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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全集)》第28章 無人懺悔
  君士坦丁十一世暫時收回思緒,推開面前的一堆城防圖,裹緊紫袍,靜靜等待著。

  他的時間感很準確,震動果然準時到來,仿佛來自地心深處,厚重而猛烈。銀燭台震得嗡嗡作響,一縷灰塵自頂而下,這灰塵可能已經在達夫納宮的屋頂上靜靜地待了上千年。它們落到燭苗裡,激出一片火星。這震動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崗石質炮彈擊中城牆時發出的,每次間隔三小時,這是奧斯曼帝國的烏爾班巨炮裝填一次所需的時間。巨彈擊中的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城牆,由狄奧多西二世建於公元5世紀,之後不斷擴展加固,它是拜佔庭人在強敵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現在,巨彈每次都能把城牆擊開一個大缺口,像被一個無形的巨人啃了一口。皇帝能想象出那幕場景:空中的碎石塊還沒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擁而上,像漫天塵土中一群英勇的螞蟻。他們用各種東西填堵缺口,有從城內建築上拆下的磚瓦木塊,有裝滿沙土的亞麻布袋,還有昂貴的阿拉伯掛毯……他甚至能想象出浸透了夕陽金輝的漫天飛塵如何緩慢地飄向城內,像一塊輕輕蓋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屍布。

  在城市被圍攻的五個星期裡,這震撼每天出現七次,間隔的時間很均等,像一座頂天立地的巨鍾在報時——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異教徒的時間;與之相比,牆角那座標志基督教世界時間的雙頭鷹銅鍾的鍾聲聽起來格外軟弱無力。

  震動平息下去好一會兒,君士坦丁才艱難地把思緒拉回現實,示意門前的侍衛讓門外等著的人進來。

  大臣法扎蘭領著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進門。

  “陛下,她就是狄奧倫娜。”大臣指指身後的女子說,然後示意躲在他身後的女子走到前面來。

  皇帝一眼就看出了女子的身份。拜佔庭上層貴族和下層平民的服飾風格差別很大,通常貴族女服上綴滿華麗的飾品,平民女子卻只是以白色的寬大長衫與連袖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狄奧倫娜的穿著卻是上層的奢華與平民的保守並存:她裡面穿著連袖白衫,外面卻套著一件華貴的“帕拉”鬥篷,這種鬥篷本應披在金線刺繡的“丘尼卡”外面;同時,她不敢用象征貴族上層的紫色和紅色,那件“帕拉”是黃色的。她的面龐有一種淫蕩的嫵媚,讓人想起寧可美豔地腐爛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個妓女,混得還不算壞的那種。她雙目低垂,渾身顫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她的眼睛像得了熱病似的發著光,透出一種她那個階層的人很少見的興奮與期待。

  “你有魔法?”皇帝問狄奧倫娜,他隻想快些把這件事了結。法扎蘭是一個穩重踏實的人,現在守城的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備軍和熱那亞的兩千雇傭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這位能乾的大臣監督下一點一點從十萬市民中緊急征召的。對眼前這事皇帝興趣不大,只是出於對這位大臣面子的考慮。

  “是的,皇上,我能殺了蘇丹。”狄奧倫娜屈膝回答,發顫的聲音細若遊絲。

  五天前,狄奧倫娜在大皇宮門前要求面見皇帝,面對阻攔的衛兵,她突然從胸前掏出一個東西高高舉起,衛兵們被那東西鎮住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麽、從何而來,但肯定那不是尋常之物。狄奧倫娜沒有見到皇帝,她被抓起來交給治安官,被拷問那東西是從哪裡偷來的,她招供了,他們證實了,然後,她就被送到了法扎蘭大臣那裡。

  法扎蘭打開手中的一個亞麻布包著的東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書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變得與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士兵一樣——與他們不同的是,他知道這是什麽。這是一隻純金的聖杯,上面鑲滿了寶石,金光中透著晶瑩,攝人心魄。聖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時代鑄造的,一共兩隻,除了寶石的形狀及分布特征外幾乎完全相同,其中一隻由歷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只在公元537年聖索菲亞大教堂重建時,同其他聖物一起放入教堂地基深處一個完全封閉的小密室中。眼前這個顯然是後者,因為前一隻已經烙上了時間的印痕,變得有些黯淡——當然是與眼前這隻對比才能看出來,這隻聖杯看上去仿佛昨天才鑄出來一般嶄新。

  本來沒有人相信狄奧倫娜的話,人們都認為這是她從自己的某個富豪主顧那裡偷來的東西,因為雖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精確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處的巨大岩石間沒有門,甚至連通向密室的通道都沒有,不動大工程根本不可能進入。四天前,皇帝考慮到城市的危局,命令將所有的珍貴文卷和聖物打包,以便緊急時刻能迅速轉移,盡管他心裡清楚陸路海路都被截斷,一旦破城,其實也無處可去。三十個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進入密室,他們發現圍成密室的石塊幾乎跟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樣大。聖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用縱橫十二道粗鐵箍封死,打開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時間。當所有的鐵箍都被鋸斷,五個工人在周圍重兵監視下吃力地移開沉重的石蓋時,首先吸住眾人目光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聖物和珍寶,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還半新鮮的葡萄!狄奧倫娜說,葡萄是她五天前放進去的,而且正如她所說,吃了一半,串上還剩七粒果實。對照鑲在棺蓋上的一塊銅板上刻著的聖物清單,衛兵檢查完所有的聖物後,確定少了一隻聖杯。如果不是從狄奧倫娜那裡找到了聖杯並得到了她的證詞,即使在場所有人都證明之前密室和石棺完好無損,也會有人難逃一死。

  “你是怎麽把它拿出來的?”皇帝指著聖杯問。

  狄奧倫娜顫抖得更厲害了,顯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這裡也沒有安全感。她驚恐地望著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對我來說……對我來說都是……”她吃力地選擇著詞匯,“都是打開的。”

  “那你能在這裡做給我看嗎,不打開封閉的容器拿出裡面的東西?”

  狄奧倫娜驚恐地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只是求助似的望著大臣。

  法扎蘭替她回答:“她說只有到某個地方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說出那個地方,別人也不能跟蹤她,否則魔法就會失效,永遠失效。”

  狄奧倫娜轉向皇帝連連點頭。

  皇帝哼了一聲,“像她這樣的,在歐洲早被燒死了。”

  狄奧倫娜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本來已經很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看上去像一個小孩。

  “你會殺人嗎?”皇帝轉向狄奧倫娜問。

  狄奧倫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顫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點了點頭。

  “那好,”君士坦丁對法扎蘭說,“先試試吧。”

  法扎蘭領著狄奧倫娜沿一道長長的階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插在牆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塊小塊的光暈,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的盔甲反射著火光,在暗處的牆上投下躍動的光紋。

  兩人最後來到一間陰暗的地堡,寒冷讓狄奧倫娜裹緊了鬥篷。這裡曾是皇宮夏季存放冰塊的地方,現在地堡裡沒有冰決,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著一個人。他是戰俘,從殘破的裝束看,是奧斯曼帝國的主力安那托利亞軍隊的一名軍官。他很強壯,火光中狼一般地盯著來人。法扎蘭和狄奧倫娜在緊鎖的鐵欄門前停下。

  大臣指指裡面的戰俘,“看見了?”

  狄奧倫娜點點頭。

  法扎蘭把一個羊皮袋遞給她,向上指指,“現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頭拿給我。”

  狄奧倫娜從羊皮袋中摸出一把土耳其彎刀,像一輪在黑暗中發著冷光的殘月。她把刀遞還給大臣,“大人,我不需要這個。”然後她用鬥篷前領半遮住臉,轉身沿階梯向上走去,步伐悄無聲息。在兩排火把形成的光暈和黑暗中,她仿佛在交替變換外形,時而像人,時而像貓,直到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法扎蘭目送狄奧倫娜離去,直到她在視野中完全消失,才對身邊一名禁衛軍官說:“這裡要嚴加守衛。他,”他指指裡面的戰俘,“一刻也不能放松監視!”

  軍官離開後,法扎蘭揮揮手,一個人從暗影中走出來,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風,剛才恰與黑暗融為一體。

  “離遠點兒,就是跟丟了也沒關系,但絕不能讓她察覺。”法扎蘭低聲囑咐道,跟蹤者點點頭,同樣無聲無息地悄然離去。

  像戰役開始後的每個夜晚一樣,君士坦丁十一世這一夜也沒有睡好。敵人的巨炮打擊城牆的震動每次都驚醒他,再次入眠時,下一次震動又快到了。天還沒亮,他就披衣起身來到書房,卻發現法扎蘭已經在那裡等著了。那個女巫的事他幾乎已忘到腦後,與父親曼努埃爾二世和哥哥約翰八世不同,他更現實一些,知道把一切托付給奇跡的人最終大多死無葬身之地。

  法扎蘭向門口揮揮手,狄奧倫娜無聲地走了進來。她看上去與第一次來時變化不大,仍處於驚恐和顫抖之中,手中提著一個羊皮袋。皇帝一看袋子就知道自己在這事上浪費了時間,那袋子癟癟的,也沒有血跡滲出,顯然裡面沒裝著人頭。但法扎蘭的臉上顯然不是一個失敗者的表情,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夢遊。

  “她沒拿到應該拿的東西吧?”皇帝說。

  法扎蘭從狄奧倫娜手中拿過羊皮袋放到書案上,打開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像看到幽靈似的,“陛下,幾乎拿到了。”

  皇帝向袋中看去,只見裡面裝著一塊灰色的東西,軟軟的,像陳年的羊脂。法扎蘭把燭台移過來,皇帝看清並認出了那東西。

  “大腦,那個安那托利亞人的。”

  “她切開了他的腦殼?”君士坦丁掃了一眼身後的狄奧倫娜,她站在那裡裹緊鬥篷瑟瑟發抖,目光像一隻驚恐的老鼠。

  “不,陛下,安那托利亞人死後頭部完好無損,全身各處也都完好。我派了二十個人監視他,每次五個輪班,從不同的角度死死盯著他。地窖的守衛也極嚴,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法扎蘭說著停了下來,好像被自己下面的回憶震驚了,皇帝示意他繼續,“她走後不到兩個小時,安那托利亞人突然全身抽搐,兩眼翻白,然後就直挺挺倒地死了。在場的監視者中有一名經驗豐富的希臘醫生,還有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兵,他們都說從來沒見過人有這種死相。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她回來了,拿著這個東西,這時醫生才想起切開死者的頭顱,一看裡面沒有大腦,是空的。”

  君士坦丁再次仔細觀察袋中的大腦,發現它十分完整,沒有什麽破裂和損傷。這是人體最脆弱的部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來的。皇帝看看狄奧倫娜露在鬥篷外的一隻手,手指修長纖細,他想象著這雙手摘取大腦時的情景,小心翼翼地,像從草叢裡摘一朵蘑菇,從枝頭上摘一朵小花……

  皇帝把目光從袋子裡的大腦上移開,抬頭向斜上方的牆壁望去,仿佛透過牆壁看到了某個巨大的東西正在天邊冉冉升起。巨炮轟擊的震動又出現了,第一次,他沒有覺察到。

  如果有神跡,現在是顯現的時候了。

  君士坦丁堡幾乎處於絕境,但並沒有完全絕望。五個多星期的血戰,敵人同樣遭到重創,在某些地方,土耳其人的屍體堆得與城垛一樣高,他們也已經疲憊不堪。幾天前,一支英勇的熱那亞船隊衝破敵人對海峽的封鎖,進入金角灣,送來了寶貴的援兵和給養,人們也都相信這是西歐大規模增援的前鋒。奧斯曼帝國陣營中彌漫著一股厭戰的情緒,大部分將領都主張答應拜佔庭帝國提出的最後條件而撤兵。奧斯曼帝國的敗退之所以還沒有成為現實,只因為有那個人。

  那個人,那個精通拉丁文、博覽藝術科學、學識淵博的人;那個明知自己穩繼王位,僅僅為了去除隱患就把親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的人;那個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麗女奴在全軍面前斬首的人……那個人是龐大凶猛的奧斯曼帝國戰車的輪軸,那根軸一斷,戰車將轟然倒地。

  也許,神跡真的出現了。

  “你為什麽要求承擔這個使命?”皇帝問,眼睛仍看著斜上方。

  “我要當聖女。”狄奧倫娜很快回答,顯然她早就等著這句問話了。

  君士坦丁微微點頭。這個理由比較可信,錢或財富對她現在不算什麽,全世界的金幣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聖女最遠的女人,這個榮譽對她們是有吸引力的。

  “你是十字軍的後代?”

  “是,皇上,我的先祖參加過最後一次東征。”稍頓,狄奧倫娜又小心地補上一句,“不是第四次[57]。”

  皇帝把手放到狄奧倫娜的頭上,她軟軟地跪了下來。

  “去吧,孩子,殺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將拯救聖城,你會成為聖女,被萬人敬仰。”

  黃昏時,法扎蘭領著狄奧倫娜登上了聖羅馬努斯門處的城牆。放眼望去,戰場盡收眼底。近處,在已被血浸成褐黑色的沙地上,屍橫遍地,仿佛剛剛下了一場死人雨;稍遠處,剛剛齊射的臼炮發出的大片白色硝煙正飄過戰場,成為這裡唯一輕靈的東西;再遠處,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奧斯曼軍隊的營帳一直散布到目力所及之處,如林的新月旗在潮濕的海風中獵獵飄揚;另一個方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奧斯曼帝國的戰艦布滿海面,遠看像一片黑色的鐵釘,把藍色的海面釘死了,使其無法在風中起伏。

  狄奧倫娜看著這一切,陶醉地閉上了雙眼:這是我的戰場了,這是我的戰爭了。小時候父親無數次講述的祖先的傳奇又在她腦海中浮現:在歐洲普羅旺斯的一處農莊,有一天天降祥雲,雲中開來一支孩子的軍隊,在他們威武的盔甲上,十字發出紅光,一個天使率領著他們,在他們的召喚下,先祖加入了。他們渡過地中海來到聖地,為上帝而戰,先祖在聖戰中成長為聖殿騎士,後來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麗的聖女騎士,他們墜入愛河,由此誕生了這個偉大的家族……

  長大後,狄奧倫娜漸漸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基本沒錯,她的先祖確實加入了童子軍,那時西歐黑死病剛過,田園一片荒蕪,加入童子軍只是為了混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不過,先祖從未參加過任何聖戰,因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萬多個孩子都被釘上腳鐐賣身為奴,多年後才僥幸逃脫,流浪到君士坦丁堡。在那裡他也確實遇到了聖女騎士團中的一個比他大許多的女兵,只不過她的命運一點兒都不比他強。那一次,拜佔庭人眼巴巴地盼著西歐的精兵來對付異教徒,不想來的卻是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他們一氣之下中斷了所有供給,結果聖女們紛紛淪為娼妓,其中的一位後來成了狄奧倫娜的祖奶奶……

  一百多年來,狄奧倫娜這個光榮的家族其實從來食不果腹,到父親這一代更是一貧如洗。饑餓使狄奧倫娜自作主張乾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親知道後痛揍了她一頓,說再發現她乾這個就殺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領到家裡來,由他與對方議價、收錢。狄奧倫娜從此離開家,繼續自己的風塵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還到過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還乘船到過威尼斯。她不再挨餓,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斷的踐踏下,早已與淤泥混為一體了。

  直到神跡出現,或者說她闖入了神跡。

  對於二十多年前在歐洲戰爭中出現的那個聖女——貞德,狄奧倫娜不以為然,貞德不過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劍,但上帝賜給狄奧倫娜的東西卻可以使她成為僅次於聖母瑪麗亞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齊赫[58]的營帳。”法扎蘭指著聖羅馬努斯門正對的方向說。

  狄奧倫娜只是朝那個方向掃了一眼,點了點頭。

  法扎蘭又遞給她一個羊皮袋,“這裡面有三張他的畫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還有,刀子也要帶著,這次不止要他的大腦,而是要他的整顆人頭。最好晚上動手,白天大部分時間他不在那裡。”

  狄奧倫娜接過羊皮袋,“我也請大人記住我的話。”

  “當然,這你放心。”

  狄奧倫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蹤她,更不能進入她去的地方,否則魔法將永遠失效。

  上次的跟蹤者告訴法扎蘭,狄奧倫娜離開地堡後他就遠遠地跟著,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後去了奧多修斯牆北部的布拉赫內區。大臣聽後有些意外,那是敵人炮火最猛烈的區域,除了作戰的軍人,沒人敢去那裡。跟蹤者最後看到目標走進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殘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內清真寺時這塔留下了,因為在前次腺鼠疫流行時,有幾個病人進入塔內死在了裡面,所以沒人願意靠近。開戰後,不知在哪次炮擊中塔被打塌了一半。聽從大臣的指示,跟蹤者沒有進入塔內,但調查了以前曾進入其中的兩名士兵,在塔被擊毀之前,他們曾試圖在上面設瞭望哨,發現高度不夠後就放棄了。據他們說,那裡面除了幾具快變成白骨的屍體外,什麽都沒有。

  這次法扎蘭沒有派跟蹤者。他目送著狄奧倫娜,開始她走在城牆上的軍人隊列中,他們的盔甲覆滿塵土和血汙,她的“帕拉”鬥篷在其中很顯眼,但那些在連日的血戰中疲憊不堪的士兵沒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牆,再穿過第二道城牆的門,這一次她沒有試圖擺脫可能的跟蹤,徑直朝著上次去過的布拉赫內區方向走去,消失在剛剛降臨的夜色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著地板上一片正在乾涸的水漬,像是面對著消失的希望。水漬是剛剛離開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個星期一,他們身著奧斯曼帝國的暗紅色軍服,頭上纏著穆斯林頭巾,駕駛著一艘小帆船穿過敵人嚴密的海上封鎖,去迎接馳援的歐洲艦隊並向他們通報敵情。但他們見到的只有空蕩蕩的愛琴海,傳說中的西歐艦隊連影子都沒有。心灰意冷的勇士們仍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再次穿過海上封鎖,向皇帝報告了這個噩耗。現在,君士坦丁終於確定,歐洲的增援只是一廂情願的美夢,冷酷的基督教世界拋棄了拜佔庭,真的要眼看著千年聖城落入異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嘩聲,侍衛報告發生了月食。這是再明白不過的凶兆,因為在千年的風雨中有這樣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不會陷落。透過長窗,皇帝看著那變成一個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墳墓。他已預感到,狄奧倫娜不會回來,他也得不到那顆人頭了。

