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頭,鞭炮聲就沒有停過。
曹翊昨夜喝得太多,今日醒來頭痛欲裂。呂三姑娘名叫呂沁,是個柔順溫柔的性子,而且呂家夙來家風極好,她沒有催促夫婿起床,而是晨起前去下廚為他熬了醒酒湯,溫了好幾個時辰,直到曹翊日上三竿睜開眼。
“夫君醒了?頭可是疼得厲害?”
眼前女子做婦人打扮,臉色羞紅,是個清韻佳人。
曹翊眼前一陣恍惚,看著大紅的喜房,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昨天成婚了。
曹翊默默地接過呂三姑娘遞上來的醒酒湯,咽下喉嚨,明明是回味甘甜的湯水,入得腹中,卻比黃連還苦。
“你費心了。”曹翊微微一笑,君子儒雅。
呂三姑娘心裡小鹿亂撞,她以前偷偷看過曹翊,但遠不如同榻而眠近看那般俊朗美好。而且,曹翊性子好,會善待娘子,哪怕只是相處一日,呂三姑娘內心已然篤定沒有嫁錯男人。
“母親果然沒有騙我。”
“什麽?”曹翊頭痛得厲害,沒有聽清她的話。
呂三姑娘噗嗤一聲,拿來他的衣袍,親手伺候他更衣。
“沒有什麽?母親說,她今日去大相國寺上香還願,你起身後便不用去磕頭請安了。”
曹翊嗯一聲。
呂三姑娘不知道為什麽大夫人避而不見,曹翊心裡卻很清楚。這樁婚姻是母親要的,但身為人母哪會不知道兒子的心事?
他的老母親是不想見他,亦不敢見他。
“夫君。”
曹翊回神,見呂三姑娘展開衣袖,俏生生地笑望自己,腦子裡又是一陣恍惚。
那影子竟變成辛夷眉眼生花般喚他曹大人的模樣……
“有勞。”曹翊揉了揉疼痛的額頭,洗漱畢,淡淡地道:“我出府一趟,今日便不陪你去賞燈了。”
今兒是正月十五,上元節。
燃燈五日,就數今天最為熱鬧。
剛剛新婚的呂三姑娘仍是少女情懷,怎會不想夫君陪著一同賞燈望月?
但她知道分寸,眉目隱隱一暗,很快便笑著點了點頭。
“夫君自便,往後你有正事要忙,便不用管我。我和香翠幾個丫頭去賞燈便是,母親撥了好幾個婆子給我,都壯實得很,想必出府也沒有人欺負得了去……”
曹翊看她氣色很好,便將那份內疚心壓了下去。
出得房門,一路上聽到的全是笑聲。
“恭賀七郎新婚大喜。”
一個個賀喜的人嘻嘻哈哈。
曹翊不安地想,原來辛夷都走了一年了。
“大人,你要去哪裡?”鄭六隨曹翊出府,看他專挑人少的小徑打馬而行,不由納悶,“昨日大婚,今日就出去浪蕩,怕不是太好……”
曹翊掃他一眼,“你何時見我浪蕩過?”
鄭六道:“嘿嘿。那倒是,你又不是蔡小侯爺。”
曹翊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蔡祁成婚後玩心收斂了不少,但曹漪蘭是管不住他的,兩個人都是炮仗一樣的性子,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那是家常便飯,就在昨日,曹漪蘭還當著喜宴上眾位賓客的面,將蔡祁數落了一通。
結果便是蔡祁去了錦莊,一宿未歸。
大清早的,曹翊半醉半醒的時候,還聽到曹漪蘭對大夫人馮氏哭訴的聲音,後來被大夫人痛罵一頓,說她小叔大婚喜日,哭得喪氣,這才氣衝衝地找蔡祁算帳去了。
曹漪蘭是曹翊的侄女,但小兩口的糊塗帳,他算不了。
畢竟他自個兒也有一肚子的糊塗事。
“大人,那邊人多。”鄭六的聲音打斷了曹翊的思緒,“一到上元節那馬行街都是車水馬龍,擠得水泄不通……”
曹翊勒住馬韁繩,遠遠地看著街巷上的人來人往,定定出神。
鄭六頻頻看他的臉色,突然福至心靈。
“那個張小娘子的藥坊還開著呢,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曹翊眸色一暗,“不必了。”
“那咱們……”鄭六撓頭,“到底去哪裡啊?”
