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鑒證人員到場之前, 現場要原封不動的保存,每一枚子彈的射出槍械、飛行軌跡和彈著點都必須精準記錄在案。
雖然同樣使用的是製式手/槍,但呂沛英射出的子彈和警員們的很好區分:首先型號不同, 呂沛英用的是侵徹力強的尖頭彈,彈頭橫截面小阻力小, 飛行速度更快,距離更遠,而警員們用的則是停止力強的鈍頭彈,擊中人體後不易穿出, 翻滾破壞骨骼肌肉內髒,在最短的時間內令目標喪失行動力;其次是射擊角度,所有尖頭彈都集中在大門到南院牆這一片范圍,東邊、北邊及車身上則全部是鈍頭彈留下的彈著點和跳彈痕跡。
“你剛就站這兒?”
門口的一嗓子喊的所有人都手上一頓,循聲看去, 就見被現勘製服外套裹得圓滾滾的高仁,正急赤白臉的衝站在激光測量儀後面的呂袁橋嚷嚷:“你看著這個紅點了麽?正對著你心臟的位置!”
目前確認的是呂沛英擊發的子彈彈道, 其中一枚子彈,按照當時的擊發點和彈著點間兩點一線的激光路徑, 應該正好穿透呂袁橋的心臟。
當然,要真穿透了他現在不可能還立著。
“我當時不是站著的, 已經被師哥摁倒了。”當著一大堆同事的面, 呂袁橋不可能有任何過分的肢體動作, 只能輕聲安撫高仁的情緒, “你看,我現在不是活蹦亂跳的?”
說這話都虧心, 讓他現在跳一個?媽的蛋疼。
高仁情緒激動是因為無比後怕。一進院, 入眼到處都是彈殼和彈孔, 模擬彈道軌跡的激光交織成網,除嫌疑人外沒人中彈簡直是奇跡。他低頭看看呂袁橋腳邊的半個石碾子,言語間鼻音已濃:“那……沒磕著吧?”
“沒有,你看我衣服都沒破。”呂袁橋故作輕松,外傷是沒有,內傷可不輕,事實上他現在非常需要一個冰袋。
感覺已經腫了。
“那我剛看你走路怎麽一瘸一拐的?”雖然高仁沒有祈銘一打眼看出人家哪個關節有問題的本事,但走路姿態是否正常還是可以看出來的,“是不是扭著了?我看看。”
沒等呂袁橋編出個像樣的借口,就聽黃智偉在旁邊怨憤道:“秀恩愛死的快啊!趕緊乾活,中午還要不要吃飯啦!”
包子臉一紅,高仁小聲逼逼:“我早飯還沒吃呢。”
“我去給你買早飯,你先乾活啊。”
呂袁橋終於找到個借口開溜。可不敢讓高仁知道磕著要命的地方了,就衝對方曾在急診大喊一聲“老公!你跟我說句話啊!”的爆發力,說出來不定會發生什麽“慘絕人寰”的事件。
隔著十米不到的距離,羅家楠聽呂袁橋說要去給高仁買早飯,默默幽幽順出口長氣:“哎,你這徒弟啊,天塌下來都不耽誤吃,要麽他長肉呢。”
祈銘正在全神貫注的檢查屍體上的創口,判斷子彈擊中的先後順序,對他的吐槽充耳不聞。呂沛英身上一共中了三槍:第一槍打在右臂,於是她換了左手持槍;隨後又被一槍擊中左側鎖骨下方,用探針查看創道,確認傷及肺部;擊中顳部那一槍為致命傷,根據彈著點位置判斷,來自於東面房間的特警。
“打中右臂的子彈應該是……”祈銘轉眼就把人家的名字給忘了,於是抬手指了指正在和陳飛說話的李隊,又對羅家楠說:“擊中她左胸那一槍應該是你開的。”
“能中一槍不錯了,我當時被遠光燈晃得什麽也看不見,全靠本能開槍。”羅家楠實話實說,“她那一梭子子彈給我和袁橋壓的,頭都抬不起來。”
點點頭,祈銘歎道:“被你擊中之後,按照正常情況來說,她應該會立刻喪失行動力,但還是撐到打光最後一枚子彈……這女人太強悍了,意志力驚人。”
是啊,羅家楠默歎。他很少為嫌疑人感到惋惜,但是眼前的這個女人,不得不佩服。現場共計找到十四枚尖頭彈彈頭,九毫米口徑的製式手/槍滿彈匣是十五枚子彈,推測缺少的那一枚先前被用於殺害盧鑫。但她的槍經過檢查發現彈匣是滿的,並且在駕駛座下方發現了空彈匣,也就是說她在身中兩槍的情況下,不但能換手射擊還做出了替換彈匣的動作。如果不是被特警一槍斃命,她必然還會繼續射擊。
剛才給技術當工具人定位複原現場時羅家楠才發現,離自己藏身處最近的一個彈著點只有不到五公分,呂袁橋那邊還遠點,有十來公分。看起來打他的時候是右手,打呂袁橋時已經換到左手了,但精度依然不低。這不是個普通的女人,而是一名訓練有素的士兵。
可惜了,沒走正路。
探身靠近祈銘的耳側,羅家楠小聲膩歪:“誒,你瞅瞅這滿地的彈殼,知道當時多驚險麽?還不趕緊心疼心疼我?”