  果然,一天一夜過去了,又是一個白天,狄奧倫娜沒有消息。

  法扎蘭一行人策馬來到布拉赫內區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時,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剛剛升起的月亮蒼白的冷光下,塔完好無損,尖利的塔頂直指剛露出星星的夜空。帶路的跟蹤者發誓說上次來時塔確實少了一半,陪同大臣的還有在本區域作戰的幾名軍官和士兵,他們也紛紛證實跟蹤者的話。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蹤者,不管有多少人證明,跟蹤者肯定還是撒謊了,因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鐵證。但法扎蘭現在沒有心思去懲罰誰,城市的末日即將來臨,他們所有人都難逃懲罰。同時,旁邊一名士兵也有話隱瞞,他知道,這塔曾經消失的上半部分並非是被炮火摧毀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個夜晚,並沒任何炮擊,早晨塔尖就不見了,當時他還注意到塔周圍的地面上沒有一點兒碎磚石。這裡的城牆是烏爾班巨炮重點轟擊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彈隨時都會穿透城牆落到這裡,有一次一下子就殺死了十幾名士兵,那半截塔隨時會被摧毀,所以再也沒人到塔裡去過。與他一同見證這事的其他兩人都已陣亡,他不想再橫生枝節,因為說出來也沒人會信。

  法扎蘭一行進入塔的底層,看到那些死於鼠疫者的屍骨,已被野狗翻得亂七八糟散了一地,沒有活人。他們接著沿著貼牆建的旋梯上到了二層,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奧倫娜,她顯然睡著了,但雙眸仍在半閉的眼皮間映射著火光。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滿是塵土,頭髮蓬亂,臉上有兩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是塔的最上一層,呈一個錐形空間,空無一物。他注意到,這裡到處積滿厚厚的灰塵,一碰就會留下明顯的痕跡,但周圍的痕跡很少,似乎狄奧倫娜也同他們一樣是第一次到這裡來。她很快被驚醒了,兩手亂抓著靠牆站起來,窗口透入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頭亂發映成一團圍繞著頭部的銀霧;她圓睜雙眼,好半天才使意識回到現實,然後又突然半閉雙眼陷入回憶狀,似乎還在留戀剛剛走出的夢境。

  “你在這裡做什麽?!”法扎蘭厲聲問。

  “大人,我……我去不了那裡!”

  “哪裡?”

  狄奧倫娜仍半閉著雙眼,執著地陶醉於自己的回憶,像一個孩子掙扎著不讓大人把她從心愛的玩具旁拉開。“那裡很大,很好,很舒服。這裡……”她突然睜開雙眼驚恐地環顧著周圍,“這裡像棺材一樣窄,外面……也像棺材一樣窄。我想去那裡!”

  “你的使命呢?”大臣問。

  “大人,再等等,”狄奧倫娜拚命在面前畫著十字,“再等等。”

  法扎蘭指指窗外,“現在還能等什麽?”

  陣陣聲浪從外面傳來,仔細聽,這聲浪分成截然不同的兩部分。

  一部分聲浪來自城外。穆罕默德二世已經決定明天對君士坦丁堡發起總攻,這時,年輕的蘇丹正策馬走過奧斯曼軍的所有營帳,他向將士們許諾: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財富和女人都是你們的,破城後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全軍為蘇丹的許諾而歡呼,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還夾雜著軍號和手鼓聲,這聲浪隨著無數堆營火的煙霧和火星升上天空,變成一片濃重的殺氣聚集在城市上空。

  來自君士坦丁堡城內的聲音則沉渾悲婉。全體市民在大主教的帶領下舉行了宗教遊行。現在,所有人都會聚到聖索菲亞大教堂,參加最後一次安魂彌撒。這是基督教歷史上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場景:在莊嚴的聖歌聲中,在昏暗的燭光下,拜佔庭皇帝和大主教、東正教徒、來自意大利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裝的城市守軍、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商人以及水手,還有無數的市民,他們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準備用生命迎接最後的血戰。

  法扎蘭知道這件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也許狄奧倫娜只是一個高明的騙子,她根本沒有魔法,這是比較好的結果。但同時他還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危險: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經到過敵方,領受奧斯曼人的使命後又回來了。畢竟奄奄一息的拜佔庭給不了她什麽,甚至那個聖女的榮譽都很難兌現——東正教和天主教教會都很難接受讓一個妓女和女巫成為聖女。她這次返回的目標,可能是皇帝甚至他自己。烏爾班[59]已是前車之鑒。

  大臣向跟蹤者示意,後者拔出利劍刺向狄奧倫娜,劍鋒刺穿她柔軟的胸脯,又刺進她身後的磚縫裡。跟蹤者想把劍拔出來,沒拔動,狄奧倫娜的手也握到劍柄上,他不想碰那雙手,便松開劍柄,隨法扎蘭一行匆匆離去。整個過程中狄奧倫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的頭慢慢垂了下來。那團銀霧離開月光沒入黑暗。塔內完全黑了下來,在那束慘白月光照在地上的一小塊光亮處,血像一條細細的黑蛇蜿蜒爬過。

  法扎蘭走出塔門時,城裡和城外的聲音都消失了,大戰前的寂靜籠罩著歐亞交界的大地和海洋,東羅馬帝國迎來了最後一個黎明。

  在塔的二層,被劍釘在牆上的女魔法師死了,她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師。而在這之前約十小時,短暫的魔法時代也結束了。魔法時代開始於公元1453年5月3日16時,那時高維碎塊首次接觸地球;結束於1453年5月28日21時,這時碎塊完全離開地球;歷時二十五天五小時。之後,這個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29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慘烈血戰接近尾聲時,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對著蜂擁而來的奧斯曼軍隊,高喊一聲:“難道就沒有一個基督徒來砍下我的頭嗎?!”然後皇帝掀下紫袍,拔劍衝入敵陣,他那銀色的盔甲像扔進暗紅色鏹水的一小片錫箔,轉瞬間無影無蹤……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歷史意義許久之後才顯現出來,事情發生時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羅馬帝國終於完全消失了。拜佔庭是古羅馬拖在身後的長達千年的車轍,雖也有過輝煌,但還是終於像烈日下的水漬一樣蒸發了。當年,古羅馬人在宏偉華麗的浴宮中吹著口哨,認為帝國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樣,建在整塊花崗岩上,將永世延續。

  現在人們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個盡頭。

  【危機紀元元年,生命選項】

  楊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頂層的陽台上,俯瞰著已經停止運行的加速器。加速器的周長有二十千米,從這個高度剛剛能看全。它沒有按慣例建在地下的隧洞裡,而是置於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陽中一個巨大的句號。

  是什麽的句號?但願只是物理學的。

  以前,楊冬有一個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許是醜陋的,但在微觀和宏觀的盡頭卻是和諧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現在看來,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麗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觀和包容它的宏觀可能更加混亂和醜陋。

  這太可怕。

  其實不想這些就是了,沒有物理學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選擇一個與理論物理無關的行業,結婚生子,像每個女人那樣平靜地過完一生。當然,對她來說,這也只有半條命了。

  另一件事是關於母親。楊冬有一次意外地發現,母親電腦中收到的信息有極高的加密級別,這引起了她很強的好奇心。但解密後的信息沒有放進文件粉碎機,只是刪除。同所有上年紀的人一樣,母親對電腦和網絡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盤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輕松恢復。楊冬做了有生以來第一件背著媽媽的事:把部分刪除的信息恢復了。信息量很大,她讀了好幾天,知道了母親和三體世界的秘密。

  楊冬幾乎被震驚所擊倒,相依為命的媽媽原來是另一個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種人。她不敢去問母親,永遠不敢,因為一問,母親就真的永遠變成另一個人了。讓母親保留自己的秘密,楊冬則假裝媽媽仍是原來的媽媽,生活也能繼續下去。當然,這生活對楊冬來說,也只剩半條命了。

  用半條命生活其實也沒什麽,據她觀察,周圍的人相當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條命之中,只要善於忘卻和適應,半條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靜,甚至很幸福。

  但這兩件事加起來,就是一條命了。

  楊冬扶著陽台的欄杆,看著樓下的深淵,恐懼伴隨著誘惑。她感覺承受著自身重量的欄杆突然搖晃了一下,立刻觸電似的後退了一步。她不敢在這裡再待下去,就返身走進了終端大廳。

  這裡分布著巨型機的終端,這台主機沒與加速器連接,隻用於結果的離線處理。幾天前已經全部關閉的終端現在又有幾台亮著,這讓楊冬有一絲寬慰,但她知道,現在這裡與加速器已經沒有關系,主機已經被其他的項目佔用。大廳中只有一個年輕人,見到楊冬後站了起來,他戴著一副寬邊眼鏡,鏡框是鮮豔的綠色,顯得很特別。楊冬說她只是來取留在這裡的一點東西。知道她是誰後,綠眼鏡熱情起來,向她介紹巨型機上正在運行的項目。

  這是一個地球演化數學模型,用以模擬地球表面形態在過去和未來的演化。與以前類似的項目不同,這個模型綜合了生物、地質、大氣、海洋和天文等多種因素。綠眼鏡還打開了幾個大屏幕讓楊冬看,她看到上面顯示著與以前的數據表和曲線完全不同的東西,都是色彩鮮活的圖形,好像是從高空俯瞰的大陸和海洋。綠眼鏡靈活地拖動鼠標,演示把圖形中的幾部分拉近,細化成一片樹林或一條河流。楊冬感到大自然的氣息正在滲透到這曾經被抽象數據和理論完全佔據的地方,這感覺竟使她有一種從幽閉中走出的解脫。

  聽完綠眼鏡的介紹,楊冬拿了自己的東西,禮貌地告別準備離去。當她轉身向大門走去時,感覺到綠眼鏡仍在注視著自己。她已經習慣了男人的這種目光,並不反感,而是有一種冬天陽光照到身上的舒適。她突然有了和人交流的願望,就停下轉身面對綠眼鏡。

  “你相信有上帝嗎?”

  這話一出口,楊冬自己都感到吃驚,但想到這裡正在運行的模型,這個問題倒也不算太突兀,她才多少釋然了一些。

  綠眼鏡也被這個問題震住了,張口愣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什麽樣的上帝?”

  “就是上帝。”楊冬簡單地說,那種壓倒一切的疲憊感又出現了,她沒有精神再多解釋什麽。

  “我不信。”

  “可是,”楊冬指指大屏幕上的大陸和海洋,“生命能存在的環境,各種物理參數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態水,隻存在於一個很窄的溫度范圍內;從宇宙學角度看更是這樣,如果大爆炸的參數偏離億億分之一,就不會有重元素出現,也不會有生命了。這不是表現出明顯的智慧設計跡象嗎?”

  綠眼鏡搖搖頭,“大爆炸我不懂,但你說的地球生命環境,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地球產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變地球,現在的地球環境,其實是兩者互相作用的結果。”綠眼鏡想了想,抓過鼠標,“我們來模擬一個看看。”他從一個大屏幕上調出一個設定界面,那是一大堆令人頭暈目眩的參數窗口,但他把最上面一個選擇框中的鉤去掉,所有的窗口都變虛了,“我們把生命選項去掉,看看地球在沒有生命的狀態下演化到現在是什麽樣子,只能粗線條過一下,要不太費時間了。”

  楊冬從一個控制終端上看到主機開始全功率運行,巨型機都是電老虎,這時的耗電量相當於一個小縣城,但她沒有阻止綠眼鏡。

  大屏幕上出現了一顆剛剛形成的行星,表面處於紅熱狀態,像一塊剛從爐中取出的炭。時間以地質紀年流逝,行星漸漸冷卻,表面的色彩和紋路在連續地緩慢變化,看上去有一種催眠作用。幾分鍾後,屏幕上出現了一顆橙黃色的行星,提示模擬進程完成。

  “這是最粗略的運算,精確模擬要花一個月時間。”綠眼鏡說,同時移動鼠標,從太空向行星表面俯衝下去。視野掠過廣闊的沙漠,飛過一群形狀怪異的山峰,那些山像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接著,又飛過深不見底的大裂谷和一個像是隕石坑的圓盆地。

  “這是哪兒?”楊冬迷惑地問。

  “地球啊。如果沒有生命,地球演化到現在,表面就是這個樣子。”

  “可是……海洋呢?”

  “沒有海洋,沒有河流,全是乾的。”

  “你是說,如果沒有生命,地球上連液態水都沒有了?”

  “真實情況可能比這還驚人。這當然只是粗略的模擬,但至少讓你看到了生命對地球現在形態的影響有多大。”

  “可……”

  “你是不是以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層薄薄的、軟軟的、稀稀拉拉的、脆弱的東西?”

  “不是嗎?”

  “那你忽略了時間的力量。一隊螞蟻不停搬運米粒大小的石塊,給它們十億年,就能把泰山搬走。只要把時間拉得足夠長,生命比岩石和金屬都強壯得多,比颶風和火山更有力。”

  “可造山運動主要還是地質力量在起作用吧。”

  “不一定。生命也許不能造山,但能改變山脈的分布,比如有三座大山,植物在其中兩座上生長,沒有植物的那座山就會很快被風化夷平,這裡說的很快是一千萬年左右,在地質上真的不長。”

  “那海洋是怎麽消失的?”

  “這得看模擬過程的記錄,太麻煩,不過可以猜。植物、動物和細菌,都對形成現在這樣的大氣層產生過重要作用,如果沒有生命,現在的大氣成分會有很大不同,可能已經無法阻攔紫外線和太陽風,海洋會蒸發,地球大氣先是變成金星那樣的蒸籠,水汽從大氣層頂部向太空蒸發,幾十億年下來,地球就成乾的了。”

  楊冬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那個乾涸的黃色世界。

  “所以,現在的地球,是生命為自己建的家園,與上帝沒什麽關系。”綠眼鏡對著大屏幕做出擁抱的姿勢,顯然對自己剛才的口才發揮很滿意。

  以楊冬現在的精神狀態,她本來根本沒有心思談這些和看這些,但就在綠眼鏡去掉數學模型中的生命選項時,她的思想突然有了震撼的一閃念,現在,她終於問出了那個可怕的問題:

  “那宇宙呢?”

  “宇宙?宇宙怎麽了?”正在關閉模擬進程的綠眼鏡不解地問。

  “如果有一個像這樣的數學模型來模擬整個宇宙,像剛才那樣,在開始運行時把生命選項去掉,那結果中的宇宙看起來是什麽樣子?”

  “當然還是現在這樣子了,如果結果正確的話。我剛才說的生命對世界的改變僅限於地球,宇宙嘛,生命就是有也極稀少,對演化過程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

  楊冬想說什麽但終於沒說出來,於是再次同綠眼鏡告別,並努力向他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她來到大樓外面,仰望初現的星空。

  從媽媽電腦上的那些信息中可知,宇宙中的生命並不稀少,宇宙是很擁擠的。

  那麽,宇宙現在已經被生命改變了多少,這種改變已到了什麽層次和深度?

  後一個問題尤其令楊冬恐懼。

  她知道已經救不了自己,就停止了思考,努力把思想變成黑色的虛空,但仍有一個最後的問題頑固地留在潛意識中: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嗎?
  【危機紀元4年,雲天明】

  今天張醫生來病房查診,離開時順便把一份報紙丟給雲天明,說他住院時間也不短了,應該知道一些外面的事。雲天明有些奇怪,因為病房裡有電視,他隱約感到,張醫生這麽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雲天明從報紙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與他住院前相比,三體和ETO(地球三體組織)的新聞不是那麽鋪天蓋地了,終於有了一定比例的與危機無關的東西。人類隨遇而安的本性正在顯現,四個世紀後的事情正在漸漸讓位於現世的生活。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個世紀前是什麽時候,中國是明朝,好像努爾哈赤剛建立後金;西方中世紀的黑暗剛結束;蒸汽機還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現,人們想用電還要等兩百多年。那時如果有人為四百年後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擔憂一樣可笑。

  至於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發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頭版,雖不是頭條,也比較醒目:

  第三屆人大常委會特別會議通過安樂死法
  這有些奇怪,人大常委會特別會議是為與三體危機有關的立法召開的,而這個安樂死法好像與危機沒什麽關系。

  張醫生想讓自己看到這條消息?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報紙,開始艱難的睡眠。

  第二天的電視新聞中,有一些關於安樂死法的報道和訪談,但沒有引起太大關注,人們的反應也都很平淡。

  這天夜裡,咳嗽和呼吸困難,以及化療帶來的惡心和虛弱,都使雲天明難以入睡。鄰床的老李借著幫他拿氧氣管的機會坐到他的床沿,確定另外兩位病友都睡著後,低聲對雲天明說:“小雲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出院?”

