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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第464章 相逢何必曾相識:楊燮(下)
  蘇家和張家的淵源我再清楚不過,從一開始蘇綬入張昀門下為弟子,就是來自於張家的刻意安排。張昀認定那枚未曾公之於眾的護國鐵券就在蘇家,所以想盡了一切辦法接近他們。

  安全起見,我沒有跟京城任何人家直接打過交道,包括蘇家,所以至於如何對待蘇家,我無法給出更多的意見。

  不過如果護國鐵券就在蘇家,那的確是應該把它拿到手,因為那枚鐵券關系到大梁幾乎一半的礦產,得到了這批礦產,哪怕我們不能一舉成事,至少也有了分庭抗禮的資本。換句話說,有那麽大一筆礦產在手上,是用來建軍也好,用以自恃也好,總歸是我們安身立命的籌碼。

  我之所以會在江陵淋大雨,正是我需要急行趕去京師,但是遇見了她,那麽晚走幾天也沒什麽大不了。

  蘇家最為恃仗的就是他們的天工坊,他們祖傳的製鎖技術,而他們不光是會製鎖,與機括上更是獨樹一幟。

  兩軍對壘,擁有會製作機括的人才,是多麽重要!眼前的女子使我看到了對付蘇家的契機。

  蘇家近代人才平庸,再沒有出過了不得的繼承祖業的子弟,眼前女子精湛的技術,勢必對蘇家造成威脅,無論如何這是處在我的角度,所樂見的。

  我說:“那我們就且合作幾日。前些日子賭場裡欠的多了些,我實在手緊,老實說我雖然武功不錯,但這種事情上經驗並不豐富。還要多仰仗你。”

  不枉我在風月場上流連多年,如何與女子接觸,我頗為有些心得,哪怕眼前的女子已然是個歷經過滄桑的婦人。

  她至少不再敵視我,而是笑了:“我其實已經看出來了,剛才在庫房裡,你都不知道值錢的東西放在哪些地方。你那點經驗,連我都不如。”

  她髒汙的面孔其實長得十分精致,還透出幾分爽朗,我慚愧地笑起來。

  “我不是爛賭之人,只不過是沒有什麽大志,平日不怎麽攢錢。噢,如果你願意,回頭我也可以一路護送你去江南。”

  “得了。且這麽著吧。”

  她思量了一會兒,這麽回應了我。

  翌日她打聽了幾戶人家,都是城中為富不仁之人,作為我們下手的目標。

  事情辦得很順利,兩個晚上我們造訪了四戶人家的鋪子,得銀二百兩。

  在此期間我又親眼看到她是如何巧妙地在無鎖鑰的情況下開鎖的,事實致使我對她的敬佩之意一次比一次高漲。

  但這幾次她跟我並不多話,總是她先開了鎖,而後我入內取物,在之後五五分贓,錢財到手便各奔東西,使我並沒有機會探聽她更多消息。

  轉機出現在第五天夜裡,我們在竊取財物後突遇此間主人強霸民女,她停留在窗外沒走,我於是戴上面罩入內,打暈了那腦滿腸肥的紈絝,把那被灌了迷藥的女子扛了出來,帶進了上次我們停留過的破廟。

  在昏迷的女子醒來之前,我們坐在黑暗裡誰也沒走,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把破敗的地面照出來一片雪亮。

  我灌了一口從紈絝屋子裡順出來的酒,一低頭時看到了她臉上的淚光。

  我嚇了一跳,連呼吸都緩下來。

  認識她幾天,她堅強得像個男人。雖然不知道他為何有那麽大的底氣獨來獨往,但她的表現,的確不像是個會哭的人。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把酒遞了過去。

  她任我舉了半響,忽而一聲訕笑,抹了眼淚,又搖頭說:“你喝過了的,我才不喝。”

  我覺得氣氛有點尷尬,便裝作無所謂地說:“不喝就算了,正好我多喝兩口。哎,那畜生藏的酒還不錯。”

  她看著我說:“你不像是個缺錢的人。更不像是個缺女人的人。不妨直說吧,你這幾日跟著我到底想做什麽?”

  我猜到她不會那麽好糊弄,但她的反應速度還是出乎我意料。

  我有點措手不及,接連看了她兩眼,又灌了兩口酒,才敢出聲:“你怎麽看出來的?”

  “第一天拿到錢,你本來可以好好梳洗一番,但你沒有,你只是換了衣服,手指甲收拾的很乾淨,可頭髮胡子還是亂糟糟的,可見你是故意扮醜。

  “那邊那位姑娘長得很是漂亮,你並沒有多看她,而且接觸她的時候雙手很是規矩,接觸比較敏感的部位時你避得遊刃有余,你應該經常跟姑娘家打交道,而且有親密接觸。

  “你的閱歷這麽豐富,跟我合作,怎麽可能真的只是貪圖幾兩碎銀?”

  我越聽越慚愧,感覺自己像個十足的小人。

  “對不住。”

  “這倒沒必要,畢竟你我萍水相逢,本就該抱有幾分戒備心。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麽盯上我?”

