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正睡得迷糊, 羅家楠忽然被打到臉上的車燈晃醒。起來一看是鑒證的車回來了,下車抻了個大大的懶腰,活動活動筋骨, 端起職業笑容過去迎接祈銘。沒想到,祈銘下車看都沒看他一眼, 徑直擦身而過。對於自己被當成空氣的情況,羅家楠倍感詫異,一把薅住剛從車上下來的高仁,小聲問:“你師父又跟誰置氣了?”
“問你自己。”
帶嘬聲的語音留言高仁是沒親耳聽到, 不過照周禾的形容,他確信,如果自己當時就在旁邊指定會笑出鵝叫。不是第一次了,羅家楠發語音害祈銘原地石化,不長記性, 活該被甩臉子。就不知道學學呂袁橋,發語音從來不加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要膩歪當面膩歪,拿電磁信號表忠心, 假不假?
羅家楠正原地糾結,忽感肩頭被拍了一把, 回頭對上杜海威那張“格力牌暖男臉”, 不由皺眉:“杜科您走路怎麽沒聲兒啊?”
杜海威語氣輕快的:“換了雙保健鞋, 輕便, 護踝,鞋底全掌氣墊, 走路的確沒聲。”
“……”
羅家楠低頭一看, 心說這不是我們家老爺子看電視購物廣告上的老頭鞋麽?您堂堂市局鑒證科一把手, 也還沒到靠鞋保健的歲數吧?
當然杜海威不是跟他推銷老頭鞋的,而是代替祈-二十四小時內不想理南瓜-銘向他轉述現場的發現:“我們在三號倉庫的牛排切割機上發現了疑似人血的痕跡,取樣做屍塊DNA對比,切割機上沒有提取到有效指紋,問了冷庫職工,說因為低溫的緣故,現場作業都會戴雙層手套保溫,所以不會留下指紋,發現屍體的位置是四號冷凍儲藏室,在電源按鈕上提取到了一枚右手拇指指紋,和李麥入獄時采集的指紋匹配,鑒定報告明天上午開會之前會出具。”
原本羅家楠還想問“你帶電腦現場檢測的指紋?”,轉念一想,哦對,人家能背指紋,不服不行。
“屍體在哪?我嘍一眼。”
“在另外一輛車上,停貨運通道口了,等下直接送解剖室化凍。”
“是佘長齡沒錯吧?”
“沒錯,他身份證手機都在身上。”
緩出口氣,羅家楠又左右張望了一番:“我們陳隊沒跟著一起回來?”
“他去提那個提供冷庫鑰匙的嫌疑人了。”
“和誰一起去的?”
“袁橋,發現屍體後陳隊就打電話把他叫過去了。”
“就他倆?”
羅家楠忍不住操起領導的心來。平時陳飛罵他作死罵得理直氣壯,自己卻不以身作則,五十多的人了,動輒上躥下跳的,撲人的時候比他還猛,也不怕給老腰抻了。他琢磨著得給趙平生那打個小報告,不然陳飛真傷筋動骨了,上頭還得怪呂袁橋沒保護好老前輩。
杜海威搖搖頭:“他讓胡文治那組人先過去蹲點了。”
“哦,那還行。”收起打領導小報告的心思,羅家楠抬了抬手,“那你忙啊杜科,我去看看祈老師那邊用不用幫忙。”
事實上杜海威想勸對方別現在去觸祈銘的逆鱗,那段語音播放的時候他離著不遠,聽得清清楚楚。回想有一次技術開會的時候,羅家楠在外放的語音通訊中當著一屋子刑技的面讓祈銘“省著點用”,給祈銘氣得人都快變形了。這次是當著實習生的面,平心而論,不給南瓜蒸熟了碾成泥算祈銘心善。
但是……望著羅家楠逐漸遠去的背影,杜海威皺眉而笑——嗨,人家兩口子的問題,我一個外人湊什麽熱鬧?自己家裡那隻小狼狗還沒整利索呢。
一如既往的,蓋寰宇又不請自來。打從陳昱洲那案子破了之後,這小子就一直沒消息,今兒晚上突然跑到他家裡,發現人不在,各種信息騷擾電話轟炸,以至於他不得不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在他看來,蓋寰宇有輕微的偏執型人格障礙,可真說有病吧,這小子在外人面前又表現得十分正常甚至可以說睿智,強大的商業談判能力令他倍感驚歎。
年初的時候,蓋寰宇邀請他和祈銘以專家的身份出席一場路演。路演的主旨是拉投資,但整場推介下來,蓋寰宇一個有關錢的字兒都沒提,完全是在給投資人們畫大餅。招股項目是一項類似PET-CT的技術,能在癌細胞剛剛冒出點苗頭、還沒扎根的時候就將其扼殺,而且會比PET-CT便宜,確有很大的發展前景。不過試劑要做臨床實驗並證實安全性才能進行批量生產,按規定,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幾年,設備、廠房要求都高,這筆投資乾下去,不燒個幾十上百億別想見著回報。
