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遼侯府,正院。
兩個婆子嘴巴緊閉,不像以往遇到丫鬟們會露出熱情,而是匆匆的離開院子,神情緊張生怕有人纏住。
屋內裡間的探春,穿著一件稍顯單薄的素白色蘇繡月華錦衣,用金色的絲線在衣料上繡出了小巧玲瓏的枝乾。
再用一色桃紅色絲線繡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從裙擺一直延伸到腰際,一根淡紫色的寬腰帶勒緊細腰,顯出了身段窈窕,反而還給人一種清雅不失華貴的感覺。
心腹丫鬟侍書,欲言又止的看著小姐。
“夫人。”
侍書自小就跟了小姐,知道自家小姐心思縝密,向來主意極多,和別家的姑娘不同。
但是如此大事,又忍不住勸道。
“要不要請大夫來看一看?至少也要去告訴老爺,不然日後老爺問起,只怕引起老爺生氣。”
賈探春搖了搖頭。
讓侍書去取來外套。她並不冷,但是情不自禁的撫摸著肚子,滿臉的複雜。
正是因為她從小獨立,對很多事情都留了一分心思在裡頭,所以才特意找了兩名嬤嬤,問了些事情,也確定了一些事情。
通過和嬤嬤們的問話,已經有了八成的把握,自己應該是有了身孕。
侍書不敢慢待,連忙去東邊的屋子翻箱倒櫃,一連找了好幾件衣裳也不滿意,最後才翻出一件淺紫色的敞口紗衣。
賈探春並不冷,不過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冷靜的面孔下,實則有些慌張。
母親不是一下子變成的,很多事只能靠她自己揣摩。
在侍書的服侍下,穿戴好衣裳後,手上帶著一個白色通透的玉鐲子,一舉一動皆引得紗衣有些波光流動之感。
腰間又系著一塊翡翠玉佩,平添了一份性弱之氣。
但是自從夫人來到金州,偌大的府裡,上下都無人敢怠慢這位主,知道這位主的精明。
一頭秀麗的頭髮用挽起來,發髫上插著一根翡翠製成的玉簪子,別出心裁的做成了帶葉青竹的模樣,真讓人以為她帶了枝青竹在頭上,額前薄而長的劉海整齊嚴謹。
姑娘家才留劉海,但是金州女子以美為榮之風漸漲,所以很多規矩也就變了。
用碳黑色描上了柳葉眉,更襯出皮膚白皙細膩。
成親幾年,丹鳳眼在眼波流轉之間,已有嫵媚迷人光華,施以粉色的胭脂讓皮膚顯得白裡透紅。
唇上單單的抹上淺紅色的唇紅,整張臉顯得特別精致,更充滿了誘惑。
偏偏如此之姿容,探春口中說出來的話盡顯端莊。
“讓賈環明日來見我。”
探春要把自己懷了身孕的這件事,做到利益最大化。
她沒有娘家人可以依靠,自己就是自己的依靠。
生在朱門家,萬般不由人。
探春的威嚴下,兩個婆子守口如瓶,回去後不敢透漏絲毫,侍書也不敢多言,連翠墨、蟬姐都不曉得。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又仿佛有了變化。
將軍,今晚又不會來了。
夜深人靜,賈探春驚醒,在臥室之中,隻覺無邊的寂寞湧上心頭,雙手情不自禁的輕輕放在肚子上。
歷數各朝之事,誰家也不能避免。
夫君希望家中和睦,對外頭人性了如指掌,算無遺策,只可惜……,一聲輕歎,賈探春緩緩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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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順王此人必除。”
陳德言從京城返回金州,不等歇息片刻,見到大哥後,當即提出他的看法。
作為金江鎮在國內的負責人,他回來金州,當然不只是唐清安在此,還有謝友成,賈鑒,陶傑。
陳德言沒有客氣,直接說道,“忠順王位高權重,每到一地以治人為主。”
他不怕忠順王練新軍,怕的是忠順王治理了風氣。
隨著他的解釋,眾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鬥膽請問將軍,何時入京。”
陳德言話鋒一轉,問出了在場人震驚的話,所有人怔住了,包括唐清安自己。
唐清安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陳德言緊緊追問。
“將軍是顧忌遼西軍,還是三大營?”