曹翊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昨日成親的他,今日突然覺得……無家可歸。
沒有娶回呂三姑娘前,他還可以欺騙自己,任由那顆心裝滿辛夷的影子,一點一點回憶與她的過往,與她相戀的點點滴滴,一次次翻出他為她畫的小像,看著她的笑、她的嗔,沉醉在思念中,好歹有一個心靈的歸依。
但昨日去呂家接新娘子之前,曹翊便將他為辛夷畫的所有小像收在了書房的箱子裡,上了鎖……
從此他是有家室的人了。
徹底失去她,便是從今日起。
“去長公主府裡看看吧。”
曹翊突然掉轉馬頭,走得飛快。
鄭六怔了怔,嚇得舌頭打結,不停在後面追著他跑。
“大人,廣陵郡王被官家罰了禁足,不能見客的呀……”
曹翊:“快一年了。你以為官家當真狠心?”
~
長公主府是這條街上少見的清冷地方。
自從廣陵郡王一年前被禁足,便門前冷落鞍馬稀。
上元時節,大相國寺這一帶花燈點綴,熱鬧得很,但這一隅卻像被符咒封印,人行其間,冷冽陰森。
趙玉卿早上起床便盛裝打扮了一番,化了個美美的妝容。
過了一年陰鬱的日子,身為娘親,她得打起精神來,在這樣的節日裡,給兒子一個明朗的笑容。
又到上元節了。
一切都將要過去了。
“周老先生昨夜怎麽說的?那藥浴方子用了,阿九的身子可有大好?”
錢婆子走在長公主身邊,遲疑一下。
“這個……不好說。”
長公主不滿地哼聲,“有什麽不好說的?”
錢婆子道:“心病還得心藥醫啊,咱家郡王是什麽性子?治一年了,身子一日比一日孱弱,還不是因為……那個人?”
趙玉卿的臉登時沉了下來。
傅九衢身上的傷,養到半年的時候便已然大好了,但他心裡的傷從未有一日痊愈。
回京那天,在殿前帶著傷挨了一百大板,他沒有吭出半聲,卻在半夜裡發燒時,抱著長公主痛聲嘶喊。
“娘,是我害死了她。”
“她原本可以在儂寨生活得很好……如非我擅自營救,帶她墜入懸崖……她至少不會死……”
“從此再沒有人叫我九哥了………”
“我把我的十一,弄丟了。”
那一晚,高燒不退的傅九衢說了很多胡話,和趙玉卿更是前所未有地親近,喊了很多聲娘,說了很多的心事,說他在辛夷家吃的小面有多麽獨特,說他和辛夷一起從汴河坐船南去,那兩岸的燈火如何璀璨,說她的眼睛有多麽溫柔漂亮……
也說,辛夷讓他把自己挫骨揚灰,帶回汴京,葬在五丈河的垂柳樹下,他卻沒有做到,就那樣把她弄丟在南疆的原始叢林裡,她最怕蛇蟲鼠蟻,他卻把她弄丟了,任她被蛇蟲鼠蟻所啃食……
關於嶺南叢林的事情,趙玉卿只聽兒子說過這麽一次,還是在他半昏迷的情形下。
第二天醒來,傅九衢便再不提及。
與嶺南相關的更多事情,趙玉卿是從別人嘴裡聽來的。
大軍回京時,傅九衢被寂無和尚送回府裡。
寂無說,他和曹翊私底下派人尋找了傅九衢足有半月。
最後,在溪洞的一個小寨子裡找到了他。
那個發現他的當地獵戶說,看見傅九衢的時候,他已然人事不醒,當時他的懷裡確實摟著一個女子,只是早已咽氣,身體都冷了,獵戶好心將他們分開,再用拖獵物的板車將尚有一口氣的傅九衢拖回了寨子。
寂無將傅九衢帶回到南征軍大營後,他又昏迷了足足三天才醒轉過來。
然後便是發瘋般要找辛夷。
但那已經是傅九衢和辛夷墜崖後的第二十天,大雪下了好幾日,整個山林都被大雪覆蓋,不說辛夷當時就已經死了,就算沒有死,受那麽重的傷,在那麽冷的天氣裡,怎麽可能活著走出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