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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音樂家》第320章 《c小調第二交響曲》,II,III,IV
  第320章 《c小調第二交響曲》,II,III,IV
  視野朦朧如毛玻璃,卡普侖輕輕在空中劃出兩拍折線的提示。

  第二樂章,中庸的快板,作曲家指示的休整間隙差不多足夠,台下的人諒必能淡忘掉剛剛發生的可怕事情。

  只要他們呼吸幾口鬱濁散去後的新鮮空氣,就可以看到往日的時光與畫面,縈繞在白霧之中一幅一幅、一框一框地跳出……

  擊拍折線的第三道,不完全小節的弱拍。

  弦樂組從E音起弓,徐徐奏出降A大調的“利安德勒”舞曲主題。

  質樸無邪的舞步,溫暖如歌的旋律,無憂無慮的歌謠。

  或許也可稱為“一瞬追憶”主題。

  回首某些瞬間,在下一路口即逝。

  “你參加了一個所親近之人的葬禮.一般是故人、老友、善終的人或所崇拜的英雄式人物,帶有適當的感懷傷逝或淡淡的陰霾悵惘為好”

  在演奏中的羅伊也這麽想。

  她想起了巴薩尼吊唁活動的那天,范寧在聖禮台上演奏完那首鍵盤變奏曲後,帶著一絲恬淡微笑,側過臉頰看向聽眾,還有特意看向自己。

  “也許在歸途中,你的腦海裡就.就突然浮現出一幅溫馨時刻的畫面就像一線明媚的陽光,一縷清爽的微風,沒有任何雲遮霧障,於是你可能把剛才發生的事幾乎忘掉,短暫地忘掉。”

  她想起了送葬返程,靈柩入土,新碑立起,他在隊伍中轉身的下一刻。

  眼裡有漫天星光。

  “可能是受了一些前人的影響,降A大調總是讓我想到塵世間的東西,溫馨的念舊的溫暖的所以第二樂章,我想寫一些常見的浪漫主義音響,用偏田園化世俗化的方式。”

  她想起了汽車後排,他伸手拉住車頂扶鉤向自己解說,他那時是掛著笑容的,他襯衫上方的紐扣是松開的,頭髮和袖口在隨風鼓蕩,窗外燈火掠過,像梭子,像流星。

  有些不公平。

  自己觀察得那麽仔細,卻不知道他最後在看哪裡,一個人把車開得那麽快,總得目視前方吧。

  那疊手帕還在車上,就讓你永遠再多一個沒還我的東西吧。

  39小節,第二部分,也是弱起,從色彩清冷的升g小調開始。

  圓號在微微嗚咽,台上的指揮家不著痕跡地給了幾個進入提示,成片成片的弦樂三連音在各聲部間逐一展開模仿。

  弓弦的摩擦聲一直在響,透明又輕快,就像夏夜的微風吹久之後的涼意。

  “我生存時,死尚不存在;死亡時,我已不生存。所以死與我毫無關系。”

  在地毯式的音響效果烘托下,卡普侖指示單簧管呈現出一支悠長如號角的旋律,然後他想起了古代寫史詩的哲人思雷,好像說過這麽一句話。

  但他總覺得自己對此抱有一些異議,總覺得這是在顧左右而言他。

  ——死與死者自己毫無關系,那麽,親人、故人、所摯愛的人對他的牽念,難道也和他沒關系嗎?
  單簧管的號角旋律,中途悄無聲息地換到了長笛。

  特殊的音色對比,想不太通的問題。

  樂隊的反覆音型變得時斷時續,第二小提琴欲言又止地拉著單音。

  降A大調的“利安德勒”舞曲主題再現。

  回首某些瞬間,在下一路口即逝,但這次聽眾聽到了、看到了新的東西。

  當那支歌謠再次唱起的時候,羅伊帶著大提琴組,用飽含深情的呼吸,同時訴出了另一支感人肺腑的對位旋律。

  那位死去的故人,他還在,他聽得見,他會在冥冥之中回應著懷念。

  聽眾們覺得鼻腔內掠過了甘甜的酸痛。

  “那位死後的我,我還在,我聽得見,我會在冥冥之中回應我所眷念的人。”