身旁的賈鑒沉吟片刻,決定附和陳德言。
“遼西軍不足為懼。”
他露出笑容看向眾人,解釋道,“錦鄉侯府成也北鎮,敗也北鎮,因為與忠順王之爭,受到了排擠,如今更傾向我們金江鎮。”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錦鄉侯府必然支持將軍,有他們擋在遼西軍前面,我們只需要抽出部分兵力,即可幫忙守住北鎮。”
“三大營新兵居多,不是金江軍對手。”
“既然如此,應該早做決定,眼前大好機會,不可輕易錯過。”
兩人一唱一和,明眼人都知道他們的主意。
唐清安沒有回答。
歷史上後金輕易入關,是因為運氣。
流民軍推翻了大明,在北方獲得了地方上三成的支持,三成的觀望,三成的反對。
後金靠著關寧軍的幫助,加上李自成的輕敵,打敗了李自成,應對的是群龍無首,一片散沙的北方。
放到現在的大周。
流民軍雖然起起落落,但終歸還沒有達到那一步,自己選擇入關,面對的就是整個北方的反對。
遼西軍,三大營則首當其衝,就算他打敗了遼西軍和三大營,殺敵一萬自損八千,還要留下鎮壓各地的軍隊,如此一路打下去,手裡的兵力會越少。
在唐清安看來,現在的大周還沒有失去大義。
天子失其鹿諸侯共逐之。
他還想要繼續觀望。
他和流民不同。
流民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所以靠命來爭天,養蠱相鬥,大浪淘沙,剩者為王。
但是他有七百萬漢民,首先要考慮的是七百萬漢民的生計。
以史為鑒。
歷史中黃台吉多次孤軍冒險入關,目標是劫掠大明的物資,同樣是為了八旗的生計而已。
“此事需要從長計議。”
唐清安的話不但沒有讓人失望,在場的人反而興奮了起來。
將軍終於松口了。
金江鎮有今日之規模,哪怕將軍本人沒有野心,他們也要推著將軍往前走。
至少,將軍不再反對入關,而是認為不到時機。
看著眾人的神色,唐清安無奈的笑了笑。
別看他是平遼侯,金江鎮之主,實則也是身不由己,很多大事需要順著人心。
一昧的拒絕人心,只會導致眾叛親離。
陳德言功臣身退。
金江鎮裡,很多人心急了,想要從將軍口中,獲得準確的答覆,而不是以往那般含糊糊不清的說法。
盤子大了,人心野了。
十年前,將軍還是總兵的時候,金州大部分人不願意將軍造反,各種試探將軍,變相的告誡將軍不要造反。
十年後,人心已變,人們不在滿足腳下中原一隅之地。
遍觀金江鎮,只有陳德言適合試探將軍,其余人都不行。
哪怕是跟著將軍起家的結拜義弟劉承敏,作為一鎮節製使,他更不適合出面。
所以陳德言從京城回來了,圓滿完成了任務。
唐清安也不再遮掩,直截了當的告訴諸人,以免影響內部的人心。
“當解決了日本之事,不論國內流民軍情況如何,金江鎮的重心將以國內為主。”
說完,唐清安看向賈鑒。
“不能讓林丹汗太順利,他西遷右翼蒙古後,雖然吞並了大量的地盤,但也聽說得罪了很多蒙古台吉。”
金江鎮中,對朝鮮最熟絡的人是陶傑,對日本最熟絡的人是柳湘蓮,對草原最熟絡的人則是眼前的賈鑒。
賈鑒明白了將軍的意思。
戰爭是最後的手段,在戰爭之前,需要做很多的準備,既然很多台吉對林丹汗不滿,那就應該拉攏到金江鎮這一邊。
林丹汗沒有耐心,做事急躁,不給人留余地。
在右翼得天獨厚的優勢下,竟然逼的很多台吉反對他,可見此人的治理能力,難以登堂入室。
換做稍有資質的人做他的位置,數百年才出現的天時地利人和俱全的機會,必定能輕易一統草原。
時也命也。
有梟雄的時候,沒有這個命,有了這個命的時候,又沒有梟雄。
……
十六歲的賈環,儀表堂堂。
軍校十年的發展,最開始的速成班已經只是剩一二,而且前程也越來越不如正規班。
但是賈環身份不同,是金江鎮平遼侯夫人之胞弟。
且出身朱門大貴之家,有志向,又有陳德言的教授,兼天資聰穎,是心性狠辣之人。
所以名氣不小,很多人都誇讚賈環。
反而引發了不小的熱議,是否勳貴子弟的資質,的確比平民子弟要高。
前有秦鍾,薛蝌,後有賈環。
金江軍五虎,皆來自於軍校前幾年,那時候國內勳貴子弟沒有加入金州。
近些年來,軍校裡反而是國內勳貴子弟出風頭,名氣壓過了金江鎮內部子弟。
可不要小看這份名氣。
名氣代表了實力,起步就會更高,一步快步步快。
聽到姐姐的話,賈環終於變色。
姐姐是平遼侯夫人,如果生下的是兒子,那就是平遼侯嫡子,不但皇帝會賞賜,禮部也會造冊登記,官面上的認可。
不論姐夫是什麽心思,必定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作為舅舅,賈環直覺撲面而來的壓力。
如果姐夫認嫡長子,自己和姐姐,又該怎麽面對名聲威望無兩的長公子。
如果姐夫不認嫡長子,那姐姐和外甥的未來怎麽辦,會不會有性命之憂?
