作是在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框架內進行,直接對PDC輪值主席負責。”

  “您對我沒有信心,是嗎?”羅輯問。

  “我說過,選擇您是一次重大的冒險。”

  “那您是對的。”

  “冒險是對的嗎?”

  “不,對我沒有信心是對的。”

  羅輯仍然沒有告辭,徑直走出辦公室。他又回到了剛被宣布成為面壁者時的狀態,漫無目的地走著。他走到走廊盡頭,進入電梯,下到一樓大廳,然後走出秘書處大樓,再次來到聯合國廣場上。一路上,一直有幾名安全保衛人員簇擁在他周圍,他幾次不耐煩地推開他們,但他就像一塊磁鐵,走到哪裡都把他們吸在周圍。這次是白天,廣場上陽光明媚,史強和坎特走了過來,讓他盡快回到室內或車裡。

  “我這一輩子都見不得陽光了,是嗎?”羅輯對史強說。

  “不是,他們清理了周邊,這裡現在比較安全了,但遊人很多,他們都認識你,大群人圍過來就不好辦了,你也不希望那樣吧。”

  羅輯向四周看了看,至少現在還沒人注意到他們這一小群人。他起步朝與秘書處大樓相連的會議中心走去,很快進去了,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這裡。他的目標明確,知道自己要去什麽地方,經過那個懸空陽台後,他看到了那塊色彩斑斕的彩色玻璃板,從玻璃板前向右,他進入了默思室,閉上門,把跟來的史強、坎特和警衛們都擋在外面。

  羅輯再次看到了那塊呈規則長方體的鐵礦石,第一個想法是一頭撞上去一了百了,但他接下來做的是躺在石頭那平整光滑的表面上,石頭很涼,吸走了他心中的一部分狂躁,他的身體感覺著礦石的堅硬,十分奇怪地,他竟在這種時候想起了中學物理老師出過的一道思考題:如何用大理石做一張床,使人躺上去感覺像席夢思一樣柔軟?答案是把大理石表面挖出一個與人的身體背部形狀一模一樣的坑,躺到坑裡,壓強均勻分布,感覺就十分柔軟了。羅輯閉上雙眼,想象著自己的體溫融化了身下的鐵礦石,形成了一個那樣的坑……就用這種方式,他使自己漸漸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睜開雙眼,望著樸素的天花板。

  默思室是第二任聯合國秘書長,瑞典人達格·哈馬舍爾德提議設立的,他認為在決定歷史的聯合國大會堂外,應該有一處讓人沉思的地方。羅輯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國家元首或聯合國代表在這裡沉思過,但1961年死於空難的哈馬舍爾德絕不會想到默思室裡會有他這樣一位面壁者在發呆。

  羅輯再一次思考自己所陷入的邏輯陷阱,也再一次確定自己絕對無法從這個陷阱中自拔。

  於是,他把注意力轉向自己因此擁有的權力,雖然如薩伊所說,他是四個面壁者中權力最小的一個,但他能夠使用的資源肯定依然是相當驚人的,關鍵是,他在使用這些資源時無須對任何人做出解釋,事實上,他職責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使自己的行為令人無法理解,而且,更進一步,還要努力使人產生盡可能多的誤解。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古代的專製帝王也許可以為所欲為,但最終還是要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的。

  既然現在我剩下的隻有這奇特的權力了,那何不用之?
  羅輯對自己說完這句話便坐了起來,隻想了很短的時間,便決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從這堅硬的石床上下來,打開門,要求見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

  本屆PDC的輪值主席是一名叫伽爾寧的俄羅斯人,一個身材魁梧的白胡子老頭。PDC主席的辦公室比秘書長的低了一層,當羅輯進去時,他正在打發剛來的幾個人,這些人中有一半是穿軍裝的。

  “啊,您好,羅輯博士,聽說您有些小麻煩,我就沒有急著與您聯系。”

  “另外三個面壁者在做什麽?”

  “他們都在忙著組建自己的參謀部,我勸您也盡快著手這個工作,在開始階段,我會派一批顧問協助您。”

  “我不需要什麽參謀部。”

  “啊,如果您覺得這樣更好的話……如果您需要,隨時可以組建。”

  “我能用一下紙和筆嗎?”

  “當然。”

  羅輯看著面前的白紙問:“主席先生,您有過夢想嗎?”

  “哪一方面的?”

  “比如,您是否幻想過自己住在某個很美的地方?”

  伽爾寧苦笑著搖搖頭,“我昨天剛從倫敦飛來,飛機上一直在辦公,到這裡後剛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又急著來上班。今天的PDC例會結束後,我就要連夜飛到東京去……我這輩子就是奔波的命,每年在家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這種夢想對我有什麽意義?”

  “可我有自己的夢想之地,有好多個,我選了最美的一個。”羅輯拿起鉛筆,在紙上畫了起來,“這兒沒有顏色,您需要想象:看,這是幾座雪山,很險峻的那種,像天神之劍,像地球的長牙,在藍天的背景上,銀亮銀亮的,十分耀眼……”

  “嗯嗯……”伽爾寧很認真地看著,“這是個很冷的地方。”

  “錯了!雪山下面的地區不能冷,是亞熱帶氣候,這是關鍵!在雪山的前方,有一片廣闊的湖泊,水是比天空更深的那種藍,像您愛人的眼睛……”

  “我愛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那湖水就藍得發黑,這更好。湖的周圍,要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注意,森林和草原都要有,不能隻有一樣。這就是這個地方了:雪山、湖、森林和草原,這一切都要處於純淨的原生態,當您看到這個地方時,會幻想地球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人類。在這兒,湖邊的草地上,建造一個莊園,不需要很大,但現代化的生活設施應該齊全,房子的樣式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現代的,但要和周圍的自然環境協調。還要有必要的配套設施,比如噴泉、遊泳池什麽的,總之,要保證這裡的主人過上舒適的貴族生活。”

  “誰會是這裡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裡去乾什麽?”

  “安度余生。”

  羅輯等著伽爾寧出言不遜,但後者嚴肅地點點頭,“委員會審核後,我們就立刻去辦。”

  “您和您的委員會不對我的動機提出質疑嗎?”

  伽爾寧聳聳肩,“委員會對面壁者可能的質疑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使用的資源數量超過了設定的范圍,或對人類生命造成傷害。除此之外,任何質疑都是違反面壁計劃基本精神的。其實,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很讓我失望,看他們這兩天那副運籌帷幄的樣子,那些宏偉的戰略計劃,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們在做什麽。但你和他們不同,你的行為讓人迷惑,這才像面壁者。”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說的那種地方?”

  伽爾寧又像剛才那樣眨著一隻眼笑笑,同時做了一個“OK”的手勢,“地球很大,應該有這種地方的,而且,說真的,我就見過。”

  “那真是太好了,請您相信,保證我在那裡舒適的貴族生活,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

  伽爾寧嚴肅地點點頭。

  “哦,還有,如果找到了合適地方,永遠不要告訴我它在哪裡。”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麽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伽爾寧又點點頭,這次顯得很高興,“羅輯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還有一個最令人滿意的地方:這項行動是四個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

  “如果是這樣,那我的投入永遠不會多。”

  “那您將是我所有繼任者的恩人,錢的事真是讓人頭疼……往後具體的執行部門可能要向您谘詢一些細節問題,我想主要是關於房子的。”

  “對了,關於房子,我真的忘了一個細節,非常重要的。”

  “您說吧。”

  羅輯也學著伽爾寧眨著一隻眼笑笑,“要有壁爐。”

  父親的葬禮後,章北海又同吳嶽來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塢,“唐”號工程這時已完全停工,船殼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陽光下,巨大的艦體已沒有一點兒生氣,給他們的感覺除了滄桑,還是滄桑。

  “它也死了。”章北海說。

  “你父親是海軍高層中最睿智的將領,要是他還在,我也許不會陷得這麽深。”吳嶽說。

  章北海說:“你的失敗主義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認為有誰能真正讓你振作起來。吳嶽,我這次不是來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你不恨我。”

  “我要感謝你,北海,你讓我解脫了。”

  “你可以回海軍去,那裡的工作應該很適合你。”

  吳嶽緩緩地搖搖頭,“我已經提交了退役申請。回去乾什麽?現有的驅逐艦和護衛艦建造工程都下馬了,艦艇上已經沒有我的位置,去艦隊司令部坐辦公室嗎?算了吧。再說,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軍人,隻願意投身於有勝利希望的戰爭的軍人,不是合格的軍人。”

  “不論是失敗或勝利,我們都看不到。”

  “但你有勝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羨慕你,羨慕到嫉妒,這個時候有這種信念,對軍人來說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將軍的兒子。”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沒有,我感覺自己的一生已經結束了,”吳嶽指指遠處的“唐”號,“像它一樣,還沒起航就結束了。”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船塢方向傳來,“唐”號緩緩地移動起來,為了騰空船塢,它隻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輪拖往另一處船塢拆毀。當“唐”號那尖利的艦首衝開海水時,章北海和吳嶽感覺它那龐大的艦體又有了一絲生氣。它很快進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隻都上下搖晃起來,仿佛在向它致意。“唐”號在海水中漂浮著,緩緩前行,靜靜地享受著海的擁抱,在短暫而殘缺的生涯中,這艘巨艦至少與海接觸了一次。

  虛擬的三體世界處於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裡,甚至連地平線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為一體。

  “管理員,調出一個恆紀元來,沒看到要開會了嗎?”有聲音喊道。

  管理員的聲音仿佛來自整個天空:“這我做不到。紀元是按核心模型隨機運行的,沒有外部設定界面。”

  黑暗中的另一個聲音說:“你加快時間進度,找到一段穩定的白晝就行了,用不了太長時間的。”

  世界快速閃爍起來,太陽不時在空中穿梭而過,很快,時間進度恢複正常,一輪穩定的太陽照耀著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管理員說。

  陽光照著荒漠上的一群人,他們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頓、馮·諾伊曼、亞裡士多德、墨子、孔子、愛因斯坦等等,他們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後者站在一塊岩石上,把一支長劍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個人,”秦始皇說,“這是核心領導層的七人在說話。”

  “你不應該在這裡談論新的領導層,那是還沒有最後確定的事情。”有人說,其他人也騷動起來。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舉了一下長劍說,“領導權的爭議先放一放,我們該做些更緊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計劃已經啟動,人類企圖用個人的全封閉戰略思維對抗智子的監視,而思維透明的主絕無可能破解這個迷宮。人類憑借這一計劃重新取得了主動,四個面壁者都對主構成了威脅。按照上次網外會議的決議,我們應該立刻啟動破壁計劃。”

  聽到最後那個詞,眾人安靜下來,沒有人再提出異議。

  秦始皇接著說:“對於每一個面壁者,我們將指定一個破壁人。與面壁者一樣,破壁人將有權調用組織內的一切資源,但你們最大的資源是智子,它們將面壁人的一舉一動完全暴露在你們面前,唯一成為秘密的就是他們的思想。破壁人的任務,就是在智子的協助下,通過分析每一個面壁者公開和秘密的行為,盡快破解他們真實的戰略意圖。下面,領導層將指定破壁人。”

  秦始皇把長劍伸出,以冊封騎士的方式搭在馮·諾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號,弗雷德裡克·泰勒的破壁人。”

  馮·諾伊曼單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禮,“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長劍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號,曼努爾·雷迪亞茲的破壁人。”

  墨子沒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點點頭,“我將是第一個破壁的。”

  長劍又搭在亞裡士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號,比爾·希恩斯的破壁人。”

  亞裡士多德也沒跪下,抖抖長袍,若有所思地說:“是,他的破壁人也隻能是我了。”

  秦始皇把長劍扛回肩上,環視眾人說:“好了,破壁人已經產生,與面壁者一樣,你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與你們同在!你們將借助冬眠,與面壁者一起開始漫長的末日之旅。”

  “我認為冬眠是不需要的,”亞裡士多德說,“在我們正常過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

  墨子讚同地點點頭,“破壁之時,我將親自面見自己的面壁者,我將好好欣賞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絕望中崩潰,為了這個,值得搭上我的余生。”

  其他兩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後的破壁時刻將親自去見自己的面壁者,馮·諾伊曼說:“我們將揭露人類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後一線秘密,這是我們能為主做的最後一件事,之後,我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羅輯的破壁人呢?”有人問。

  這話似乎觸動了秦始皇心中的什麽東西,他把長劍拄在地上沉思著。這時,空中的太陽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長,最後一直伸向天邊。在太陽落下一半後,突然改變運行方向,沿著地平線幾次起落,像不時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鯨背,使得由空曠荒漠和這一小群人構成的簡單世界在光明與黑暗中時隱時現。

  “羅輯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對主的威脅所在。”秦始皇說。

  “我們知道他對主的威脅是什麽嗎?”有人問。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會了主隱瞞這個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們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羅輯是不是最大的威脅?”有人小心翼翼地問。

  “這我們也不知道,隻有一點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著在藍黑間變幻的天幕說,“在四個面壁者中,隻有他,直接與主對決。”

  太空軍政治部工作會議。

  宣布開會後,常偉思長時間地沉默著,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的目光穿過會議桌旁兩排政治部軍官,看著無限遠方,手中的鉛筆輕輕地頓著桌面,那嗒嗒的輕響仿佛是他思維的腳步。終於,他把自己從深思中拉了回來。

  “同志們,昨天軍委的命令已經公布,由我兼任軍中政治部主任。一個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現在我們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種複雜的感覺。我突然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太空軍中最艱難的一批人,而我,現在是你們中的一員了。以前,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向大家表示歉意。”說到這裡,常偉思推開了面前的文件,“會議的這一部分不作記錄,同志們,我們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現在,我們都做一次三體人,讓大家看到自己的思想,這對我們以後的工作很重要。”

  常偉思的目光在每一位軍官的臉上都停留了一兩秒鍾,他們沉默著,沒有人說話。常偉思站起來,繞過會議桌,在一排正襟危坐的軍官後面踱著步。

  “我們的職責,就是使部隊對未來的戰爭建立必勝的信念,那麽,我們自己有這種信念嗎?有的請舉手,記住,我們是在談心。”

  沒有人舉手,幾乎所有與會者的眼睛都看著桌面。但常偉思注意到,有一個人的目光堅定地平視著前方,他是章北海。

  常偉思接著說:“那麽,認為有勝利的可能性呢?注意,我說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零點幾的偶然,而是真正有意義的可能性。”

  章北海舉起一隻手,也隻有他一人舉手。

  “首先謝謝同志們的坦誠。”常偉思說,接著轉向章北海,“很好,章北海同志,談談你是如何建立這種信心的。”

  章北海站起來,常偉思示意他坐下,“這不是正式會議,我們隻是談談心。”

  章北海仍然立正站著,“首長,您的問題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畢竟,信念的建立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我在這裡首先想指出的是目前部隊中的錯誤思潮。大家知道,在三體危機之前,我們一直主張用科學和理性的眼光審視未來戰爭,這種思維方式以其強大的慣性延續到現在,特別是目前的太空軍,有大批學者和科學家加入,更加劇了這種思潮。如果用這種思維方式去思考四個世紀後的星際戰爭,我們永遠無法建立起勝利的信念。”

  “章北海同志的話很奇怪,”一名上校說,“堅定的信念難道不是建立在科學和理性之上的嗎?不以客觀事實為基礎建立的信念是不可能牢固的。”

  “那我們首先要重新審視科學和理性,要明白,這隻是我們的科學和理性,三體文明的發展高度告訴我們,我們的科學隻是海邊拾貝的孩子,真理的大海可能還沒有見到。所以,我們在自己的科學和理性指導下看到的事實未必是真正的客觀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該學會有選擇地忽略它,我們應該看到事物在發展變化中,不能用技術決定論和機械唯物論把未來一步看死。”

  “很好。”常偉思點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勝利的信念是必須建立的,這種信念,是軍隊責任和尊嚴的基礎!我軍曾經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面對強敵,以對祖國和人民的責任感建立了對勝利堅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對全人類和地球文明的責任感也能支撐起這樣的信念。”

  “但具體到部隊的思想工作,我們又如何去做呢?”一名軍官說,“太空軍的成分很複雜,這也決定了部隊思想的複雜,以後我們的工作會很難的。”

  “我認為,目前至少應該從部隊的精神狀態做起。”章北海說,“從大處說,上星期我到剛歸屬本軍種的空軍和海軍航空兵部隊調研,發現這些部隊的日常訓練已經十分松懈了;從小處說,部隊的軍容軍紀也出現越來越多的問題,昨天是統一換夏裝的日子,可在總部機關居然有很多人還穿著冬季軍裝。這種精神狀態必須盡快改變。看看現在,太空軍正在變成一個科學院。當然,不可否認它目前正在承擔一個軍事科學院的使命,但我們應該首先意識到自己是軍隊,而且是處於戰爭狀態的軍隊!”

