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嘶——”
十指連心, 指尖被縫合針猛扎了一下,祈銘不禁抽吸出聲。好在針頭剛拿出來還沒開始縫,不用擔心會被屍體傳染這樣那樣的疾病, 但他還是習慣性的用力擠壓指尖,擠出一抹刺眼的紅。
聽到動靜, 周禾忙湊上前:“怎麽了祈老師,扎手了?”
“你縫吧,我消下毒。”
皺眉放下針頭,祈銘走到水池旁摘去手套, 衝洗指尖的血跡。他一向手穩,像被刀刃、針頭或者器械弄傷自己的情況從不曾發生。剛那一下是走神了,瞬間的神智飄忽。許是太累的緣故,他覺著,連軸轉快七十二小時了, 中間短暫的休息也僅僅是扛過那一陣困勁兒而已,若若非解剖室溫度低, 早就困得睜不開眼了。
水流冰冷,刺激了神經, 腦子清醒了但肩頭依舊沉甸甸的,不單單是疲勞, 還有一種莫名的焦躁。低頭隱隱聞到一股煙熏火燎混合衣服幾天沒換漚出來的味道, 祈-潔癖精上身-銘徹底忍不了了, 下定決心, 即便得去公共浴室也必須立刻洗澡。
來之前拎了旅行包,有換洗衣物, 但進公共浴室著實讓他做了好一陣子的心裡建設。在單位他從來不去公共浴室, 一直和屍體一個待遇——解剖室裡衝冷水澡, 究其原因,可能是一個人獨慣了,無法接受與他人“坦誠相見”。羅家楠是個例外,可盡管共同生活了那麽久,到現在看南瓜滿屋遛小南瓜,他還會有種不知道該把眼珠往哪擱的尷尬感。上床關燈,XX必須摸黑,只要自己沒穿衣服眼睛肯定閉得死死的,就算被羅家楠說是掩耳盜鈴,他也依舊我行我素。
看屍體毫無波瀾,而活體傷情鑒定時面對有血有肉有溫度的受害者,他通常會把對方想象成褪了毛的生豬。同樣的,因為不太會說“人話”,所以與人溝通時他習慣性忽略對方的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除非需要特別關注的對象,否則誰在他眼裡都是高矮寬窄不同的骷髏架子而已。這幾年好一些了,在羅家楠的“諄諄教誨”之下,他的視野裡不再只有行走的骷髏架子,多少能記住某些人的外貌特征。
即便是做足了心裡建設,可一旦跨進更衣室,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體模型”還是讓祈銘眯起了眼。最快捷的解決方式是摘眼鏡,一千度近視眼,五米開外雌雄莫辨。
“祈老師,來洗澡啊?”
背後響起個陌生的聲音,祈銘下意識回過頭,可眼前模糊一片,只能分辨出對方的表情——笑呢,一口白牙。就算戴上眼鏡他也認不出這人是誰,只能含糊應道:“是,來洗澡。”
“現在外面的水有點小,你去裡面的噴頭,那邊水壓高。”對方好心叮囑,“你頭髮長洗完不好乾吧?幫你借個吹風機?”
“謝謝,不用,帶了。”
長發是祈銘不愛在公共浴室洗澡的另一個原因,怕被誤會成女的。類似的事情雖然沒在浴室裡發生過,但是在出現場時發生過。那天的現場是個荒郊野外,大半夜黑漆漆的,照明全靠發電機。有個派出所的實習警過來找法醫收集信息,衝背向著自己的祈銘張嘴就是“大姐”,被狠瞪了一眼後到完事撤離現場再沒敢和他說一句話。
自己半瞎看不清別人,四舍五入相當於別人看不清自己了,這種時候祈銘不得不掩耳盜鈴一番。摸索著進了浴室,走到最頂頭的位置尋了個空位,可看不清冷熱水指示,一把擰下去,噴頭“噗”的噴出股冷水,當場激起一身寒栗。不過在解剖室衝冷水澡衝多了,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麽,激一激正好驅散困勁兒。
旁邊衝澡的看他那噴頭噴出來的水一點熱氣不冒,伸手試了一下,詫異道:“祈老師,你怎麽洗冷水澡啊?”
“沒關系,我——”
後半句話還沒出口,祈銘模糊的視野中多了片肉色——人家好心幫他調水溫了。這種事迄今為止除了爸媽和養父之外,只有羅家楠幫他乾過,不由得整個人尷尬到渾身僵硬,直到水溫變暖,周身寒氣被驅散才生硬地擠出聲“謝謝”。
這位還是個話嘮,也不在乎祈銘出了浴室還能不能認得自己,一邊衝澡一邊嘻嘻哈哈扯起家常。祈銘無心應付,對方說的話一個字也沒往腦子裡進,耳邊隻盈滿嘩嘩的水聲。
一片氤氳之中,慵懶隨意忽的被外面急促的關櫃門聲和腳步聲打破,話嘮也不叨叨了,屏息凝神聽外面的響動。這時門口衝進來個人,大喊一聲:“刑偵!巡特!緊急集合!十分鍾出發!”
“出什麽事了?”
一片嘈雜中,祈銘聽旁邊的人喊了一嗓子。
來人匆匆應道:“嫌疑人持手/雷挾持人質,有警員被扣在嫌疑人的藏身處了!領導讓趕緊過去支援!”
心頭忽悠一跳,祈銘猝然回身,衝著聲音來源處追問:“誰被扣了?”
