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然喝了口水潤潤嗓子,蒼白的臉上掛上一抹笑,“還好吧,沒覺得有什麽壓力。”
她語氣輕快地說著樂觀的話,“還有八十多天呢,我能把落下的進度補回來的。”頓了頓,又補充,“肯定在我身體能承受的范圍內努力,不會耽誤康復。”
近乎完美的回答,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的反應,唐桂英卻聽得喉頭髮梗。她原想著是接在這個話題後,委婉地讓塗然去看看心理醫生,可塗然把自己表現得一點事情都沒有。
唐桂英放棄拐彎抹角,把凳子往床邊挪近了些,認真地問:“然然,你是不是最近都沒休息好?”
塗然下意識想說沒有,卻觸及到母親認真而嚴肅的眼神,長年累月的嚴厲讓忌憚成為下意識的反應,身體自然而然地做出選擇,她老實承認,“是有一點……”
唐桂英又問:“是不是經常做噩夢?是不是……還在經常想車禍那天的事?”
完全沒料到她會提起那天的交通事故,塗然像是被噎住。
醒過來後,無論是無論是陳徹,還是其他朋友,還是她媽媽,沒一個人在她面前提那場事故,她自己也從來不提,怕大家傷心也擔心,她刻意避開這類話題。
但其實,她背地裡用手機看過關於這場事故的所有報道,無論是正規的新聞報道,還是路人在網上散播的事故圖片,大大小小,全找了個遍。沒有結果。
其實心裡早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想確認。既想確認,又不敢確認。
塗然張了張嘴,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輕聲請求,“媽媽,你能幫我找一個人嗎?”
她願意開口是好事,唐桂英連忙問:“找誰?”
塗然低下頭,沒有立刻就回答,手指不安地摳著指甲,又握成拳頭強行停下這動作,這才聲音很輕地開口:“一個阿姨,那天和我一起坐在那輛公交車上的阿姨。她可能已經……”
“遇難了。”
暴雨傾盆的那一天,公交車翻倒在路邊,塗然的視野可及之處,是眼前那片被雨水打出圈圈漣漪的水窪,水窪倒映著的昏暗天空,破碎,渾濁,鮮紅。
她感覺到雨落在自己臉上,不知道是因為失血太多,讓她的身體急速失溫,喪失了正確的溫度感知,還是因為別的什麽,明明該是冰涼的雨水,落在臉上的時候,卻溫熱。
腦袋很痛,全身都很痛,冷得想發抖,也很想睡覺。
在眼皮沉重得像被灌了鉛時,塗然聽見頭頂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孩子,別睡……”
是那個長得面善脾氣也和善的阿姨。
在公交車側翻的前一秒,她被中年女人抱著頭護在了懷裡。
塗然的左耳緊緊貼在女人的胸口,女人胸腔裡的心跳聲混亂地傳入她鼓膜。
心臟搏動的每一聲,都在提醒她,不要睡著,不要睡著。
呼吸越來越艱難,塗然已經疲憊得近乎麻木,但還是強撐著眼皮,等著救援人員過來。但耳邊的聲音卻越來越慢,越來越弱。
最後,歸於虛無。
眼皮沉重闔上的前一秒,看見一雙鞋踩過那片水窪朝這邊跑來時,塗然的左耳只剩一片死寂。
為什麽要在那時候保護她?
從醒過來後,塗然就反反覆複地在想這個問題。如果阿姨在反應過來的那瞬間先護住自己的頭,或許就不會受那麽嚴重的傷。
為什麽死的人不是自己?
塗然也不止一次內疚自責過。她翻遍了新聞報道,都沒有提遇難者的詳細信息。
她托媽媽去尋找這位阿姨的女兒,無論對方是責怪她也好,想讓她做什麽來彌補也好,她都想償還這份恩情。
然而,來同她見面的,卻是一個頭髮須白的中年男人。
“我是她的丈夫。”中年男人是帶著鮮花和水果來的,也帶來了阿姨已經離世且下葬的消息。
塗然很局促,也很愧疚,“對不起,蘇阿姨是為了保護我才……”
阿姨的丈夫告訴她,阿姨叫蘇曼香。
塗然把那天因為和媽媽吵架跑出家,遇到蘇阿姨好心幫忙,溫柔勸導她,在臨出事時還及時護著她的來龍去脈,都一一告訴了他。
中年男人臉上並無責怪之意,反而是有些釋懷和欣慰,“這對她或許是解脫。”
塗然驚愕,也不解,“為什麽……這麽說?”
“她看到你,可能想起了園園吧。”中年男人說,“園園是我們的女兒,她比你要大五歲,五年前……去了。”
聽到這消息,塗然睜大眼睛,可蘇阿姨那天明明還拿著給她女兒買的新衣服。
她倏然回想起,那天和蘇阿姨的對話。
“你是高幾?”
“高三。”
“那她現在和你一樣大。”
“你們現在和好了嗎?”
“我們再也沒吵過架了。”
原來……是這樣。
塗然悔恨自己太后知後覺,那天竟然還說什麽以後她女兒以後一定能考上醫學院,殊不知每一個字都是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園園是五年前出的意外,她媽媽偷看了她的日記本,讓她很生氣,跟她媽媽吵了一架後,就鬧離家出走,曼香也生氣,不讓我去找她,再後來……我們接到公安局的電話,說是園園在海邊……溺水遇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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