  談話又進行了一些時間,常偉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謝謝大家,希望以後我們能夠一直這樣坦誠交流,下面,我們進入正式的會議內容。”常偉思說著,一抬頭,又遇上了章北海的目光,沉穩中透著堅毅,令他感到一絲寬慰。

  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樣的父親,不可能沒有信念。但事情肯定沒有你說的那麽簡單,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這種信念中還包含著什麽更多的內容,就像你父親,我敬佩他,但得承認,到最後也沒有看透他。

  常偉思翻開了面前的文件,“目前,太空戰爭理論的研究全面展開,但很快遇到了問題:星際戰爭研究無疑是要以技術發展水平為基準的,但現在,各項基礎研究都剛剛開始,技術突破還遙遙無期,這使得我們的研究失去了依托。為了適應這種情況,總部修改了研究規劃,把原來單一的太空戰爭理論研究分成獨立的三部分,以適應未來人類世界可能達到的各種技術層次,它們分別是:低技術戰略、中技術戰略和高技術戰略。”

  “目前,對三個技術層次的界定工作正在進行,將在各主要學科內確定大量的指標參數,但其核心的參數是萬噸級宇宙飛船的速度和航行范圍。”

  “低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50倍左右,即800公裡/秒左右,飛船不具備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限製在太陽系內部,即海王星軌道以內,距太陽30個天文單位的空間范圍裡。”

  “中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300倍左右,即4800公裡/秒,飛船具有部分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擴展至柯伊伯帶[24]以外,距太陽1000個天文單位以內的空間。”

  “高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1000倍左右,即16000公裡/秒,也就是光速的百分之五;飛船具有完全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航行范圍將擴展至奧爾特星雲[25],初步具備恆星際航行能力。”

  “失敗主義是對太空武裝力量的最大威脅,所以太空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肩負著極其重大的使命,軍種政治部要全面參與太空軍事理論的研究,在基礎理論領域清除失敗主義的汙染,保證正確的研究方向。”

  “今天到會的同志,都將成為太空戰爭理論課題組的成員。三個理論分支的研究雖然有重合的部分,但研究機構是相互獨立的,這三個機構名稱暫定為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中技術戰略研究室和高技術戰略研究室,今天這次會議,就是想聽聽各位自己的選擇意向,作為軍種政治部下一步工作崗位安排的參考。下面大家都談談自己的選擇吧。”

  與會的三十二名政治部軍官中,有二十四人選擇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七人選擇中技術戰略研究室,選擇高技術戰略研究室的隻有章北海一人。

  “看來,北海同志是立志成為一名科幻愛好者了。”有人說,引出一些笑聲。

  “我選擇的是勝利的唯一希望,隻有達到這一技術層次,人類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陽系防禦系統。”章北海說。

  “現在連可控核聚變都沒有掌握,把萬噸戰艦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五?讓這些龐然大物比現在人類那些卡車大小的飛船還要快上一千倍?這連科幻都不是,是奇幻吧。”

  “不是還有四個世紀嗎?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可是物理學基礎理論已經不可能再發展了。”

  “現有理論的應用潛力可能連百分之一都還沒有挖掘出來。”章北海說,“我感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科技界的研究戰略,他們在低端技術上耗費大量資源和時間。以宇宙發動機為例,裂變發動機根本就沒有必要搞,可現在,不但投入巨大的開發力量,甚至還在投入同樣的力量去研究新一代的化學發動機!應該直接集中資源研究聚變發動機,而且應該越過工質型的,直接開發無工質聚變發動機[26]。在其他研究領域,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比如全封閉生態圈,是恆星際遠航飛船所必需的技術,而且對物理學基礎理論依賴較少,可現在的研究規模也很有限。”

  常偉思說:“章北海同志至少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目前軍方和科技界都在忙於全面啟動自己的工作,相互之間溝通不夠。好在雙方都意識到了這種狀況,正在組織一個軍方和科技界的聯席會議,同時軍方和科學院已成立專門機構,加強雙方的交流,使太空戰略研究和科技研究形成充分的互動關系。下一步,我們將向各研究領域派出大量軍代表,同時,也將有大批科學家介入太空戰爭理論研究。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能消極等待技術突破,而應該盡快形成自己的戰略思想體系,對各領域的研究產生推動。這裡,還要談談另一層關系:太空軍和面壁者之間的關系。”

  “面壁者?”有人很吃驚地問,“他們要乾涉太空軍的工作嗎?”

  “目前還沒有這個跡象,隻有泰勒提出要到我軍進行考察。但我們也應該清楚,他們在這方面是有一定權力的,如果乾涉真的出現,可能對我們的工作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應該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在這種情況真的出現時,應保持面壁計劃和主流防禦之間的某種平衡。”

  ……

  散會後,常偉思一人坐在空空蕩蕩的會議室中,他點上一支煙,煙霧飄進一束由窗戶透入的陽光中,像是燃燒起來一樣。

  不管怎麽樣,一切總算開始了。他對自己說。

  羅輯第一次體會到了夢想成真的感覺。他本以為伽爾寧的承諾是吹牛,當然能找到一個原生態的很美的地方,但與他的想象中的所在肯定有很大差別。可是當他走下直升機時,感覺就是走進了自己的夢想:遠方的雪山、面前的湖泊、湖邊的草原和森林,連位置都和他給伽爾寧畫出來的一樣。特別是這裡的純淨,是他以前不敢想象的,一切像是剛從童話中搬出來一樣,清新的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甜味,連太陽都似乎小心翼翼,把它光芒中最柔和最美麗的一部分撒向這裡。最不可思議的是,湖邊真的有一座以一幢別墅為中心的小莊園,據同行的坎特說,這幢建築建於十九世紀中葉,但看上去更古老些,歲月留下的滄桑已使它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不要吃驚,人有時候會夢到真實存在的地方。”坎特說。

  “這裡有居民嗎?”羅輯問。

  “方圓五公裡內沒有,再向外有一些小村落。”

  羅輯猜想,這個地方可能在北歐,但他沒有問。

  坎特領著羅輯走進別墅,寬大的歐式風格的客廳裡,羅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壁爐,旁邊整齊地擺放著生火的果木,散發出一股清香。

  “別墅的原主人向你問好,他很榮幸能有一位面壁者住在這裡。”坎特說,接著他告訴羅輯,除了他要求的那些設施外,莊園裡還有更多的東西:一個有十匹馬的馬廄,因為到雪山方向散步,騎馬最好;還有一個網球場和一個高爾夫球場,一個酒窖,湖上有一艘機動遊艇和幾隻小帆船。外表古老的別墅內部很現代化,每個房間都有電腦,寬帶網絡和衛星電視等一應俱全,還有一間數字電影放映室。除此之外,羅輯來時還注意到那個直升機停機坪顯然不是臨時建的。

  “這人很有錢吧。”

  “豈止有錢,他不願透露身份,否則我說出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他已經把這塊土地贈送給聯合國,比洛克菲勒送的那一塊大多了。所以現在要明確,這塊土地和其上的不動產都屬於聯合國,你隻有居住權。但你也得到了不少:主人臨走時說,他自己的物品已經拿走了,這別墅裡剩下的東西都送給你了,別的不說,這幾幅畫大概就很值錢。”

  坎特帶著羅輯察看別墅的各個房間,羅輯看到這裡的原主人有不俗的品位,每個房間的布置都給人一種高雅的寧靜感,書房裡的書相當部分是拉丁文的舊版。房間裡的那些畫,大多是現代派風格的,但與這古典氣息很濃的房間並無不協調之感。羅輯特別注意到這裡一幅風景畫都沒有,這是很成熟的審美情調:這幢房子就坐落在絕美的伊甸園中,風景畫掛在這裡就像往大海中加一桶水那樣多余。

  回到客廳後,羅輯坐到壁爐前那張十分舒適的搖椅上,一伸手從旁邊的小桌上摸到了一樣東西,拿起來一看是一個煙鬥,有著歐式煙鬥很少見的又長又細的鬥柄,是有閑階級使用的室內型。他看著牆上一隻隻的白色方框,想象著那些剛剛摘走的都是些什麽。

  這時,坎特領進來幾個人並對羅輯做了介紹,他們是管家、廚師、司機、馬夫、遊艇駕駛員等等,都是曾為以前的主人服務的。這些人走後,坎特又介紹了一位負責這裡安全的穿便裝的中校軍官,他走後,羅輯問坎特史強現在在哪裡。

  “他已經移交了你的安全保衛工作,現在可能回國了吧。”

  “讓他來代替剛才那個中校,我覺得他更勝任。”

  “我也有這種感覺,但他不懂英語,工作不方便。”

  “那就把這裡的警衛人員都換成中國人。”

  坎特答應去聯系一下,轉身出去了。

  羅輯隨即也走出了房間,穿過修剪得十分精致的草坪,走上一座通向湖中的棧橋,在棧橋的盡頭,他扶著欄杆,看著如鏡的湖面上雪山的倒影,周圍是清甜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羅輯對自己說:與現在的生活相比,四百多年後的世界算什麽?
  去他媽的面壁計劃。

  “怎麽能讓這個雜種進入這裡?”終端前的一名研究人員低聲說。

  “面壁者當然可以進來。”旁邊另一位低聲回答。

  “平淡無奇是嗎,大概讓您失望了吧,總統先生?”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艾倫博士領著雷迪亞茲走過一排排電腦終端時說。

  “我已經不是總統了。”雷迪亞茲正色說道,同時四下張望。

  “這裡就是核武器模擬中心之一,這樣的中心洛斯阿拉莫斯有四個,勞侖斯利弗莫爾有三個。”

  雷迪亞茲看到兩個稍微不那麽平淡無奇的東西,那玩意兒看上去很新,有一個很大的顯示屏,控製台上還有許多精致的手柄,他湊過去細看,艾倫輕輕把他拉了回來:“那是遊戲機,這裡的終端和電腦都不能玩遊戲,所以放了兩個讓大家休息時放松。”

  雷迪亞茲又看到另外兩個不太平淡無奇的東西,結構透明且很複雜,裡面有液體在動蕩,他又過去看,這次艾倫笑著搖搖頭,沒有製止他,“那個是加濕器,新墨西哥州的氣候很乾燥;那個,隻是自動咖啡機而已……麥克,給雷迪亞茲先生倒一杯咖啡,不,不要從這裡面倒,去我辦公室裡倒上等咖啡豆煮的。”

  雷迪亞茲隻好看牆上那些放得很大的黑白照片了,他認出上面一個戴禮帽叼煙鬥的瘦子是奧本海默,但艾倫還是指給他看那些平淡無奇的終端機。

  “這些顯示器太舊了。”雷迪亞茲說。

  “但它們後面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計算機,每秒可以進行五百萬億次浮點運算。”

  這時,一名工程師來到艾倫面前,“博士,AD4453OG模型這次走通了。”

  “很好。”

  工程師的聲音壓低了些,“輸出模塊我們暫停了。”說著看了一眼雷迪亞茲。

  “運行。”艾倫說著,轉向雷迪亞茲,“您看,我們對面壁者沒有什麽隱瞞的。”

  這時,雷迪亞茲聽到了一陣嘶嘶啦啦的聲音,他看到終端前的人們手中都在撕紙,以為這些人是在銷毀文件,嘟囔道:“你們沒有碎紙機嗎?”但他隨後看到,有人撕的是空白打印紙。不知是誰喊了一聲:“Over!”所有人都在一陣歡呼聲中把撕碎的紙片拋向空中,使得本來就很雜亂的地板更像垃圾堆了。

  “這是模擬中心的一個傳統。當年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費米博士曾將一把碎紙片撒向空中,依據它們在衝擊波中飄行的距離準確地計算出了核彈的當量。現在當每個模型計算通過時,我們也這麽做一次。”

  雷迪亞茲拂著頭上和肩上的紙片說:“你們每天都在進行核試驗,這事兒對你們來說就像玩電子遊戲那麽方便,但我們就不行了,我們沒有超級計算機,隻能試真的……乾同樣的事,惹人討厭的總是窮人。”

  “雷迪亞茲先生,這裡的人對政治都沒有興趣。”

  雷迪亞茲依次湊近幾台終端細看,上面隻有滾動的數據和變幻的曲線,好不容易看到圖形和圖像,也是抽象的一團,看不出是什麽。當雷迪亞茲又湊近一台終端時,坐在前面的那名物理學家抬起頭說:“總統先生,您想看到蘑菇雲嗎?沒有的。”

  “我不是總統。”雷迪亞茲在接過麥克遞來的咖啡時重申道。

  艾倫說:“那麽,還是談談我們能為您做什麽吧。”

  “設計核彈。”

  “當然,雖然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是多學科研究機構,但我猜到您來這兒不會有別的目的。能談具體些嗎?什麽類型,多大當量?”