從技術層面講,杜海威認為這個項目值得投,但這是屬於有錢人的遊戲。就在他默默計算自己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達到最低招股標準時,聽到一旁的祈銘給信托公司打電話,通知那邊準備資金入股。當天參加路演的企業有將近二十個,結束之後蓋寰宇身邊圍的投資人最多。他甚至都不是創始人,而是頂著個副總的名頭幫朋友的公司來進行推介的,按比例拿投資提成的說客而已。可當投資人們問到諸如專業技術、公司發展規劃、團隊核心成員履歷之類的問題,他都能對答如流,儼然一副創始人的派頭。
那個項目最後招股達標了多少,杜海威沒問,反正看蓋寰宇又換了輛新的蘭博基尼,還說再攢攢錢,買套臨海的大平層。那樓盤是一層一戶的,不管住在多少層,車都可以直接開到自己家的車庫裡,最低持有三千萬資產才能獲得看房資格。結果剛過完春節,蓋寰宇就嚷嚷著下手晚了,三十二戶,賣的一戶不剩。
有錢人真多這句話杜海威並不是聽聽而已,至少蓋寰宇身邊的有錢人足夠多。比如蓋寰宇那位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媽,據說個人資產能排進全球女性前兩三百名,但自從兒子大學畢業,她一個子兒也不掏了——要錢,可以,讓你跟誰結婚你就得跟誰結婚,否則別想花老娘一分錢。
為了反抗老媽,蓋寰宇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幹了件對於杜海威來說驚世駭俗的事兒——通過技術手段提供遺傳基因給一對兒想要孩子的西班牙LES,這兩位女士分別生了一兒一女,然後在律師的見證下,蓋寰宇簽字放棄撫養權。他媽知道這事兒之後簡直要氣炸了,到現在為止,還在和那兩位女士隔著大西洋打跨國官司爭奪撫養權。贏肯定贏不了,人家才是親媽,沒有法官會剝奪盡責撫養孩子的親生母親的撫養權。
而蓋寰宇雖然放棄了撫養權,但畢竟是當爹的人了,總歸是要有點責任心。除去固定支付的撫養費,他還給自己上了一份高額意外險,受益人寫的是倆孩子。說自己一天到晚飛來飛去的,萬一哪天飛機失事了,還能留一大筆免稅的保險金給孩子,也算是盡到了當爹的義務。
一開始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杜海威其實並不太認同。從某方面來說,他算是比較傳統的人,總歸是自己的血脈,就這樣一輩子連面都不見,他反正是不能接受。
有一天和祈銘一起吃飯時聊起這件事,祈銘從遺傳學角度進行了分析:“女性遺傳給後代的線粒體DNA才是承載傳宗接代重任的因素,從基因比例上來講,母親比父親遺傳了更多的基因給孩子,硬要掰扯血脈問題,顯然是那兩位女士更勝一籌,你看自然界的哺乳類動物,絕大多數幼崽都是跟著母親生活,父親是誰都不一定認的清,包括人類,也是因為農耕文明的出現才逐漸從母系氏族轉變為父系氏族,否則我們現在還是一群隻認媽不認爹的原始人。”
“……”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杜海威並沒覺得自己有被說服。他承認,他嫉妒了。因為那個被自己一直當孩子看待的小兔崽子不但長大成人了,還悄悄成為了一位父親,讓他有一種被超越的不爽感。當然蓋寰宇乾這事兒的時候沒必要跟他打報告,那個時候他們還沒重逢,甚至都不知道彼此身在何處以及此生是否還能再見面,如今說出來完全是出於坦誠。但他感覺自己不需要這份坦誠,同時還有一種對方是在向自己炫耀什麽的感覺。