“我不知道具體情況,沒事,祈老師,你洗你的,上頭隻叫刑偵和特警過去。”
話雖如此,可祈銘哪還有心思衝熱水澡?今天去外面執行抓捕任務的,就他所知只有羅家楠他們一撥人,被扣的肯定是他認識的人,而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可能性是羅家楠——越是危險那人越衝在前面。扯過浴巾往腰上一裹,他推開槅門便朝入口而去,吹頭什麽的也顧不上了,換好衣服就往停車場衝。然而由於他不是縣公安局的人,哪輛車都不肯載他,問了好幾個,終於有個刑偵隊的願意挪功夫給周毅林打電話請示,這才把他帶上車。
到現場已是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整棟樓都被疏散空了,居民們全都在警戒帶外圍觀。沿著警戒帶停了一溜警車,新聞車也來了,遠處還有救護車待命。紅藍警燈交錯閃爍,在場的領導們個個急赤白臉,突如其來的驚變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奮力分開人群擠進去,祈銘見人就問羅家楠在哪,可沒人給他答案。終於,在一片腦瓜頂裡尋到了熟悉的面孔,他衝過去急問:“陳隊,羅家楠呢?”
陳飛一愣,左右看看,反問:“誰帶你來的?”
“刑警隊的帶我過來的。”祈銘一看他不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瞬間明白自己的預感恐已成真,頓覺一陣心慌:“他在上面?他在上面是不是!?”
“不是,祈老師,你先聽我說——”
陳飛一邊試圖安撫,一邊在心裡暗罵給祈銘帶到現場的人。半小時之前,派上去探消息的人通知他說,羅家楠被關在嫌疑人的藏身處了。本來已經安排好特警突入,結果又接到了羅家楠打來的電話,說金六一有手/雷,萬不可輕舉妄動,把房間外面的人都撤下去,同時疏散樓內居民,自己會盡力勸說嫌疑人繳械投降。
這電話是金六一讓他打的,陳飛一聽“手/雷”倆字腦瓜子轟的就炸了,回過神趕緊安排人手疏散大樓裡的居民。羅家楠說,手/雷保險已經拉開了,他現在無法動金六一,因為屋裡還有女人和孩子,必須確保他們的安全。秦枝是完全不知道金六一犯了殺頭的罪過,以為他就是來自己家裡住幾天,剛眼瞧著相好的要帶自己一起死,當場嚇得癱倒在地。
現在屋裡是個什麽情況,無人知曉,電話都快打爆了羅家楠也不接。大概率是沒法接,陳飛推測。另外還有個情況,羅家楠是帶著槍上去的,如果槍被金六一拿走,再加上顆手/雷,危險系數陡增,分毫之差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所以看祈銘也到了現場,他本就緊繃的血管更是突突直跳,萬一樓上真炸了,祈銘會成啥樣?
事實上此時此刻祈銘已經接近失控的邊緣,周圍一片嘈雜,可他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警匪對峙,身先士卒的那個最為危險,然而羅家楠總是義無反顧地衝在前面。那家夥是比英烈牆上掛著的運氣好,每每都能與死神擦身而過,但幸運女神能每一次都眷顧?魚死網破的情況還少?他夢見過在屍檢台上看到羅家楠,那種整個世界都坍塌的感覺,他不想在現實裡體驗!
“陳隊!狙擊手已就位!”
步話機裡傳出急促的喊聲,陳飛眉頭一皺,回手把彭寧拽過來,叮囑他看好祈銘,隨即匆匆朝特警隊負責人那邊走去。特警隊長表示,射擊點位不佳,嫌疑人手裡還有致命武器,羅家楠不把手/雷奪下來,狙擊手絕不能開槍。現在誰也聯系不上羅家楠,只能通過狙擊手從瞄準鏡中的觀察來獲知房間內的情況——女人和孩子都被趕到了客廳的角落,羅家楠和躲在狙擊視野外的嫌疑人對峙溝通,空手,沒有持槍。
“祈……祈老師,你衣服……衣服濕了……”
羅家楠的處境令彭寧膽戰心驚,緊張到有些磕巴。看祈銘肩頭一片潮濕,再看平日裡打理得順滑整齊的長發此時凌亂披散,發梢還濕漉漉的,他試圖用關心對方的方式來緩和緊張到極限的情緒。實話實說,如果屋裡和嫌疑人對峙的人不是羅家楠而是換成他自己,他很可能會慌亂到語無倫次。手/雷啊,保險還拉開了,只要嫌疑人一松手,轟!十八年後投胎成啥就不知道了。怪不得羅家楠不讓歐健和他跟著,面對如此不計後果的悍匪,像他倆這種菜鳥有幾條命也不夠陪跑的。
祈銘絲毫沒有理會彭寧的關心,就算衣服濕透了也感覺不到冷,反而是如置地獄,烈焰焚心。他現在腦子裡塞不進任何東西,任何與羅家楠安全歸來無關的信息都不在處理范圍之列,眼睛死死盯著整棟大樓唯一還亮著燈光的窗戶。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現在被關在房間裡的人是自己,這樣他就不用待在離羅家楠不足百米、卻只能乾等未知結果的地方!
時間一分一秒緩慢流逝,一個又一個支援方案被接連否掉,領導們的態度肉眼可見的暴躁,緊繃的情緒層層加碼,焦灼的氣氛沉沉籠罩夜空。
驀的,步話機“呲啦”響起,驚起眾人本就提著的心臟——“守門的快撤!撤!”
話音未落,就聽“砰”的一聲巨響,夜空中霎時炸開刺目的火光!
TBC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