  “PDC很快會把完整的技術要求遞交給你們的,我隻談最關鍵的:大當量,最大的當量,能做到多大就做多大,我們給出的最低底限是兩億噸級。”

  艾倫盯著雷迪亞茲看了好一陣兒,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這需要時間。”

  “你們不是有數學模型嗎?”

  “當然,這裡從五百噸級的核炮彈到兩千萬噸級的巨型核彈、從中子彈到電磁脈衝彈,都有數學模型,但您要求的爆炸當量太大了,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當量熱核炸彈的十倍以上,這個東西聚變反應的觸發和進行過程與普通核彈完全不同,可能需要一種全新的結構,我們沒有相應的模型。”

  他們又談了一些此項研究的總體規劃,臨別時,艾倫說:“雷迪亞茲先生,我知道,您在PDC的參謀部中有最優秀的物理學家,關於核彈在太空戰爭中的作用,他們應該告訴了您一些事情。”

  “你可以重複。”

  “好的,在太空戰爭中,核彈可能是一種效率較低的武器,在真空環境中核爆炸不產生衝擊波,產生的光壓微不足道,因而無法造成在大氣層中爆炸時所產生的力學打擊;它的全部能量以輻射和電磁脈衝形式釋放,而即使對人類而言,宇宙飛船防輻射和電磁屏蔽技術也是很成熟的。”

  “如果直接命中目標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時,熱量將起決定作用,很有可能把目標燒熔甚至汽化。但一顆幾億噸級的核彈,很可能有一幢樓房那麽大,直接命中恐怕不容易……其實,從力學打擊而言,核彈不如動能武器;在輻射強度上不如粒子束武器,而在熱能破壞上更不如伽馬射線激光。”

  “但你說的這幾種武器都還無法投入實戰,核彈畢竟是人類目前最強有力和最成熟的武器,至於你所說的它在太空中的打擊效能問題,可以想出改進的辦法,比如加入某種介質形成衝擊波,就像在手雷中放鋼珠一樣。”

  “這倒是一個很有趣的設想,您不愧是理工科出身的領導人。”

  “而且,我就是學核能專業的,所以我喜歡核彈,對它的感覺最好。”

  “呵呵,不過我忘了,同一名面壁者這樣討論問題是很可笑的。”

  兩人大笑起來,但雷迪亞茲很快止住笑,很認真地說:“艾倫博士,你同其他人一樣,把面壁者的戰略神秘化了,人類目前所擁有的能夠投入實戰的武器中,最有威力的就是氫彈和宏原子核聚變,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兩者之一上,不是很自然的嗎?我認為自己的思維方式是正確的。”

  “那您為什麽不考慮宏原子核聚變呢?”

  “你還不知道嗎?你們的前國務卿搶先一步在搞了,他已經去了中國。”

  這時兩人停住腳步,他們正走在一條幽靜的林間小路上,艾倫說:“費米和奧本海默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廣島和長崎之後,第一代核武器研製者們大都在憂鬱中度過了後半生,如果他們的在天之靈知道人類的核武器現在的使命,會很欣慰的。”

  “武器,不管多可怕,總是好東西……我現在想說的是,下次來不希望看到你們扔廢紙片了,我們要給智子一個整潔的印象。”

  因為天氣原因,“五月花”號航天飛機不得不改降備用機場,弗裡德裡克·泰勒也因此匆忙地乘直升機從肯尼迪航天中心趕到愛德華茲空軍基地。他站在跑道盡頭,看著拋掉減速傘的“五月花”號緩緩停下。泰勒感到一股熱浪從那邊撲來,在他眼中,航天飛機那被防熱瓦覆蓋的機體有一種原始的笨拙感,像工業革命時代的產物。想到在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這種低效率高消耗的東西仍然是人類進入太空的主要運載工具,他不禁歎息著搖搖頭。

  機艙門打開後,首先走出來的是五名機組成員和兩名從國際空間站接回來的學者,接著有兩個帶著擔架的人進入機艙,從裡面抬出一個人來,也許是為了在擔架上方便,這人在機艙內就脫了航天服。

  擔架走下舷梯後,飛行指令長走過去,對擔架上的人說:“丁儀博士,站著走下航天飛機是一名太空旅行者起碼的尊嚴。”

  丁儀在擔架上說:“全人類都沒有尊嚴了,你應該知道我們這次的發現,上校,今天晚上你做愛的場面都會被智子津津有味地觀察記錄。”

  “博士,我真的不希望再和您同機飛行了。”指令長把兩個小東西扔到擔架上,丁儀拿起來,發現是他的煙鬥,但已被折成兩截。

  “你們得賠償我!這是登喜路紀念版,你知道值多少錢嗎?”丁儀從擔架上支起身氣急敗壞地大喊,但一陣眩暈和惡心又使他躺下了。

  “NASA不罰您的款就是好的了。”指令長頭也不回地說,快步追趕前面的同事去了。

  泰勒快步跑到擔架旁,和丁儀打招呼。

  “啊,面壁者,您好!”丁儀伸出一隻瘦長的手臂同泰勒握手,但他那隻手旋即抽回來,同另一隻一起緊緊地抓住擔架,“我說你們,抬穩些!”他對抬擔架的人喊。

  “先生,我們一直抬得很穩。”

  “我怎麽感覺向後仰啊?”

  抬擔架的人解釋說:“您的耳蝸神經系統已經適應了零重力,現在正在重新適應正常重力。”

  泰勒笑著說:“不過您看上去還是很不錯的。”

  “您在撒謊!”丁儀說。

  “呵,當然,您的臉色是稍微蒼白了一些,不過我想很正常,我們畢竟是大地上的動物……我想同您談一下。”

  “他們說還要體檢什麽的。”

  “很抱歉,就一分鍾,很緊急的事。”

  “哦,天啊,又向後翻了……我想還是自己走舒服些。”丁儀說著,揮手讓擔架停住,他翻身下來,剛一著地就咚地跌坐下了。

  泰勒把丁儀從地上拉起來,把他的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像扶一個醉漢似的朝不遠處的航天勤務車走去,他說:“希望您能參加我的計劃……您身上是什麽味啊?”

  “上面的空氣像地牢,循環過濾器的末端網上甚至有廁所裡的東西……您說的計劃是什麽?”

  “我想建立一支獨立的太空力量,以宏原子核聚變為武器。”

  丁儀從泰勒的肩膀上看看他,當雷迪亞茲說要製造兩億噸級以上的核彈時,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露出的就是這種眼光。“我說,你們還是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吧。”

  “說到浪費資源,到目前為止沒有誰比你們這些物理學家做得更好:你們鼓動建造四個超級加速器,建了一半又都停下來放棄了,但已經投入了幾百億美元。”泰勒說。

  “建新加速器不是我的提議,我一直認為用多建加速器的方法與智子賽跑愚不可及,所以我去了太空。”

  “我也打算去太空,在那裡收集宏原子核更容易一些。”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車門前,丁儀無力地靠著車門對泰勒說:“您的參謀部裡應該有物理學家的。”

  “是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就有三名,他們對我說:如果說我們收集自然狀態下低維展開的原子核——也就是宏原子核——是原始人造出了弓箭的話,那三體人對微觀粒子的低維展開就是掌握了導彈。三體文明對宏原子的理解不知比人類高了多少層次,在他們面前使用這種武器——那些學者用了一句我不太懂的中國成語——叫班門弄斧。”

  “你不相信他們的話?”

  “當然,從一般意義上說他們是對的,但宏原子核聚變是人類目前所掌握的最具威力的武器,我在戰略上考慮它不是很正常的嗎?”

  “那個委內瑞拉總統在電視上也這麽說,他好像要搞微原子核聚變吧。”

  這時有人催丁儀上車,泰勒粗暴地製止了那人,拉著丁儀說:“弓箭也不至於就絕對不能戰勝導彈——如果前者加上人類的計謀的話,三體人在計謀方面與人類的差異,與我們和它們在科學技術上的差異一樣大,人類用計謀把導彈操作員都從導彈旁邊騙開,再用弓箭把它們乾掉,這不就行了。”

  “那祝您成功吧,我是沒有興趣參與的。”

  “宏原子核的收集已經是一項成熟的技術,沒有您我們也能乾,但在這人類文明的危難時刻,您這樣一位科學家居然袖手旁觀。”

  “我在乾更有意義的事情。我們這次在空間站開展的項目,就是對宇宙射線中的高能粒子進行研究,換句話說,用宇宙代替高能加速器。這種事情以前一直在做,但由於宇宙中高能粒子分布的不確定性,特別是物理學前沿所需要的超高能粒子很難捕捉到,因而不能代替加速器研究。對宇宙高能粒子的檢測方式與在加速器終端的很相似,但每個檢測點的成本很低,可以在太空中建立大量的檢測點。這次投入了原計劃用於建造地面加速器的資金,設置了上百個檢測點,我們這次實驗進行了一年,本來也沒希望得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隻是想查明是否還有更多的智子到達太陽系。”

  “結果呢?”泰勒緊張地問。

  “檢測到的所有高能撞擊事件,包括在上世紀就有確定結果的那些撞擊類型,結果都呈現出完全的混亂。”

  “也就是說,智子現在已經能夠同時乾擾上百台加速器。”

  “也許我們再建立上萬個檢測點,它們也都能乾擾,所以,現在太陽系中的智子數量遠不止兩個了。”

  “哦——”泰勒抬頭仰望長空,一時說不出話來。說什麽呢?說什麽它們都在聽著,它們正源源不斷地到來,微觀的眼睛無處不在,現在肯定就飄浮在周圍,他的話在說給丁儀時也是在對四光年外的三體人說,一時間,他真想直接對三體人說話了。

  “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了面壁計劃的必要性。”丁儀說。

  勤務車開走後,泰勒一人在跑道邊上站了很久,看著“五月花”號被拖向機庫。其實他什麽都沒看到,隻是想著另一個以前忽略了的危險:現在要找的不是物理學家,而是醫生或心理學家,還有那些研究睡眠的專家。

  總之,找那些能讓自己不說夢話的人。

  山杉惠子在深夜醒來,發現身邊空著,而且那裡的床單已經是涼的。她起身披衣走出房門,和往常一樣,一眼就在院子裡的竹林中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他們在英國和日本各有一套房子,但希恩斯還是喜歡日本的家,他說東方的月光能讓他的心寧靜下來。今夜沒有月光,竹林和希恩斯的身影都失去了立體感,像一張掛在星光下的黑色剪紙畫。

  希恩斯聽到了山杉惠子的腳步聲,但沒有回頭。很奇怪,惠子在英國和日本穿的鞋都是一樣的,她在家鄉也從不穿木屐,但隻有在這裡,他才能聽出她的腳步聲,在英國就不行。

  “親愛的,你已經失眠好幾天了。”山杉惠子說,盡管她的聲音很輕,竹林中的夏蟲還是停止了鳴叫,如水的寧靜籠罩著一切,她聽到了丈夫的一聲歎息。

  “惠子,我做不到,我想不出來,我真的什麽都想不出來。”

  “沒人能夠想出來,我覺得能夠最終取得勝利的計劃根本就不存在。”山杉惠子說,她又向前走了兩步,但仍與希恩斯隔著幾根青竹,這片竹林是他們思考的地方,以前研究中的大部分靈感都是在這裡出現的,他們一般不會把親昵的舉動帶到這個聖地來,在這個似乎彌漫著東方哲思氣息的地方他倆總是相敬如賓,“比爾,你應該放松自己,盡可能做到最好就行了。”

  希恩斯轉過身來,但在竹林的黑暗中,他的面孔仍看不清,“怎麽可能?我每邁出一小步,都要消耗巨大的資源。”

  “那為什麽不這樣呢?”惠子的回答接得很快,顯然她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選擇這樣一個方向,即使最後不成功,在執行過程中也是做了有益的事。”

  “惠子,這正是剛才我所想的,我決定要做的是:既然自己想不出那個計劃,就幫助別人想出來。”

  “你說的別人是誰?其他的面壁者嗎?”

  “不是,他們並不比我強到哪裡去,我指的是後代。惠子,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事實:生物的自然進化要產生明顯的效果需要至少兩萬年左右的時間,而人類文明隻有五千年歷史,現代技術文明隻有二百年歷史,所以,現在研究現代科學的,隻是原始人的大腦。”

  “你想借助技術加快人腦的進化?”

  “你知道,我們一直在做腦科學研究,現在應該投入更大的力量做下去,把這種研究擴大到建設地球防禦系統那樣的規模,努力一至兩個世紀,也許能夠最終提升人類的智力,使得後世的人類科學能夠突破智子的禁錮。”

  “對我們這個專業來說,智力一詞有些空泛,你具體是指……”

  “我說的智力是廣義的,除了傳統意義上的邏輯推理能力外,還包括學習的能力、想象力和創新能力,包括人在一生中在積累常識和經驗的同時仍保持思想活力的能力,還包括加強思維的體力,也就是使大腦不知疲倦地長時間連續思考——這裡甚至可以考慮取消睡眠的可能性……”

  “怎樣做,你有大概的設想嗎?”

  “沒有,現在還沒有。也許可以把大腦與計算機直接連接,使後者的計算能力成為人類的智力放大器;也許能夠實現人類大腦間的直接互聯,把多人的思維融為一體;還有記憶遺傳等等。但不管最後提升智力的途徑有哪些,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從根本上了解人類大腦思維的機製。”

  “這正是我們的事業。”

  “我們要繼續這項事業了,與以前一樣,不同的是現在能夠調動巨量的資源來乾這事!”

  “親愛的,我真的很高興,我太高興了!隻是,作為面壁者,你這個計劃,太……”

  “太間接了,是吧?但惠子,你想想,人類文明的一切最終要歸結到人本身,我們從提升人的自身做起,這不正是一個真正有遠見的計劃嗎?再說,除了這樣,我還能做什麽呢?”

  “比爾,這真的太好了!”

  “讓我們設想一下,把腦科學和思維研究作為一個世界工程來做,有我們以前無法想象的巨大投入,多長時間能取得成功呢?”

