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給張繼來的手機上技術?”
接到師父的指令, 彭寧不禁有些為難。目前沒有明確的線索指向張繼來,就算有,慫恿他人自殺也只能受到道德譴責, 難以入刑。而且看到張繼來那副悲慘的樣子,他不是很想對這樣一個人糾纏不放, 要是個健全人他肯定不會有異議。
聽他那語氣好像是不太樂意,羅家楠眉弓一壓:“怎麽著?有困難?”
“不是……我……”彭寧權衡片刻,打開筆記本,給羅家楠念自己從法制辦那邊討教來的信息:“在司法實踐中, 對慫恿自殺的定義為‘慫恿者對自殺者自殺意志的形成和強化,且執行實施實行了教唆和幫助的行為’,楠哥,這個……很難證明啊。”
“所以讓你給他上技術取證啊,又不是違規操作, 手續都在這,你怕什麽?”羅家楠有點搞不懂這孩子怎麽突然打起退堂鼓, “我告訴你,這種人有初一就有十五, 已經死仨了,不監控他, 再死一個怎麽辦?”
“我明白, 我的意思是……是……”
“是說我懷疑錯了人是麽?”
“沒有沒有, 我就是……我內個……”
“那你廢什麽話啊!”
就著話音, 羅家楠手裡的卷宗“嗙”地摔上桌面,引得辦公室裡其他人都朝師徒倆探頭探腦。三起自殺案接踵而至, 搞得所有人連軸轉無法休息, 難免心浮氣躁。還是那句話, 慫恿自殺,除非是親手把自殺工具遞死者手裡在旁邊看著TA死,或者受死者之邀親手給人推下去,不然真的,忙到最後就是白乾一場。尤其是網絡上的這種,檢察院不會起訴,法院更不會受理,當事人連民事責任都不用承擔。
“我就是覺著他挺可憐的。”出乎眾人意料的,面對發火的羅家楠,彭寧居然還能理直氣壯:“他為了保護女友被打成高位截癱卻被女友拋棄了,我替他難過,說真的,那天竇荳被打,我想的是如果當時我在場就好了,至少能替她挨那一下,當然我可能會控制不住還手,甚至有可能把對方打壞,那樣我一定會坐牢,如果這種時候竇荳過來跟我說分手,我肯定比死還難受。”
“……”
一番話說得羅家楠臉上陰晴莫辨,其他人也不敢插話,辦公室裡的氣氛凝固到詭異。突然羅家楠桌上的電話響起,打破了死一樣的沉寂。接完電話羅家楠一把摔上聽筒,將記錄信息的便簽懟到彭寧臉前:“又一個,還好這個救回來了,你去不去錄證詞?不去就給老子滾回反詐!”
“——”
彭寧表情一怔,隨後無奈地垂下眼。共情的不是地方了,之前還笑話過歐健被騙子騙了三千,現在看看自己,呵,半斤八兩。然而張繼來的現狀給他造成的震撼過於沉重,只是想象一下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是自己,他就無法不感到壓抑。
去往醫院的路上,羅家楠開著車,看徒弟一言不發心裡不由搓火,低聲訓斥道:“乾咱們這行的,同情心只能往死者身上放,你他媽同情犯罪分子等於給自己挖坑!可憐?可憐就不查了!?被告上法庭講個催人尿下的故事,法官還能不判刑了!?”
原本繃著的表情被“催人尿下”打破了,彭寧抿嘴忍笑,過了一會低聲下氣的:“可是……法律不外乎人情嘛……”
“對,法律是不外乎人情,但前提得讓法律來判對錯。”羅家楠順出口氣,態度也比先前平和了些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沒錯,但你得這麽想,要是隨便誰遭受了滅頂之災都跑去謔謔其他人,這社會得成什麽樣?退一步講,就算張繼來上不了法庭,我們是不是得通過法律的手段阻止他繼續?崔琴才二十一歲,你要死在二十一歲,還碰得上竇荳麽?沒人有資格掌控他人的生死,得法律說了算。”
彭寧鄭重點頭:“對不起啊楠哥,我錯了……”
“知道錯了就好,別跟歐健似的,同情心泛濫。”提起三師弟,他又想到二師弟,問:“今天幾號?”