  “不,安樂。”

  以後,人們提到這事,都把最後一個字省略了。

  “你怎麽想到這一步?兒女都挺孝順的……”雲天明坐直身子說。

  “正因為這樣子,我才這麽打算,再拖下去,他們就該賣房了,最後也還是沒治,對兒女孫子,我總得有點兒責任心。”

  老李好像發現對雲天明說這事也不合適,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離開上了自己的床。

  看著路燈投在窗簾上搖曳的樹影,雲天明漸漸睡著了。生病後第一次,他做了一個平靜的夢,夢中自己坐在一艘沒有槳的小船上,小船是白紙疊成的,浮在寧靜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著涼絲絲的小雨,但雨滴似乎沒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鏡子般沒有一絲波紋,水面在各個方向都融入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水天連線……凌晨醒來後回憶夢境,雲天明很奇怪,自己在夢中是那麽確定,那裡會永遠下著毛毛雨,那裡的水面永遠沒有一絲波紋,那裡的天空永遠是一樣的暗灰色。

  老李的安樂要進行了。新聞稿中“進行”這個詞是經過反覆斟酌的,“執行”顯然不對,“實施”聽著也不太對,“完成”就意味著人必死無疑,但對具體的安樂程序而言,也不太準確。

  張醫生找到雲天明,問如果他身體情況還行,能否參加一下老李的安樂儀式。張醫生趕緊解釋說: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樂,有各方面的代表參加,這中間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沒別的意思。雲天明總感覺這個要求多少有些別的意思,但張醫生一直對自己很照顧,他就答應了下來。之後,他突然覺得張醫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以前之所以沒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於病情和治療,醫生在看病時和其他時間說話的樣子是不太一樣的。

  老李安樂時他的親人一個也不在場,他瞞著他們,只等事情完了後再由市民政局(不是醫院)通知,這在安樂死法律上是允許的。來采訪的新聞媒體不少,但記者們大多被擋在外面。安樂是在醫院的一間急救室進行的,這裡有一面單向透視的落地玻璃屏,相關人員可以站在玻璃屏的外面,病人看不到。

  雲天明進來後,擠過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當他第一眼看到安樂室的樣子時,一陣恐懼和惡心混雜著湧上來,差點讓他嘔吐。院方的本意是好的,為了人性化一些,他們把急救室裝飾了一番,換上了漂亮的窗簾,擺上了鮮花,甚至還在牆上貼了許多粉紅色的心形圖案。但這樣做的效果適得其反,像把墓室裝飾成新房,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異。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張床上,看上去很平靜,雲天明想到他們還沒有告別過,心裡越來越沉重。兩個法律公證人在裡面完成了公證程序,老李在公證書上簽了字。公證人出來後,又有一個人進去為他講解最後的操作程序。這人身著白大褂,不知是不是醫生。他首先指著床前的一個大屏幕,問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顯示的字,老李說可以後,他又讓老李試試是否能用右手移動床邊的鼠標點擊屏幕上的按鈕,並特別說明,如果不方便,還有別的方式,老李試了試也可以。這時雲天明想到,老李曾告訴過他,自己從沒用過電腦,取錢只能到銀行排隊,那麽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鼠標了。穿白大褂的人接著告訴老李,屏幕上將顯示一個問題,並重複顯示五次,問題下面從0到5有六個按鈕,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動一個按鈕,提示的數字是1到5中隨機的一個——之所以這樣做,而沒有用“是”或“否”按鈕,是為了防止病人在無意識狀態下反覆按動同一個按鈕;如果否定,則都是按0,這種情況下安樂程序將立刻中止。一名護士進去,把一個針頭插到老李左臂上,針頭通過一個軟管與一台筆記本電腦大小的自動注射機相連。先前那名指導者掏出一個東西,打開層層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裡面有淡黃色的液體,他小心地把那個玻璃管裝到注射機上,然後和護士一起走出來。安樂室裡只剩老李一人了。安樂程序正式開始,屏幕顯示問題,同時由一個柔美的女聲讀出來: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3鍵;否,請按0鍵。

  老李按了3。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5鍵;否,請按0鍵。

  老李按了5。

  然後問題又顯示了兩次,肯定鍵分別是1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這是最後一次提示。是,請按4鍵;否,請按0鍵。

  一瞬間,一股悲哀的巨浪衝上雲天明的腦際,幾乎令他昏厥,母親去世時他都沒有感覺到這種極度的悲愴。他想大喊讓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殺了那個聲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機無聲地啟動了,雲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黃色液體很快變短,最後消失。這個過程中,老李沒有動一下,閉著雙眼像安詳地入睡了一樣。

  周圍的人很快散去,雲天明仍一動不動地扶著玻璃站在那裡,他並沒有看那具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他眼睛睜著,但哪兒都沒看。

  “沒有一點痛苦。”張醫生的聲音輕輕響起,像飛到耳邊的蚊子,同時他感覺到一隻手扶上了左肩,“注射藥物由大劑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劑和高濃度氯化鉀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處於鎮靜深睡狀態;肌肉松弛劑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鉀使心臟過速停搏,也就是二三十秒的事。”

  張醫生的手在雲天明肩上放了一小會兒後拿開了,接著聽到了他離去時放輕的腳步聲。雲天明沒有回頭,但回想著張醫生的長相,突然記起了他是誰。

  “張大夫,”雲天明輕輕叫了一起,腳步聲停止了,他仍沒有回頭,“你認識我姐姐吧?”

  好長時間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學,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兩次呢。”

  雲天明機械地走出醫院的主樓。現在他明白了,張醫生在為姐姐辦事,姐姐想讓他死,哦,想讓他安樂。

  雲天明常常回憶兒時與姐姐一起玩耍的快樂時光,但長大後姐弟間漸漸疏遠了。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麽衝突,誰也沒有做過傷害對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遠了,都感覺對方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都感覺對方鄙視自己。姐姐是個精明的人,但不聰明,找了個同樣精明卻不聰明的姐夫,結果日子過得灰頭土臉,孩子都大了也買不起房子,婆家同樣沒地方住,一直倒插門住在父親那裡。至於雲天明,孤僻離群,事業和生活上也並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個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體不好的父親全推給姐姐照顧。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後,大病保險那點錢根本不夠,而且這病越往後越花錢,父親不斷地把積蓄拿出來;可姐姐一家買房沒錢父親並沒幫忙,這是明顯的偏心眼。而現在對姐姐來說,花父親的錢也就等於花她的錢了,況且這錢都花在沒有希望的治療上,如果他安樂了,姐姐的錢保住了,他也少受幾天罪。

  天空被灰雲所籠罩,正是他那夜夢中的天空,對著這無際的灰色,雲天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好,你讓我死,我就死吧。

  這時,雲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說,裡面的主人公與父親發生了口角,父親隨口罵道“你去死吧”,兒子立刻應聲說“好,我去死”,就像說“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關門”一樣輕快,然後兒子跑出家門,穿過馬路,跑上一座大橋,跳下去死了。卡夫卡後來回憶說,他寫到那裡時有一種“射精般的快感”。現在雲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個戴著禮帽夾著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與自己一樣孤僻的男人。

  回到病房,雲天明發現有人在等他,是大學同學胡文。雲天明在大學中沒有朋友,胡文是與他走得最近的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之間存在友誼,胡文的性格與雲天明正相反,是那種與誰都自來熟的人,交遊廣闊,雲天明肯定是他交際圈最邊緣的一個——畢業後他們再沒有聯系。胡文沒帶鮮花之類的,而是拿來一箱像飲料的東西。

  簡短的唏噓之後,胡文突然問了一個讓雲天明有些吃驚的問題:“你還記得大一時的那次郊遊嗎?那是大夥第一次一起出去。”

  雲天明當然記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邊,第一次和他說話;事實上,如果程心在以後的大學四年裡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動找她說話。當時他一個人坐在那裡看著密雲水庫寬闊的水面,程心過來坐下問他平時都喜歡些什麽,然後他們攀談起來,並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談的都是剛認識的同學最一般的話題,但雲天明至今清晰地記得每一個字。後來,程心疊了一隻小紙船放進水中,在微風的吹送下,那隻雪白的紙船向遠方慢慢駛去,最後變成一個小白點……那是他大學生活中最陽光明媚的一天。事實上那天天氣並不好,下著蒙蒙細雨,水面上罩著雨紋,他們扔的小石子都濕漉漉的,但從那天起,雲天明就愛上了小雨天,愛上了濕地的氣息和濕漉漉的小石子,還常常疊一隻小紙船放在自己的案頭。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夢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來自那段回憶?

  至於胡文說的後來的事,雲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過經他的提醒還是想了起來。後來,幾個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則過來坐到旁邊告訴雲天明說,你不要得意,她對誰都挺好的。雲天明當然知道這點。

  但這話題沒有繼續下去,胡文吃驚地指著雲天明手中的礦泉水瓶問他在喝什麽。那瓶中的水成了綠色,裡面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雲天明說,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進來,真正的大自然飲料。由於高興,那天雲天明的話特別多,他說如果將來有機會,一定會開一家公司生產這飲料,肯定暢銷。胡文說天下還有比這更難喝的東西嗎?雲天明反問:酒好喝嗎?煙好抽嗎?即使是可口可樂,第一次嘗也不好喝,讓人上癮的東西都是這樣。

  “老弟,那一次,你改變了我的一生!”胡文拍著雲天明的肩膀激動起來,然後打開那個紙箱,取出一罐飲料,包裝是純綠色的,畫著一片廣闊的草原,商標是“綠色風暴”。胡文打開飲料,雲天明嘗了一口,一股帶著清香的苦澀讓他陶醉了,他閉起雙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細雨中的湖畔,程心又坐在身邊……

  “這是極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胡文說。

  “這,賣得好嗎?”

  “很好,現在的問題是生產成本,別以為草便宜,沒上規模前,它比蘋果核桃什麽的都貴;另外,草中有許多有害成分,加工過程也很複雜。不過前景很好,有許多大的投資方都有意向,匯源甚至想買下我的公司,去他媽的。”

  雲天明無言地看著胡文,一個由航天發動機專業畢業的生產飲料的企業家,他是行動者,是實乾家,生活是屬於他這樣的人的。至於自己這樣的,只能被生活所拋棄。

  “老弟,我欠你的。”胡文說著,把三張信用卡和一張紙條塞到雲天明手中,看看周圍後在他耳邊低聲說,“裡面有三百萬,密碼在這兒寫著。”

  “我沒申請過專利。”雲天明淡淡地說。

  “但創意是你的,沒有你就沒有‘綠色風暴’。如果你同意,有這筆錢我們在法律上就兩清了,但在情誼上可沒兩清,我永遠欠你的。”

  “在法律上你也沒欠我的。”

  “必須收下,你現在需要錢。”

  雲天明沒有再推辭,收下了這筆對他來說堪稱巨款的錢,但沒有太多的興奮,因為他清楚,現在錢已經救不了自己的命了。不過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胡文走後,他立刻去谘詢,但沒有找張醫生,而是費了很大周折找到了副院長,國內著名的腫瘤專家,徑直問他如果有足夠的錢,自己的病有沒有治好的希望。

  在電腦上調出雲天明的病歷看過後,老醫生輕輕搖搖頭,告訴他癌細胞已經從肺部擴散到全身,已不能手術,只能做化療和放療這類保守治療,不是錢的問題。

  “年輕人,醫治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雲天明的心徹底涼下來,也徹底平靜了,當天下午他就遞交了安樂死申請。申請交給他的主治張醫生,後者似乎深陷在內疚中,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只是說先把化療停了吧,沒必要受那個罪了。

  現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花那筆錢。按常理說應該給父親,再由他分給該給的親人,但那也就等於給姐姐了。雲天明不想這樣做,他已按她的心願去死了,感覺已不欠她什麽。

  那就想想自己的夢想是什麽。坐“伊麗莎白”號那樣的豪華遊艇環球航行很不錯,這些錢應該夠,但身體條件不允許,他可能也沒那麽多時間了。真是很遺憾,如果行,他本可以躺在陽光下的甲板上,看著大海回顧一生,或在某個細雨蒙蒙的日子登上某個陌生國度的海岸,坐在某個小湖邊向布滿雨紋的水面扔濕漉漉的石子……

  又往程心那方面想了,這一陣子他想到她的時間越來越多。

  晚上,雲天明在電視中看到一則新聞:
  在聯合國本屆行星防禦理事會第12次會議上,第479號提案獲得通過,群星計劃正式啟動,屆時,將授權聯合國開發計劃署、自然資源委員會和教科文組織組成的群星計劃委員會在全球實施該計劃。

  今天上午,群星計劃中國網站正式開通,標志著該計劃在國內的啟動。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北京常駐代表處官員稱,該計劃在中國將面向企業和個人,但不接受社會團體的投拍……

  雲天明心裡一動,披衣走出病房,對護士說想出去散散步,由於已到熄燈時間,護士沒讓他去。他回到已熄燈的病房,拉開窗簾打開窗,原來老李床上新來的病人不滿地咕噥了幾聲。雲天明抬頭看去,城市的光霧使得夜空一片迷蒙,但他還是看到了夜幕上那些銀色的亮點,他終於知道用那筆錢幹什麽了。

  他要送給程心一顆星星。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群星計劃——危機之初的幼稚症

  在危機紀元頭二十年裡人類社會發生的一些事情,在之前和之後的人們看來都是很難理解的,歷史學家把它稱為危機幼稚症。人們一般認為,幼稚症是前所未有的對文明整體的威脅突然到來所致;對個體來說可能是這樣,但對人類社會的整體,事情就可能沒有這麽簡單。三體危機帶來的文化衝擊,其影響之深遠也遠超過人們當初的想象。如果為其尋找一個類比,在生物學上,相當於哺乳動物的遠祖從海中爬上陸地;在宗教上,相當於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而在歷史和社會學上,根本找不到類比,人類文明所經歷的一切與這一事件相比都微不足道。事實上,這一事件從根本上動搖了人類社會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經濟的根基。這一衝擊直達文明的最深層,其影響卻很快浮上表面,與人類社會巨大的慣性相互作用,這可能是產生幼稚症的根本原因。

  幼稚症的典型例子就是面壁計劃和群星計劃,都是當時國際社會通過聯合國框架做出的,在其他歷史時期的人們看來不可思議的舉動。前者已改變了歷史,其影響深入以後的整個文明史,將在另外的章節論述;後者則在出現不久便銷聲匿跡,很快被遺忘。

  群星計劃的動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危機初期試圖提升聯合國地位的努力,二是逃亡主義的出現和盛行。

  三體危機的出現,使全人類第一次面對一個共同的敵人,對聯合國的期望自然提高了。即使是保守派也認為,聯合國應該進行徹底的改革並被賦予更高的權力和支配更多的資源,激進派和理想主義者則鼓吹成立地球聯邦,聯合國成為世界政府。中小國家更熱衷於聯合國地位的提升,危機在他們眼中是一個從大國獲得技術和經濟援助的機會;而大國則對此反應冷淡。事實上在危機出現後,大國都很快在太空防禦的基礎研究上進行了巨大的投入,一方面因為他們意識到,太空防禦是未來國際政治的重要領域,在其中的作為將直接關系到國家實力和政治地位的基礎;另一方面,這些大型基礎研究是早就想做的,只是由於國計民生和國際政治的限制而一直做不了。現在,三體危機對於大國政治家們來說,就相當於當年的冷戰對於肯尼迪,但這個機會比那次要大百倍。不過各大國都拒絕把這些努力納入聯合國的框架。由於國際社會日益高漲的世界大同熱,他們不得不給聯合國開出了許多空頭的政治支票,但對其倡導的共同太空防禦體系卻投入很少。

  在危機初期的聯合國歷史上,時任秘書長薩伊是一個關鍵人物。她認為創造聯合國新紀元的機會已經到來,主張改變聯合國的大國聯席會議和國際論壇的性質,使其成為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並擁有對太陽系防禦體系建設的實質性領導權。聯合國要實現這個目標,首先要有能自主支配的足夠資源作為基礎,這一點在當時幾乎不可能實現。群星計劃就是薩伊為此做出的努力之一,不管結果如何,這一舉動充分顯示了她的政治智慧和想象力。

  群星計劃的國際法基礎是《太空法公約》,這並不是三體危機的產物,危機到來前,該條約就經歷了漫長的起草和談判過程,主要參考了《海洋法公約》和《南極條約》的框架。但危機到來前的《太空法公約》限定的范圍是柯伊伯帶之內的太陽系資源,由於三體危機的出現,不得不考慮外太空,但限於人類尚未登上火星的技術水平,在本條約到期前(五十年期限),太陽系外的資源毫無現實意義。各大國發現,這倒很適合作為給聯合國的一張空頭支票,就在條約上附加了一條有關太陽系之外的資源的條款,規定涉及柯伊伯帶以外的自然資源(關於自然資源一詞的含義,條約附件進行了冗長的定義,主要是指沒有被人類之外的文明佔據的資源,這個定義中也首次給出了“文明”一詞的國際法定義)的開發和其他經濟行為,必須在聯合國框架內進行。歷史上稱這一條款為“危機附加款”。

  群星計劃的第二個動因是逃亡主義。當時逃亡主義初露端倪,其後果還沒有顯現,仍被視為人類面對危機的一個最終選擇。在這種情況下,太陽系外恆星,特別是帶有類地行星的恆星的價值便顯現出來。

  群星計劃的最初提案,是提議由聯合國主持拍賣太陽系外的部分恆星和其所帶行星的所有權,拍賣對象是國家、企業、社會團體和個人,所得款項用於聯合國對太陽系共同防禦體系的基礎研究。薩伊解釋說:恆星的資源其實是極其豐富的,距太陽系100光年內的恆星就有三十多萬顆,1000光年內有上千萬顆,保守估計,這裡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恆星帶有行星。拍賣其中的一小部分,對未來的宇宙開發不會有什麽影響。

  這一奇特的提案當時引起了廣泛的關注,PDC(行星防禦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發現,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在可預見的未來,通過這一提案對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利的後果;相反,如果否決它,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卻肯定有麻煩。盡管如此,經過多次爭論和妥協,還是把拍賣恆星的范圍從柯伊伯帶以外外推到了100光年以外,然後提案通過了。