  “一個世紀應該差不多吧。”

  “就讓我們更悲觀些,算兩個世紀,這樣的話,高智力的人類還有兩個世紀的時間,如果用一個世紀發展基礎科學,再用一個世紀來實現理論向技術的轉化……”

  “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做了遲早要做的事情。”

  “惠子,隨我一起去末日吧。”希恩斯喃喃地說。

  “好的,比爾,我們有的是時間。”

  林中的夏蟲似乎適應了他們的存在,又恢複了悠揚的鳴叫。這時一陣輕風吹過竹林,使得夜空中的星星在竹葉間飛快閃動,讓人覺得夏蟲的合唱仿佛是那些星星發出的。

  行星防禦理事會第一次面壁者聽證會已經進行了三天,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三位面壁者分別在會議上陳述了自己的第一階段計劃,PDC常任理事國代表對這些計劃進行了初步的討論。

  在原安理會會議廳的大圓桌旁坐著各常任理事國的代表,而三位面壁者則坐在中間的長方形桌子旁,他們是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

  “羅輯今天還沒來嗎?”美國代表很不滿地問。

  “他不會來了。”PDC輪值主席伽爾寧說,“他聲明,隱居和不參加PDC聽證會,是他的計劃的一部分。”

  聽到這話,與會者們竊竊私語起來,有的面露慍色,有的露出含義不明的笑容。

  “這人就是個懶惰的廢物!”雷迪亞茲說。

  “那你算什麽東西?”泰勒仰起頭問。

  希恩斯說:“我倒是想在此表達對羅輯博士的敬意,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不想無謂地浪費資源。”他說著,溫文爾雅地轉向雷迪亞茲,“我認為雷迪亞茲先生應該從他那裡學到些東西。”

  誰都能看出來,泰勒和希恩斯並不是為羅輯辯護,隻是與後者相比,他們對雷迪亞茲存有更深的敵意。

  伽爾寧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首先,面壁者雷迪亞茲的話是不適宜的,提請您注意對其他面壁者的尊重;同時,也請面壁者希恩斯和泰勒注意,你們的言辭在會議上也是不適宜的。”

  希恩斯說:“主席先生,面壁者雷迪亞茲在他的計劃中所表現出來的,隻有一介武夫的粗魯。繼伊朗和北朝鮮後,他的國家也因發展核武器受到聯合國製裁,這使他對核彈有一種變態的情感;泰勒先生的宏聚變計劃與雷迪亞茲的巨型氫彈計劃沒有本質區別,同樣令人失望。這兩個直白的計劃,一開始就將明確的戰略指向暴露出來,完全沒有體現出面壁者戰略計謀的優勢。”

  泰勒反擊道:“希恩斯先生,您的計劃倒更像一個天真的夢想。”

  ……

  聽證會結束後,面壁者們來到了默思室,這是聯合國總部裡他們最喜歡的地方,現在想想,這個為靜思而設的小房間真像是專門留給面壁者的。聚在這裡,他們都靜靜地待著,感覺著彼此那末日之戰前永遠不能相互交流的思緒。那塊鐵礦石也靜靜地躺在他們中間,仿佛吸收和匯集著他們的思想,也像在默默地見證著什麽。

  希恩斯低聲地問:“你們聽說過破壁人的事嗎?”

  泰勒點點頭,“在他們的公開網站上剛公布,CIA也證實了這事。”

  面壁者們又陷入沉默中,他們想象著自己的破壁人的形象,以後,這形象將無數次出現在他們的噩夢中,而當某個破壁人真實出現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那個面壁者的末日。

  當史曉明看到父親進來時,膽怯地向牆角挪了挪,但史強隻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你甭怕,這次我不打你也不罵你,我已經沒那個力氣了。”他說著,拿出一包煙,抽出兩支,把其中的一支遞給兒子,史曉明猶豫了一下才接了過來。他們父子點上煙,默默地抽了好一會兒,史強才說:“我有任務,最近又要出國了。”

  “那你的病呢?”史曉明從煙霧中抬起頭,擔心地看著父親。

  “先說你的事兒吧。”

  史曉明露出哀求的目光:“爸,這事兒要判很重的……”

  “你犯的要是別的事兒,我可以為你跑跑,但這事兒不行。明子啊,你我都是成年人,我們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吧。”

  史曉明絕望地低下頭,隻是抽煙。

  史強說:“你的罪也有我的一半,從小到大,我沒怎麽操心過你,每天很晚才回家,累得喝了酒就睡,你的家長會我一次都沒去過,也沒和你好好談過什麽……還是那句話:我們自己做的自己承擔吧。”

  史曉明含淚把煙頭在床沿上反複碾著,像在掐滅自己的後半生。

  “裡面是個犯罪培訓班,進去以後也別談什麽改造了,別同流合汙就行,也得學著保護自己。”史強把一個塑料袋放在床上,裡面裝著兩條雲煙,“還需要什麽東西你媽會送來的。”

  史強走到門口,又轉身對兒子說:“明子,咱爺倆可能還有再見面的時候,那時你可能比我老了,到時候你會明白我現在的心的。”

  史曉明從門上的小窗中看著父親走出看守所,他的背影看上去已經很老了。

  現在,在這個一切都緊張起來的時代,羅輯卻成了世界上最悠閑的人。他沿湖邊漫步,在湖中泛舟,把采到的蘑菇和釣到的魚讓廚師做成美味;他隨意翻閱著書房中豐富的藏書,看累了就出去和警衛打高爾夫球;騎馬沿草原和林間的小路向雪山方向去,但從來沒有走到它的腳下。經常,他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湖中雪山的倒影,什麽都不想或什麽都想,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這幾天,羅輯總是一人獨處,與外界沒有任何聯系。坎特在莊園裡也有自己的一間小辦公室,但很少來打擾他。羅輯隻與負責安全的軍官有過一次對話,要求在自己散步時那些警衛的士兵不要遠遠跟著,如果非跟不可也盡量不要讓自己看見。

  羅輯感覺自己就像是湖中的那艘落下帆的小船,靜靜地漂浮著,不知泊在哪裡,也不關心將要漂向何方。有時想起以前的生活,他驚奇地發現,這短短的幾天竟使得自己的前半生恍若隔世,而他也很滿足這種狀態。

  羅輯對莊園裡的酒窖很感興趣,他知道窖中整齊地平放在格架上的那些落滿灰塵的瓶子中,裝的都是上品。他在客廳裡喝,在書房中喝,有時還在小船上喝,但從不過量,隻是使自己處於半醉半醒的最佳狀態,這時他就拿著前主人留下的那個長柄煙鬥吞雲吐霧。

  盡管下過一場雨,客廳裡有些陰冷,羅輯卻一直沒有讓人點著壁爐,他說還不到時候。

  他在這裡從不上網,但有時看看電視,對時事新聞一概跳過,隻看與時局甚至與時代無關的節目,雖然現在電視上這樣的內容越來越少了,但作為黃金時代的余波,還是能找得到。

  一天深夜,一瓶從標簽上看是三十五年前的乾邑又使他飄飄欲仙,他手拿遙控器在高清電視上跳過了幾則新聞,但很快被一則英語新聞吸引住了。那是有關打撈一艘十七世紀中葉的沉船的,那艘三桅帆船由鹿特丹駛向印度的法裡達巴德,在霍恩角沉沒。在潛水員從沉船中撈出的物品裡,有一小桶密封很好的葡萄酒,據專家推測,那酒現在還可以喝,而且經過三百多年的海底貯藏,口感可能是無與倫比的。羅輯把這個節目的大部分都錄下來,然後叫來了坎特。

  “我要這桶酒,去把它拍下來。”他對坎特說。

  坎特立刻去聯系,兩小時後他來告訴羅輯,說那桶酒的預計價格高得驚人,起拍價就可能在三十萬歐元左右。

  “這點錢對於面壁計劃算不了什麽,去買吧,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樣,繼“對面壁者的笑”之後,面壁計劃又創造了一句成語,凡是明知荒唐又不得不乾的事,就被稱做“面壁計劃的一部分”,簡稱“計劃的一部分。”

  兩天後,那桶酒擺到了別墅的客廳,古舊的桶面上嵌著許多貝殼。羅輯拿出一個從酒窖中弄來的木酒桶專用的帶螺旋鑽頭的金屬龍頭,小心翼翼地把它鑽進桶壁,倒出了第一杯酒,酒液呈誘人的碧綠色。他嗅了嗅後,把酒杯湊到嘴邊。

  “博士,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坎特不動聲色地問。

  “不錯,是計劃的一部分。”羅輯說完,接著要喝酒,但看了看在場的人,“你們都出去。”

  坎特他們站著沒動。

  “讓你們出去也是計劃的一部分,請!”羅輯瞪著他們說,坎特輕輕搖搖頭,領著其他人走了。

  羅輯喝了第一口,極力說服自己嘗到了天籟般的滋味,但終於還是沒有勇氣再喝第二口。

  但就這一小口酒也沒有放過他,當天夜裡他就上吐下瀉,直到把和那酒一樣顏色的膽汁都吐了出來,最後身上軟得起不來床。後來醫生和專家打開酒桶的上蓋才知道,桶的內壁有一塊很大的黃銅標簽,那時確實習慣把標簽做在桶裡面,漫長的歲月中,本來應該相安無事的銅和酒卻起了反應,不知產生了什麽東西溶解到了酒裡……當酒桶搬走時,羅輯看到了坎特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

  羅輯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吊瓶中的藥液滴滴流下,無比強烈的孤獨感攫住了他,他知道,這幾天的悠閑不過是向著孤獨的深淵下墜中的失重,現在他落到底了。

  但羅輯早預料到了這一時刻,他對這一切都有所準備,隻等一個人來,計劃的下一步就可以開始了。他在等大史。

  泰勒打傘站在鹿兒島的細雨中,身後是防衛廳長官井上宏一。井上帶著傘但沒有打開,站得距泰勒有兩米遠,在這兩天,不論在身體上還是在思想上,他總是與面壁者保持一定的距離。這裡是神風特攻隊紀念館,他們的面前是一尊特攻隊員的雕像,旁邊還有一架白色的特攻隊作戰飛機,機號是502。雨水在雕像和飛機的表面塗上了一層亮光,使其擁有了虛假的生機。

  “難道我的建議連討論的余地都沒有嗎?”泰勒問道。

  “我還是勸您在媒體面前也別談這些,會有麻煩的。”井上宏一的話像雨水一般冰冷。

  “到現在了,這些仍然敏感嗎?”

  “敏感的不是歷史,而是您的建議,恢複神風特攻隊,為什麽不在美國或別的什麽地方做?這個世界上難道隻有日本人有赴死的責任?”

  泰勒把傘收起來,井上宏一向他走近了些。前者雖然沒躲開,但周圍似乎有一種力場阻止井上宏一繼續靠近,“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未來的神風特攻隊隻由日本人組成,這是一支國際部隊,但貴國是它的起源地,從這裡著手恢複不是很自然的嗎?”

  “在星際戰爭中,這種攻擊方式真有意義嗎?要知道,當年的特攻作戰戰果是有限的,並沒能扭轉戰局。”

  “長官閣下,我所組建的太空力量是以球狀閃電為武器,包括宏原子核在內的球狀閃電,是以電磁驅動進行發射的,發射後行進速度很慢,要想達到太空導彈那樣的速度,發射導軌的長度需要幾十甚至上百公裡,這不現實;同時球狀閃電發射後不具有導彈那樣的智能,對敵方的攔截和屏蔽不能進行有效的機動突破,這就需要抵近目標攻擊,這就是新的特攻作戰的含義。並不是讓人類飛船去撞擊敵目標,當然,這種情況下傷亡率也不比後者小。”

  “為什麽非要用人呢?電腦不能控製飛船抵近攻擊嗎?”

  這個問題似乎使泰勒找到了機會,他興奮起來,“問題就在這裡!目前在戰鬥機上,計算機並不能代替人腦,而包括量子計算機在內的新一代計算機的產生,依賴於基礎物理學的進步,而後者已經被智子鎖死了。所以四個世紀後,計算機的智能也是有限的,人對武器的操縱必不可少……其實,現在恢複的神風特攻隊,隻具有精神信念上的意義,十代人之內,沒人會因此赴死,但這種精神和信念的建立,必須從現在開始!”

  井上宏一轉過身來,第一次面對泰勒,他的濕頭發緊貼在前額上,雨水在他的臉上像淚水似的,“這種做法違反了現代社會的基本道德準則:人的生命高於一切,國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從事這種必死的使命。我還大概記得《銀河英雄傳說》中楊威利的一句話:國家興亡,在此一戰,但比起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來,這些倒算不得什麽,各位盡力而為就行了。”

  泰勒長歎一聲說:“知道嗎?你們丟棄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說完他砰一聲撐開了傘,轉身憤然而去。一直走到紀念館的大門處,他才回頭看了一眼,井上宏一仍淋著雨站在雕像前。

  泰勒走在夾著雨的海風中,腦海中不時回響著一句話,那是他剛才從陳列室中的一位即將出擊的神風隊員寫給母親的遺書上看到的:
  “媽媽,我將變成一隻螢火蟲。”

  “事情比想象的難。”艾倫對雷迪亞茲說,他們站在一座黑色的火山岩尖石碑旁,這是人類第一顆原子彈爆心投影點的標志。

  “它的結構真的有很大的不同?”雷迪亞茲問。

  “與現在的核彈完全是兩回事,建造它的數學模型,複雜度可能是現在的上百倍,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需要我做什麽?”

  “科茲莫在你的參謀部中,是嗎?把他弄到我的實驗室來。”

  “威廉·科茲莫?”

  “是他。”

  “可他是個,是個……”

  “天體物理學家,研究恆星的權威。”

  “那你要他做什麽?”

  “這正是我今天要對您說的。在您的印象中,核彈觸發後是爆炸,但事實上那個過程更像一種燃燒,當量越大,燃燒過程越長。比如一顆2000萬噸級的核彈爆炸時,火球能持續二十多秒鍾;而我們正在設計的超級核彈,就以兩億噸級來說吧,它的火球可能燃燒幾分鍾,您想想看,這東西像什麽?”

  “一個小太陽。”

  “很對!它的聚變結構與恆星很相似,並在極短的時間內重現恆星的演化過程。所以我們要建立的數學模型,從本質上說是一顆恆星的模型。”

  在他們面前,白沙靶場的荒漠延伸開去,這時正值日出前的黎明,荒漠黑乎乎的看不清細節。兩人看到這景色時,都不由想起了《三體》遊戲中的基本場景。

  “我很激動,雷迪亞茲先生,請原諒我們開始時缺少熱情,現在看來這個項目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建造超級核彈本身,知道我們在做什麽嗎?我們在創造一顆虛擬的恆星!”

  雷迪亞茲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與地球防禦有什麽關系?”