賈環無權無勢,隻覺得無力。
探春看了眼弟弟,知道弟弟已然想通透,心裡感到了欣慰。
她願意扶弟弟,也必須扶。
就怕遇到的是爛泥。
“你去第一鎮吧。”
賈環驚愕的看向家姐。
“從軍。”
探春咬了咬牙,狠心說道。
兩姐弟都是狠人,明白了姐姐的心意,賈環搖了搖頭,“既然從軍,不如去第四鎮。”
戰場上的軍功是實打實的,也是提拔最快的道路。
當下的四大軍鎮,只有第四鎮才是最好的機會。
賈探春拒絕。
她雖隻管內,但是權利大,收到的消息也就多了。
第四鎮不光是戰事方面。
其中的局面很複雜,導致了戰事一定很凶險,包括部分戰事戰敗的方面。
這個凶險,對於金江鎮內部並不是壞事。
同樣,讓自己弟弟去第一鎮,不代表了第一鎮就沒有危險。
根據丁勝安的推算,將軍穩固了科爾沁草原,喀爾喀草原,一定會對察哈爾下手。
平遼侯府雖然把家業中關於草原的馬市交給了官府,但丁勝安在草原的關系網還在。
第四鎮太凶,第二鎮和第三鎮太穩,只有第一鎮最適合。
賈探春思來想去,決定讓弟弟賈環冒險去第一鎮從軍,至於能否平安歸來,她也沒有完全的把握。
“好,我聽姐姐的。”
賈環不再多言。
姐姐的能耐,他從小就看在眼裡。
賈環答應的痛快,探春卻開心不起來,仔細看著圓凳上坐得端正的弟弟。
“等把你安排去了軍中,我在告訴老爺身孕的事,然後請老爺出面,以照顧我的理由,派人去賈府把母親接來金州。”
探春緩緩的說道。
“娘是小妾,在賈府地位低下,受盡了欺凌,我們姐弟自小屢遭白眼。”
“我向來不屈,所以委曲求全,極力討好太太,疏遠娘和你,為的是咱們一家。”
賈環漸漸低下頭。
小時候他不懂,隻認為姐姐嫌棄他們,自己又想要和姐姐玩,又恨她嫌貧愛富。
後來自己長大,娘才把姐姐小時候說的話告訴了自己,才懂了姐姐的心意。
但是那般下來的姐弟之情,終歸難以親近。
賈探春不理弟弟的態度,仿佛自說自話一般。
“我自來金州,深感人生之艱難,本想著找個好去處,為你們謀個好地方,卻才懂得一個道理。”
“生生不息之長河,雖有東去大海之志,卻流程緩慢,道路多艱,江河水總有入海之時,而人生之志,卻常常難以實現,令人……”
賈探春聲音漸變。
“抱恨終生。”
賈探春突然起身,一步步走到弟弟身旁,按住弟弟的肩膀。
賈環怔住了。
從記事以來,姐姐是第一次這般親近自己,離自己這麽近,眼眶忍不住的濕潤,努力憋回去。
“弟弟,一定要回來,娘還有我,家裡人都等著靠你呢。”
賈環使勁點頭。
“放心吧,姐。”
“當我回來那天,就是你和娘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