  卡普侖靜靜地笑著劃拍。

  奏著懷念性質的第一主題的希蘭,聽到對面那深沉的低音與之相應,在揉弦的時候兩行清淚忍不住流了出來。

  這真的很棒,在以前那些日子裡,陽光能依舊燦爛地照耀著台上的指揮家先生。

  要是你來聽聽就好了,你自己寫的東西你都不過來聽。

  fff的突強,帶有神秘色彩的斷奏三連音又一次傾瀉而出。

  作曲家在致敬曾打動過他的樂聖的酒神式進行,戲謔的表面樂思之下蘊含著深沉的人生熱情,和令聽眾熱淚盈眶的悲憫思緒。

  卡普侖再一次將雙臂從疼痛中撕裂而出,帶動管樂冷峻的號角聲,從地毯式的音流之上激烈揚起。

  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所有的人生不都潸然淚下。

  他看不見那些吹奏的人,但他聽得見那些在星光寥寥的夜空下的低吟高歌,時而歡欣雀躍,時而柔腸百結,時而蒼涼如水。

  第三次舞曲主題再現,弦樂組全體放下琴弓,將樂器橫抱於懷。

  撥奏,太淡,沒有任何重量,色彩開始消褪。

  太重的牽念思緒就不必再承載了,弓弦重新奏響主題,以示最後一縷懷念。

  回首某些瞬間,下一路口白茫茫的一片。

  兩台豎琴的琶音清澈如水,曲終。

  聽眾們和樂手們,以不同的視角看著卡普侖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他還是用雙手撐著指揮台的欄杆。

  原來失明的感覺是這樣的,色彩、光線和線條消失後,並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徹底的虛無,就像曾經想象著嘗試用後腦杓看東西一樣。

  耳朵的狀態倒還保留得不錯,就是身體有些累。

  樂手們注視卡普侖的目光比聽眾更為擔憂,一二樂章結束後尚且能做一番喘息,但他們清楚,范寧在三四樂章結尾所做的指示,均是“不停歇地立馬開始下一樂章”。

  這意味著從他下一次擊拍開始,需要連續指揮50分鍾以上。

  他覺得脖頸和袖口的冷汗有些不太舒服,摸索著掏出手帕稍稍擦拭了一下,然後再度抬起指揮棒。

  “指揮的第一要義就是清晰、穩定、準確,你要記住無論情緒是喜是悲,無論力度是弱是強,讓樂手缺乏可讀性的揮拍都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於是顫抖的手臂在幾秒後穩住。

  “咚,咚!——”“咚,咚!——”

  兩組定音鼓強力的四度錘響,然後是持續的低沉敲擊。

  大管,單簧管和中音雙簧管開始疊加執拗的裝飾音節奏型,隨後弦樂組的十六分音符,徐徐鋪開一幅流動不休的場景。

  第三樂章,c小調,諧謔曲。

  “充滿懷念溫馨和愉悅陽光的歌謠匆匆結束,人們總是會從白日夢中醒來,回到渾渾噩噩的現實生活中.”

  卡普侖的視線已經失去焦點,隨意地擱置在樂隊前方,揮拍精準得像台機器。

  “那裡是無盡無休的乏味運動,殆無虛日的喧囂奔忙,興盡意闌的重複過活,使人在麻木之余感到不寒而栗”

  如此一直到67小節,短笛、單簧管和大管弱起,雙簧管以頑固的裝飾音作陪。

  諧謔曲主題,聖詠《旁圖亞的聖雅寧各向魚兒布道》。

  到這裡的音樂性格仍不十分急促,似乎還富有一定的閑適味道和生活氣息。

  但如果聽眾細細感受細節,則能預見性地看到後方渾噩無休的混亂與危險。

  卡普侖想起了自己去年下榻於聖塔蘭堡的波埃修斯大酒店的時候。

  他曾在休息的時候站在落地窗前,眺望對面高處窗戶的排排燈火。

  那種感覺就像注視著光彩耀目的舞廳中的人群,而且是站在外界的晦暗中看著他們,聽到的聲音完全是快速、失真且迷離恍惚的。

  不安的焦慮音響開始在他手下時不時出現。

  嘲弄、反諷、質疑。

  有時是神經質的重複或斷奏,有時是令人從麻木中震醒的重音,有時是平行三度或平行三和弦突然疊加又突然離去,就像在人群中遊竄的鬼魅事物。

  某些旋律按照期待的方向流動,卻毫無預兆又不合預期地反轉。

  魚兒們歡快地聆聽布道,然後依舊各自散去,追逐獵物果腹,直至“災劫”降臨。

  一次更強烈的眩暈,如錘擊般砸中了交響大廳的聽眾。

  他們覺得天旋地轉。

  作曲家的幾個部分小節數寫得極度不均勻。

  分段越來越短,各種素材卻在卡普侖的手勢下不要命地往裡擠入。

  指揮中的他覺得自己莫名想大叫出聲。

  那種幻滅感明明是虛無的,但死亡的恐懼過於稠密,以至於無法呼吸。

  他發泄似地雙臂大張,腳尖踮起,一扇完全陌生危險的音響大門被猛然推開。

  “轟!——”