  她這麽坦蕩,我更加無地自容。

  “我其實,想拜你為師。”

  “拜我為師?”

  她好像很不可思議。

  我點頭:“你開鎖很厲害。我癡長你幾歲,一直在外遊歷,從來沒有見過在這方面比你更厲害的人。我想學你的本事。”

  她看著我,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

  然後她有點得意:“我果然是有點天賦的……”

  自語完畢,她卻又漸漸沉默,臉望著地下,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不想讓這話題就此停止,遂問:“你明明是京城人,為什麽會孤身一人去江南尋親?”

  她沒有說話,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正要換個話題化解尷尬,卻聽她說道:“這世道這麽太平,孤身一人行走,有什麽好奇怪的?”

  孤身一人行走是不奇怪,放在言談不俗的她身上就很奇怪了。

  我問她的名字,她說她姓王,然後看著門前一棵柳樹說,她單名一個柳字。

  我姑妄信之。且告訴她我叫江九,身在江陵的“九爺”。

  她到底沒告訴我為何流落至此,不過也沒有明言拒絕我想拜師的意圖。

  當三日之後再碰面,她丟給我一本圖譜時,我問她為什麽肯教我?

  她說,她此生已經受夠了被規矩束縛的苦,余生幾十年,她的志向就是要把這門手藝發揚光大,傳給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人受益,絕不把它當成自傲的資本。

  所以,看在萍水相逢這點緣分上,她不介意把這門手藝傳給我。

  當然她也還是給我定了個規矩,她讓我對天發毒誓,絕對不拿這門手藝做傷天害理之事,否則來日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我走的本來就是條不歸路,區區誓言如何規束得了我?
  我從善如流地發了誓,自然沒想到日後終歸一語成讖。

  我以護送她去江南作為報酬,我算了算路程,少說得一兩個月,當然不足以使我完全學會這門手藝,想來讓我成功說服她加入我們的陣營應該足夠。

  事實上我卻隻與她同行了十日,因為半路上我就接到了張昀送來的消息,張栩出事了,有人給宮中秘密送去了彈劾的折子,列舉的罪證一筆接一筆,我們的計劃嚴重被干擾了。

  我不得不終止這趟行程,趕去京師與他會合。

  我編造了一個理由,說我結拜的兄弟遇難,向王柳辭別。

  那十天裡她認真地教我製鎖的技藝,還讓我親筆抄錄了那本圖譜,以此加深記憶。我也終於知道她為何敢於孤身一人行走在外,那是因為她居然連機括都會製作,她隨身就帶有能夠置頂的小武器,而據她說,她從開始接觸鎖器到現在,總共不過五六年。

  這其實使我心底裡更加不願意放棄她。

  而我突然的辭別也讓她十分遺憾。

  我再三向她保證,事情處理完畢一定會去江南找她。

  但我這一去,竟再也沒能去見她了。

  因為我在進京的路上遇到了伏擊。

  我被東林衛的人秘密截殺了。

  領兵殺我的那個人,他姓韓,叫韓陌。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意味著什麽,我是死於我和張昀涉足的許多大案中的其中一樁,沒錯,我們的陰謀甚至可能都沒有暴露,我就這麽稀裡糊塗的死了。

  老天爺也許也覺得我死的太輕飄飄,一轉眼,他讓我醒來在張昀當著我的面暴打幕僚的那個夜裡。

  一切都來不及有另一個選擇。

  我依然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不過這一世有了上一世積累的經驗,我們進展的快多了,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重生,在好幾件事情上,我的算無遺策和未卜先知,讓張昀更加尊敬我,又或者說,更加忌憚我。

  我依然尊稱他先生,卻不曾再讓他有任何爬到我頭上的機會,而在此期間,我也終於挖掘得知,他不遺余力的攛掇我造反的原因,原來是他也有一段無法公知於眾的身世。

  原本他可以隱藏這一段過往,安安穩穩的當他的朝中重臣直到終老,只可惜他的生父從來不是個省心的。

  當年他混到長寧公主身邊為細作,毀去了長寧公主的一生,同時也毀掉了武陽公主府的幾代基業之後,回到了他的國家,成為了他們國中的重臣。

  他打聽到長寧生下孩子後送到了張家,數十年來一直在關注他的成長。

  張昀二十歲時從秘密找來的生父處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他被要求繼續為敵國賣命。

  那時候他已前途無量,如何甘心自毀前程?他虛與委蛇了十余年,好容易熬到對方死去,直以為從此擺脫了鉗製,不想他生父卻將這個秘密傳給了他的嫡子。

  在其死後,他這位異姓兄弟繼續以他的身世相要挾,從他口中套取大量的機密。

  張昀實在算不上什麽大忠臣,但換作是誰,都不會願意受製這麽多年,而且還要長此下去。

  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讓這個秘密無法再成為秘密,而達成目的的辦法有二,一則是他遣人殺去敵國滅口,這顯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另一則是他在大梁不能再有生死威脅。做到這一則,則必須推翻當今的朝堂。