他因此冷落了蓋寰宇一段時間,電話不接消息不回,發郵件也當沒看見,逼得遠在大洋彼岸的蓋寰宇借了朋友的私人飛機跑回來堵他。那天下著瓢潑大雨,雲層厚重電閃雷鳴,飛機能安全降落全靠老天爺賞臉。他加班到深夜,回到公寓時,發現淋得透濕的小狼狗抱膝坐在家門口。對,他把門鎖換了,小狼狗進不去了。但這一次蓋寰宇沒狂轟亂炸他的手機,而是安安靜靜地等著他回來。
更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蓋寰宇沒像以前那樣耍小孩子脾氣,而是平靜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我沒做錯事,威哥,你不能這麽對我,覺著不爽你可以打我罵我,但請別無視我,我說實話,沒有那兩個孩子的存在,我媽一定會動用所有能動用的關系讓你在這個系統裡待不下去,她就是這麽不講道理,你領教過。”
杜海威確實領教過,被迫從上一個單位離職,其中蓋寰宇的母親大人使了多少勁,他心知肚明。非常感謝現任直屬領導方嶽坤,在所有調任申請石沉大海之際,只有方嶽坤向他伸出了橄欖枝,頂著某些高層的壓力將他按照引進人才的待遇安置。既給了他體面,也給了他繼續奮鬥在刑偵一線實現理想與抱負的機會。
——所以這小子當初簽約供精,是為了防止日後老媽作妖?想的還挺遠。
杜海威忽然有些釋然了,自嘲地笑笑:“你媽一定很後悔雇我給你當家教。”
“是,她悔的腸子都青了。”蓋寰宇絲毫不在乎揭親媽的短兒,反正他也不是個孝子,“自從我爸去世後她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異常偏執,別人的意見完全聽不進去,而且掌控欲極強,不然我青春期的時候不會那麽叛逆。”
杜海威認同點頭,補充道:“你跟你媽真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嗯,我奶奶也這麽說。”
說著,蓋寰宇朝他伸出手。杜海威低頭看看,疑惑道:“幹嘛?”
“家門鑰匙,你換鎖了。”
“我這間小公寓塞不下你這樣的商業精英,哦對,我記得某人要買大平層來著。”
“別鬧了,我去求呂袁橋他媽幫我要名額來著,這不沒有麽!”
這倒是讓杜海威又意了個外:“我都不知道你跟呂袁橋還有交情。”
蓋寰宇眉頭一皺:“我倆中學校友,有交情不是很正常?”
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杜海威故作不滿的:“你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沒了吧,我身上有幾顆痦子你不都門清?”
“我不數痦子,一定要數的話也是法醫的事,我記指紋。”
“——”
蓋寰宇簡直要鬧了。濕衣物全靠體溫烘乾,對象一點不心疼也就罷了,大半夜的還提什麽法醫,喪氣不喪氣!杜海威當然不覺得喪氣,見天和法醫共事,他自己也算半個法醫了。總歸那天晚上沒讓蓋寰宇喘順一口氣,等人家洗完澡出來,他的睡前故事是剛經手的凶案現場,講得聲情並茂繪聲繪色——呵,鬧脾氣也得體現職業素養。
遙憶那日的點點滴滴,杜海威將手機的飛行模式切回正常狀態,給蓋寰宇回了條【我今晚回不去了你自己睡吧】的語音過去,施然步入辦公樓。剛到電梯前站定,旁邊“呼”的閃過一人影,側頭一看,是羅家楠扛著條金華火腿奔樓梯而去。
——這大半夜的,扛著火腿是要幹嘛去?
“羅副隊,你這是——”
羅家楠頭也不回的:“祈老師說死者頭部的鈍器傷不是磕的,可能是冰凍肉類造成的,我剛去食堂轉悠了一圈,能舉起來砸人的也就這個了,我先扔停屍櫃裡凍上去。”
“……”
對於祈銘和羅家楠之間吵吵鬧鬧雞飛狗跳、轉臉又膩歪得人神共憤的相處模式,杜海威習以為常。反正這倆一天不吵架,局裡人都覺著日子跟沒過一樣。挺好,也算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啊,不知道明天早晨賈迎春發現食堂吊湯用的火腿少了一條,那臉會不會黑成鍋底色。
TBC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