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夜下圍爐,飲酒不醉
殘破的書籍沒有封面,皺皺巴巴的紙張,翹起的書頁,看得出有些年頭了。
一陣靜默。
傅九衢遲疑片刻才慢吞吞地翻閱。
“醫方脈案。陳儲聖給你的?”
若非事態緊急,辛夷是不會把這個寶貝交給傅九衢的,但眼下要去開封府大牢,書籍未必安全,她沒有更好的保管辦法。
“郡王請看這裡——”
辛夷翻開冊子的底部,有幾行手書的蠅頭小字。
“嬰孩在悠揚的胡琴聲中來去,是鬼神的憐憫,也是惡魔的悲鳴,我毀掉的不是孩子,是這個邪惡的村莊。他們醃臢的血脈不配傳承,不配生生不息……
我所殺之人,皆是該死之人。
莫說嬰孩無辜,亡魂可憐。世間菩提眾生,誰不可憐?我以一人之力送他們去人間道,來世重新投胎做人,不遇苦難。”
這幾行墨跡是新鮮的。
“好東西。”
陳儲聖當年在宮中當過差,醫案脈案留存不少,筆跡更是為人熟悉,有了他親筆所寫的文字,足以證明張家村的案件是他所為。
“他為何要把罪證交給你?”
辛夷皺眉想了想,“難道是不想讓我這個無辜者枉死?”
傅九衢冷笑。
“惡魔對厲鬼的憐憫?”
“……”這家夥真不會嘮嗑。
辛夷翻個白眼,“郡王可曾想過,在陳儲聖眼中,我這個在事發前一天才嫁到張家村的人,其實是村子裡最清白無辜的?而且我還因他受盡冷眼嘲笑,慘遭羞辱……”
“你是說,陳儲聖給你書籍時,已有必死之心?但他不忍你再受連累,特意留給你的?”
辛夷點頭,再點點頭。
傅九衢撩撩眼,笑得凉薄而邪性。
“那西廂房的暗算,雲騎橋的刺殺,又作何解釋?”
辛夷道:“這個是有些蹊蹺。但陳儲聖說得對,他要殺我,確實不必那麽麻煩,更不會留下把柄給王屠戶之流……因此,我所遇到的刺殺和危險,我認為另有其人。”
傅九衢沒有作聲,雙手攤開放在石炭爐前,仿佛在思考。
一陣風吹來,辛夷覺得有些冷,她自然而然地坐近,伸手過去挨近炭爐,指頭無意中觸碰了一下傅九衢的手背。
她不以為意,傅九衢卻將手收了回去。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氣氛霎時陷入了怪異的冰點。
傅九衢沒有問“另有其人”是何人。
辛夷也沒有去猜。
圍繞案件的有太多人,有太多的聲音。
她隱隱有一種感覺,不論是傅九衢還是她自己,不管情不情願,其實都已經置身在一場風暴的旋渦裡,不得不去面對湧動的暗流和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
死亡是大部分人的終點,但不是辛夷的。
她畏懼的不是角色的死亡,而是無法離開這個虛幻空間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
想到這個,辛夷越發覺得這個冬夜寒冷,打個哆嗦,石炭爐都溫暖不了她了。
“段隋。”傅九衢突然扭頭開口。
段隋笑盈盈地走進來,拱手,“九爺有何吩咐?”
傅九衢道:“夜深風寒,備些酒食給曾大人送去。”
聲音未落,他沉下眼。
“這邊也送些,餓了。”
段隋道:“九爺,那日在龍津橋買的羊羔酒和荔枝釀,味道卻也不錯,你可要嘗嘗,還有那陳婆婆炙肉、炸凍魚頭、辣腳子,州橋還新開了家賣野味的鋪子,獾子肉十分新鮮,爺要是用,屬下這便快馬去買來……“
傅九衢轉動著手上的玉扳指。
“快去快回。”
沒有宵禁的汴京城,夜生活在歷朝歷代中都是頭一份的豐富,辛夷對此已是垂涎許久,沒有想到廣陵郡王也會“體察民間疾苦”,吃宵夜大排檔,她很是開心,順便將看好的幾個小吃報給段隋。
段隋見她指揮自己,差點又要發作。
幸虧看到傅九衢的冷眼及時住嘴。
從長公主府去龍津橋很快,沒多久工夫,段隋回來了,分了一些吃食給曾欽達和隨從,其余全擺到了暖閣裡。
酒菜香味,讓辛夷的肚子不爭氣的咕嚕起來。她神采飛揚,搓了搓手,“郡王,吃了不用給錢吧?”