“十七號。”
“你給袁橋打一電話,問問他回沒回來。”
彭寧依言撥打電話給呂袁橋,可系統提示不在服務區,又給高仁打,同樣的結果。想想也是,遊艇在海上開,跑遠點的話信號可能不是特別好。不過按理說今天應該下船了才對,明天得上班啊。
“打不通。”他告知羅家楠。
“打高仁的。”
“也打不通。”
“嘿!這倆跑特麽國外去了是麽!”
想到人家逍遙快活自己卻得沒日沒夜的跑案子,羅家楠心裡一憋屈,一腳油門轟得彭寧膽戰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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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搶救過來的這位叫齊念,女,四十四歲。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藥,被家人發現送進醫院洗胃。接警的派出所民警看其手心裡寫著“我是齊念”,想到最近發在系統內部的消息,趕忙聯系了重案組。
據齊念稱,自己離異多年,去年下半年在網上認識了一位“成功人士”,被哄得五迷三道,得知對方公司周轉遇到困難後大筆砸錢給對方,甚至連自己的房子都抵押了,還借了許多網貸。到她榨無可榨之時卻再也聯系不上對方了,方才驚覺自己遭遇了殺豬盤。但她礙於面子沒去報警,又想著欠下巨額債務無力償還,最終選擇一死了之。
她不知道怎麽死痛苦能小一點。於是她就在網上搜尋方法,在汪洋般的信息中發現了一位專門開導自殺者心結的導師,正是張繼來。為了求證“高位截癱”的真實性,她去張繼來的家中看過對方。原本她已經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整理好材料準備去報警了,但張繼來的一通語音電話又讓她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躺在急診觀察室的病床上,齊念邊說邊抽泣:“他說,就算報了警,錢也追不回來,我還要被家裡人指責,被朋友笑話,還要承擔還款責任,還不上就要被列為失信人,那樣我在單位的工作也保不住了……他跟我說,別用醫保,多去幾家醫院開藥就不會被發現,我一共攢了六盒安眠藥,都吃了,可還是被家裡人發現了……”
“為什麽要在手心裡寫名字?”羅家楠問。
齊念閉上眼,滿嘴的苦澀:“這是他教我的,說,這樣做,轉世重來後可以留下前世的記憶,那麽前世踩過的坑就可以避免了……我知道這麽做很傻,但……我真的希望下輩子不要再這麽愚蠢了……”
羅家楠看了彭寧一眼,發現對方陷入沉思,悶下口氣繼續問:“你說的這些,都有錄音麽?”
“沒……”
“那等你出院了,去趟公安局,我們需要你幫忙辨認下嫌疑人的聲音。”
“嫌疑人”三個字促使齊念睜開眼,看向羅家楠的目光不無詫異:“嫌疑人?你說那位心理導師?”
“對,他的所作所為涉嫌慫恿他人自殺。”
“不是,他……他沒慫恿我……”
“他教你怎麽弄安眠藥,還不算慫恿你?”羅家楠心說要不是高位截癱,張繼來能直接給藥懟你嘴裡去!
“那是我問他的啊……我……”齊念的表情漸漸迷茫,“他真的不是個壞人,他只是說了一些我不願意面對的事實而已……他都那個樣子了,你們不會給他關監獄裡去吧?”
“……”
眼下羅家楠有一肚子的街想罵。不知道齊念這樣算不算斯德哥爾摩了,差點死了還替張繼來說話。看來真不能怪彭寧過分共情,那家夥的確有蠱惑人心的能力。
沉下氣,他盡可能語氣平和的告知對方:“具體怎麽判,要看法官怎麽說,齊女士,請你不要再和張繼來聯系,絕不可將今日與警方的談話告知對方,否則將涉嫌妨害司法公正,這個是需要承擔刑事責任的。”
沒想到齊念居然忽悠一下坐起,語氣咄咄逼人:“騙我的騙子你們不去抓?抓我?你們警察就這點本事是吧!?”