  “不要總是局限於地球防禦,我和實驗室的同事們畢竟是科學家。再說這事也不是全無實際意義的,隻要把適當的參數輸入,這顆恆星就變成了太陽!您想想,在計算機內存中擁有一個太陽,總是有用的。對於宇宙中距我們最近的這麽一個巨大的存在,我們對它的利用太不夠了,這個模型也許能有更多的發現。”

  雷迪亞茲說:“上一次對太陽的應用,把人類逼到了絕境,也使你我有緣站在這裡。”

  “可是新的發現卻有可能使人類擺脫絕境,所以我今天請您到這裡來看日出。”

  這時,朝陽從地平線處露出明亮的頂部,荒漠像顯影一般清晰起來,雷迪亞茲看到,這昔日地獄之火燃起的地方,已被稀疏的野草覆蓋。

  “我正變成死亡,世界的毀滅者。”艾倫脫口而出。

  “什麽?!”雷迪亞茲猛地回頭看艾倫,那神情仿佛是有人在他背後開槍似的。

  “這是奧本海默在看到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說的一句話,好像是引用印度史詩《薄伽梵歌》中的。”

  東方的光輪迅速擴大,將光芒像金色的大網般撒向世界。葉文潔在那天早晨用紅岸天線對準的,是這同一個太陽;在更早的時候,在這裡,也是這輪太陽照耀著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後的余塵;百萬年前的古猿和一億年前的恐龍用它們那愚鈍的眼睛見到的,也都是這同一個太陽;再早一些,原始海洋中第一個生命細胞所感受到的從海面透入的朦朧光線,也是這個太陽發出的。

  艾倫接著說:“當時一個叫班布裡奇的人緊接著奧本海默說了一句沒有詩意的話:現在我們都成了婊子養的。”

  “你在說些什麽?”雷迪亞茲說,他看著升起的太陽,呼吸急促起來。

  “我在感謝您,雷迪亞茲先生,因為從此以後,我們不是婊子養的了。”

  東方,太陽以超越一切的莊嚴冉冉升起,仿佛在向世界宣布,除了我,一切都是過隙的白駒。

  “你怎麽了,雷迪亞茲先生?”艾倫看到雷迪亞茲蹲了下去,一手撐地嘔吐起來,但什麽也沒有吐出來。艾倫看到他變得蒼白的臉上布滿冷汗,他的手壓到一叢棘刺上,但已經沒有力氣移開。

  “去,去車裡。”雷迪亞茲虛弱地說,他的頭轉向日出的反方向,沒有撐地的那隻手向前伸出,試圖遮擋陽光。他此時已無力起身,艾倫要扶他起來,但扶不動他那魁梧的身軀,“把車開過來……”雷迪亞茲喘息著,同時收回那隻遮擋陽光的手捂住雙眼。當艾倫把車開到旁邊時,發現雷迪亞茲已經癱倒在地,艾倫艱難地把他搬上車的後座。“墨鏡,我要墨鏡……”雷迪亞茲半躺在後座上,雙手在空中亂抓,艾倫在駕駛台上找到墨鏡遞給他,他戴上後,呼吸似乎順暢了些,“我沒事,我們回去吧,快點。”雷迪亞茲無力地說。

  “您到底怎麽了?哪裡不舒服?”

  “好像因為太陽。”

  “這……您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症狀的?”

  “剛才。”

  從此以後,雷迪亞茲患上了一種奇怪的恐日症,一見到太陽,身心就接近崩潰。

  “坐飛機的時間太長了吧?你看上去無精打采的。”羅輯看到剛來的史強時說。

  “是啊,哪有咱們坐的那架那麽舒服。”史強說,同時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這地方不錯吧?”

  “不好。”史強搖搖頭說,“三面有林子,隱藏者接近別墅很容易;還有這湖岸,離房子這麽近,很難防范從對岸樹林中下水的蛙人;不過這周圍的草地很好,提供了一些開闊空間。”

  “你就不能浪漫點兒嗎?”

  “老弟,我是來工作的。”

  “我正是打算交給你一件浪漫的工作。”羅輯帶著大史來到了客廳,後者簡單打量了一下,這裡的豪華和雅致似乎沒給他留下什麽印象。羅輯用水晶高腳杯倒上一杯酒遞給史強,他擺擺手謝絕了。

  “這可是三十年的陳釀白蘭地。”

  “我現在不能喝酒了……說說你的浪漫工作吧。”

  羅輯啜了一口酒,坐到史強身邊,“大史啊,我求你幫個忙。在你以前的工作中,是不是常常在全國甚至全世界范圍找某個人?”

  “是。”

  “你對此很在行?”

  “找人嗎?當然。”

  “那好,幫我找一個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兒,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國籍、姓名、住址?”

  “都沒有,她甚至連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可能性都很小。”

  大史看著羅輯,停了幾秒鍾說:“夢見的?”

  羅輯點點頭,“包括白日夢。”

  大史也點點頭,說了出乎羅輯預料的兩個字:“還好。”

  “什麽?”

  “我說還好,這樣至少你知道她的長相了。”

  “她是一個,嗯,東方女孩,就設定為中國人吧。”羅輯說著,拿出紙和筆畫了起來,“她的臉型,是這個樣子;鼻子,這樣兒,嘴,這樣兒,唉,我不會畫,眼睛……見鬼,我怎麽可能畫出她的眼睛?你們是不是有那種東西,一種軟件吧,可以調出一張面孔來,按照目擊者描述調整眼睛鼻子什麽的,最後精確畫出目擊者見過的那人?”

  “有啊,我帶的筆記本裡就有。”

  “那你去拿來,我們現在就畫!”

  大史在沙發上舒展一下身體,讓自己坐得舒服些,“沒必要,你也不用畫了,繼續說吧,長相放一邊,先說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羅輯體內的什麽東西好像被點燃了,他站起來,在壁爐前躁動不安地來回走著,“她……怎麽說呢?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像垃圾堆裡長出了一朵百合花,那麽……那麽的純潔嬌嫩,周圍的一切都不可能汙染她,但都是對她的傷害,是的,周圍的一切都能傷害到她!你見到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去保護她……啊不,呵護她,讓她免受這粗陋野蠻的現實的傷害,你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她……她是那麽……唉,你看我怎麽笨嘴笨舌的,什麽都沒說清。”

  “都這樣。”大史笑著點點頭,他那初看有些粗傻的笑現在在羅輯的眼中充滿智慧,也讓他感到很舒服,“不過你說得夠清楚了。”

  “好吧,那我接著說,她……可,可我怎麽說呢?怎樣描述都說不出我心中的那個她。”羅輯顯得急躁起來,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撕開讓大史看似的。

  大史揮揮手讓羅輯平靜下來,“算了,就說你和她在一起的事兒吧,越詳細越好。”

  羅輯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和她……在一起?你怎麽知道?”

  大史又呵呵地笑了起來,同時四下看了看,“這種地方,不會沒有好些的雪茄吧?”

  “有有!”羅輯趕忙從壁爐上方拿下一個精致的木盒,從中取出一根粗大的“大衛杜夫”,用一個更精致的斷頭台外形的雪茄剪切開頭部,遞給大史,然後用點雪茄專用的松木條給他點著。

  大史抽了一口,愜意地點點頭,“說吧。”

  羅輯一反剛才的語言障礙,滔滔不絕起來。他講述了她在圖書館中的第一次活現,講述他與她在宿舍裡那想象中的壁爐前的相逢,講她在他課堂上的現身,描述那天晚上壁爐的火光透過那瓶像晚霞的眼睛的葡萄酒在她臉龐上映出的美麗。他幸福地回憶他們的那次旅行,詳細地描述每一個最微小的細節:那雪後的田野、藍天下的小鎮和村莊、像曬太陽的老人的山,還有山上的黃昏和篝火……

  大史聽完,撚滅了煙頭說:“嗯,基本上夠了。關於這個女孩兒,我提一些推測,你看對不對。”

  “好的好的!”

  “她的文化程度,應該是大學以上博士以下。”

  羅輯點頭,“是的是的,她有知識,但那些知識還沒有達到學問的程度去僵化她,隻是令她對世界和生活更敏感。”

  “她應該出生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過的不是富豪的生活,但比一般人家要富裕得多,她從小到大享受著充分的父愛母愛,但與社會,特別是基層社會接觸很少。”

  “對對,極對!她從沒對我說過家裡的情況,事實上從未說過任何關於她自己的情況,但我想應該是那樣的!”

  “下面的推測就是猜測了,錯了你告訴我——她喜歡穿那種,怎麽說呢,素雅的衣服,在她這種年齡的女孩子來說,顯得稍微素了些。”羅輯呆呆地連連點頭,“但總有很潔白的部分,比如襯衣呀領子呀什麽的,與其余深色的部分形成挺鮮明的對比。”

  “大史啊,你……”羅輯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著大史說。

  史強揮手製止他說下去,“最後一點:她個子不高,一米六左右吧,身材很……怎麽形容來著,纖細,一陣風就能刮跑的那種,所以這個兒也不顯得低……當然還能想出很多,應該都差不離吧。”

  羅輯像要給史強跪下似的,“大史,我五體投地!你,福爾摩斯再世啊!”

  大史站起來,“那我去電腦上畫了。”

  當天晚上,大史帶著筆記本電腦來找羅輯。當屏幕上顯示出那張少女的畫像時,羅輯像中了魔咒似的一動不動盯著看。史強好像早就預料到這個,到壁爐那邊又取了一根雪茄,在那個小斷頭台上切了口,點燃抽起來,抽了好幾口後回來,發現羅輯還盯著屏幕。

  “有什麽不像的地方,你說我調整。”

  羅輯艱難地從屏幕上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遠方月光下的雪峰,夢囈似的說:“不用了。”

  “我想也是。”史強說著,關上電腦。

  羅輯仍看著遠方,說了一句別人也用來評價過史強的話:“大史,你真是個魔鬼。”

  大史很疲憊地坐到沙發上,“沒那麽玄乎,都是男人嘛。”

  羅輯轉身說:“可每個男人的夢中情人是大不相同的啊!”

  “但每類男人的夢中情人大體上是相同的。”

  “那也不可能搞得這麽像!”

  “你不是還對我說了那麽多嘛。”

  羅輯走到電腦旁,又打開它,“給我拷一份。”他邊忙活邊問,“你能找到她嗎?”

  “我現在隻能說有很大的可能,但也不排除根本找不到。”

  “什麽?”羅輯停下了手中的操作,轉身吃驚地看著大史。

  “這種事,怎麽可能保證百分之百成功嘛。”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正相反,我以為你會說幾乎沒有可能,但也不排除萬分之一的偶然找到了,其實你要是這麽說我也滿意了!”他轉頭看著再次顯示出來的畫像,夢囈似的說:“世界上怎麽可能存在這樣的人兒。”

  史強輕蔑地一笑,“羅教授,你能見過多少人?”

  “當然無法與你相比,不過我知道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更沒有完美的女人。”

  “就像你說的,我常常從成千上萬的人中找某些人,就以我這大半輩子的經驗告訴你:什麽樣的人都有。告訴你吧,老弟,什麽樣的都有,包括完美的人和完美的女人,隻是你無緣遇到。”

  “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說。”

  “因為嘛,你心中完美的人在別人心中不一定完美,就說你夢中的這個女孩兒,在我看來她有明顯的……怎麽說呢,不完美的地方吧,所以找到的可能性很大。”

  “可有的導演在幾萬人中找一個理想的演員,最後都找不到。”

  “我們的專業搜尋能力是那些個導演沒法比的,我們可不隻是在幾萬人中找,甚至不隻是在幾十萬和幾百萬人中找,我們使用的手段和工具比什麽導演要先進得多,比如說吧,公安部分析中心的那些大電腦,在上億張照片中匹配一個面孔,隻用半天的時間……隻是,這事兒超出了我的職責范圍,我首先要向上級匯報,如果得到批準並把任務交給我,我當然會盡力去做。”

  “告訴他們,這是面壁計劃的重要部分,必須認真對待。”

  史強曖昧地嘿嘿一笑,起身告辭了。

  “什麽?讓PDC為他找……”坎特艱難地尋找著那個中文詞,“夢中情人?這個家夥已經被慣得不成樣子了!對不起,我不能向上轉達你這個請求。”

  “那你就違反了面壁計劃原則:不管面壁者的指令多麽不可理喻,都要報請執行,最後否決是PDC的事兒。”

  “那也不能用人類社會的資源為這種人過帝王生活服務!史先生,我們共事不長,但我很佩服你,你是個很老練又很有洞察力的人,那你實話告訴我:你真的認為羅輯在執行面壁計劃?”

  史強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抬手製止了坎特下面的爭辯,“但,先生,隻是我個人不知道,不是上級的看法。這就是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我隻是個命令的忠實執行者,而你呢,什麽都要問個為什麽。”

  “這不對嗎?”

  “沒什麽對不對的,如果每個人都要先弄清楚為什麽再執行命令,那這世界早亂套了。坎特先生,你的級別是比我高些,但說到底,我們都是執行命令的人,我們首先應該明白,有些事情不是由我們這樣的人來考慮的,我們盡責任就行了,做不到這點,你的日子怕很難過。”

  “我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上次耗巨款買下沉船中的酒,我就想……你說,這人有一點兒面壁者的樣子嗎?”

  “面壁者應該是什麽樣子?”

  坎特一時語塞。

  “就算面壁者真的應該有樣子,那羅教授也不是一點兒都不像。”

  “什麽?”坎特有些吃驚,“你不會是說竟然能從他身上看到某些素質吧?”

  “我還真看到些。”

  “那就見鬼了,你說說看。”

  史強把手搭到坎特肩上,“比如你吧,假如把面壁者這個身份套到你身上,你會像他這樣借機享樂嗎?”

  “我早崩潰了。”

  “這不就對了,可羅輯在逍遙著,什麽事兒沒有似的。老坎先生,你以為這簡單嗎?這就叫大氣,這就是乾大事的人必備的大氣!像你我這樣的人是乾不成大事的。”

  “可他這麽……怎麽說……逍遙下去,面壁計劃呢?”

  “說了半天我怎麽就跟你拎不清呢?我說過我什麽都不知道,你怎麽知道人家現在做的不是計劃的一部分?再說一遍,這不應該由我們來判斷。退一萬步,就算我們想的是對的,”史強湊近坎特壓低了些聲音,“有些事,還是要慢慢來。”

  坎特看了史強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搖搖頭,不能確信自己理解了他最後那句話,“好吧,我向上匯報,不過能先讓我看看那個夢中情人嗎?”

  看到屏幕少女的畫像,坎特的老臉線條頓時柔和起來,他摸著下巴說:“唔……天啊,雖然我不相信她是人間的女孩兒,但還是祝你們早日找到她。”

  “大校,以我的身份,來考察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您是不是覺得有些唐突?”泰勒見到章北海時問。

  “不是的,泰勒先生,這是有先例的,拉姆斯菲爾德曾訪問過軍委黨校,當時我就在那裡學習。”章北海說,他沒有泰勒見到的其他中國軍官的那種好奇、謹慎和疏遠,顯得很真誠,這使談話輕松起來。

  “您的英語這麽好,您是來自海軍吧?”

  “是的,美國太空軍中來自海軍的比例比我們還高。”

  “這個古老的軍種不會想到,他們的戰艦要航行在太空……坦率地說,當常偉思將軍向我介紹您是貴軍最出色的政工乾部時,我以為您來自陸軍,因為陸軍是你們的靈魂。”

  章北海顯然不同意他的觀點,但隻是寬容地一笑置之,“對於一支軍隊的不同軍種,靈魂應該是相通的,即使是各國新生的太空軍,在軍事文化上也都打上了各自軍隊的烙印。”

  “我對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很感興趣,希望進行一些深入的考察。”

  “沒有問題,上級指示,在我的工作范圍內,對您無所保留。”

  “謝謝!”泰勒猶豫了一下說,“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一個答案,我想先就此請教您。”

  “不客氣,您說吧。”

  “大校,您認為,我們有可能恢複具有過去精神的軍隊嗎?”