  他扶立了我,來日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然不會有人威壓到他。

  在卯足勁地推進計劃之余,我絕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鑽研鎖道了。

  我對於前世的失約依然有點抱歉,盡管知道時間一長她必然會忘了我,從認識到結束的那大半個月,放在漫長的人生裡實在短得不值一提。

  我知道,她一定會忘了我,但我卻始終不能忘記她。

  相遇的時候我們年歲都已經不輕,她美豔,堅強,真誠,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女子,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她的堅韌,她在說絕不願意被規矩所束縛時的堅毅,讓我打心底裡欣賞。

  其實我打算過,在相同的時間節點,我還要去趟江陵,去找到那座破廟,在那場大雨裡偶遇她。

  京城裡突然冒出個鬼手的時候,我有聽說,但並沒有很在意,因為前世我在京師住的時間少,前世是不是有同樣的鬼手出現?我不知道。

  張昀跟我說蘇綬那個過往默默無聞的女兒就是鬼手時,我也沒有太多的反應,畢竟她是蘇家的小姐,因緣際會學到了祖傳的手藝也不算情理不通。

  直到我看到她,那一刻我才知,鬼手竟然是她,前世萍水相逢,大方授予我技業的師父,竟然是蘇家的小姐!
  被包圍的那一刻,我已經認命。

  但身處天牢,我依然還想見見她。

  當我確認她的確就是鬼手,我便以知道,她也重生了。

  前世我遇見她時,她二十有余,她說學習製鎖才五六年,足以證明,如今此時根本還沒有學會。

  而她那一手令人怎舌的出神入化的技藝,也絕非短短幾年所能學會的。

  當她問我:你師從何人?

  被韓陌團團包圍時我都未曾有過的割裂感,盡在那一刹那湧現了上來。

  我該如何回答?

  我望著她,心裡頭的話在舌底滾了又滾,我想說,就是你呀!也想說,對不起,我騙了你。

  而我最終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她於我有授業之恩。

  我記得我這種“逆徒”,應該是件好事。

  我甚至有幾分欣慰,眼前的她高貴優雅,穿著打扮皆是考究,這一世她總算過得不錯,必然是不會孤苦地流落在外了。

  除此之外,她的眼中還有遠甚於前世相遇之時的沉著和機敏,這些特質,一定還會幫助她余生過得更好。

  她沒有糾結我的師承,看得出來她其實並不是特別在乎我的答案。

  我以為,這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

  前世的死法是我沒想到的。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世的死法依然讓人無可奈何。

  行刑這日豔陽高照,菜市口圍滿了各色各樣的人,跟所有傳說中的問斬現場一樣,爛菜葉子和臭雞蛋如雨般飛擲過來,一下接一下砸在身上和臉上,確實挺難受的。

  我和張昀又見面了,隔著囚車。

  他老了很多,沉默不語,大約想向我拱一拱手,卻因為枷鎖受製而無法盡到禮數。

  對於他攛掇我謀反的實際目的、其實是因為他想自己登基為帝的這點,我並不是很意外。

  我跟他在一起謀劃了兩世,他掩飾的其實並不算很完美。

  但凡我再有上進心一些,真正把造反稱帝當成我畢生的事業,都不會容他活到今日。

  所以我也不算完全被他欺騙,也可能我只是給無聊的人生找了一些刺激。萬一成功了呢?那倒是也挺刺激的。

  我也向他拱了拱手。

  來世再見了。

  不,還是再也不要見了。

  我還是更喜歡留在楊家衝,做無憂無慮的“九爺”,享受身邊所有人的追捧,和我那個結拜的兄弟有空沒空坐在一起喝酒吃肉。

  如果我的青梅還願意嫁給我,那我也很願意娶她。聽說她的母親很能生,想必她也不差。到時候我們養上七八個孩子,天天都有品不完的樂子。

  我對著長天呼出了一口氣。

  劊子手不由分說將我壓到了刑架上。

  他們的力氣竟然這樣大,三兩下就將我塞進了虎頭鍘。

  刑台架的高高的,從我的視線望去,正好可以看到監刑台上坐著的一溜人。

  他們當中有三司的官員,有韓家父子,有蘇綬,還有內閣的大臣。穿黃袍的青年不用說,肯定是太子,我那位未曾謀面的堂弟。

  這裡頭當然不可能有她。

  但當我收回目光,看向台下圍觀的人群,我正好就看向了她的臉。

  她在。

  她竟然在!

  她目光定定地看著我,寒涼得像是這月份裡的冷霜。

  她好像要透過我的身體直接看入我的心底,身姿站得筆直,隔著彼此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衝她笑了笑。

  鍘刀在此時落下來。

  寒光閃爍之間,我看到目光冰涼的她指了指頭頂的天,然後雙唇啟動,無聲吐出兩個字來,依稀是“江九”。

  我渾身抽痛。

  老天爺到底沒放過我。

  我應驗了對師門所發的毒誓。她不讓我做傷天害理之事,而我做了。

  我希望她記不得我。

  可她還是記起了我來,記起了這個並未正式拜入師門的弟子。

  她親眼看到了我死無葬身之地,時隔兩世,她終於把門戶給清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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