“我不心疼你?羅家楠,這種現場高仁帶實習生們就能搞定,我來是因為聽說發生槍擊,想盡早確認你平安無事。”
嘴上說的貼心,祈銘的肢體語言卻是冷漠,胳膊肘往後一撤,頂開貼在背上的羅家楠。說話就要入夏了,現勘製服外套裹身上有點熱,再讓羅家楠這個大火爐子一貼,烤的慌。結果一下正頂羅家楠胸口那片被槍栓搓出的青紫上,疼得某人一個沒忍住,“嘶”的抽了口氣。
祈銘聞聲回頭,視線瞬間警惕:“你受傷了?”
“沒沒沒,就這兒搓破點皮兒。”羅家楠趕緊往腦門一指,“躲子彈的時候磕的,沒大事兒。”
這點兒小伎倆,騙別人行,騙祈銘?只見祈銘視線微微下移,確認手肘剛剛碰觸過的位置,摘去手套,輕輕扣上羅家楠想捂又不敢捂的位置。
“是這兒吧?”
說著掌下一使勁,摁出羅家楠“哎呦!”一嗓子。感覺到四面八方射來同僚們好奇的視線,羅家楠弓身搓胸,一邊抽氣一邊抱怨:“行了行了,祈老師,咱別在這兒驗明正身了成不成?這麽多人看著呢,回去再說,回去再說。”
無視吃瓜群眾們的圍觀,祈銘嚴肅命令道:“羅家楠,給你三分鍾,把你怎麽受的傷給我編明白。”
不用三分鍾,羅家楠脫口而出早已在腦子裡編織了數個小時的說辭:“是這麽回事,祈老師,你聽我跟你說啊,當時呢是我和陳隊一起接觸嫌疑人,沒成想跟莊羽他們茬一塊了,他們那邊一動手給我們這邊的嫌疑人驚著了,一看動槍了,陳隊竄過去撲嫌疑人,我跟著一起繳槍,嫌疑人奮力掙扎,給我掙得一下磕桌角上了。”
起因經過結果,環環相扣,邏輯通順。事兒還是那件事兒,把角色位置換一換,稍微添點油加點醋就行。
聽對方瞎話來這麽快,再看那比手畫腳掩蓋心虛的肢體語言,祈銘無奈的閉上眼,默默運了口氣。可能麽?就衝羅家楠的性格,可能讓陳飛置身險境麽?不過人沒事兒比什麽都強,至於後續的審訊,回家再繼續,揪著細節問,多問幾遍這孫子就圓不上了。
名師出高徒,他的審訊技巧都是看羅家楠審人的時候學的。
不遠處,趙平生暗搓搓把陳飛拉到一邊,擰著眉頭問:“剛家楠說的,怎麽和你之前說的不一樣啊?”
一樣的事兒,可角色位置完全相反。
陳飛運足氣“呸”了一聲——“你信他?豬都能上天!”
雖然羅家楠並不像祈銘說的那樣“兩天兩夜沒合眼”,但實際情況也沒差多少,再說鐵打的精神頭也架不住腎上腺素飆升過後的脫力感。眼下嫌疑人歸案——雖然是屍體吧,但起碼沒跑了——他精神一放松,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來,上車歪祈銘肩上就睡過去了。
迷迷糊糊的做了個夢,夢裡都是些見過的人:有已經被執行死刑的寇英及其同夥,有自己舍身救過的群眾,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線人和走訪過的證人。每個人都輪著番的跟他說話,有指責、詛咒、謾罵,也有感謝、敬仰和關心,他也想說話,但嘴上跟貼了封條一樣死活張不開,一著急,嗷一嗓子把自己喊醒了。
陳飛聽他跟後座上嗷嗷趕緊回頭:“怎麽了你?”
正在開車的呂袁橋也從後視鏡裡瞄了一眼。
羅家楠反應了一下,皺眉敲敲腦門:“哦,沒事兒,沒事兒,睡蒙了。”
“你說你睡覺就睡覺,特麽一驚一乍的,嚇死老子了。”嘴上抱怨,實則陳飛還是關心他的:“要不回去審人你別跟著了,我帶袁橋審。”
“不用,我這眯一覺就緩過來了。”
說著話,羅家楠感覺自己的手上多了份溫度,一時間紛雜的情緒被無聲的安慰妥帖熨燙。
祈銘右手刷著手機,目不斜視,卻在他人看不到的角度,暗搓搓用左手握著羅家楠的手。剛經歷了一場槍戰,子彈貼著頭皮兒飛,沒死算命大,誰不後怕?傻子都不可能心如止水。多年相處的經驗告訴他,羅家楠只是面上看起來什麽都不在乎,其實是把壓力、恐懼和無助感都藏在心裡。一方面是臥底時養成的習慣,另一方面則是自尊心過強,不肯讓任何人看出自己一絲一毫的脆弱。
這個任何人也包括他在內。以前他不明白,總覺著羅家楠沒必要在自己面前逞強,有什麽不愉快的不舒服的說出來,共同承擔不就解決了?但是日子久了,他發現羅家楠的所作所為並非單單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心,其中也有保護他不受干擾和影響的因素在裡面。也發現其實很多時候,人與人的相處並不需要像學術論文那樣條理清晰邏輯嚴謹,一個有溫度的擁抱就能解決幾個小時也爭論不出結果的問題。
只不過他不會當著陳飛和呂袁橋的面去抱羅家楠就是了。
絕不。
TBC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