  群星計劃一開始便結束了,原因很簡單:恆星賣不出去。總共隻賣出十七顆恆星,全是以底價賣出,聯合國隻賺到四千多萬美元。買家全部沒露面,輿論紛紛猜測他們花那麽多錢買一張廢紙幹什麽用,盡管這張紙具有堅實的法律效力。也許擁有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很酷,盡管它永遠是可望不可即的(有些用肉眼連望都望不到)。

  薩伊並不認為計劃是失敗的,她稱結果在預料之中,群星計劃在本質上其實是聯合國的一個政治宣言。

  群星計劃很快被遺忘,它的出現是危機之初人類社會非正常行為方式的一個典型例子。催生群星計劃的那些因素,幾乎是在同時,也催生了偉大的面壁計劃。

  按照網站上的地址,雲天明給群星計劃在國內的代辦處打了電話,然後就給胡文打電話,請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個人資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證號碼等等。他預想了胡文對這個要求可能會說的各種話,譏諷的、憐憫的、感歎的,但對方沒說什麽,只是在長長的沉默後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國內。”胡文說。

  “別說是我打聽的。”

  “放心,我不是直接問她本人。”

  第二天,雲天明就收到了胡文的短信,上面有他要的程心的大部分個人資料,但沒有工作單位。胡文說,去年程心從航天技術研究院調走後,誰都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工作。雲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兩個,一個在上海,一個在紐約。

  下午,雲天明向張醫生請求外出,說有一件必須辦的事,張醫生堅持要陪他去,雲天明謝絕了。

  雲天明打出租車來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京辦事處。危機出現後,聯合國駐京機構的規模都急劇擴大,教科文辦事處佔了四環外一幢寫字樓的大部分。群星計劃代辦處有一個很大的房間,雲天明進去時迎面看到一幅巨大的星圖,連接星座的錯綜複雜的銀線顯示在天鵝絨般純黑的背景上。後來他發現星圖是顯示在一塊大液晶屏上的,來自一台電腦,可以局部放大和檢索。房間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負責日常接待的漂亮女孩。雲天明介紹過自己後,那女孩立刻興高采烈地跑出去領來了一位金發女士。女孩介紹說,這位女士是教科文中國辦事處主任,也是亞太區域群星計劃的負責人之一。主任也顯得很高興,握住雲天明的手用流利的漢語說,他是國內第一位有意向購買恆星的人士,本來應該聯系大批媒體采訪並舉行一個儀式的,但還是尊重他的保密和過程從簡的要求——真的很遺憾,這本來是一個宣傳和推廣群星計劃的好機會。

  放心,中國不會再有人像我這麽傻了。雲天明暗想,差點把這話說出來。

  接著進來一位戴著眼鏡、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主任介紹說他是北京天文台的研究員何博士,負責恆星拍賣的具體事務。主任告辭後,何博士首先請雲天明坐下,吩咐接待女孩給他倒上茶,關切地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雲天明的臉色當然不像健康人的,但自從那酷刑般的化療停止以後,他感覺好多了,竟有獲得新生的錯覺。他沒有理會博士的問候,立刻重複了電話中的問題:自己要購買的恆星是作為贈品,所有權應歸於受贈者名下,他不會提供自己的任何資料,也希望對受贈者絕對保密。何博士說沒有問題,然後問雲天明有意購買什麽類型的恆星。

  “盡量近一些,帶有行星,最好是類地行星。”雲天明看著星圖說。

  何博士搖搖頭,“從您提供的資金數額來看不可能,這些恆星的拍賣底價都遠高於那個數額。您只能買一顆不帶行星的裸星,且距離也不可能太近。實話跟您說吧,即使這樣,您的資金數額也低於底價。昨天接到電話後,考慮到您是國內第一位投拍者,我們就把一顆恆星的底價降低到了您提出的這個金額。”他移動鼠標,把星圖的一個區域放大,“看,就是這一顆,它的報價期已經多次延長,所以您只要確定購買,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遠?”

  “距太陽系286.5光年。”

  “太遠了。”

  何博士搖頭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對天文學並不外行。那您想想,對我們來說,286光年和286億光年有多大區別?”

  雲天明默認了這句話。確實沒多大區別。

  “但這顆星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能看見。其實我覺得,買恆星主要看外觀,距離啊帶不帶行星啊什麽的都不重要,能看見的遠星要比不可見的近星好得多,能看見的裸星要比不可見的帶行星的好得多,說到底,我們不也只能看嘛。”

  雲天明對博士點點頭,程心能看到那顆星,那很好。

  “它叫什麽?”

  “這顆星在幾百年前第谷的星表上就有,但沒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文編號。”何博士把鼠標指針放到那個亮點上,旁邊立刻顯示出一長串字符:DX3906。何博士耐心地向他解釋名稱的含義,包括恆星的類型、絕對和相對視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購買手續很快辦完了,何博士又叫來兩名公證員辦理了公證手續。女主任出現了,同來的還有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和自然資源委員會的兩位官員。那個女孩端來一盤香檳酒。大家慶賀一番後,主任宣布受贈者程心對DX3906的所有權正式生效,接著,她用雙手把一個外形高貴的黑色真皮文件夾遞給雲天明,“您的星星。”

  官員們走後,何博士對雲天明說:“我只是問問,您可以不回答:如果沒猜錯,這顆星星是送給一位女孩的?”

  雲天明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幸運的女孩!”何博士也點點頭,然後感歎道,“有錢真好。”

  “得了吧您哪,”一直沒多說話的接待女孩衝何博士吐了吐舌頭,“有錢?何老師就你,就是有三百億,肯送女朋友一顆星星?嘁,別忘了你前兩天說的那些話。”女孩說到這裡,何博士有些恐慌,想製止女孩把他曾經對群星計劃的刻薄評論說出來。當時他說,聯合國這一套把戲十年前一幫江湖騙子就玩過了,只不過他們賣的是月球和火星,這次再有人上當那真是奇跡。好在女孩沒有說那些,“這不止是錢,還得有浪漫,浪漫!你懂嗎?”

  在整個過程中,這個女孩一直以看神話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雲天明,臉上的表情也隨時間不斷變化:開始是好奇,後來是敬畏和景仰,最後,盯著那個裝有恆星所有權證書的華貴皮夾時,她臉上只有赤裸裸的嫉妒了。

  何博士對雲天明說:“證書將盡快寄給受贈人,用的是這裡的地址。按您的吩咐,我們不會透露購買者的任何信息,其實也沒什麽可透露的,我們對您一無所知,到現在,我不是連您的貴姓都不知道嗎?”他站起身來,看看窗外,天已經黑下來了,“下面,我帶您去看看您的星星……哦不,您送給她的星星。”

  “在樓頂看嗎?”

  “市內不可能看到,我們得去遠郊。如果您不舒服,我們就改天去?”

  “不,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顆星星。”

  何博士帶著雲天明驅車兩個多小時,把城市的燈海遠遠拋在後面,為了避免車燈的干擾,他又把車開到遠離公路的田野間。車燈熄滅後,兩人走下車,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鬥七星吧,沿那個四邊形的一條對角線看,就是那個方向,有三顆星構成一個很鈍的三角,從那個鈍角的頂點向底邊做垂線,向下延伸,就我指的那個方向,看到了嗎?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雲天明指認了兩顆星,何博士都說不是,“是在它們中間向南方偏一點,那顆星的視星等是5.5,一般只有受過訓練的觀察者才能看到,不過今天天氣很好,你應該能看到。告訴你一個方法:不要正眼盯著那裡,把視線移開些用眼角看,眼角對弱光的感受力更靈敏些,找到後再正眼看……”

  在何博士的幫助下,雲天明終於看到了DX3906,很暗的一個點,似有似無,稍一疏忽就會從視野裡丟失。一般人都認為星星是銀色的,其實仔細觀察會發現它們各自有不同的顏色,DX3906呈一種暗紅色。何博士告訴他,那顆星只是在這個時節才處於這個位置,等會兒他會給雲天明一份在不同季節觀察DX3906的詳細資料。

  “你很幸運,和你贈與星星的那個女孩一樣幸運。”何博士在濃重的夜色中說道。

  “我不幸運,我快死了。”雲天明說,同時把視線移開,向何博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把視線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輕易地再次找到了DX3906。

  雲天明發現何博士似乎對自己的話並沒感到吃驚,只是默默地點了一支煙,也許,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麽。沉默許久後,他說:“真那樣的話,你仍然很幸運,大多數人,到死都沒向塵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煙霧飄過雲天明面前,使那顆黯淡的星星閃動起來。雲天明想,當程心看到這顆星時,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其實,他和程心看到的這顆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樣子,這束微弱的光線在太空中行走了近三個世紀才接觸到他們的視網膜,而它現在發出的光線,要二百八十六年後才能到達地球,那時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將度過怎樣的一生呢?但願她能記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顆星星是屬於她的。

  這是雲天明的最後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別之處,但沒有。他像往常一樣在早上七點醒來,一束與往常一樣的陽光投在對面牆上往常那個位置。窗外,天氣不好也不壞,天空像往常一樣的灰藍。窗前有一棵橡樹,葉子都掉光了,連最後一片也沒有留下。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樣。這一天,與已過去的二十八年十一個月零六天一樣,真的沒什麽特別。

  像老李一樣,雲天明沒把安樂的事告訴家人,他本想給父親留封信,但無話可說,終於作罷。

  十點整,按約定的時間,他一個人走進了安樂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檢查一樣平靜。他是本市第四個安樂的,所以沒引起什麽關注,安樂室中只有五個人,其中兩位是公證人,一位是指導,一名護士,還有一個醫院領導,張醫生沒來。看來自己可以清靜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樂室沒有做任何裝飾布置,只是一間四壁潔白的普通病房,這也讓他感覺很舒適。

  他對指導說,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後者點點頭,留在了玻璃屏的另一邊。在進行安樂的這一邊,公證人離開後,只有他和護士了。護士很漂亮,已沒有第一次做這事時的恐懼和緊張,把自動注射機的針頭扎進雲天明的左臂時,動作鎮定沉穩。他突然對護士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情,她畢竟是世上最後一個陪伴自己的人了。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前給自己接生的是誰,這兩個人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幫過自己的人,他應該感謝他們,於是他對護士說了聲謝謝。護士對他微笑了一下,然後離開了,腳步像貓一般無聲。

  安樂程序正式開始,前面上方的屏幕顯示: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5鍵;否,請按0鍵。

  他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屬於社會和人際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他們沒有貴族的身份,卻執意對雲天明進行貴族教育,他看的書必須是古典名著,聽的音樂必須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必須是他們認為有修養有層次的。他們一直告訴他周圍的人和事是多麽的庸俗,他們自己的精神品位要比普通人高出多麽大的一截。小學時雲天明還是有幾個朋友的,但他從來不敢把他們帶到家裡玩,因為父母肯定不認可他與這樣庸俗的孩子在一起。到了初中,隨著貴族教育的進一步深化,雲天明變得形單影隻了。但正是在這個時候,父母離異了。導致家庭解體的是父親的第三者,那是一個推銷保險的女孩。母親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建築承包商。這兩個人都是父母極力讓孩子遠離的人,所以這時他們也明白,自己再也沒有資格對孩子進行那種教育了。但貴族教育已經在雲天明的心底扎了根,他無法擺脫,就像以前的那種能上發條的手銬,越想掙脫,它銬得越緊。在整個中學時代,他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敏感,離人群也越來越遠。

  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都是灰色的。

  按5。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2鍵;否,請按0鍵。

  在他的想象中,大學是個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群,對他來說又是一個艱難的適應過程。剛進大學時,一切都與他想象中的差不多,直到他見到程心。

  雲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過,但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感到周圍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滿了柔和溫暖的陽光。一開始,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這陽光的來源,就像透過雲層的太陽,所發出的月亮般的弱光僅能顯示出圓盤的形狀,只有當它消失時,人們才意識到它是白天所有光亮的來源。雲天明的太陽在國慶長假到來時消失了,程心離校回了家,他感到周圍一下子黯淡下來。

  當然,對程心,肯定不止雲天明一個人有這種感覺,但他沒有別的男生那種寢食難安的痛苦,因為他對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他知道沒有女孩子會喜歡他這種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遠遠地看著她,沐浴在她帶給自己的陽光中,靜靜地感受著春日的美麗。

  程心最初留給雲天明的印象是不愛說話,美麗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比較少見,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是一個冷美人。她說話不多卻願意傾聽,帶著真誠的關切傾聽,她傾聽時那清澈沉靜的目光告訴每一個人,他們對她是很重要的。

  與雲天明中學的那些美女同學不同,程心沒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見面時都微笑著和他打招呼。有幾次集體活動,組織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雲天明忘了,程心都專門找到他通知他,後來,她成了同學中第一個省去姓稱呼他天明的人。在極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給雲天明最為銘心刻骨的感覺是:她是唯一一個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擔心他可能受到的傷害。但雲天明一直保持著清醒,他知道這裡面沒有更多的東西,正如胡文所說,她對誰都好。

  有一件事雲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遊,他們正在登一座小山,程心突然停下來,彎腰從石階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個什麽東西。雲天明看到那是一條醜陋的蟲子,軟乎乎濕漉漉的,在她白皙的手指間蠕動著,旁邊一個女生尖叫道:惡心死了,你碰它乾嗎?!程心把蟲子輕輕放到旁邊的草叢中,說,它在這裡會給踩死的。

  其實雲天明跟程心的交往很少,大學四年中,他們單獨在一起交談也就兩三次。

  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雲天明來到圖書館樓頂上,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來的人很少,可以獨處。雨後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時見不到的銀河也顯現出來。

  “真像牛奶灑在了天上!”

  雲天明循聲看去,發現程心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旁邊,夏夜的風吹拂著她的長發,很像他夢中的景象。然後,他和程心一起仰望銀河。

  “那麽多的星星,像霧似的。”雲天明感歎道。

  程心把目光從銀河收回,轉頭看著他,指著下面的校園和城市說:“你看下面也很漂亮啊,我們的生活是在這兒,可不是在那麽遠的銀河裡。”

  “可我們的專業,不就是為了到地球之外去嗎?”

  “那是為了這裡的生活更好,可不是為了逃離地球啊。”

  雲天明當然知道程心的話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閉,他也只有默然以對。那是他離程心最近的一次。也許是幻想,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體溫,那時他真希望夜風轉個方向,那樣她的長發就能拂到他的面龐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結束了,雲天明考研失敗,程心卻很輕松地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然後回家了。雲天明想盡量留在校內久一點,只是為了等程心開學後再看到她。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學院附近租了間小房子,同時在市裡找工作。投出無數的簡歷,一次次面試都失敗了,假期也不知不覺過去。雲天明來到學校尋找程心的身影,但沒有見到她,小心翼翼地打聽後得知,她和導師去了本校在航天技術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遠在上海,她將在那裡完成自己的學業。而正是這一天,雲天明居然求職成功了,這是航天系統一家航天技術轉民用的公司,由於剛剛成立而大量招人。

  雲天明的太陽遠去了,帶著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進了社會。

  按2。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4鍵;否,請按0鍵。

  剛參加工作時,他有一陣小小的驚喜,發現與學校中那些鋒芒畢露的同齡人相比,社會上的人要隨和許多,容易交往,他甚至以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閉了。但他在幫賣自己的人數過幾次錢後,終於發現這裡的險惡,於是懷念起校園來,並再次遠離人群,更深地縮進自己的精神蝸殼裡。這對他的事業自然是災難性的,即使在這樣新興的全民企業,競爭也很激烈,不進則退。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來越少了。

  這幾年間,他談過兩個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這倒不是因為他的心被程心佔據著,對他來說,程心永遠是雲後的太陽,他只求看著她,感受她的柔光,從來不敢夢想去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這些年,他沒有打聽過程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聰慧,應該會去讀博士。至於她的生活,他不想猜。他與女孩子交往的主要障礙還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意地試圖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難重重。

  雲天明的問題在於他無法入世也無法出世,他沒有入世的能力也沒有出世的資本,只能痛苦地懸在半空。自己今後的人生之路怎麽走,通向哪裡,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這條路突然看到了盡頭。

  按4。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1鍵;否,請按0鍵。

  他的肺癌被確診時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誤診耽誤了,肺癌是擴散最快的癌症,他已時日無多。

  走出醫院時,他沒有恐懼,唯一的感覺是孤獨。之前的孤獨雖在不斷鬱積中,但被一道無形的堤壩攔住,呈一種可以忍受的靜態。現在堤壩潰決了,那在以往歲月裡聚集的孤獨像黑色的狂飆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極限。

  他想見到程心。

  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機票,當天下午就飛到了上海。當他坐到出租車裡時,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訴自己身為一個將死之人,不能去打擾她,他不會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隻想遠遠地看她一眼,就像一個溺水者拚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氣,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靜些。

  站在航天技術研究院的大門前,他進一步冷靜下來,才發現在之前的幾個小時裡自己的確完全失去了理智。按時間算,即使程心讀博士,現在也畢業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這裡。他去向門崗的保安打聽,人家說研究院有兩萬多名員工,他得提供具體的部門才行。他沒有同學的聯系方式,無處進一步問詢,同時感到身體很虛弱,呼吸困難,就在大門不遠處坐了下來。

  程心也有可能在這裡工作,下班的時間快到了,在門口可能等到她,於是他就等著。

  大門很寬敞,伸縮柵欄旁一面黑色的矮牆上鑲刻著單位名稱的金色大字,這是原航天八所,現在規模擴大了許多。他突然想到,這麽大的單位,是不是還有別的門呢?於是艱難地起身再去問保安,得知居然還有四個門!