喊聲吸引了周遭的目光,羅家楠臉皮厚無所謂,彭寧那小薄臉皮卻被盯得滾燙。以他在反詐的所見所聞來看,逼齊念走上絕路的,嚴格意義上講是那個玩殺豬盤的騙子。真有受害者自殺死亡,擱電詐園裡就是值得大肆宣講的“成功案例”——榨乾“豬”身上最後一絲價值是騙子們的終極目標,他人的血淚是騙子們狂歡的資本。
見多了不分青紅皂白的埋怨,面對指責,羅家楠依舊能保持耐心:“這是不同性質的案子,齊女士,我們是負責凶殺案的,關於詐騙案,派出所的人就在外面,我叫他們進來,你可以現場報案。”
“錢追不回來,我報案有個屁用!”
吼完齊念又一頭栽回枕頭裡,拉起被子將自己從頭裹到腳,不再理會羅家楠和彭寧。師徒二人無奈對視,同有“好心當了驢肝肺”的無力感。這種情況彭寧遇到的更多一些,電詐案,說死說活被騙者還要給騙子打錢,警察倒像是在害他們一樣。人一旦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外人實難轉變其想法,為了給騙子轉“最後一筆錢”,他們能跟反詐民警玩三十六計。
但不管怎麽說,齊念的證詞幫警方釘死了張繼來,可以正式傳訊了。只不過他那樣的沒法來局裡,還得帶著手續上門。是否能起訴是最關鍵的,羅家楠為此給薑彬打了電話,那邊告訴他,難,實踐中除了同在死亡現場的,尚未判過一起網絡慫恿自殺案的當事人有罪。或者警方能再找到一些證據證明張繼來的社會危害性極大,那樣法庭還有可能采取一些手段,比如出個訴前禁令,禁止張繼來上網。
同時薑彬還有另外一層憂慮:“我有個預感,如果能成功起訴張繼來,雷智敏八成會無償接辯護,這露臉的事兒他絕不會推辭。”
羅家楠嘿嘿一樂:“那庭審直播我得看,就喜歡聽你倆互相埋汰。”
“閉嘴吧你,我的建議是,如果確定起訴,不開庭,達成訴辯交易最好。”薑彬重重運了口氣,“你想,如果這案子公訴方輸了,會給民眾傳遞一個什麽樣的信息?鍵盤俠隨便當?在網上想怎麽口吐芬芳都行?害死人也無所謂?”
“是啊,現在網暴太厲害了。”
羅家楠一秒正經。薑彬的擔憂不無道理,有些案子確實不能公之於眾,因為總有人會受到“慫恿”,試圖鑽法律的空子。比如,正當防衛和報復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卻時常被混淆。法律之所以嚴苛,對於受害者轉化為施暴者也要施與懲罰,是為了從根本上避免“草菅人命”的情況發生。
當然從情理上很多人接受不了,不光老百姓,他自己有時候也難以接受法院的判決。比如像簡依涵那樣的反社會人格者,出來一定還會犯罪的,對此羅家楠深信不疑。可法院就隻判了十五年,減刑出來頂多三十出頭,正值身強體壯的年紀,想鑿死個人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所以他十分介意曹媛和郭昊軒談戀愛,有簡依涵那樣一哥哥,郭昊軒的日子能過消停麽?
不能想,一想就鬧心。可曹媛喜歡他又不好棒打鴛鴦,於是給高仁發消息,問對方要郭昊軒的聯系方式,想著等忙完這段給人約出來聊聊。結果到了晚上高仁還沒回消息,打電話依舊是不在服務區,呂袁橋的也是,這讓他不禁有些納悶——明兒就該回單位上班了,這倆人浪特麽哪去了?
TBC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