  “您指的過去是什麽?”

  “時間上的范圍很大,可能從古希臘直到二戰,關鍵是在我所說的精神上有共同點:責任和榮譽高於一切,在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犧牲生命。你想必注意到,在二戰後,不論是在民主國家還是專製國家,這種精神都在從軍隊中消失。”

  “軍隊來自社會,這需要整個社會都恢複您所說的那種過去的精神。”

  “這點我們的看法相同。”

  “但,泰勒先生,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我們有四百多年時間,在過去,人類社會正是用了這麽長時間從集體英雄主義時代演化到個人主義時代,我們為什麽不能用同樣長的時間再變回去?”

  聽到這話,章北海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是個很深刻的問題,但我認為已經成年的人類社會不可能退回到童年。現在看來,在形成現代社會的過去的四百年中,沒有對這樣的危機和災難進行過任何思想和文化上的準備。”

  “那您對勝利的信心從何而來?據我所知,您是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可是,像這樣充斥著失敗主義的太空艦隊,如何面對強大的敵人呢?”

  “您不是說過還有四百多年嗎,如果我們不能向後走,就堅定地向前走。”

  章北海的回答很模糊,但進一步談下去,泰勒也沒有從他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隻是感覺這人的思想很深,一眼看不透。

  從太空軍總部出來時,泰勒路過一個哨兵身邊,他和那個士兵目光相遇時,對方有些羞澀地對他微笑致意,這在其他國家軍隊是看不到的,那些哨兵都目不轉睛地平視前方。看著那個年輕的面孔,泰勒再次在心裡默念那句話:

  “媽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這天傍晚下起了雨,這是羅輯到這裡後第一次下雨,客廳裡很陰冷。羅輯坐在沒有火的壁爐前,聽著外面的一片雨聲,感覺這幢房子仿佛坐落在陰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島上。他讓自己籠罩在無邊的孤獨中,史強走後,他一直在不安的等待中度過,感覺這種孤獨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就在這時,他聽到汽車停在門廊的聲音,隱約聽到幾聲話語,其中有一個輕柔稚嫩的女聲,說了謝謝、再見之類的,這聲音令他觸電一般顫抖了一下。

  兩年前,在白天和黑夜的夢中他都聽到過這聲音,很縹緲,像藍天上飄過的一縷潔白的輕紗,這陰鬱的黃昏中仿佛出現了一道轉瞬即逝的陽光。

  接著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羅輯僵坐在那裡,好半天才說了聲請進。門開了,一個纖細的身影隨著雨的氣息飄了進來。客廳裡隻開著一盞落地燈,上面有一個舊式的大燈罩,使得燈光隻能照到壁爐前的一圈,客廳的其余部分光線很暗。羅輯看不清她的面容,隻看到她穿著白色的褲子和深色的外套,一圈潔白的領子與外套的深色形成鮮明對比,使他又想起了百合花。

  “羅老師好!”她說。

  “你好!”羅輯說著站了起來,“外面很冷吧?”

  “在車裡不冷的。”雖然看不清,但羅輯肯定她笑了笑,“但這裡,”她四下看了看,“真的有點兒冷……哦,羅老師,我叫莊嚴。”

  “莊嚴你好,我們點上壁爐吧。”

  羅輯於是蹲下把那整齊垛著的果木放進壁爐中,同時問道:“以前見過壁爐嗎?哦,你過來坐吧。”

  她走過來,坐到沙發上,仍處於暗影中:“嗯……隻在電影上見過。”

  羅輯劃火柴點著了柴堆下的引火物,當火焰像一個活物般伸展開來時,她在金色的柔光中漸漸顯影。羅輯的兩根手指死死地捏著已經燒到頭的火柴不放,他需要這種疼痛提醒自己不在夢中,他感覺自己點燃了一個太陽,照亮了已變為現實的夢中的世界。外面那個太陽就永遠隱藏在陰雨和夜色中吧,這個世界隻要有火光和她就夠了。

  大史,你真是個魔鬼,你在哪兒找到的她?你他媽的怎麽可能找到她?!

  羅輯收回目光,看著火焰,不知不覺淚水已盈滿雙眼,開始他怕她看到,但很快想到沒必要掩飾,因為她可能會以為是煙霧使他流淚,於是抬手擦了一下。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光微笑著說。

  這話和她的微笑又讓羅輯的心顫動了一下。

  “怎麽是這樣兒的?”她抬頭又打量了一下暗影中的客廳。

  “這裡與你想象的不一樣?”

  “不一樣。”

  “這裡不夠……”羅輯想起了她的名字,“不夠莊嚴是嗎?”

  她對他微笑,“我是顏色的顏。”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這裡應該是這樣的:有許多地圖和大屏幕,有一群戎裝的將軍,我拿著根長棍指指點點?”

  “真是這樣兒,羅老師。”她的微笑變成開心的笑容,像一朵玫瑰綻放開來。

  羅輯站起來,“你一路上很累吧,喝點兒茶吧,”他猶豫了一下,“要不,喝杯葡萄酒?能驅驅寒。”

  “好的。”她點點頭,接過高腳杯時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喝了一小口。

  看著她捧著酒杯那天真的樣子,羅輯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讓她喝酒她就喝,她相信這個世界,對它沒有一點戒心,是的,整個世界到處都潛伏著對她的傷害,隻有這裡沒有,她需要這裡的呵護,這是她的城堡。

  羅輯坐了下來,看著莊顏,盡量從容地說:“來之前他們是怎麽對你說的?”

  “當然是讓我來工作了。”她再次露出那種令他心碎的天真,“羅老師,我的工作是什麽呢?”

  “你學的什麽?”

  “國畫,在中央美術學院。”

  “哦,畢業了嗎?”

  “嗯,剛畢業,邊考研邊找工作。”

  羅輯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她在這裡能乾什麽。“嗯……工作的事,我們明天再談吧,你肯定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喜歡這兒嗎?”

  “我不知道,從機場來時霧很大,後來天又黑了,什麽都看不見……羅老師,這是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

  她點點頭,自己暗笑了一下,顯然不相信羅輯的話。

  “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哪兒,看地貌像北歐,我可以馬上打電話問。”羅輯說著伸手去拿沙發旁的電話。

  “不不,羅老師,不知道也挺好。”

  “為什麽?”

  “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好像就變小了。”

  天啊,羅輯在心裡說。

  她突然有了驚喜的發現,很孩子氣地說:“羅老師,那葡萄酒在火光中真好看。”

  浸透了火光的葡萄酒,呈現出一種隻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你覺得它像什麽?”羅輯緊張地問。

  “嗯……我想起了眼睛。”

  “晚霞的眼睛是嗎?”

  “晚霞的眼睛?羅老師你說得真好!”

  “朝霞和晚霞,你也是喜歡後者嗎?”

  “是啊,您怎麽知道?我最喜歡畫晚霞了。”莊顏說,她的雙眼在火光中十分清澈,像在說:這有什麽不對嗎?

  第二天早晨,雨後初晴,在羅輯的感覺中,仿佛是上帝為了莊顏的到來把這個伊甸園清洗了一遍。當莊顏第一次看到這裡的真貌時,羅輯沒有聽到一般女孩子的大驚小怪的驚歎和讚美,面對這壯美的景色,她處於一種敬畏和窒息的狀態,始終沒能說出一句讚美的話來。羅輯看出,她對自然之美顯然比其他女孩子要敏感得多。

  “你本來就喜歡畫畫嗎?”羅輯問。

  莊顏呆呆地凝視著遠方的雪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啊,是的,不過,我要是在這兒長大的話,也許就不喜歡了。”

  “為什麽?”

  “我想象過那麽多美好的地方,畫出來,就像去過一樣,可在這兒,想象的,夢見的,已經都有了,還畫什麽呢?”

  “是啊,想象中的美一旦在現實中找到,那真是……”羅輯說,他看了一眼朝陽中的莊顏,這個從他夢中走來的天使,心中的幸福像湖面上的那片廣闊的粼粼波光蕩漾著。聯合國,PDC,你們想不到面壁計劃是這樣一個結果,我現在就是死了也無所謂了。

  “羅老師,昨天下了那麽多雨,為什麽雪山上的雪沒被衝掉呢?”莊顏問。

  “雨是在雪線以下下的,那山上常年積雪。這裡的氣候類型同我們那裡有很大差別。”

  “您去過雪山那邊嗎?”

  “沒有,我來這裡的時間也不長。”羅輯注意到,女孩子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雪山,“你喜歡雪山嗎?”

  “嗯。”她重重地點點頭。

  “那我們去。”

  “真的嗎?什麽時候?”她驚喜地叫起來。

  “現在就可以動身啊,有一條簡易公路通向山腳,現在去,晚上就可以回來。”

  “可工作呢?”莊顏把目光從雪山上收回,看著羅輯。

  “工作先不忙吧,你剛來。”羅輯敷衍道。

  “那……”莊顏的頭歪一歪,羅輯的心也隨著動一動,這種稚氣的表情和眼神他以前在那個她的身上見過無數次了,“羅老師,我總得知道我的工作啊?”

  羅輯看著遠方,想了幾秒鍾,用很堅定的口氣說:“到雪山後就告訴你!”

  “好的!那我們快些走,好嗎?”

  “好,從這裡坐船到湖對岸,再開車方便些。”

  他們走到棧橋盡頭,羅輯說風很順,可以乘帆船,晚上風向會變,正好可以回來。他拉著莊顏的手扶她上了一隻小帆船,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她,她的手同那個想象中的冬夜他第一次握住的那雙手一樣,是那種涼涼的柔軟。她驚喜地看著羅輯把潔白的球形運動帆升起來,當船離開棧橋時,把手伸進水裡。

  “這湖裡的水很冷的。”羅輯說。

  “可這水好清好清啊!”

  像你的眼睛,羅輯心裡說,“你為什麽喜歡雪山呢?”

  “我喜歡國畫啊。”

  “國畫和雪山有什麽關系嗎?”

  “羅老師,你知道國畫和油畫的區別嗎?油畫讓濃濃的色彩填得滿滿的,有位大師說過,在油畫中,對白色要像黃金那樣珍惜;可國畫不一樣,裡面有好多好多的空白,那些空白才是國畫的眼睛呢,而畫中的風景隻不過是那些空白的邊框。你看那雪山,像不像國畫中的空白……”

  這是她見到羅輯後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她就這麽滔滔不絕地給面壁者上課,把他當成一個無知的學生,絲毫不覺得失禮。

  你就像畫中的空白,對一個成熟的欣賞者來說,那是純淨但充滿美的內容。羅輯看著莊顏想。

  船停泊在湖對岸的棧橋上,有一輛敞篷吉普車停在湖岸的林邊,把車開來的人已經離去了。

  “這車是軍用的吧?來的時候我看到周圍有軍隊,過了三個崗哨呢。”莊顏上車的時候說。

  “沒關系,他們不會打擾我們的。”羅輯說著發動了車子。

  這是一條穿越森林的很窄的簡易公路,但車子行駛在上面很穩,林中未散的晨霧把穿透高大松林的陽光一縷縷地映出,即使在引擎聲中,也能清晰地聽到林間的鳥鳴。清甜的風把莊顏的長發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臉上,癢癢之中,他又想起了兩年前的那次冬日之旅。

  現在周圍的一切與那時的冬雪後的華北平原和太行山已恍若隔世,那時的夢想卻與現在的現實無縫連接,羅輯始終難以置信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羅輯轉頭看了莊顏一眼,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而且似乎已經看了好長時間,那眼神中略帶好奇,但更多的是清純的善意。林間的光束從她臉上和身旁一道一道地掠過,看到羅輯在看自己,她的目光並沒有回避。

  “羅老師,你真的有戰勝外星人的本領?”莊顏問道。

  羅輯被她的孩子氣完全征服了,這是一個除了她之外無人可能向面壁者提出的問題,而且他們才認識很短的時間。

  “莊顏,面壁計劃的核心意義,就在於把人類真實的戰略意圖完全封裝在一個人的思維中,這是人類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窺視的地方。所以總得選出這樣幾個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超人,世界上沒有超人。”

  “但為什麽選中你呢?”

  這個問題比前面那個更唐突更過分,但從莊顏嘴裡說出來就顯得很自然,在她那透明的心中,每一束陽光都能被晶瑩地透過和折射。

  羅輯把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莊顏驚奇地看著他,他則看著前方陽光斑駁的路。

  “面壁者是有史以來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騙子。”

  “這是你們的責任啊。”

  羅輯點點頭,“但,莊顏,我下面對你說的是真話,請你相信我。”

  莊顏點點頭,“羅老師你說吧,我相信。”

  羅輯沉默了好久,以加重他說出的話的分量,“我不知道為什麽選中我,”他轉向莊顏,“我是個普通人。”

  莊顏又點點頭,“那一定很難吧?”

  這話和莊顏那天真無邪的樣子讓羅輯的眼眶又濕潤了。成為面壁者後,他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問候,女孩兒的眼睛是他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絲毫沒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時的那種眼神;她的微笑也是他的天堂,那不是對面壁者的笑,那純真的微笑像浸透陽光的露珠,輕輕地滴到他心靈中最乾涸的部分。

  “應該很難,但我想做得容易些……就是這樣,真話到此結束,恢複面壁狀態。”羅輯說著,又開動了車子。

  以後他們一路沉默,直到林木漸漸稀疏,碧藍的天空露了出來。

  “羅老師,看天上那隻鷹!”莊顏喊道。

  “那面好像還有隻鹿呢!”羅輯向前方一側指著,他之所以快速轉移莊顏的注意力,是因為他知道天上出現的不是鷹,而是盤旋的警衛無人機。這使得羅輯想起了史強,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裡傳來史強的聲音:“哇,羅老弟,現在才想起我來嗎?先說,顏顏還好嗎?”

  “好,很好,太好了,謝謝你!”

  “那就好,我總算是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

  “最後?你在哪兒?”

  “在國內,要睡長覺了。”

  “什麽?”

  “我得了白血病,到未來去治。”

  羅輯刹住了車,這次停得很猛,莊顏輕輕地驚叫了一聲,羅輯擔心地看看她,發現沒事後才和史強繼續說話。

  “這……什麽時候的事啊?”

  “以前執行任務時受了核輻射,去年才犯的病。”

  “天啊!我沒耽誤你吧?”

  “這事嘛,有什麽耽誤不耽誤的,誰知道未來醫學是怎麽回事兒?”

