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骨灰”這兩個字, 任何情境下說出來都讓人覺得冷冰冰。
寒意自骨縫中生出,一絲一縷攀爬,順著血液在肌膚紋理中淌過, 明明白白地告訴聽者一個事實:這人是死了的。
不再鮮活、不再擁有情緒,不再……出現在自己面前。
曾有人說過,許多平凡的人這一生都是在不斷的後悔和糾錯中度過。
後悔曾做的選擇, 糾正過往的錯誤。
看似無趣又荒唐、無力又絕望, 但其實這是活著的人在世上擁有的最大特權。
因為活著,所以可以記得;因為活著, 所以才有很多個明天, 看見很多輪不同的太陽。
而死了的人擁有什麽呢?
機器攪碎內髒、高溫熔化骨肉, 一堆碳化合物燃燒生成的灰燼裡隨意捧出一捧,逢人便說這是逝者最後的骨灰。
他應該熱烈,應該明媚, 獨獨不該無人問津地死在偏遠小鎮,連骨灰都要他人來收。
眉狹長濃黑, 較成年男性偏窄, 似乎帶了點稚氣, 可眉骨上揚,輕輕一挑嬉笑怒罵就全出來了。
喻辰符合這世上任何審美傾向的人眼中最無暇的存在。
桃花眼稍稍拉長,眼窩微陷,少那麽幾分媚氣,更多的是優雅矜貴,眼尾始終上挑著淺淡的弧度,仿似這世間不該有任何瑣事值得他分心皺一下眉。
那樣驕傲漂亮縱然桀驁的人, 就算是死了也不該這麽安靜。
他也會害怕。
就像現在,自己明知道站在對面的人是誰的情況下,聽他這樣輕飄飄地說出“骨灰”這兩個字, 裴儼竟有一瞬間的耳鳴。
家世顯赫的小少爺,明媚漂亮的大美人,技術逆天的小戰神……樁樁件件,他不存在任何值得被人詬病的汙點。
鼻梁挺翹,山根立體,隻根部低了些許、鼻頭些許圓潤,偏偏恰到好處地弱化了攻擊性,又多幾分靈巧秀氣。
唇薄但色濃,唇峰顯現,一眼瞥過去總忍不住懷疑這大概是一顆成了精的櫻桃貪戀人間美色,停留在了這張臉上。
他合該吸引所有人目光。
裴儼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再看見過這張臉。
也正因此,他們熱衷將這樣一個人推上神壇戴上王冠。
他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喻辰。
可這是什麽呀?裴儼連自己帶回來埋在仙人掌下的那捧白灰曾經在喻辰身上哪一個部位都不知道。
很早之前,TRG默默無聞,WEE尚未尚未成名,如今電競圈裡各頂點的存在都不過是一群十七八歲的少年郎,而喻辰便是最耀眼的那一個。
它們長得都太像了, 他根本辨別不出來哪裡是面孔, 哪裡又是手腕。
若是神也偏心,女媧在捏他的時候,多半傾注了滿腔柔情。
太……諷刺了。
夏蟬在樹下叫著最後一季命輪,人造池塘邊緣跳著幾隻浮遊生物朝暮生死,他垂眸看著喻辰,花了很長時間才看清這張臉的模樣。
——這才是Polaris自己的模樣。
以前是怕自己忍不住去找哥哥,後來是怕自己會失控。
如果再多幾次夢中看見喻辰,聽見海風在他身旁呼嘯,而喻辰一步一步走進海底沉入泥沙,裴儼會害怕自己連最後這一點理智都喪失。
他這麽努力走到這一步,他這麽辛苦爬到這裡,縱使這世界都肮髒無趣,可總不能在這麽肮髒的世界,讓他潔白乾淨的信仰被人辱罵踩踏、碾入塵埃。
可現在竟然在這完全不一樣的面孔上看見了喻辰的模樣。
他想,自己大概也是有遺憾和怨恨的。
失而復得確實珍貴,可畢竟喻辰死了。
不是說他重活了一次,得到這一點匪夷所思的機緣就可以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帳沒有這樣算的。
喻辰的的確確死過一次,真真切切疼過一世。
不是他活過來了,就可以將這些都忽略。
那樣一張一笑一怒都令他瘋狂心動的臉,再也不會生動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他尚且都會怨恨。
喻辰呢?