  他慢慢走回原處,仍坐下等待著,他也只能等在這裡。

  他面對著這樣一個概率:程心畢業後仍在這裡工作;今天沒有外出;今天下班會走五個門中的這一個。

  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執著地守望著一個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開始走出來,有的步行,有的騎車或開車,人流和車流由稀變密,再由密變稀,一個小時後,只有零星的人車出入了。

  沒有程心。

  他確信自己不會錯過她的,即使她開車出來也一樣,那麽,她可能不在這裡工作,或在這裡工作今天不在單位,或在單位卻走了別的門。

  西斜的太陽把建築和樹木的影子越拉越長,仿佛是許多隻向他攏抱過來的憐憫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裡,直到天完全黑下來。後來,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爬上出租車到了機場,如何飛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棲身的單身宿舍。

  他感覺自己已經死了。

  按1。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這是最後一次提示。是,請按3鍵;否,請按0鍵。

  自己的墓志銘是什麽?事實上他不確定自己會有墓,在北京周邊買一處墓地是很貴的,即使父親想給他買,姐姐也不會同意,她會說活人還沒住處呢。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寶山上的一個小格子裡。不過如果有墓碑,上面應該寫——

  來了,愛了,給了她一顆星星,走了。

  按3。

  在此之前,騷動已經在玻璃屏的另一邊出現了,幾乎就在雲天明按下死亡按鈕的同時,通向安樂室的門被撞開了,一群人衝了進來。最先進來的是安樂指導,他衝到床前關閉了自動注射機的電源;隨後進來的醫院領導則乾脆從牆根拔下了電源插座;最後是那名護士,她猛扯注射機上的軟管,把它從機器上拉下來,同時也把雲天明左臂上的針頭拉了出來,使他感到左手腕一陣刺痛。然後,人們圍過來檢查軟管,他聽到一句如釋重負的話,好像是說:還好,藥液還沒出來。然後,護士才開始處理雲天明流血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邊只剩一個人,她卻為雲天明照亮了整個世界,她是程心。

  雲天明的胸膛清晰地感覺到了程心滴到他衣服上並滲進來的眼淚,初見程心時他覺得她幾乎沒變,現在才注意到她原來的披肩發變成了齊頸的短發,優美地彎曲著。即便在這時,他也沒有勇氣去輕拂這曾讓他魂牽夢縈的秀發。

  他真是個廢物,不過這時,他已經在天堂裡了。

  長長的沉默像天國的寧靜,雲天明願這寧靜永遠延續下去。你救不了我,他在心裡對程心說,我會聽從你的勸告放棄安樂死,但結果都一樣。你就帶著我送你的星星去尋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聽到了他心中的話,她慢慢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第一次這麽近地相遇,比他夢中的還近,她那雙因淚水而格外晶瑩的美麗眼睛讓他心碎。

  但接著,程心說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話:“天明,知道嗎?安樂死法是為你通過的。”

  【危機紀元1—4年,程心】

  三體危機爆發時,程心剛結束學業參加工作,進入為新一代長征火箭研製發動機的課題組。這是一個在別人看來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對自己專業的熱情早已消退。她漸漸認識到,化學動力火箭就像工業革命初期的大煙筒,那時的詩人讚美如林的大煙筒,認為那就是工業文明;現在人們同樣讚美火箭,認為它代表著航天時代。事實上,依靠化學火箭可能永遠也無法進入真正的航天時代。三體危機的出現使這一事實更加明顯,依靠化學動力建立太陽系防禦體系簡直是癡人說夢。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專業面不要太窄,選修了許多核能方面的課程。危機爆發後,系統內各方面的工作都緊急加速,曾久拖不決的第一代空天飛機項目也飛快上馬,她所在的課題組同時承擔了空天飛機航天段發動機的前期設計。程心的專業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廣泛賞識,而在航天系統中,總設計師們有很大比例是搞發動機專業出身的。但她堅信化學航天發動機已是夕陽技術,置身其中,個人和團隊都走不了很遠,在錯誤的方向上停止就等於前進,而她的工作意味著全身心投入錯誤的方向,這一度使她很苦惱。

  很快出現了一個擺脫發動機專業的機會。聯合國開始成立與行星防禦有關的各種機構,這些機構與以前的聯合國組織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禦理事會(PDC)領導,但主要由各國派遣人員組成。航天系統抽調了一大批各種級別的人員進入這類機構。領導找程心談話,說那裡有一個崗位想調她去,擔任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的航天技術助理。目前,人類世界的對敵情報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體組織這一渠道,試圖通過他們獲取三體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簡稱PIA,是直接以三體艦隊和母星為偵察目標的情報機構,有很強的宇航技術背景。程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工作。

  PIA總部設在距聯合國大廈不遠的一幢六層舊樓中,此樓建於18世紀末,結實厚重,像是一大塊花崗岩。飛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進樓裡,感到一陣城堡中的陰冷。這裡與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報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個在竊竊私語中產生拜佔庭式陰謀的地方。

  樓裡空蕩蕩的,她是最早來報到的人。在辦公室一堆剛拆封的辦公設備和紙箱子中間,她見到了PIA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米哈伊爾·瓦季姆,一個四十多歲魁梧強壯的俄羅斯人,說話帶著突嚕突嚕的俄語調,程心好半天才意識到他在講英語。他坐在紙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說,自己在航天專業做了十幾年,不需要什麽航天技術助理,各國都使勁向PIA塞人,卻舍不得出錢。想到自己面前是一個年輕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說,如果這個機構以後創造了歷史——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雖然不一定是好的歷史——那他們倆是最先到來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興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聽他都在專業上做過些什麽,瓦季姆輕描淡寫地說,他上世紀曾經參加過失敗的前蘇聯“暴風雪”號航天飛機的設計,後來擔任過某型貨運飛船的副總設計師,再後來的資歷他有些含糊其辭,說在外交部乾過兩年,然後就到“某個部門”從事“我們現在這類工作”。他告訴程心,對後面來的同事最好不要打聽他們的工作經歷。

  “局長也來了,他的辦公室在樓上,你去見見他吧,但別耽誤他太多的時間。”瓦季姆說。

  走進局長寬大的辦公室,一股濃烈的雪茄味撲面而來。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牆上那幅大油畫,廣闊畫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滿鉛雲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佔據,在遠景的深處,幾乎到了雲與雪交會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東西,細看是一片肮髒的建築,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間有幾幢兩三層的歐式樓房。從畫面前方那條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這可能是18世紀初的紐約。這畫給程心最大的感覺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畫下那個人的形象。這幅畫旁邊還有一幅較小的油畫,畫面的主體是一把古典樣式的劍,帶著金色的護腕,劍鋒雪亮,握在一隻套著青銅盔甲的手中,這隻手隻畫到小臂;這隻握著劍的手正從藍色的水面上撈起一個花冠,花冠由紅、白、黃三色的鮮花編成。這幅畫的色調與大畫相反,華麗明豔,但隱藏著一種不祥的詭異,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顯的血跡。

  PIA局長托馬斯·維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輕許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輕,也比後者長得帥,臉上的線條很古典。程心後來發現,這種古典的感覺多半來自他的面無表情,像從後面的油畫中搬出來的一座冰冷的雕像。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辦公桌上空空蕩蕩,沒有電腦和文件,他正專心致志地研究著手中雪茄的煙頭,程心進來後,他只是抬頭掃了一眼,然後又繼續研究煙頭。當程心介紹完自己並請他以後多多指教時,他才抬起頭來,那目光給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懶散,但在深處隱約透出一絲令她不安的銳利。他臉上出現了一抹笑意,但絲毫沒有使程心感到溫暖和放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條冰縫中滲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彌散開來。程心試著報以微笑,但維德的第一句話讓她的微笑和整個人都凝固了:
  “你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嗎?”維德問。

  程心驚恐地搖搖頭,不是表示她不會把她媽賣給妓院,而是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維德揮揮夾雪茄的手說:“謝謝,忙你的事兒去吧。”

  聽程心說完這次跟局長見面的事後,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這是業內曾流傳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話吧,可能起源於二戰時期,老鳥常用它來調侃新手,它是說:地球上只有我們這個行業是以欺騙和背叛為核心的。對於有些公認的準則,我們應該適當地……怎麽說呢……靈活一些。PIA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你這樣的專業人員,另一部分來自情報和軍隊的秘密戰部門,這兩種人的思想方法和行為方式很不一樣——好在兩者我都熟悉,我會幫助你們互相適應的。”

  “可我們是直接面對三體世界的,這不是傳統的情報工作。”程心說。

  “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後續報到的人員陸續到來,主要來自行星防禦理事會的常任理事國。大家相互之間彬彬有禮,但充滿了猜忌和不信任。專業人員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捂緊口袋總怕被別人偷走些什麽;情報人員則異常活躍友好,總想偷到些什麽。正如瓦季姆所說,相對於偵察三體世界,這些人對相互之間搞情報更感興趣。

  兩天后,PIA第一次全體會議召開,其實這時人員仍未到齊。除了維德外,PIA還有三位副局長,分別來自英國、法國和中國。來自中國的於維民副局長首先講話,程心不知道他來自國內什麽部門,他屬於那種讓人見三次才能記住長相的人,好在他的講話沒有國內官員的冗長拖拉,很簡潔明了,不過說的也是這類機構成立時的陳詞濫調。他說,在座的各位從本質上屬於國家派遣人員,顯然都在雙重領導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們把對本機構的忠誠置於國家責任之上,但鑒於PIA從事的是保衛人類文明的偉大事業,希望各位把這兩者做一個較好的平衡。由於PIA直接面對外星入侵者,無疑應成為最團結的團體。

  當於副局長開始講話時,程心注意到維德用一隻腳蹬著桌腿,把自己慢慢推離了會議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後面每一個官員講完後請他講話,他都擺擺手謝絕了。最後實在沒官員再有話可講了,他才開口。他指指會議室中堆放的未安裝的辦公設備和包裝箱,“這些事,”顯然是指機構建立時的事務性工作,“請你們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們來佔我的時間,也不能佔他們的時間。”他指指瓦季姆,“謝謝!請技術規劃中心航天專業的人員留下,散會。”

  留下來的有十幾個人,會場清靜了許多。會議室那古舊的橡木大門剛剛關上,維德便像出膛子彈般地吐出一句話:“各位,PIA要向三體艦隊發射探測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雞,然後面面相覷。程心也十分吃驚,她當然希望盡早擺脫雜事進入專業工作,但沒想到這麽快,這麽單刀直入。目前,PIA剛剛成立,各國和地區的分支機構一個都沒有建立,不具備正式開展工作的條件。但最令程心震驚的是維德提出的想法本身,無論從技術上還是從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議了。

  “有具體指標嗎?”瓦季姆問,他是唯一一個不動聲色的人。

  “我已經就這個設想與各常任理事國代表私下協商過,但沒有在PDC會議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國對一個指標最感興趣,這是他們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協的死條件:讓探測器達到百分之一的光速。其他指標各國說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會議上協商的。”

  “就是說,如果考慮加速階段,但不考慮減速,探測器將在兩到三個世紀到達奧爾特星雲,並在那裡接觸和探測已開始減速的三體艦隊?”一位來自NASA[60]的顧問說,“這,似乎應該是未來做的事。”

  維德說:“未來的技術進步現在已成為不確定的事情,如果人類在太空中一直是蝸牛的速度,那我們就應該盡早開始爬。”

  程心想,這裡面可能還有政治因素,這是人類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觸外星文明的行動,對PIA的地位至關重要。

  “可是按照人類現在的宇航速度,到達奧爾特星雲需要兩三萬年時間,如果現在發射探測器,可能四百年後敵方艦隊到達時還沒有飛出家門口。”

  “所以說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個必須達到的指標。”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這在目前絕對做不到。”

  維德堅定地用拳頭一砸桌子,“別忘了我們有資源!以前航天只是一個邊緣化的事業,現在進入主流了,所以我們有以前難以想象的巨大資源可以動用!我們用資源改變原理,把巨大的資源聚焦在那個小小的東西上,用野蠻的力量把它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頭四下看看,維德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在看什麽,“放心,沒有記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著搖搖頭,“我不想冒犯您。用資源改變原理這話,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這裡講講可以,可千萬別在PDC會議上說。”

  “我知道你們已經在笑話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著,大家隻想讓這個討論快些結束。維德的目光掃過會議室,突然說:“啊,不是所有人,她沒笑話我。”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維德銳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維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劍。她茫然四顧,這裡輪得到她說話嗎?

  “我們這裡應該提倡MD。”維德說。

  程心更茫然了,MD,麥道?醫學博士?

  “你是中國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場的另外五名中國人,他們也一樣茫然。

  “朝鮮戰爭中,美軍發現你們被俘的士兵竟然知道得那麽多,你們把作戰方案交給基層部隊討論,希望從士兵的討論中得到更多的好辦法,這就是MD。當然,未來你被俘時,我們可不希望你知道那麽多。”

  會場上響起了幾聲笑,現在程心知道了MD是“軍事民主”。與會者們對這個提議也很讚同。這些航天界的技術精英當然不指望從一個技術助理那裡聽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但他們大多是男人,至少在這個過程中,可以毫無顧忌地欣賞她了。程心盡量使自己的穿著莊重低調,但並沒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說:“我是有一個想法……”

  “用資源改變原理?”一個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紀的法國女人用輕蔑的口吻說,她是來自歐洲航天局的高級顧問,覺察到了男人們集中到程心身上的那種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繞開原理。”程心禮貌地對柯曼琳點點頭,“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資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沒有技術突破的情況下,那是人類可能投放到太空的最大能量體。想象有這樣一艘飛船或探測器,帶有一個面積巨大的輻射帆,就是類似於太陽帆的那種能被輻射推動的薄膜;在輻射帆的後面不遠處,以一定的時間間隔連續產生核爆炸……”

  又響起幾聲笑,柯曼琳笑得最響,“親愛的,你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卡通式的場景:一艘載著一大堆核彈的飛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個像施瓦辛格般強壯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彈拋向船尾,讓它們在那裡爆炸,真的很酷。”在越來越多的笑聲中,她接著說,“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業,算算推重比[61]。”

  “改變原理沒有做到,但野蠻做到了,真遺憾是你這樣一個美人兒做的。”另一位顧問說,把笑聲推向高潮。

  “核彈不在飛船上。”程心從容地說,她這句話像一隻手捂在鑼面上,使周圍的笑聲戛然而止,“飛船只是由帆和探測器組成,輕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輻射加速。”

  會場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彈在哪裡,但沒有人問。剛才眾人哄笑時,維德一直一臉冰霜地坐在那裡,現在,那種冰水似的微笑卻在他的臉上慢慢浮現。

  程心從身後的飲水機旁拿過一打紙杯,把它們一個個在桌面上按等距離放置好,“核彈分布在飛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線上,預先用傳統的推進方式發射到那裡。”她拿著一支筆沿那排杯子移動,“飛船在經過每一顆核彈的一瞬間,核彈在帆後爆炸,產生推進力。”

  男人們的目光依次從程心身上移開了,現在他們終於開始認真考慮她所說的話,對她的欣賞暫時顧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終盯著程心看,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我們可以把這種方式叫航線推進,這段航線叫推進航段,它隻佔整條航線中極小的一部分,以一千顆推進核彈估算,可以分布在從地球到木星的五個天文單位上,甚至更短,把推進航段壓縮到火星軌道以內,以目前的技術,這是可以做到的。”

  沉默中出現零星的議論聲,漸漸密集,像由零星的雨點轉為大雨。

  “你好像不是剛剛才有這種想法吧?”一直在專心聽討論的維德突然問道。

  程心對他笑笑說:“以前航天界就有這種構想,叫脈衝推進方式。”

  柯曼琳說:“程博士,脈衝推進設想我們都知道,但推進源是裝載在飛船上的,把推進源放置在航線上確實是你的創造,至少我沒聽說過這種想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討論又繼續下去,並很快超過了剛才的熱度,這些人就像一群餓狼遇到了一大塊鮮肉。

  維德拍了拍桌子,“現在不要糾纏在細節上。我們不是在搞可行性研究,而是在探討對它進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還有什麽障礙。”

  短暫的沉默後,瓦季姆說:“這個方案的一大優勢是:啟動很容易。”

  在這裡的都是聰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這話的含義:方案的第一步是把大量核彈送入地球軌道,運載工具是現成的,用在役的洲際導彈即可,美國的“和平衛士”、俄羅斯的“白楊”和中國的“東風”,都可以直接把核彈送入近地軌道,甚至中程彈道導彈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這一點。比起危機出現後達成的大規模削減核武器協議的方案——在地面把導彈和核彈頭拆解銷毀,這個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現在停止對程的航線推進的討論。其他的方案?”維德用詢問的目光掃視著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沒人說話,有人欲言又止,顯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難同程心的競爭。大家的目光又漸漸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與上次不同了。

  “這樣的會要再開兩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選擇。在此之前,航線推進方案立刻進行可行性研究,為它起一個代號吧。”

  “核彈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飛船的速度增加一級,很像在登一道階梯,就叫階梯計劃吧。”瓦季姆說,“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對該方案進行可行性研究還需要一個重要指標:探測器的質量。”

  “輻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輕,按現有的材料技術,五十平方千米的面積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這麽大應該夠了。”一名俄羅斯專家說,他曾主持過那次失敗的太陽帆試驗。

  “那就剩探測器本身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他是“卡西尼”號探測器的總設計師。

  “考慮到基本的探測設備,以及從奧爾特星雲發回可識別信號所需的天線尺寸和同位素電源的質量,總重兩至三噸吧。”

  “不行!”瓦季姆堅決地搖搖頭,“必須像程所說的那樣:像羽毛一樣輕。”

  “把探測功能壓縮到最低,一噸左右吧,這有點太少了,還不知行不行。”

  “向左點吧,再把帆包括進去,總體重一噸。”維德說,“用全人類的力量推進一噸的東西,應該夠輕了。”