  “真的對不起,大史。”

  “沒什麽,都是工作嘛。我沒再打擾你,是想著咱們以後還有可能見面,不過要是見不著了,那你就聽我一句話。”

  “你說吧。”

  史強沉默良久,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羅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後的延承,就拜托你了。”

  電話掛斷了,羅輯看著天空,那架無人機已經消失,如洗的藍天空蕩蕩的,就像他這時的心。

  “你是給史叔叔打電話嗎?”莊顏問。

  “是,你見過他?”

  “見過,他是個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嚇人的。”

  “哦……他對你說過什麽嗎?”

  “他說你在乾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讓我幫你。”

  這時,森林已經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隻剩下草原,在銀白和嫩綠兩種色彩中,世界的構圖顯得更加簡潔和單純了,在羅輯的感覺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變得越來越像身邊這位少女。他注意到,莊顏的眼中這時透出一絲憂鬱,甚至覺察到她的一聲輕輕的歎息。

  “顏顏,怎麽了?”羅輯問,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這麽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這樣美的世界,很多年後可能沒有人看了,很難過的。”

  “外星人不是人嗎?”

  “我覺得,他們感受不到美。”

  “為什麽?”

  “爸爸說過,對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質上都是善良的,他們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

  “顏顏,他們對人類的政策,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對自己種族生存的一種負責任的做法,與善良和邪惡無關。”

  “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呢……羅老師,你將來會見到他們的,是嗎?”

  “也許吧。”

  “如果他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而你們在末日之戰中又打敗了他們,嗯,那你們能不能……”莊顏歪頭看著羅輯,猶豫著。

  羅輯想說後一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又不忍心說出來,“能怎麽樣?”

  “能不能不把他們趕到宇宙中去,那樣他們都會死的,給他們一塊地方,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生活,這樣多好啊。”

  羅輯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指指天空說:“顏顏,你剛才的話不是隻有我在聽。”

  莊顏也緊張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們周圍一定飛著很多智子!”

  “也可能這時聽你說話的,是三體文明的最高執政官。”

  “你們都會笑我的吧?”

  “不,顏顏,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嗎?”羅輯這時有一種握住她的手的強烈願望,她那纖細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盤旁邊,但他還是克製住自己,“我在想,其實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

  “我嗎?”莊顏笑起來。

  “是你,隻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說你這樣的人太少了,如果人類有三分之一像你,三體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們談判,談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的可能性,但現在……”他也長歎了一聲。

  莊顏無奈地笑笑,“羅老師,我挺難的,都說畢業後走向社會,就像魚兒遊進了大海,可大海很渾,我什麽都看不清,總想遊到一處清清的海,遊得好累……”

  但願我能幫你遊到那個海域……羅輯在心裡說。

  公路開始上山,隨著高度的增加,植被漸漸稀疏,出現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們仿佛行駛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車開上了雪線,周圍一片潔白,空氣中充滿著清冽的寒冷。羅輯從車後座上的一個旅行袋中找出羽絨服,兩人穿上後繼續前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路障,道路正中的一個醒目的標志牌上有這樣的警示:這個季節有雪崩危險,前方道路封閉。於是他們下車,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周圍的雪坡處於陰影中,純淨的雪呈現一種淡藍色,似乎在發著微弱的熒光,而遠方如刀鋒般陡峭的雪峰仍處於陽光中,把燦爛的銀光灑向四方,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發出的,仿佛照亮這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太陽,而隻是這座雪峰。

  “好了,現在畫裡都是空白了。”羅輯伸開雙手轉了一圈說。

  莊顏欣喜地看著這潔白的世界,“羅老師,我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畫!遠看就是一張白紙,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鳥,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象出來,那畫兒一定很美的……那麽,莊顏,就在這空白世界裡,你有興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嗎?”

  莊顏點點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知道面壁計劃是什麽,它的成功依賴於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計劃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莊顏,不管你的工作多麽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莊顏緊張地點點頭,“嗯,我理解,”她又笑著搖搖頭,“呵,不不,我是說我知道。”

  羅輯看著雪中的莊顏,在這純潔雪白幾乎失去立體感的空間中,世界為她隱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兩年前,當他創造的那個文學形象在想象中活起來的時候,羅輯體會到了愛情;而現在,就在這大自然畫卷的空白處,他明白了愛的終極奧秘。

  “莊顏,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

  莊顏睜大了雙眼。

  “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兒,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

  莊顏的雙眸中映著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純淨的目光中,種種複雜的感情如天上的浮雲般掠過。雪山吸收了來自外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羅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莊顏用似乎來自很遠的聲音問道:

  “那……我該怎麽做呢?”

  羅輯顯得興奮起來,“隨你怎麽做啊!明天,或是我們回去後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作為面壁者,我會盡可能幫助你實現一切。”

  “可我……”女孩兒看著羅輯,顯得很無助,“羅老師,我……不需要什麽啊。”

  “怎麽會呢?誰都需要些什麽的!男孩兒女孩兒們不都在拚命追逐嗎?”

  “我……追逐過嗎?”莊顏緩緩搖搖頭,“好像沒有的。”

  “是,你是個風輕雲淡的女孩兒,但總是有夢想的,比如,你喜歡畫畫兒,難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畫廊或美術館去舉辦個人畫展?”

  莊顏笑了起來,好像羅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羅老師,我畫畫是給自己看的,沒想過你說的那些。”

  “好吧,你總夢想過愛情吧?”羅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話,“你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去尋找啊。”

  夕陽正在從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莊顏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聲說:“羅老師,那是能找來的嗎?”

  “那倒是。”羅輯冷靜下來,點點頭,“那麽,我們這樣吧:不考慮長遠,隻考慮明天,明天,明白嗎?明天你想去哪裡,乾什麽?明天你怎樣才能快樂?這總能想出來吧。”

  莊顏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猶豫地問:“我要說了,真的能行嗎?”

  “肯定行,你說吧。”

  “那,羅老師,你能帶我去盧浮宮嗎?”

  當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時,他並沒有因不適應光亮而眯眼,這裡很暗,其實即使有很亮的燈,這裡仍是暗的,因為光線被岩壁吸收了,這是一個山洞。泰勒聞到了藥味,並看到山洞裡布置得像一個野戰醫院,有許多打開的鋁合金箱子,裡面整齊地擺滿了藥品;還有氧氣瓶、小型紫外線消毒櫃和一盞便攜式無影燈,以及幾台像是便攜式X光機和心髒起搏器的醫療儀器。所有這些東西都像是剛剛打開包裝,並隨時準備裝箱帶走的樣子。泰勒還看到掛在岩壁上的兩支自動步槍,但它們和後面岩石的顏色相近,不容易看出來。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從他身邊無表情地走過,他們沒穿白衣,但肯定是醫生和護士。

  病床在山洞的盡頭,那裡是一片白色:後面的帷帳、床上的老人蓋著的床單、老人的長胡須、他頭上的圍巾,甚至他的臉龐,都是白色的,那裡的燈光像燭光,把一部分白色隱藏起來,另一部分鍍上淡淡的金輝,竟使得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繪聖人的古典油畫。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媽的該死,你怎麽能這樣想!

  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內側的疼痛,讓步伐保持穩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這個這些年來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點不敢相信現實。他看著老人蒼白的臉,這果然像媒體上說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臉。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很榮幸見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說。

  “我也很榮幸。”老人禮貌地說,沒有動,他的聲音細若遊絲,但卻像蛛絲一樣柔韌,難以被拉斷。老人指指腳邊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裡坐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親近的表示,因為床邊也確實沒有椅子,老人說:“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騎騾子吧?”

  “哦,不,以前遊覽科羅拉多大峽谷時騎過一次。”泰勒說,但那次腿可沒磨得這麽痛,“您的身體還好嗎?”

  老人緩緩地搖搖頭,“你想必也能看出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對不起。”

  後面這句話中的譏諷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說的也確實是事實。泰勒以前最恐懼的事情就是這人病死或老死。國防部長曾經不止一次地祈禱,在這人自然死亡之前,讓美國的巡航導彈或特種部隊的子彈落到他頭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鍾也好啊!自然死亡將是這個老人最終的勝利,也是反恐戰爭慘重的失敗,現在這個人正在接近這個輝煌。其實以前機會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動物”無人機在阿富汗北部山區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裡拍到了他的圖像,操縱飛機直接撞上去就能創造歷史,更何況當時無人機上還帶著一枚“地獄火”導彈,可是那名年輕的值班軍官在確認了目標的身份後,不敢擅自決定,隻好向上請示,再回頭看時目標已經消失了。當時被從床上叫起來的泰勒怒火萬丈,咆哮著把家裡珍貴的中國瓷器摔得粉碎……

  泰勒想轉移這尷尬的話題,就把隨身帶著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給您帶了一份小禮物,”他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裝的書籍,“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

  老人用瘦如乾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哦,我隻看過前三部,後面的當時也托人買了,可沒有時間看,後來就弄丟了……真的很好,哦,謝謝,我很喜歡。”

  “有這麽一種傳說,據說您是以這套小說為自己的組織命名的?”

  老人把書輕輕地放下,微微一笑,“傳說就讓它永遠是傳說吧,你們有財富和技術,我們隻有傳說了。”

  泰勒拿起老人剛放下的那本書,像牧師拿《聖經》似的對著他:“我這次來,是想讓您成為謝頓[27]。”

  那種頑皮戲謔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現,“哦?我該怎麽做?”

  “讓您的組織保存下來。”

  “保存到什麽時候?”

  “保存四個世紀,保存到末日之戰。”

  “您認為這可能麽?”

  “如果它不斷發展自己,是可能的,讓它的精神和靈魂滲透到太空軍中,您的組織最後也將成為太空軍的一部分。”

  “是什麽讓您這麽看重它?”老人話中的諷刺意味越來越重了。

  “因為它是人類少有的能用生命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武裝力量。您知道,人類的基礎科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相應的,計算機和人工智能的進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戰中,太空戰機還得由人來操縱,球狀閃電武器需要抵近攻擊,這隻有擁有那種敢死精神的軍隊才能做到!”

  “那您這次來,除了這幾本書,還給我們帶來了什麽?”

  泰勒興奮地一下從床上站了起來,“那要看你們需要什麽了,隻要能使您的組織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們需要的一切。”

  老人揮手示意泰勒坐下,“我很同情您,這麽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麽。”

  “您可以說說。”

  “武器?金錢?不不,那東西比這些都珍貴,組織之所以存在並不是因為有謝頓那樣宏偉的目標,你沒辦法讓一個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個並為之獻身,組織的存在就是因為有了那東西,它是組織的空氣和血液,沒有它,組織將立刻消亡。”

  “那是什麽?”

  “仇恨。”

  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於有了共同的敵人,我們對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體人要消滅的全人類也包括我們曾經仇恨過的西方,對於我們來說,同歸於盡是一種快意,所以我們也不仇恨三體人。”老人攤開雙手,“你看,仇恨,這比黃金和鑽石都寶貴的財富,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現在沒有了,您也給不了我們,所以,組織和我一樣,都活不了多久了。”

  泰勒仍然說不出話來。

  “至於謝頓,他的計劃應該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泰勒長歎一聲,坐回床沿上,“這麽說,您看過後面的部分?”

  老人驚奇地一揚眉毛,“沒有,我真的沒有看過,隻是這麽想。怎麽,書中的謝頓計劃也失敗了嗎?要是那樣,作者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原以為他會寫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呢,願真主保佑他。”

  “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

  “願他上天堂,哪一個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

  ……

  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時間沒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機會欣賞阿富汗貧瘠而險峻的群山,給他牽騾的年輕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動步槍掛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邊。

  “你用這支槍殺過人嗎?”泰勒問。

  那年輕人聽不懂,旁邊一名也騎騾但沒帶武器的年長者替他回答:“沒有,好長時間沒打仗了。”

  那年輕人仍抬頭疑惑地看著泰勒,他沒有蓄須,一臉稚氣,目光像西亞的藍天一樣清澈。

  “媽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羅輯和莊顏是在夜裡十點鍾走進盧浮宮大門的,坎特建議他們在晚上參觀,這樣在安全保衛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形的宮殿屏蔽了夜巴黎的喧囂,金字塔靜靜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銀子做的。

  “羅老師,你有沒有覺得它是從天外飛來的?”莊顏指著金字塔問。

  “誰都有這種感覺,而且你看,它隻有三個面。”羅輯說完最後那句就後悔了,他不願在現在談那個話題。

  “把它放在這兒,開始怎麽看怎麽別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這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這就是兩個差異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羅輯想,但沒有說出來。

  這時,金字塔裡的燈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銀色變得金碧輝煌,與此同時,周圍水池中的噴泉也啟動了,高高的水柱在燈光和月光中升起,莊顏驚恐地看了羅輯一眼,對盧浮宮因他們的到來而蘇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聲中,他們走進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廳,然後進入了宮殿。

  他們首先走進的是盧浮宮最大的展廳,有兩百米長,這裡光線柔和,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羅輯很快發現隻有他的腳步聲,莊顏走路很輕很輕,貓一樣無聲,如同一個初入童話中神奇宮殿的孩子,怕吵醒這裡沉睡的什麽東西。羅輯放慢腳步,與莊顏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對這裡的藝術品沒有興趣,隻是欣賞著藝術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畫上體形豐美的希臘眾神、天使和聖母,從四面八方與他一同看著這位美麗的東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瑩的金字塔,很快融為這藝術聖境中的一部分,沒有她,這裡肯定少了什麽。羅輯陶醉在這如夢如幻的意境中,任時間靜靜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莊顏才想起羅輯的存在,回頭對他笑了一下,羅輯的心隨之一動,他感覺這笑容仿佛是從畫中的奧林匹斯山投向塵世的一束光芒。

  “聽說,如果專業地欣賞,看完這裡的所有東西要一年時間。”羅輯說。

  “我知道。”莊顏簡單地回答,眼神仿佛在說:那我該怎麽辦呢?然後又轉身凝神看畫了,這麽長時間,她隻看到第五幅。

  “沒關系的,顏顏,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羅輯情不自禁地說。

  聽到這話莊顏又轉身看著羅輯,顯得很激動:“真的嗎?”

  “真的。”

  “那……羅老師,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沒有,不過三年前來巴黎時去過蓬皮杜藝術中心,我本來以為你對那裡更感興趣的。”

  莊顏搖搖頭,“我不喜歡現代藝術。”

  “那這些,”羅輯看著周圍眾多的神、天使和聖母,“你不覺得太舊了嗎?”

  “太舊的我不喜歡,隻喜歡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兒。”

  “那也很舊的。”

  “可我感覺不舊,那時的畫家們第一次發現了人的美,他們把神畫成了很美的人,你看這些畫兒,就能感覺到他們畫的時候那種幸福,那感覺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樣。”

  “很好,不過文藝複興的大師們開創的人文精神,現在成了一種礙事的東西。”

  “你是說在三體危機中?”

  “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發生的事。四個世紀後,災難後的人類世界可能會退回到中世紀的狀態,人性將再次處於極度的壓抑之下。”

  “那藝術也就進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嗎?”