傅九衢平靜地看著他,“自然……要給。”
辛夷斜著眼,與他對視片刻,敗下陣來,“這般小氣?!成,先欠著。”
吃了再說。
她伸手就拿筷子,沒和傅九衢客氣,尤其想到即將到來的牢獄生活,越發覺得食物可口。
夜色靜謐,溫酒入喉,坐在暖意融融的屋子裡,辛夷突然覺得這趟穿越之旅十分圓滿,至少此刻如此……
傅九衢起身離去。
再回來,丟了個小藥瓶在桌上。
“溫水送服。”
辛夷笑問:“這是什麽?”
傅九衢瞥她一眼,“夜市的食物不甚潔淨,你不怕在大牢裡丟人,不用也罷。”
辛夷有些意外傅九衢會這麽體貼?
不過,他的話倒是提醒了辛夷,牢房那種地方,別的都可忍受,要是拉肚子真是會活不下去。
“多謝郡王。”
辛夷拔開塞子照常先聞了聞,這才倒出兩粒,剛塞到嘴裡,就聽傅九衢低笑奚落。
“你長的是狗鼻子麽?什麽都聞!”
辛夷怔了下,藥丸卡在喉嚨,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差點沒嗆死。
“咳咳,郡王下次玩笑,別這麽鬼斧神工,會要命的。”
傅九衢垂下眼,坐得如同老僧入定。
他叫了這麽多吃食,本人卻連筷子都不動一下。辛夷依稀記得這家夥是有些潔癖的,這才反應過來,大抵是因為她動過的食物,傅九衢便不想吃了。
這麽一想,她還怪不好意思的。
“抱歉抱歉。”她放筷子,“我吃飽了。郡王要是嫌棄,我可以帶回去,明天接著吃……”
段隋震驚地看著她。
這是又吃又拿?哪來那麽厚的臉皮?
傅九衢卻面色如常,凉涼一聲。
“小張氏……”
辛夷抬眼:“郡王不願意?那算了。我是想著你不吃也可惜了。貴府想必也不會吃隔夜菜,不如我拿回去……”
傅九衢瞥她一眼,聲音略顯低沉。
“張堯卓已將案情呈報官家。為攬功勞,讓曹家難堪,說不得會使些肮髒手段。你在獄中,要學聰明點,張老夫人是步好棋。”
難得聽到傅九衢誇獎,辛夷俏目微彎。
“他們沒有證據,總不能憑空捏造吧?”
傅九衢眯了眯眼,淡淡地笑,“傻子,案子在有些人手上,有證無證,不重要。”
重要的是官家的態度。這個案子挾裹的硝煙味,不僅僅只有案子本身,還有前朝后宮的勾心鬥角。
辛夷腦子裡反覆回放那句“傻子”,忽而覺得好笑。
“郡王可曾發現,那三封不同的密信,就是在挑動矛盾,火上澆油?”
“嗯。”傅九衢神色淡淡。
辛夷看他反應,笑了一下。
“那就看他們怎麽演吧。”
聲音未落,她站起身,“如果郡王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以免節外生枝。”
“好。”
傅九衢沒有多說,叫了一聲程蒼。
“將她交給曾大人。”
辛夷見他面色沉靜,也不再多說什麽,施禮告辭,裹緊襦襖便大步走了出去。
程蒼應一聲,跟著出門。
段隋笑著進屋,便見一個陰影朝自己飛了過來。
他條件反射地抬手接住,怔愣。
手上是一件藏藍色的狐裘大氅,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正是郡王方才脫下來掛在木椸上的那一件……
“九爺?這……”
傅九衢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拿去!別讓人凍死在牢裡。”
段隋啊一聲,嘴巴差點沒合上。
隔片刻,他才轉身抱著氅子朝竹林那頭追出去。
~
辛夷在冰冷的牢舍裡靜坐了半夜,身上裹著那件狐氅,幾乎沒有睡著。她想了許多接下來的命運,卻沒有想到張堯卓會那麽等不及。
天剛亮開,就派曾欽達來提她。
“小娘子,請吧?”
辛夷看一眼他身邊的衙役,慢慢站起來。
“曾大人要帶我去何處?”
曾欽達嘴皮動了動,似乎有什麽話欲言又止,“開封府大堂。”
這就直接就升堂了?
“稍等。”
辛夷對時下的審判機制並不完全了解,也沒有拒絕的機會,她將狐氅脫下疊好放在雜草上,任由牢頭給她套上枷鎖。
~
“梆——梆——梆——”
開封府大堂。
三聲鼓響,衙役齊聲高呼。
“威——武——”
張堯卓坐在掛了“明鏡高懸”的大堂上,手握堂板重重一拍。
“帶人犯小張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