  在以後的一周時間裡,程心的睡眠幾乎全是在飛機上完成的。她現在屬於由瓦季姆率領的一個小組中,在美、中、俄和歐盟這四大航天實體間奔波,布置和協調階梯計劃的可行性研究。程心這一周到過的地方比她預計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從車窗和會議室的窗戶看到外面的風景。本來計劃各大航天機構組成一個可行性研究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究只能由各國航天機構各自進行,這樣做的優點是能夠對各國的結果進行對比,得到更準確的結果,但PIA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許多。程心對此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熱情,因為這畢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IA很快收到了來自美、中、俄和歐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報告,結果十分接近。首先是一個小小的好消息:輻射帆的面積可以大大減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進一步優化,其質量可減至二十公斤。然後是一個大大的壞消息:要想達到PIA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測器的整體質量要減到計劃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兩百公斤,去掉帆的質量,留給探測和通信裝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匯報會上聽到這個信息後,維德無動於衷地說:“不必沮喪,因為我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屆行星防禦理事會會議上,階梯計劃的提案被否決了。”

  七個常任理事國中的四個對階梯計劃投了否決票,否決的理由驚人一致:與PIA的航天專業人員的關注不同,他們對推進方式興趣不大,主要是認為探測器的偵察效果極其有限,用美國代表的話說:“幾乎等於零。”因為探測器沒有減速能力,就是考慮到三體艦隊的減速,雙方也將至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對速度擦肩而過(在探測器沒有被敵艦捕獲的情況下),探測窗口很狹窄。由於探測器的質量限制,不可能進行雷達等主動探測,只能進行信息接收的被動探測。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電磁波,而敵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電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類目前人類技術鞭長莫及的媒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由於智子的存在,探測器計劃從頭到尾對敵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機會更渺茫了。總之,相對於計劃的巨大投入而言,所獲甚微,更多的是象征意義,各大國對此不感興趣。他們最感興趣的是把探測器推進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術,正因為這一點,另外三個常任理事國才投了讚成票。

  “他們是對的。”維德說。

  大家沉默下來,為階梯計劃默哀。最難受的當然是程心,不過她安慰自己,作為一個沒有資歷的年輕人,她這第一步走得很不錯了,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料。

  “程,你很不快樂。”維德看著程心說,“你顯然認為,我們要從階梯計劃退卻了。”

  人們吃驚地看著維德,眼神傳達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卻還能怎麽樣?
  “我們不退卻。”維德站了起來,繞著會議桌邊走邊說,“以後,不管是階梯計劃,還是別的什麽計劃什麽事,只有我命令退卻你們才能退卻,在此之前,你們只能前進。”他突然一改一貫沉穩冷淡的語調,像發狂的野獸般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這時維德恰在程心身後,她感覺背後像有座火山在爆發,嚇得緊縮雙肩差點驚叫起來。

  “那下一步該做什麽呢?”瓦季姆問。

  “送一個人去。”

  維德吐出這幾個字時又恢復了他冰冷的語調,這簡短的一句與剛才驚天動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順口滑出的一個余音。好半天人們才反應過來,維德說的正是瓦季姆問的下一步,階梯計劃的下一步,不是把這個人送到PDC或別的什麽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陽系,送到一光年之遙的寒冷的奧爾特星雲去偵察三體艦隊!

  維德又重複他的習慣動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離會議桌,置身事外等著聽他們討論。但沒有人說話,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體艦隊發射探測器時一樣,每個人都在艱難地咀嚼著他的想法,一點點解開他扔來的這個線團。很快,他們發現這想法並不像初看起來那麽荒唐。

  人體冬眠技術已經成熟,這個人可以在冬眠狀態下完成航行,人的質量以七十公斤計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裝備冬眠設備和單人艙(可以簡單到像一口棺材)。但以後呢?兩個世紀後與三體艦隊相遇時,誰使他(她)蘇醒,蘇醒後他(她)能做什麽?
  這些想法都是在每個人的腦子裡運行,誰也沒有說出來,會議室仍在一片沉默中,但維德似乎一直在讀著眾人的思想,當大部分人想到這一步時,他說: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臟。”

  “這就需要讓三體艦隊截獲探測器,或者說截獲那個人。”瓦季姆說。

  “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嗎?”維德說“不是嗎?”的時候兩眼向上翻,似乎是說給上面另外一些人聽的。會議室中的每個人都知道,此時智子正幽靈般地懸浮在周圍,在四光年外的那個遙遠世界,還有一些“與會者”在聆聽他們的發言。每個人都時常忘記這件事,突然想起來時,除了恐懼,還有一種怪異的渺小感,感覺自己像是一群被一個頑童用放大鏡盯著的螞蟻中的一個。想到自己製訂的任何計劃,敵人總是先於上級看到,任何自信心都會崩潰,人類不得不艱難地適應著這種自己在敵人眼中全透明的戰爭。

  但這次,維德似乎多少改變了這種狀況。在他的設想中,計劃對於敵人的全透明是一個有利因素。對於那個被發射出太陽系的人,他們無疑知道其精確的軌道參數,如果願意,可以輕易截獲。雖然智子的存在已經使他們對人類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個人類活標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體艦隊是有可能截獲那個冬眠人的。

  在人類傳統的情報戰中,把一個身份完全暴露的間諜送入敵人內部是毫無意義的舉動,但這不是傳統的戰爭,一個人類進入外星艦隊的內部,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壯舉,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無遺也一樣。他(她)在那裡能做什麽不是現在需要考慮的,只要他(她)成功地進入那裡,就存在無限的可能性;而三體人的透明思維和謀略上的缺陷,使這種可能性更加誘人。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臟。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人體冬眠——人類在時間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項新技術,如果從社會學角度看可能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當這項技術在孕育中或剛出生時,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來審視。比如計算機,最初不過是一個提高計算效率的工具,以至於有人認為全世界有五台就夠了。冬眠技術也是這樣,在它沒有成為現實之前,人們認為那只是為絕症病人提供了一個未來的治愈機會;想得再遠些,也不過是一種遠程星際航行的手段。但當這項技術即將成為現實時,從社會學角度對它僅僅一瞥,就發現這可能是一個完全改變人類文明面貌的東西。

  這一切都基於一個信念:明天會更好。

  其實人們擁有這個信念只是近兩三個世紀的事,更早的時候這個想法可能很可笑。比如歐洲中世紀與千年前的古羅馬時代相比,不但物質更貧困,精神上也更壓抑;至於中國,魏晉南北朝與漢朝相比,元明與唐宋相比,都糟糕了許多。直到工業革命之後,人類世界呈不間斷的上升態勢,人們對未來的信心逐漸建立起來,這種信心在三體危機到來前夕達到了高潮。這時,冷戰已經過去一段時間,雖然有環境問題等不愉快的事,但也僅僅是不愉快,人類在物質享受方面急速進步,呈一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態勢,這時如果讓人預測十年後,可能結果不一,但對於一百年後,很少有人懷疑那是天堂。確定這點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過的是什麽日子就行了。

  所以,如果能夠冬眠,很少有人願意留在現在。

  從社會學角度審視冬眠技術,人們發現,同為生物學上的突破,與冬眠帶來的麻煩相比,克隆人真是微不足道——後者的問題只是倫理上的,且只有基督教文化會感到頭痛;冬眠的隱患卻是現實的,並影響整個人類世界。這項技術一旦產業化,將有一部分人去未來的天堂,其余的人只能在灰頭土臉的現實中為他們建設天堂。但最令人擔憂的是未來最大的一個誘惑:永生。隨著分子生物學的進步,人們相信永生在一到兩個世紀後肯定成為現實,那麽那些現在就冬眠的幸運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個台階。這樣,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連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後果真的難以預料。

  這種局面很像危機爆發後的逃亡主義,以至於後來的歷史學家們把它稱為前逃亡主義或時間逃亡主義。危機前,各國政府對冬眠技術采取了比對克隆人更嚴厲的壓製措施。

  但三體危機改變了一切,一夜之間,未來由天堂變成了地獄,甚至對於絕症患者,未來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許他們醒來時世界已是一片火海,連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機出現後,對冬眠技術的限制被全面解除,這項技術很快進入實用階段,人類第一次擁有了大幅度跨越時間的能力。

  為了調研冬眠技術,程心來到海南三亞。中國醫學科學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設在這個炎熱的地方,此時內地正值隆冬,這裡卻像春天般舒適。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綠樹掩映著的雪白建築,目前在裡面處於冬眠狀態的有十幾個人,但都是短期的試驗者,現在還沒有一個真正要跨越世紀的冬眠者。

  當程心問能否把一個人的冬眠設備質量降到一百公斤時,中心負責人啞然失笑:一百公斤?一百噸都難!當然,負責人自己也知道他的話有些誇張,在隨後的參觀和介紹中,程心得知冬眠並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樣把人凍起來,它的溫度不是太低,在零下五十攝氏度左右,這時冬眠人體內的血液被一種不凍的液體替代,在體外循環系統的作用下,人體主要器官仍保持著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動,只是這種活動極其微弱緩慢。“很像電腦待機。”負責人說。一個冬眠人的全部設備包括冬眠艙、體外生命維持系統和冷卻設備,總重量在三噸左右。

  當與中心的技術人員探討設備的小型化時,程心突然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如果冬眠中的人體溫度要維持在零下五十攝氏度,那在寒冷的外太空中,冬眠艙需要的不是冷卻,而是加熱!特別是在海王星軌道外遠離太陽的漫長航程中,空間溫度接近絕對零度,維持零下五十攝氏度幾乎像燒一個鍋爐,考慮到一至兩個世紀的續航時間,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電池加熱,那樣的話,負責人說的一百噸竟沒太大誇張!

  在回到總部的匯報會上,各方的調研結果匯總後,人們再次陷入深深的沮喪之中,與上次不同的是,他們對維德有所期待。

  “都這樣看著我幹什麽?我不是上帝!”維德掃視著會場說,“你們的國家把你們派到這裡來做什麽?肯定不是養老和隻報告壞消息吧?我沒有辦法,解決這樣的問題是你們的事情!”他說完使勁一蹬桌腿,在刺耳的響聲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遠,同時他第一次違反會議室不能抽煙的規定,點上了一支雪茄。

  人們又把目光轉到新來的幾位冬眠技術專家身上,他們都一言不發,並非是在思考,而是帶著一種來自專業尊嚴的怒氣:這些偏執狂在要求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許……”程心怯生生地吐出兩個字,猶豫地看看周圍,她還是不習慣MD。

  “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維德把這話同煙霧一齊向她吐出來。

  “也許……不一定要送活人。”程心說。

  人們面面相覷,然後都詢問地看著冬眠專家們,他們都搖搖頭,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麽也不知道。

  程心接著解釋:“把人急速冷凍到超低溫,零下兩百攝氏度以下,然後發射。不需要生命維持和加熱系統,只有單人太空艙,可以做得很小很輕薄,加上人體,總質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應該夠了。這個人對人類而言肯定是處於死亡狀態,但對三體人呢?”

  一位冬眠專家說:“把急速深凍的人體復活,最大的障礙是防止解凍過程中細胞結構的破壞,就像凍豆腐,解凍後成了海綿狀,哦,你們大概沒吃過凍豆腐吧?”這個來自中國的專家問在場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使沒吃過,也知道是怎麽回事,“至於在三體人那裡,也許他們有某種方法防止這種損害,比如在極短的時間內,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個人體瞬間同時解凍到正常體溫,這個人類做不到。我們當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凍,但同時人體將被高溫氣化。”

  程心並沒有太注意聽他的話,她現在的思想集中在一點上:這個被冷凍到零下兩百多攝氏度送入太空的人將是誰。她努力不擇手段地前進,但腳步還是在顫抖。

  “很好。”維德對程心點點頭,在她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表揚下屬。

  本屆PDC常任理事國會議將審議階梯計劃的最新方案,從維德與各國代表的私下協商看,預期很樂觀,因為這一方案的實質其實是人類第一次與地外文明直接接觸,其意義比單純的探測器提高一個層次。尤其是,那個進入三體艦隊的人類可以說是一顆植入敵人心臟的炸彈,運用自己在謀略上的絕對優勢,他(她)有可能改變戰爭的走向。

  由於特別聯大今晚向世界公布面壁計劃,PDC會議推遲了一個多小時,PIA的人只能在會場外的大廳中等待。在以前的各次會議上,只有維德和瓦季姆能夠進入PDC會場,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當谘詢涉及他們中某人的專業時才被叫進去。但這次,維德讓程心同他們一起去開會,對一名低級助理而言,這是不尋常的重視。

  當特別聯大的會議結束時,他們看到一個人被蜂擁而上的記者圍在了中間,那個人顯然是剛剛公布的面壁者。PIA的人們心都懸在階梯計劃的命運上,對此興趣不大,只有一兩個人跑出去看。當那個著名的刺殺事件發生時,這裡沒有人聽到槍聲,只是透過玻璃大門看到外面突然出現的騷亂。程心隨著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機的探照燈炫花了眼。

  “嗨嗨嗨!剛有個面壁者被乾掉了耶!”較早出去的一個同事跑過來喊道,“聽看到的人說他中了好幾槍,給打爆了頭!”

  “面壁者都是誰?”維德冷淡地問道,眼前的事件仍沒引起他太大的興趣。

  “我也不太清楚。聽說其中有三個都是受到關注的候選人,只有這個,被殺的這個,”他指指程心,“是你的同胞,可沒人知道他,一個無名小輩。”

  “這個非常時代沒有無名小輩。”維德說,“任何普通人都可能隨時被委以重任,任何顯要人物也可能隨時被取代。”後面這兩句話,說前一句時他看著程心,後一句看著瓦季姆,然後,他被一名PDC會議秘書叫到一邊去了。

  “他在威脅我。”瓦季姆低聲對身邊的程心說,“昨天發脾氣時,他說你都可以取代我。”

  “瓦季姆,我……”

  瓦季姆對程心抬起一隻手,探照燈的光芒穿過他的手掌,照出裡面的血色。“他不是開玩笑,這個機構的人事操作不需遵循常規。而你,沉穩、扎實、勤奮,又不乏創造力,特別是你的責任心,超出工作層面之上的責任心,我很少在其他姑娘身上看到。程,真的,我很高興你能代替我,但你還代替不了我。”他抬頭望著周圍的混亂,“因為你不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在這方面你還是個孩子,我希望你永遠是。”

  有人急步走來插到他們中間,是柯曼琳,她手裡舉著一份文件,程心看著像是階梯計劃可行性研究的階段報告。她把文件舉了幾秒鍾,並沒有把它遞給誰,而是狠狠地摔在地上。

  “見鬼!”柯曼琳氣急敗壞地大叫,即使在壓倒一切的直升機的轟鳴中,也引得周圍幾個人轉頭看,“豬,都是豬!只會在享樂的泥坑裡打滾的豬!”

  “你說誰?”瓦季姆吃驚地問。

  “所有人!全人類!半個世紀前就登上了月球,可現在還是什麽都拿不出來,什麽都做不了!”

  程心拾起地上的文件,和瓦季姆翻看著。果然是可行性研究的階段報告,寫得很專業,這樣掃幾眼看不出什麽。這時維德也回來了,PDC會議秘書剛通知他會議將在十五分鍾後開始。看到局長,柯曼琳才稍微冷靜一些。

  “NASA已經完成兩次太空小型核爆炸推力試驗,結果就在這份報告裡,要想達到額定速度,飛行器的整體質量仍大得離譜,要再降低,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只剩十公斤了!他們甚至還送來了好消息,說輻射帆可以降到十公斤,有效載荷嘛,他們很慈悲地說可以有半公斤,但不能再多了,因為載荷的增加必然導致帆索加粗,載荷增加一克,帆索就增加三克,使得達到光速百分之一成為不可能。所以我們只有半公斤,啊哈哈,半公斤!真如我們的天使所說:像羽毛一樣輕。”

  維德微笑著點點頭,“可以讓莫妮爾去,我母親的貓,不過它也得減肥一半才行。”

  在別人愉快工作時,維德總是處於陰沉狀態;而大家都處於絕望中時,他卻輕松幽默起來,總是這樣。開始程心以為這是領導者的風度,瓦季姆說她不會看人,這與領導風度和鼓舞士氣都沒關系,只是因為維德喜歡看到別人絕望,即使處於絕望中的也包括他自己。欣賞人的絕望對他而言有一種快感。瓦季姆是個很忠厚的人,卻對維德做出如此陰暗的評價,讓程心有些吃驚,但現在看來,維德確實在欣賞著他們三個人的絕望。

  程心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抽去了支撐,多日的勞累一起顯形,她軟軟地坐到草坪上。

  “站起來。”維德說。

  程心第一次沒聽他的命令,只是坐著。“我真的累了。”她木然地說。

  “你,還有你,”維德指指程心和柯曼琳,“以後不允許出現這樣沒有意義的精神失控,你們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前面沒路了,放棄吧。”瓦季姆看著維德懇切地說。

  “你們認為沒有路,是因為沒有學會不擇手段。”

  “那會議怎麽辦,取消議程嗎?”

  “不,議程按計劃進行。文件來不及準備了,我們只能口述。”

  “口述什麽?半公斤的探測器還是五百克的貓?”