  看著莊顏那天真的目光,羅輯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還談什麽藝術,如果真能生存下來,人類即使退回到原始社會也是一個很小的代價。但他還是說:“到那時,也許會有第二次文藝複興,你可以重新發現已經被遺忘的美,把她畫出來。”

  莊顏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淒慘,她顯然領會到了羅輯善意的安慰,“我隻是在想,末日之後,這些畫兒,這些藝術品會怎麽樣?”

  “你擔心這個?”羅輯問,女孩兒輕輕地說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說剛才的安慰是失敗的,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於是拉起莊顏的手說,“走,我們到東方藝術館去。”

  在修建金字塔入口前,盧浮宮是個大迷宮,在其中要到某個廳室可能要繞行很遠,但現在可以從金字塔大廳直接去各個位置。羅輯和莊顏回到入口大廳後,按標志進入了東方藝術館,與歐洲古典繪畫展區相比,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羅輯指著那些來自亞洲和非洲的雕塑、繪畫以及古文卷說:“這就是一個先進文明從落後文明那裡弄來的東西,有的是搶來的,有的是偷來或騙來的,但你看看,現在它們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戰時期,這些東西也都被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在掛於密封玻璃櫃中的敦煌壁畫前站住了,“想想當年王道士把這些東西送給法國人以後,我們那塊土地上又有過多少動蕩和戰亂,如果這壁畫留在原處,你肯定它們能保存得這麽好?”

  “可三體人會保存人類的文化遺產嗎?他們根本不看重我們的文明。”莊顏說。

  “就因為他們說我們是蟲子?不是這麽回事,顏顏,你知道看重一個種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現形式是什麽?”

  “什麽?”

  “斬盡殺絕,這是對一個文明最高的重視。”

  接下來,兩人沉默著穿行於東方藝術館的二十四個展廳間,走在遙遠的過去中想象著灰暗的未來。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埃及藝術館。

  “在這兒你知道我想到了誰?”羅輯站在那隻放在玻璃櫃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黃金面具旁,想找到一個輕松些的話題,“蘇菲·瑪索。”

  “你是說那部《盧浮魅影》吧?瑪索確實很美,長得還很東方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羅輯感覺到她的話中有一絲嫉妒和委屈。

  “顏顏,她不如你美,真的。”羅輯還想說,她的美也許能從這些藝術品中找到,你的美卻使這些東西都失色了,但最後還是不想讓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絲羞澀的微笑像浮雲般掠過女孩兒的臉龐,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我們還是回去接著看油畫吧。”莊顏小聲說。

  他們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廳,卻忘記了第一次的入口。羅輯看到,這裡最醒目的標志是盧浮宮的三件鎮宮之寶:蒙娜麗莎、維納斯和勝利女神。

  “我們去看蒙娜麗莎吧。”羅輯提議。

  在他們朝那個方向走的途中,莊顏說:“我們老師說,他到過盧浮宮後,對蒙娜麗莎和維納斯都有些反感了。”

  “為什麽?”

  “那些遊客就衝著這兩樣東西來,對這裡名氣不那麽大、卻同樣偉大的藝術品竟不感興趣。”

  “我就是這些俗人中的一員。”

  來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時,羅輯感覺這幅畫比想象中的要小很多,而且處於厚厚的防彈玻璃後面,莊顏對它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們。”莊顏指著畫中人說。

  “我們?”

  “面壁者啊。”

  “她和面壁者有什麽關系?”

  “嗯,我是這樣想的——隻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種交流方式,隻有人類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遠理解不了,這樣人類就能夠擺脫智子的監視了。”

  羅輯看著莊顏思考了幾秒鍾,然後盯著蒙娜麗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體人永遠理解不了的。”

  “是啊,人類的表情,特別是人類的目光,是最微妙最複雜的,一個注視,一個微笑,能傳達好多信息呢!這信息隻有人能夠理解,隻有人才有這種敏感。”

  “是,人工智能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識別人類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專家說,對於眼神,計算機可能永遠也識別不了。”

  “那能不能創造一種表情語言,用表情和目光說話?”

  羅輯很認真地想了想,笑著搖搖頭,指著蒙娜麗莎說:“她的表情,我們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著她看時,那微笑的含義一秒鍾變化一次,而且沒有重複的。”

  莊顏高興得像孩子似的跳了一下,“這不正說明表情能夠傳達很複雜的信息嗎?”

  “那這個信息:‘飛船從地球出發,目的地木星’,怎樣用表情表達?”

  “原始人開始說話時,肯定也隻能表達很簡單的意思,說不定還不如鳥叫複雜呢,語言是以後才慢慢複雜起來的!”

  “那……我們先試著用表情表達一個簡單的意思?”

  “嗯!”莊顏興奮地點點頭,“那這樣,我們每人先想一個信息,然後互相表達?”

  羅輯停頓了一下說:“我想好了。”

  莊顏卻想了更長的時間,然後也點點頭,“那我們開始。”

  他們開始互相凝視,隻堅持了不到半分鍾,就幾乎同時大笑起來。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請你去香榭麗舍大街吃夜宵。”羅輯說。

  莊顏也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的信息:你……你該刮胡子了!”

  “關系到人類命運的大事,我們必須嚴肅起來。”羅輯忍住笑說。

  “這次誰也不許先笑!”莊顏說,像一個重新確定遊戲規則的孩子那般鄭重。

  他們背靠背站著,各自又想好了一個信息,然後轉身再次相互凝視。羅輯在開始時又有了笑的衝動,他努力克製著,但很快,這種克製變得容易起來,因為莊顏清澈的目光再次撥動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這樣相互凝視著,在深夜的盧浮宮,在蒙娜麗莎的微笑前。

  羅輯心靈的堤壩上滲出了涓涓細流,這細流衝刷著堤壩,微小的裂隙漸漸擴大,細流也在變得湍急,羅輯感覺到了恐懼,他努力彌合堤壩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潰是不可避免的。

  此時,羅輯感到自己站在萬仞懸崖之巔,少女的眼睛就是懸崖下廣闊的深淵,深淵上覆蓋著潔白的雲海,但陽光從所有的方向灑下來,雲海變成了絢麗的彩色,無邊無際地湧動著。羅輯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憑自己的力量不可遏製。他慌亂地移動著四肢,想找到一個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隻是光滑的冰面。下滑在加速,最後在一陣狂亂的眩暈中,他開始了向深淵的下墜,墜落的幸福在瞬間達到了痛苦的極限。

  蒙娜麗莎在變形,牆壁也在變形,像消融的冰。盧浮宮崩塌了,磚石在下墜的途中化為紅亮的岩漿,這岩漿穿過他們的身體,竟像清泉般清涼。他們也隨著盧浮宮下墜,穿過熔化的歐洲大陸,向地心墜去,穿過地心時,地球在周圍爆發開來,變成宇宙間絢爛的焰火;焰火熄滅,空間在瞬間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瑩的光芒織成銀色的巨毯,群星振動著,奏出華美的音樂;星海在變密,像湧起的海潮,宇宙向他們聚集坍縮……最後,一切都湮沒在愛情的創世之光中。

  “我們需要立刻觀察三體世界!”斐茲羅將軍對林格博士說,他們在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的控製室中,望遠鏡在一星期前最後裝配完成。

  “將軍,可能不行。”

  “我懷疑現在的觀測是你們天文學家在偷著乾私活兒。”

  “私活兒要能乾我早乾了,哈勃二號現在還在測試中。”

  “你們在為軍方工作,隻需執行命令。”

  “這裡除您之外沒有軍人,我們隻按NASA的測試計劃執行。”

  “博士,你們不可以就用那個目標做測試嗎?”將軍的口氣軟了下來。

  “測試目標是經過嚴格選擇的,有各種距離和亮度種類,測試計劃是按照最經濟的方式製定的,使得望遠鏡的指向隻旋轉一圈就可完成全部測試,而現在觀察三體世界,就需要把指向轉動近30度角再轉回去,將軍,轉動那個大家夥是要耗費推進劑的,我們在為軍方省錢。”

  “那就看看你們是怎麽省的吧,這是我剛從你們的電腦上發現的。”斐茲羅說著,把背著的手拿到前面來,手中拿著一張上面已經打印出圖像的紙,那圖像是一張照片,是從上方俯拍的,有一群人正興奮地向上仰望,很容易認出他們就是現在控製室中的這批人,林格站在正中間,還有三位搔首弄姿的外來女士,可能是他們中某三位的女朋友。照片中人們站的位置顯然是控製室的樓頂,圖像十分清晰,像是在十幾米高處拍的,與普通照片不同的是,這幅照片中疊印著一大堆複雜的參數標注。“博士,你們站的是樓頂的最高處了,那裡不會有一個那種拍電影的搖臂吧?如果說把哈勃二號轉動30度要花錢,那你們轉動360度要花多少?況且這一百多億的投資好像不是用來從太空為你們和女朋友拍寫真的,要不要我把這筆錢算到各位的帳單上?”

  “將軍,您的命令當然是必須執行的。”林格趕緊說,工程師們也立刻忙了起來。

  目標數據庫中的坐標數據被很快調出,太空中,那個直徑二十多米,長上百米的圓柱體開始緩緩轉動,控製室中的大屏幕上,星空的圖像開始平移。

  “這就是望遠鏡看到的嗎?”將軍問。

  “不,這隻是定位系統傳回的圖像,望遠鏡傳回的是靜態照片,需經處理後才能看到。”

  五分鍾後,星空的平移停止了,控製系統報告定位已經完成。又過了五分鍾,林格說:“好了,返回原測試位置吧。”

  斐茲羅驚奇地問:“怎麽,已經完成了?”

  “是的,現在觀測圖像正在傳輸處理中。”

  “不能多拍幾張嗎?”

  “將軍,已經在不同的焦距范圍內拍攝了210張。”這時第一張觀測圖像處理完成,林格指著顯示器說,“將軍,看吧,這就是您渴望看到的敵人的世界。”

  斐茲羅隻看到一片漆黑的背景上的三團光暈,很模糊,像霧夜中的街燈,這就是決定兩個文明命運的那三顆恆星。

  “看來真的看不到行星了。”斐茲羅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

  “當然看不到,即使將來直徑百米的哈勃三號建成,也隻有在三體行星運行到少數特定位置時才能觀測到,而且能分辨的隻是一個點,沒有任何細節。”

  “但還真有些別的東西,博士,你看這是什麽?”一名工程師指著圖像上三團光暈的附近說。

  斐茲羅湊過去,但什麽也沒看到,那團東西太暗了,隻有專業人員才能覺察到。

  “它的直徑比恆星還大。”工程師說。

  “說直徑不確切,它的形狀好像不規則。”林格說。

  那片區域被連續放大,直到那個東西佔滿了整個屏幕。

  “刷子!”將軍驚叫道。

  外行往往更適合給專業對象命名,其實專家在進行這種命名時也總是從外行的視角進行的,“刷子”這個名稱就這樣固定下來,將軍的描述很準確,那就是宇宙中的一把刷子,更準確地說隻有刷毛,沒刷柄。當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排豎起的頭發。

  “是貼面劃痕!在可行性研究階段我就提出,鏡片的粘貼組裝方式必然出問題。”林格搖搖頭說。

  “所有貼面都經過嚴格檢驗,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劃痕,也不可能是鏡片的其他瑕疵產生的,在已經傳回的幾萬張測試圖像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鏡片製造方蔡司公司的專家說。

  控製室陷入沉默中,人們都聚集過來盯著那幅圖像看,由於人太擠,一些人索性到另外的終端上調出圖像細看。斐茲羅明顯感覺到氣氛的變化,因漫長測試的疲勞而顯得懶散的人們同時緊張起來,像中了魔咒似的僵在那裡,隻有他們的眼睛越來越亮。

  “天啊——”幾個人幾乎同時發出一聲感歎。

  定格在那裡的人們突然都興奮地活動起來,他們下面的對話對於斐茲羅而言有些太專業了:

  “是目標周圍的塵埃帶位置吧?查一下……”

  “不用,我做過那個課題,觀測它對旋臂運動背景的吸收,發現有兩百毫米的吸收峰,可能是碳微粒,密度在F級。”

  “對於其中出現的高速衝擊效應各位有什麽看法?”

  “尾跡沿衝擊軸線擴散是肯定的,但擴散范圍……有數學模型嗎?”

  “有的,等一下……這就是了,衝擊速度?”

  “一百個第三速度吧。”

  “現在已經達到那麽高了嗎?”

  “這已經有些保守了……衝擊截面就按……對對,這個就差不多,隻是大概估計一下吧。”

  ……

  在學者們忙碌時,林格對站在一邊的斐茲羅說:“將軍,你能不能乾些力所能及的事,數數刷子上有幾根毛?”

  斐茲羅點點頭,伏到一個終端屏幕前數了起來。

  每次計算都要進行四五分鍾,其間還出了幾次錯,半小時後結果才出來。

  “尾跡的最後擴散直徑約二十四萬公裡,是兩個木星的直徑了。”操縱數學模型運算的天文學家說。

  “那就對了。”林格抱起雙臂抬頭望著天花板,仿佛正透過它遙望星空,“一切都證實了!”他說這句話的聲音有些顫抖,然後,像是對自己喃喃道,“證實了也好,有什麽不好呢?”

  控製室再次陷入沉默,這次帶著重重的壓抑。斐茲羅想問,但看到人們垂首肅穆的樣子,又不好開口。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陣輕輕的嗚咽聲,看到一個年輕人在掩面哭泣。

  “行了哈裡斯,這裡不隻有你一個懷疑主義者,大家心裡都不好受。”有人說。

  叫哈裡斯的年輕人抬起淚眼說:“我知道懷疑隻是一種安慰而已,但我想在這安慰中過完這一生……上帝,我們連這點幸運都沒有了。”

  然後又是沉默。

  林格終於注意到斐茲羅,“將軍,我大概解釋一下吧:那三顆恆星周圍有一片星際塵埃,這之前,有一批高速運動的物體穿過了這片塵埃,它們的高速衝擊在塵埃中留下了尾跡,這尾跡不斷擴散,現在其斷面直徑已經擴散到兩個木星大小,尾跡與周圍的塵埃隻有細微的差別,所以在近處是看不到的,隻有在我們這四光年遠的位置,它才能被觀察到。”

  “我數了,約有一千根。”斐茲羅將軍說。

  “當然,肯定是這個數,將軍,我們看到了三體艦隊。”

  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的發現最後證實了三體入侵的真實性,也熄滅了人類最後的幻想。

  在新一輪的絕望、恐慌和迷茫之後,人類真正進入了面對三體危機的生活。艱難時世開始了,歷史的車輪經歷了轉向的顛簸之後,開始沿著新的軌道前進。

  在巨變的世界中,不變的隻有時間流逝的速度,恍惚間,五年過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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