  後排的打擊樂手,拿起大槌朝著銅鈸、大鼓和定音鼓猛地掄去,二三十根銅管仰天吹響強烈的不協和和弦,伴隨著的是樂隊猙獰邪惡的半音模進音群。

  潮水一波波退去,渾噩的運動以精疲力竭告終,大鑼在最後被敲響,樂手沒有選擇止音,低沉的嗡鳴聲經久不散,令人不安的警告盤旋在空中。

  就在這時,木管組往右,豎琴側後方,穿著樸素白色禮裙的一位少女站了起來。

  “噢,小紅玫瑰!”

  四個降D大調的音符,至簡的一一二三音階,從這位在合唱團中選出的優秀女中音口中緩緩吟唱而出。

  第四樂章,初始之光,范寧指示它應“質樸但極為莊嚴”。

  小號、圓號和大管回應以肅穆的聖詠。

  事情到這裡時,終於能產生某種脫離人間的趨勢了。

  威嚴肅殺的巨人葬禮、對往昔難以自拔的追憶、危險混亂而不加節製的運動……卡普侖覺得自己的痛苦不減反增,但卻出人意料地寧靜了下來。

  寧靜的痛苦?這種描述,這種體驗,還真是……不常見啊。

  “人間處在很大的困境中!
  人們活在很大的痛苦中!”

  升c小調的吟唱,少女的聲音溫婉而虔誠,弦樂靜靜地在下方作為陪襯。

  “我寧可選擇在天國生活!
  我寧可選擇在天國生活!”

  就連潛在劇情中的鬥爭性,都在這一刻暫時消解了。

  只剩想得救贖的渴望被赤裸裸地揭示而出。

  卡普侖的身形已經有些佝僂,他閉上了渾濁的雙眼,嘴唇劇烈抖動但不見聲音,只剩右臂在輕輕帶動節拍。

  “叮,咚。”“叮,咚。”

  音樂轉入降b小調,並出現了鋼片琴與豎琴的清脆鈴鐺聲,以及單簧管如濃厚鼻音般的嗚咽三連音。

  “我行至寬闊的路徑,
  一位天使前來,企圖送我回去。”女中音緩緩而唱。

  希蘭的小提琴聲奏響,回應深切而淒婉,那幅虛無縹緲的極樂世界場景,似乎離聽眾越來越觸手可及了。

  “不,我不願被送回人間!

  不,我不願被送回人間!”

  女中音姑娘突然痛苦地搖頭,調性發生複雜而激烈的變化。

  她在期頤渴盼,她在萬分懇求。

  希蘭緩緩揉著琴弦,身後的歌唱讓她心緒難平,記憶如潮水一般滿溢橫流。

  她想起了探望哈密爾頓女士時,范寧對於《少年的魔號》中“初始之光”的解說,還有那個滴水成冰的冬季凌晨的葬禮,他在聆聽唱詩班的“復活頌”時所流下的熱淚。

  他說他一直在熱忱地幻想著救贖真的存在,這樣那些懷念的已不在人世的人,還有所恐懼的將在未來離去的人,都還能一直看著這片精神園地。

  “我來自輝光,也將回到輝光,
  親愛的初始之光會向我開啟一縷微芒,
  照亮我永恆幸福的生命!”少女唱出“初始之光”最後的詩節。

  是的,至少可以如此虔誠地祝願自己,如泡影般的幻想祝願。

  卡普侖也在心中讚同。

  在天地變色的時刻降臨前,這篇簡短的接引樂章,豎琴的叮咚聲仍舊輕柔而空靈。

  但他覺得很想休息。

  在台上指揮了接近1個小時,他覺得這套西服穿著很難受,就像是發高燒的夜裡流汗驚醒,或在長跑馬拉松後直接鑽入被子,渾身上下的衣物和肌膚都濕冷泥濘,不願有一絲一毫的摩擦碰觸。

  要是能洗一個乾淨的澡就好了,或者直接靠一會躺一會也行。

  但卡普侖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是現在身後一把椅子,自己也不能坐下去。

  那樣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記得當時翻過總譜“初始之光”,來到下一頁時,所看到的是怎樣一幅震撼場景。

  在開頭還未引出合唱的情況下,就足足有32行譜表。左邊的配器縮寫字母和分配聲部的編號擠得水泄不通!
  那麽,終章,開始吧。

  渾濁的雙目倏然睜開,起拍,揮落!

  最後壓榨出的一筐殘余燃料,被他義無反顧地全部投進熊熊大火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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