  “都不是。”

  維德最後這句話讓瓦季姆和柯曼琳的眼睛亮了起來,程心也瞬間恢復了活力,彈簧般從草坪上跳起來。

  這時,載著中彈的羅輯的救護車在軍警車和直升機的簇擁下開遠了,紐約的燈海又恢復了光芒。在這光燦的背景之上,維德像一個黑色的鬼魅,只有雙眸的冷光時隱時現。

  “隻送大腦。”他說。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火龍出水、連發弩和階梯計劃

  在中國明朝曾經出現過這樣一種武器,由一個內裝多枚小火箭的母箭(火龍)和母箭身上的助推火箭組成。這種武器從海面發射,助推火箭將母箭推離水面貼水飛行,母箭則在飛行中射出內置的小火箭。另外,古代戰爭中還出現過連發弓箭,東西方都有記載,中國的記載最早出現在三國時期。

  以上兩種武器都是把落後的技術以先進的方式組合起來,試圖產生貌似超越時代的能力。

  現在回望危機紀元之初的階梯計劃,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試圖用當時的落後技術把一個很輕的載荷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這樣的宇航速度本來需要一個半世紀後的技術才能實現。

  這時人類的探測器已經飛出太陽系,並且能夠使探測器在海王星的衛星上著陸,所以在航線的推進段上布放核彈的技術是比較成熟的。困難的是控制飛行器航線與每枚核彈精確交錯,以及核彈的起爆控制。

  每枚核彈必須在輻射帆剛剛飛越它時起爆,距離由三千米至十千米不等,依核彈的爆炸當量而定。隨著帆的速度增加,所需的控制精度越來越高,但即使帆的速度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控制精度也在納秒級以上,以當時的技術,經過努力還是可以做到的。

  飛行器本身沒有任何動力,它的航行方向完全由核彈的爆炸位置進行控制,航線上的每枚核彈都帶有位置控制發動機,在帆到來之前精確定位,在交錯時兩者相距只有幾百米,調整這個距離就可使爆炸推力與帆形成不同的角度,進而控制飛行器的航向。

  輻射帆是軟性薄膜,只能把有效荷載用帆索拖曳在後方,這使得整個飛行器看起來像一個沿航行方向橫放的巨大的降落傘,按當量不同,核爆在傘後三千米至十千米處發生。為避免核爆輻射對太空艙的影響,帆索很長,使太空艙盡量向後靠,這個距離長達五百千米,太空艙表面由蒸發降溫材料覆蓋,在每次核爆中不斷蒸發,在降溫的同時不斷降低自身重量。

  這個超級降落傘如果降落到地球上,其下墜物接觸地面時,傘本身還在五百千米高的太空。那幾根帆索將用納米材料“飛刃”製成,只有蛛絲的十分之一粗,肉眼不可見,一百千米的重量只有八克,但強度足以在加速時拖動太空艙,且不會被核輻射切斷。

  ……

  火龍出水和連發弩沒能發揮兩級導彈和機關槍的作用,同樣,階梯計劃也難以把人類帶入宇航新時代,它只是用當時的技術所進行的孤注一擲的努力。

  “和平衛士”洲際導彈的集群發射已經進行了半個小時,之前發射的六枚導彈的尾跡重合在一起,浸透了月光,像一條銀色的天國之路。這以後每隔五分鍾,就有一團火球沿著這架銀橋升上高空,周圍的樹影和人影在它的光芒中像秒針一般走動。首批將發射三十枚導彈,將三百顆核彈頭送入地球軌道,它們的當量從五十萬到二百五十萬噸級不等。與此同時,在俄羅斯和中國,“白楊”和“東風”導彈也在不間斷地發射中。這很像世界末日的景象,但程心專業的眼光從這條天國之路盡頭的彎曲度看出,這不是洲際攻擊軌道,而是太空發射軌道。那些本來可能致幾億人死亡的東西,現在一去不回了,用它們那巨大的能量去把那片羽毛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程心仰望天空熱淚盈眶,每次發射的光芒都使她的淚花格外晶瑩。她在心中一次次對自己說:即使隻做到這一步,階梯計劃也值了。

  但旁邊的兩個男人,維德和瓦季姆卻對這壯麗的景象無動於衷,甚至懶得抬頭看,只是抽著煙冷漠地談論著什麽,程心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

  階梯計劃的人選。

  在那次PDC常任理事國會議上,第一次通過了一個還沒有形成文本的提案,程心也第一次見識了平時沉默寡言的維德的雄辯能力。他說,如果三體人能夠復活一個深凍的人體,也一定能夠復活一個這樣的大腦,並且用某種外部接口與它交流。對於一個能夠把質子展開成二維並在上面蝕刻電路的文明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大腦與一個完整的人沒有什麽區別,它有這個人的意識,這個人的精神,這個人的記憶,特別是,有這個人的謀略。如果成功,這仍然是進入敵人心臟的一顆炸彈。盡管各常任理事國並不認為大腦等同於一個人,但也沒有別的選擇,特別是他們對階梯計劃的興趣有很大一部分在於那推進到百分之一光速的技術,提案便以五票讚成、兩票棄權的結果通過了。

  階梯計劃全面啟動,人選問題的困難漸漸凸現出來。對於程心來說,她甚至沒有對那個人進行想象的勇氣,即使他(她)的大腦真的能被截獲並復活,那以後的生活(如果那能被稱為生活的話)對他(她)來說也將是一個噩夢。每次想到這一點,她的心就像被一隻同樣處於零下兩百多攝氏度超低溫的冰手攥緊了。但階梯計劃的其他領導者和執行者並沒有她這種心理障礙,如果PIA是一個國家的情報機構,事情早就解決了。但PIA實質上只是一個由PDC各常任理事國組成的情報聯席會議,同時階梯計劃對國際社會完全透明,這件事因此變得極其敏感。

  關鍵問題在於:在派出這個人之前,必須殺死他(她)。

  隨著危機爆發之初的恐懼塵埃落定,另一種聲音漸漸成為國際政治的主流:要防止危機被利用,成為摧毀民主政治的武器。PIA的人都收到自己政府的再三指示,在階梯計劃的人選上必須慎重,千萬不能讓別人抓住把柄。

  面對這個困難,維德同樣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通過PDC,再由它通過聯合國,推動盡可能多的國家建立安樂死法律。與以前不同,他在提出這個想法時並不太自信。

  PDC的七個常任理事國中很快有三個通過了安樂死法,但在法律中都明確闡明:安樂死隻適用於身患目前醫療技術無法救治的絕症的病人,這離階梯計劃的要求相去甚遠,但再向前走一步幾乎不可能了。

  階梯計劃的人選只能從絕症患者中尋找了。

  天空中的轟鳴聲和火光消失了,發射告一段落。維德和幾名PDC觀察員上車離開了,這裡只剩下瓦季姆和程心,他對她說:“咱們看看你的星星吧。”

  程心是在四天前收到DX3906所有權證書的,那是一個巨大的驚喜,使她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一時暈頭轉向。一整天,她都在心中不停地對自己說:有人送我一顆星星,有人送我一顆星星,我有了一顆星星……

  在去局長那裡匯報工作時,她的歡欣如此光芒四射,令維德也不由得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她告訴了他,並把證書給他看。

  “一張廢紙。”維德不以為然地把證書扔還給她,“你要是明智些的話就早些把它降價轉賣了,還不至於什麽都得不到。”

  他這話絲毫沒有影響程心的心情,其實她已經料到他會這麽說。對於維德,程心知道的只有他的工作資歷:先是在CIA,後升任美國國土安全局副局長,然後到這裡。至於他的私生活,除了那天他透露自己有個媽和他媽有隻貓,她一無所知,也沒聽誰說過,連他住在哪裡都不清楚,他仿佛就是一台工作機器,工作之外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關機了。

  程心又忍不住把星星的事告訴了瓦季姆,後者倒是熱烈地祝賀了她,說她讓全世界的女孩都嫉妒,包括所有活著的女孩和所有死去的公主,因為可以肯定,她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得到一顆星星的姑娘。試問,對於一個女人,還有什麽比愛她的人送她一顆星星更幸福呢?
  “可他是誰呢?”程心自問。

  “應該不難猜到吧,首先可以肯定這人很有錢,資產至少應該在九位數,才可能花幾百萬送一件隻具有象征意義的禮物。”

  程心搖搖頭。從學校到工作,程心有過許多仰慕者和追求者,但他們中沒有這樣富有的。

  “同時,此人文化程度很高,是一個在精神修養上極不尋常的人。”瓦季姆說著,不由得仰天感歎起來,“浪漫到這個程度,即使在愛情小說和電影中,我他媽都從沒看到過。”

  程心也在感歎中。少女時代她也曾在玫瑰色的夢想中沉醉過,現在,雖然自己還年輕,卻已經開始為那些夢想自嘲了,但沒有想到,這顆現實中突然飄來的星星,其浪漫和傳奇的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少女時的夢幻。

  她不用想就可以肯定,自己不認識這樣的男人。

  也許只是一個遙遠的暗戀者,衝動中用自己巨額財富中的一小部分完成一個奇想,滿足一個她永遠不知道實情的願望,即使這樣,她也很感激他。

  晚上,程心登上新世貿大廈的樓頂,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星星。這之前她已經仔細看過隨證書寄來的觀星資料,但當天紐約上空陰雲密布。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陰的,雲層像一隻逗弄她的巨掌,捂著她的禮物不放開。但程心並沒有失落,她知道她收到的是一件最不可能丟失的禮物,DX3906就在宇宙中,可能比地球和太陽的壽命還長,她總有一天能看到它的。

  晚上,她長久地站在公寓的陽台上,看著夜空想象那顆星星的樣子。城市的燈海在雲層上映出一片暗黃色的光暈,她卻想象那是她的DX3906給雲照出的玫瑰色。她夢到那顆星星,夢中她在恆星的表面飛翔,那是一顆玫瑰色的星球,沒有灼人的烈焰,只有春風般的清涼,恆星表面是清澈的海洋,能清晰地看到水中玫瑰色的藻群……

  醒後她笑自己:作為一個航天專業畢業的人,她在夢中都沒忘記DX3906沒有行星。

  收到星星的第四天,她和幾個PIA的人飛到卡拉維拉爾角(由於太空發射的位置要求,洲際導彈不能從原部署位置發射,只能集中到這裡),參加首批導彈的發射。

  此刻,夜空萬裡無雲,導彈的尾跡正在散去。程心和瓦季姆再次看那份觀星指南,他們都是對天文學並不陌生的人,很快找到了那個位置,但都沒看到那顆星。瓦季姆從車裡拿出兩架軍用望遠鏡,用它們再次朝那個方向看,很輕易地找到了DX3906,然後拿開望遠鏡,用肉眼也能看到了。程心陶醉地長時間看著那個暗紅色的光點,努力想象著那不可想象的遙遠,努力把這距離轉化為可以把握的形象。

  “如果把我的大腦放到階梯計劃飛行器上,向它飛,要三萬年才能到啊。”

  她沒有得到回答,轉頭看,發現瓦季姆沒和她一起看星星,而是正靠著車平視前方,夜色中隱約能看到他滿臉憂鬱。

  “瓦季姆,怎麽了?”程心關切地問。

  瓦季姆沉默許久才回答:“我在逃避責任。”

  “什麽責任?”

  “我是階梯計劃的最合適人選。”

  程心十分吃驚,她從來沒向這方面想過,經他這一提醒,才突然發現確實如此:瓦季姆有深厚的航天專業背景,又同時有外交工作和情報工作的豐富經驗,心理穩定而成熟……即使在健康人中遴選,他也是最合適的人。

  “可你是一個健康人。”

  “是的,但我還是在逃避。”

  “有人向你暗示過什麽嗎?”程心首先想到的是維德。

  “沒有,但我還是在逃避。我三年前才結婚,女兒才一歲多,妻子和女兒對我很重要,我不怕死,可真不想讓她們看到我那樣連死都不如。”

  “可你根本就沒這個責任,無論是PIA還是你的政府,都沒有命令你承擔這個使命,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命令。”

  “是,我只是想對你說說……我畢竟是最合適的人。”

  “瓦季姆,人類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對人類的愛是從對一個一個人的愛開始的,首先負起對你愛的人的責任,這沒什麽錯,為這個自責才荒唐呢!”

  “謝謝你的安慰,程心,你是配得到這個禮物的。”瓦季姆仰頭看程心的星星,“我也真想送她們一顆星星。”

  夜空中亮起一個光點,然後又是一個,在地面上照出了人影,那是太空中進行的核爆推進試驗。

  階梯計劃的人選工作必須加緊進行,但這項任務對程心的壓力很小,她只是參與其中的一些事務性工作,主要是對人選的航天專業背景進行考查,這個專業背景是人選的先決條件。由於人選的范圍只能是三個通過安樂死法的常任理事國中的絕症患者,幾乎不可能找到具有這項使命所要求的超級素質的人,PIA努力通過各種渠道尋找盡可能多的候選者。

  碰巧這時程心的一個大學同學來到紐約,她們見面後談起了其他同學的下落,這個同學提到雲天明,她從胡文那裡聽說他已是肺癌晚期,時日無多了。當時程心沒多想什麽,立刻找到階梯計劃人選的負責人於維民副局長,推薦雲天明為候選人。

  在程心的余生中,她無數次回憶那一時刻,每次都不得不承認:她當時真沒有多想什麽。

  程心要回國一次,因為她與雲天明的同學關系,於維民讓她代表PIA去與雲天明談這件事,她立刻答應了,也沒多想什麽。

  聽完程心的講述,雲天明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程心讓他繼續躺下,他只是木然地說自己想一個人待會兒。

  等輕步離開的程心剛把門關上,雲天明就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狂笑。

  真是個大傻瓜!還有比他更傻的嗎?!他以為給了所愛的人一顆星星那人就愛他了?就流著聖潔的眼淚飛越大洋來救他了?多美的童話。

  不是,程心是來讓他死。

  接下來的一個簡單推論更是讓他笑得窒息:從程心到來的時間看,她肯定不知道雲天明已經選擇了安樂。換句話說,假如雲天明沒有選擇安樂,她來了以後也要讓他安樂,引誘他,甚至逼他安樂。

  錯了,她給他的死法並不安樂。

  姐姐讓他去死,只是怕他白花錢,這完全可以理解,況且,她是真心想讓他死得安樂。但程心,卻想讓他成為死得最慘的人。雲天明懼怕太空,同每一個學航天的人一樣,他比別人更清楚太空的險惡,知道地獄不在地下而在天上。而程心,想讓他的一部分,承載靈魂的那一部分,永遠流浪在那無邊無際無限寒冷的黑暗深淵中。

  這還是最好的結果。

  如果他的大腦真如程心所願,被三體人截獲並復活,那才是真正的噩夢。那些冷酷的異類會首先給他的大腦連上感官接口,然後做各種感覺的輸入試驗,對他們最有吸引力的當然是痛苦感,他們會依次讓他體驗餓感、渴感、鞭打火燒的感覺、窒息的感覺,還有老虎凳和電刑的感覺、凌遲的感覺……他們會搜索他的記憶,看看他最懼怕的酷刑是什麽,他們會發現的,那是他從某個變態的歷史記載中看到的:首先把人打得皮開肉綻,然後用紗布裹緊他的全身,當一天后血幹了,再嘶嘶啦啦地把紗布全扯下來……如果搜索,他們會發現他的這個恐懼,然後他們會把撕紗布時的感覺輸入他的大腦。歷史上真正經歷那個酷刑的人很快就死了,但他的大腦死不了,最多也就是休克,在他們看來也就像芯片鎖死一樣平常,重新啟動後可以再試,一遍遍地試,出於好奇,或僅僅是為了消遣……他沒有任何解脫的可能,他沒有手和身體,咬舌自殺都不可能,他的大腦就像一節電池,一遍遍地被充入痛苦的電流,綿綿無期,永無止境。

  他接著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程心推門進來,關切地問:“天明,你怎麽了?!”他的笑戛然而止,把自己變成一具僵屍。

  “雲天明,我代表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問你:你願意盡一個人類公民的責任,接受這個使命嗎?這完全是自願,你可以拒絕。”

  看她聖潔的莊嚴,看她殷切的期待,她在為人類文明而戰,她在保衛地球……周圍怎麽是這樣,看這束夕陽透進窗裡的余暉,投在白牆上如一攤肮髒的血;外面孤獨的橡樹,不過是墳墓中伸出的枯骨……

  一抹淒慘的微笑出現在雲天明的嘴角,漸漸溢散開來。

  “好的,我接受。”他說。

  【危機紀元5—7年,階梯計劃】

  瓦季姆死了,他的車衝出漢密爾頓大橋的橋欄,扎進了哈雷姆河。車用了一天時間才打撈上來。解剖遺體後發現,瓦季姆身患白血病,車失控是由於白血病產生的眼底出血導致的突然失明造成的。

  程心悲痛萬分,瓦季姆像一位兄長那樣關心她,幫她適應了異國的工作和生活,特別令程心感動的是他那寬廣的胸懷。程心在工作上很主動,她的聰慧很引人注目,雖是出於責任心,但必然處處搶瓦季姆的風頭,可他表現得很大度,總是鼓勵程心在越來越大的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才華。

  對於瓦季姆的死,部門內的人們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反應:專業人員大都像程心一樣為他們的領導悲傷;而那些冷酷的間諜特務,則都在竊竊私語著他們的遺憾:瓦季姆在水裡浸了太長時間,大腦不能用了。

  程心的悲痛漸漸被一個疑惑所佔據:怎麽這麽巧?這想法初次出現時令她打了個寒戰,如果這背後真有陰謀,那它的陰暗和恐怖是她無法承受的。

  她請教過技術規劃中心的醫學專家,得知人為導致白血病是可能的,使受害者置於放射環境中就有可能致病,但放射劑量和時間都很難掌握,低了不足以在短時間內致病,高了又會使受害者得迅速死亡的放射病而不是白血病。從時間上看,如果瓦季姆在PDC開始推動安樂死法的時候被人下黑手,現在的病況與時間是吻合的。如果真有凶手,那一定極其專業。

  程心曾經拿著高精度蓋革計數儀檢查過瓦季姆的辦公桌和公寓,沒發現什麽異常,少量的放射性殘留都能得到正常的解釋。但她看到了瓦季姆壓在枕頭下的妻兒的照片,漂亮妻子是比他小十一歲的芭蕾舞演員,小女兒更是可愛得讓人心碎。瓦季姆曾對程心說過,也許是出於職業上的神經質,他從來不把她們的照片放到桌面或床頭櫃上,下意識地認為這樣會使她們暴露在某種危險面前,他只是想看時才拿出來看……想到這裡,程心的心一陣絞痛。