裴儼本來就不是一個多麽會說情話的人,比賽垃圾話他說得比誰都溜,乾淨的場面話他也扯過幾籮筐,偏偏安慰的話這輩子也不曾開過幾次口。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這世上也沒幾個人能讓他親自安慰,就算有,也多半用不著小心翼翼細細琢磨措辭,生怕一不小心說錯了哪一個字。
可在喻辰面前,他什麽都不敢說。
哥哥在他眼裡又變成了一尊瓷娃娃,輕輕碰一下都會碎到地上,他連擁抱都不敢。
裴儼有些緊張,甚至開始無意識地吞咽口水,絞盡腦汁地想自己應該說些什麽,這種時候到底是該順著他的話繼續這個好不容易談及的話題,還是應該岔開以免造成二次傷害。
許醫生隻告訴過他該怎麽抵抗噩夢和焦躁,卻沒教過他這種情況應該怎麽辦。
他像是整個班級裡最想獲得老師青睞,偏偏木訥愚鈍連裝乖賣巧都學不會的小孩子,拿著一張印滿了題目的考卷,腦子裡過完了所有答案,卻遲遲不敢動筆去寫。
可是長久的沉默之後,喻辰輕聲道:“原本我也會好奇自己死後,屍體是怎麽處理的。A城到拓可,搭飛機轉高鐵再坐火車,其實一天一夜也就能到了,我有許多機會回去,可是不敢。”
“我不敢也不想看到自己死後的樣子,那會讓我覺得這一輩子活得真失敗啊。”
“……不是這樣的。”裴儼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
喻辰卻笑了笑:“怎麽樣都行,我剛穿到這具身體裡的時候做過噩夢,夢見自己飄在海裡,周圍是暗無天日的水域,看不清面孔的尖嘴魚類在我身邊遊蕩,每一隻都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每一條都想咬碎我,每一個都衝了上來要吞沒我。”
裴儼覺得身上有點涼,手跟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
喻辰蹲下`身,手放在池塘裡,輕輕地撥了幾下池水,視線盯著水面:“我好疼啊,在夢裡都疼。我那時候在想,誰收的屍都好,放在太平間爛掉也好,我不要海葬了,我害怕。”
裴儼慌了,瞳孔不自覺放大,感覺自己被放在了絞刑架上。
“可後來我知道是你去的,”喻辰說,“我來不及想為什麽那麽多人,警方最後通知了你,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是一個很聽話的小孩。這樣的話,你肯定將我海葬了的。”
他仰了仰頭,似乎在思索,眸光飄散地有些遠,唇角揚起淺笑,跟記憶裡的面容愈發重合:“你很少不聽我的話。”
“你乖得要命。”喻辰下斷言。
“哥哥……”裴儼啞聲道。
“然後我突然就沒那麽害怕了,至少這也算我的意願,完成它的人我也不討厭。可我有點想去看看,看看海底是不是像我夢到的那樣,陰冷、黑暗,四面八方都是食人骨血的野獸。”喻辰頓了一下,“畢竟這世上海洋都是連在一起的,我想看看我埋在了哪。”
“可我剛剛突然意識到,連我都忍不住怨恨啊。”他輕聲歎了一句,手垂在池塘裡,眼睛望著這一汪池水千萬水滴中不知道哪一個地方。
“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大度,我明明小氣得要死,我明明怕疼得要命,所以哪怕知道無濟於事,哪怕清楚與你無關,仍然忍不住跟你遷怒向你發火,就好像……”他停了停,咽了一口口水,似乎在防止什麽哭泣的聲音會偷偷跑出來一樣:“就好像這世上只要有一個人還在乎我,會跟我一起疼,我死得就不那麽冤枉似的。”
樹影綽綽,燈光和喧鬧都在身後,他們面前只有一池陷入睡眠中的死水,連蟬鳴都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安靜了下來。
裴儼想看清喻辰的表情,可他低著頭垂著目,他怎麽都看不見。
“可這樣是不對的。”喻辰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勸服誰:“不是別人跟我一起痛就能將痛苦分擔,也不是看見別人難受就會快意,我只是……”
他突然停了下來,手從水中抽了出來,水珠順著指尖滴入草坪,像是卡在了這裡,一時之間想不到恰當的詞語。
裴儼蹲下.身,伸手握住喻辰那隻還在滴水的手掌,一點點地用自己的衣服幫他擦拭,輕聲道:“沒關系,慢慢說,我在聽。”
布料摩攃的觸感有些陌生,喻辰轉過頭呆呆地看著,愣了一會:“我只是太疼了。”
聲音太輕,以至於第一遍都沒有發出聲來。
他喃喃道:“……我只是太疼了。”
“裴儼,我好疼。”一貫笑著的人懵了表情,連哭都無聲。
不撕心裂肺,也不春潮帶雨,只是很輕很靜地哭著,連一陣風吹過,帶動樹葉吹起的聲響都比他更引人注意。
他好像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麽樣用哭博取別人同情心,可又哭得裴儼渾身都疼。
“我太疼了。”哭腔終於藏不住溢了出來,喻辰無助極了,聲音越來越輕,裴儼離他那樣近,都險些聽不見他在說什麽。
“我什麽都沒做錯啊,我沒有打假賽,我也沒有害人……他們說我骨子是個壞人,說我從根上就是爛的。”
“喻唯上學作業被撕掉,喻晴被同事嚼舌根,就連我媽……”
“墳上都被他們吐口水扔垃圾。”
他像是在大海裡漂浮了很久,終於抓住一根浮木,所以一股腦地、顛三倒四地、忍不住死死抓住,將受過的委屈全部說給對方聽。
“他們說要刨她的墳。”
“他們說我不該活著。”
“……你猜我為什麽想海葬?”他突然問道,緊緊攥著裴儼衣服,“我真的害怕。”
小孩委屈得要死,嗓子都哭啞了,還是死命忍著不嚎啕不叫囂,安安靜靜地如同一隻蹲在角落自己給自己打傘的小蘑菇:“我怕我死了之後,墳也會被刨。”
“……他們能做的出來的。”
“裴儼……”喻辰抬頭,一雙眼睛哭得通紅發腫,無助極了,他懵懵地看向裴儼,信徒仰望神明那樣,隻想求一個答案:“你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啊,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他們要這樣對我……”
裴儼再也忍不住,瓷娃娃不會碎,他快要瘋了。
他伸手撈過牆角的小蘑菇,將人抱在自己懷裡,一邊輕輕地拍著背,一邊將喻辰剛剛說話間一直無意識摳動拔起的野草跟泥土掰出來扔到地上。
“你什麽都沒做錯。”他說。
“喻辰,你沒做錯任何一件事。”
喻辰不太信,茫然問道:“那他們為什麽這麽對我?”
裴儼閉了閉眼,聲音有些啞:“因為他們壞。”
“是他們壞了,他們欺負你,他們披著羊皮從眾,其實全是豺狼。”裴儼抱著自己的信仰、失而復得的月亮,緩慢而認真道:“你什麽都沒有做錯,你只是太乾淨了。”
所以髒東西們容不下你,僅此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