  每當想到瓦季姆,程心的思緒總會不由自主地轉到雲天明身上。現在,他已同另外七位候選人一起,在特別護理下集中到距PIA總部不遠的一處秘密基地,接受各種測試,以便從他們中間產生最終的人選。自從在國內與雲天明見了一次面後,程心的心頭總是被陰雲籠罩,那陰雲開始時只是若隱若現的一縷,後來漸漸濃重,使她的心海難見天日。

  程心回憶起第一次見到雲天明時的情景。那是大一剛入學時,本專業的同學輪流作自我介紹,她看到雲天明靜靜地待在一個角落裡,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立刻真切地感覺到了他的孤獨和脆弱。以前她也見過同樣孤僻的男孩,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好像潛入到他的心裡偷看一樣。程心喜歡的男性是那種陽光型的,自己陽光,也把陽光沐浴到女孩的心裡,雲天明正是這種男人的反面。但程心總是有一種關心他的願望,她與他交流時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慎傷害了他,以前對任何一個男孩她都沒有這樣小心翼翼過。那次聽同學談起雲天明,程心發現,他雖已被自己遺忘到記憶裡一個遙遠的角落,若不是別人提起可能再也想不起來,但一旦想起,那個角落中的他竟十分清晰。

  那天夜裡程心做了一個噩夢,又夢到了她的星星,但上面海洋中玫瑰色的藻群漸漸變成黑色,後來整個恆星坍縮成一個黑洞,一個完全不發光的黑洞,像太空被挖去一塊。黑洞的周圍,有一個發出熒光的小小的物體在運行,那個東西被黑色的引力禁錮著,永遠無法逃脫——那是一個冰凍的大腦。

  程心醒來,看著紐約的燈火在窗簾上投下的光暈,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麽。

  其實,她不過是向雲天明轉達PIA的請求,而他完全可以拒絕。她是為了保衛地球文明的崇高目的而推薦他的,他的生命已走到盡頭,如果她再晚到一會兒,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她甚至是救了他!真的沒什麽,她真的沒做什麽會讓良心不安的事。

  但同時她也第一次知道,那些人就是念叨著這樣的話把媽賣給妓院的。

  程心接著又想到了冬眠技術,現在已經有了第一批真正的冬眠人,大部分是到未來尋找救治機會的絕症病人。雲天明還是有機會生存下去的,雖然以他的社會地位,要進入冬眠可能很困難,但在她的幫助下應該有可能實現,他的這個機會其實是被她剝奪了。

  第二天一上班,程心就去見維德,她原打算找於維民的,但還是覺得直接見局長更好一些,反正最終的決定權就在他手裡。

  同每次到維德的辦公室一樣,程心還是看到他在盯著自己手上燃燒的雪茄。她很少看到他做通常意義上的領導工作,如打電話、看文件、談話和開會等。她不知道維德什麽時候去做這些事,能看到他在做的只是沉思、沉思,無休無止的寂寥的沉思。

  程心對維德說,自己認為五號候選人不合格,收回自己的推薦,同時請求把五號從候選人中除名。

  “為什麽?他的測試成績名列前茅。”

  維德的話讓程心大感意外,同時心也冷了下來。在對候選人的測試中,首先使用一種特殊的全身麻醉,使被測試者的身體各部位和大部分感官失去知覺,但意識保持清醒,以模擬大腦脫離身體獨立存在的狀態。測試的內容主要是心理方面的,考察被測試者對異類環境的適應能力,但測試的設計者並不知道三體艦隊的內部環境,只能憑猜測進行模擬。總的來說,這類測試十分嚴酷。

  “他的學歷太低。”程心說。

  “你的學歷倒是很高,但要讓你的大腦去完成這個使命,肯定是最蹩腳的一個。”

  “他的性格孤僻,說真的我沒見過這樣孤僻的人,根本沒有能力融入周圍的社會環境。”

  “這正是五號的最大優勢!你說的環境是人類的環境,很好地與這種環境融為一體的人,同時也對它產生了依賴感,一旦切斷他與人類環境的聯系,並將其置於一個完全異類的環境中,可能產生致命的精神崩潰。你正好就是這方面的例子。”

  程心不得不承認維德說得有道理,別說置身異類環境,就是那個測試本身都可能讓她崩潰。其實她心裡清楚,以自己的級別,讓PIA的最高領導放棄一個階梯計劃的候選人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她不想輕易放棄,她想孤注一擲,不惜詆毀她想幫助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長期隔絕於人群之外,對人類沒有責任心,更談不上愛心!”說完這話,程心自己也懷疑這是不是真的。

  “地球上有他留戀的東西。”

  維德說這話時仍盯著雪茄,但程心感覺他的目光從雪茄頭上反射到她身上,並帶上了那一小團暗火的熱量。好在維德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入。

  “五號的另外一個優點是他很有創造力,這多少彌補了專業背景的不足。知道嗎?他的一個簡單的創意就讓你的另一個同學成了億萬富翁。”

  程心剛從候選人資料上看到過這事,知道她的同學中還有擁有九位數資產的富豪,但她不相信胡文是送星星的人,半點都不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如果真想向她示愛,他會送一輛名車或一串鑽石項鏈什麽的,但不會是星星。

  “其實按照應有的標準,所有的候選人都差得遠,但沒辦法。你讓我更堅定了對五號的信心,謝謝。”

  維德終於從雪茄上抬起頭,在微微冷笑中看著程心,像以前一樣,他又在欣賞她的絕望和痛苦。

  但程心並沒有完全絕望,她參加了為階梯計劃候選人舉行的一個宣誓儀式。按照危機後修訂的《太空公約》,任何借助地球資源飛出太陽系之外進行經濟開發、移民、科學研究和其他活動的人類,都必須宣誓忠於人類社會。這本來被認為是一條為未來製訂的條款。

  宣誓在聯合國大會堂舉行,與幾個月前宣布面壁計劃不同,這個儀式不對外公開,參加的人也很少,除了七名階梯計劃候選人外,還有主持儀式的聯合國秘書長和PDC輪值主席。在聽眾席的前排隻坐著兩排人,主要是包括程心在內的PIA參與階梯計劃的人。

  宣誓的過程很簡短,宣誓者把手放在聯合國秘書長手中的聯合國旗上,說出規定的誓詞,大意是保證自己永遠忠於人類社會,在宇宙中不做任何損害人類利益的事。

  宣誓按候選人的序號進行,雲天明前面有四個人,他們中有兩個來自美國,一個是俄羅斯人,一個是英國人。排在雲天明後面的有一個美國女性,還有一個他的中國同胞。所有的候選人都露出明顯的病容,其中兩位還坐在輪椅上,但他們的精神都很好,他們的生命如一盞油已幾乎耗盡的燈,在最後的時刻被撥亮了燈芯的火焰。

  程心看到了雲天明,他比她上次見到時更憔悴了,但顯得很平靜。他沒有朝程心這裡看。

  雲天明前面四人的宣誓都進行得很順利,其中那位輪椅上的美國人,已年過五十身患胰腺癌的物理學家,堅持從輪椅上站起來,自己走上主席台完成了宣誓。他們那羸弱但執著的聲音在空蕩的會堂中發出隱隱的回響。這中間唯一的小插曲就是那個英國人問自己能不能對《聖經》宣誓,得到的回答是可以,於是他把手按在《聖經》上說完了誓詞。然後,輪到雲天明了。

  盡管程心是無神論者,但她此時真希望能抱住剛才英國人按著的那本《聖經》,對它祈禱:天明啊,說出你的誓言吧,宣誓忠於人類,你會的,你是個有責任心有愛的男人,正如維德所說,這裡有你留戀的東西……她目送雲天明走上主席台,看他走到了手捧聯合國旗的薩伊面前,然後她緊張地閉上雙眼。

  程心沒有聽到雲天明的誓言。

  雲天明從薩伊手中拿過那面藍色的旗幟,把它輕輕放到旁邊的講台上。

  “我不宣誓,在這個世界裡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沒得到過多少快樂和幸福,也沒得到過多少愛,當然這都是我的錯……”他在說這番話時,雙眼微閉,語氣舒緩,仿佛在瀏覽自己淒涼的一生,而下面的程心,則像聽到末日審判般微微顫抖起來,“但我不宣誓,我不認可自己對人類的責任。”雲天明鎮定地說。

  “那你為什麽答應承擔階梯計劃的使命呢?”薩伊問,她的聲音很柔和,看著雲天明的目光也很平靜。

  “我想看看另一個世界。至於是否對人類忠誠,要取決於我看到的三體文明是什麽樣子。”

  薩伊點點頭,淡淡地說:“沒有人強迫你宣誓,你可以下去了。下一位,請。”

  程心像跌進了冰窖般渾身抖動了一下,她緊咬下唇,極力不使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雲天明通過了最後的測試。

  維德從前排座位回過頭來看著程心,這次他能欣賞到更純粹的絕望和痛苦了。他用目光說:

  看到他的素質了吧?

  可……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呢?她回問。

  如果我們這樣相信,敵人也會相信。

  維德轉過身去,像想起什麽似的又回頭瞥了程心一眼。

  這遊戲真有趣,是吧?
  接下來的事情有了些轉機,候選人序號的最後一位,四十三歲的美國女性喬依娜,一名身患艾滋病的NASA太空工程師,也拒絕宣誓,說她到這裡來幾乎是被迫的,如果不來,將受到周圍人的鄙視,她的親人將離她而去,把她扔在醫院中等死。誰也不知道喬依娜說的是不是真話,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雲天明的啟發。

  但在第二天深夜,喬依娜的病情突然惡化,感染導致的肺炎使她呼吸衰竭,凌晨就去世了。由於是因病去世,她的大腦沒有按照正常的程序從活體取出急速冷凍,已經因缺氧而死亡,不能使用了。

  雲天明當選為階梯計劃的使命執行人。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程心得到通知,雲天明的病情急劇惡化,要做腦切除手術了。手術在韋斯切特醫療中心的腦外科進行。

  程心站在醫院外面,她不敢進去,但又不忍心離開,只能站在那裡咀嚼自己的痛苦。同來的維德徑自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停下來,轉身欣賞了幾秒鍾程心的痛苦,然後滿意地把最致命的一擊拋給她:

  “哦,還有一個驚喜:你的那顆星星是他送的。”

  程心愕然僵硬在那裡,周圍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飛快變化,仿佛之前看到的只是生活的投影,某種真實的色彩此時才顯現出來,情感的激浪一時間讓她找不到大地的存在。

  程心轉身向醫院飛跑,跑進大門,飛奔過長長的走廊。在腦外科區外面她被兩個警衛攔住了,她不顧一切地掙扎,卻被死死抓住。她掏出證件塞給對方,繼續衝向腦外科手術室。手術室外站著很多人,看到狂奔而來的她驚愕地閃開一條路,程心猛地撞開手術室亮著紅燈的門。

  一切都已結束。

  一群白衣人同時轉過頭來,遺體已經從另一個門推走,在他們正中有一個工作台,上面放著個一米左右高的不鏽鋼圓柱形絕熱容器,剛剛密封,從容器中湧出的由超低溫液氦產生的白霧還沒有消散,由於低溫,那些霧緊貼著容器的外壁緩緩流下,流過工作台的表面,像微型瀑布般淌下,在地板上方消失了。白霧中的容器看上去似乎不像是塵世中的東西。

  程心撲到工作台前,她帶來的氣流衝散了低溫白霧,她感到被一陣寒氣擁抱,但寒氣立刻消失了,她仿佛是同自己追趕的東西短暫地接觸了一下,那東西隨即離開她,飄向另一個維度的時空,她永遠失去了它。程心伏在液氦容器前痛哭起來,悲傷的洪流淹沒了手術室,淹沒了整幢大樓,淹沒了紐約,在她上方成了湖成了海,她在悲傷之海的海底幾乎窒息。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程心感到有手放在自己肩上,這手可能早就放上去了,只是她才感覺到。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話,也可能已經說了很長時間,她剛聽到。

  “孩子,有一個希望。”這蒼老而徐緩的聲音說,然後又重複一遍,“有一個希望。”

  程心仍在幾乎窒息的抽泣中,但這個聲音漸漸引起了她的注意,因為這並不是想象中空洞的安慰,話的內容很具體。

  “孩子,你想想,如果大腦被復活,裝載它的最理想的容器是什麽?”

  程心抬起淚眼,透過朦朧的淚花她認出了說話的人,這位一頭白發的老者是哈佛醫學院的腦外科權威,他是這個腦切除手術的主刀。

  “當然是這個大腦原來所屬的身體,而大腦的每一個細胞都帶有這個身體的全部基因信息,他們完全有可能把身體克隆出來,再把大腦移植過去,這樣,他又是一個完整的他了。”

  程心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超低溫容器,淚水橫流,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麽,說出了一句讓在場所有人吃驚的話:

  “那,他吃什麽?!”

  然後,程心轉身跑出去,同來時一樣急切。

  第二天,程心來到維德的辦公室。她看上去像那些絕症中的候選人一樣憔悴,把一個信封放到維德面前。

  “我請求在飛行器的太空艙中帶上這些種子。”

  維德把信封中的東西倒出來,那是十幾個小塑料袋,他很有興趣地挨個看著,“小麥,玉米,馬鈴薯,這是……幾樣蔬菜吧,這個,辣椒嗎?”

  程心點點頭,“我記得他喜歡吃。”

  維德把所有小袋一起裝回信封,推給她,“不行。”

  “為什麽?這質量僅僅18克!”

  “我們要為減輕0.18克的質量而努力。”

  “就當他的大腦重了18克!”

  “問題是他沒重那18克,加入這份質量,意味著最終速度的降低,與敵艦隊的交會可能會晚許多年。再說,”維德開始露出他的冰冷微笑,“那就是個大腦,沒有嘴更沒有胃,要這些有什麽用?別信那個克隆的神話,他們會在合適的培養箱裡養活大腦的。”

  程心真想把維德手中的雪茄搶過來摔到他臉上,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把信封拿回來,“我會越過你向上級請求的。”

  “可能沒用。然後呢?”

  “然後我辭職。”

  “這不行。對於PIA,你還有用。”

  程心也冷笑了一下,“你阻止不了我,你從來就不是我真正的上級。”

  “我清楚這一點,但我不允許的事你就做不了。”

  程心轉身離走。

  “階梯計劃需要有一個熟悉雲天明的人去未來。”

  程心站住了。

  “但必須是PIA的人,你願意去嗎?好了,你現在可以遞交辭呈了。”

  程心繼續向門口走,但腳步慢多了,最後終於站住,維德的聲音又在後面響起:“你必須明確自己的選擇。”

  “我同意去未來。”程心扶著門虛弱地說,沒有回頭。

  程心唯一一次見到階梯飛行器是當它的輻射帆在地球同步軌道上展開時,二十五平方千米的巨帆曾短暫地把陽光反射到北半球,那時程心已經回到上海,深夜她看到漆黑的天幕上出現一個橘紅色的光團,五分鍾後就漸漸變暗消失了,像一只在太空中看了一眼地球後慢慢閉上的眼睛。以後的加速過程肉眼是看不到的。

  唯一讓程心感到安慰的是,種子帶上了,但不是她拿的那些,而是經過航天育種部門精心挑選的。

  那面九點三公斤重的巨帆,用四根五百千米長的蛛絲拖曳著那個直徑僅四十五厘米的球形艙,艙的表面覆蓋著蒸發散熱層,起航時的質量為八百五十克,加速段結束時減為五百一十克。

  加速航段從地球延伸至木星軌道,在這段航程上已經預先布設了一千零四枚各種當量的核彈,有三分之二是裂變核彈,其余是氫彈。它們就像是一串太空地雷,階梯飛行器的加速過程就是依次觸發這些核地雷的過程。除此之外,還有數量眾多的探測器巡行在加速航段上,以監測階梯飛行器的航向和速度,及時調整下一枚核彈的位置。核爆炸的閃光以一定的間隔不斷地在巨帆後面亮起,像搏動的心臟,輻射的颶風強勁地推動著這片輕盈的羽毛。當接近木星軌道的第九百九十七枚核彈爆炸時,監測表明飛行器已經達到了預定速度:光速的百分之一。

  但故障就在這時出現了。監測系統通過巨帆反射光的頻譜分析發現,帆開始卷曲,據推測最大的可能是一根帆索斷了。但第九百九十八枚核彈仍被引爆,只剩下三根帆索的帆此時得到了一個錯誤的速度分量,偏離了預定航線。帆繼續卷曲,雷達反射面急劇縮小,監測系統丟失了它,也丟失了它的軌道參數,人類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失之毫厘,謬以千裡。隨著歲月的流逝,飛行器距預定的航線將越來越遠,與三體艦隊交會並被截獲的希望也越來越小。按照它最後的大致方向,它將在六千多年後掠過第一顆恆星,五百萬年後飛出銀河系。

  但階梯計劃至少成功了一半,人類成功地把一架飛行器——盡管輕得像羽毛——推進到準相對論速度。

  程心本來已經沒有理由去未來了,她似乎要繼續被階梯計劃完全改變了的人生,但PIA仍然讓她冬眠。她的使命變成了階梯計劃的未來聯絡員;設想這項計劃如果能對兩個世紀後的人類宇航有幫助,就需要一個全面了解它的人,而不僅僅是死的資料。其實,派她去的真正目的,可能只是希望階梯計劃不被未來所遺忘或誤解。這一時期,還有一些其他的大型工程項目向未來派去聯絡員,目的也一樣。

  如果千秋功罪真有人評說,現在已經可以派一個人去解釋歲月造成的誤會。

  當程心的意識在寒冷中模糊時,她感到一絲安慰:和雲天明一樣,她也要在無邊的黑暗中漂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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