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煙花落幕, 警笛聲呼嘯而至。裝備齊全的警員們手持防暴盾,齊刷刷一字排開,分隔圍觀群眾和抓捕現場, 保持安全距離。逛街的不逛了,跳廣場舞的不跳了, 促銷的也不促了,吃飯的捧著碗從屋裡出來看熱鬧,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紛紛——不知發生了何事,突然多了這麽多警察。
和圍觀群眾一樣, 彭寧也是頭回見這種陣仗,感覺自己一身便裝混在防暴警察堆裡,顯得弱小又無助。與派出所所長錯身而過,他聽對方小聲逼逼“活見鬼了,哪冒出的槍來?”, 心說一開始我也覺著活見鬼,但我師父把人抓住了啊!必須服氣!
這是他第一次參與製服犯罪嫌疑人, 以前總覺得前輩們上去撲人,哪那麽費勁啊, 四五個大老爺們壓一個還壓不住?剛才這把親身體驗才發現,那是相當費勁。當一個人下了死勁兒玩命掙扎卻不能對其進行致命打擊時, 對於製服者來說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被同僚從地上扶起來的時候, 他才發現自己下巴被嫌疑人踹腫了。
可惜的是, 眼鏡掉了, 沒看清羅家楠是如何撂倒的嫌疑人,反正一錯眼珠的功夫那人就趴下了。
不遠處, 陳飛罵罵咧咧的:“不教好!一點好都不教!小彭剛到你手底下兩天你就給老子帶著他玩命!要死你自己死去!別浪費技術型人才!”
“我哪知道走路邊就撞上了!”羅家楠極力爭辯。
“廢話!你特麽非往跟前湊!你不撞上誰撞上!”
陳飛簡直想一腳踢死他。好容易能早回家一天, 剛洗漱完畢躺床上, 突然接到彭寧的電話讓調特警,說某某購物廣場疑似有持槍歹徒,瞬間一個鯉魚打挺起身下地,給旁邊趙平生驚得差點肺管子又堵上。風風火火趕過來一看,羅家楠已經把人銬上了,圍觀群眾裡三層外三層的。
羅家楠抽手朝押運嫌疑人的特警車一指,理直氣壯的:“我要不湊人不就跑啦!頭兒,神經病加把槍,您敢想會發生什麽事麽?”
陳飛一時語塞。剛被羅家楠摁這孫子叫黃源,是確診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管片派出所所長認得這人。槍從哪來的還沒審出來,一直胡言亂語的,話都說不明白。力氣是真大,倆特警撅他一個撅不住,又來了倆,四個人給抬車上去的。
那片待拆的破敗之地裡有黃源曾經的家,知情的警員說,最近老看他在這附近遊蕩,給家裡打電話讓接回去,接了幾次人之後,家裡人連派出所電話都懶得接了。
彈頭彈殼都找到了,沒有人受傷,看彈著點位置,是曾經的村支書家門口。所長說黃家和支書確實因為拆遷的事情鬧過不愉快,他們還為此出過警,保不齊這小子是來尋仇的。黃源有殘疾證,按照補償規定,可以多領一份最高二十萬的補貼。這個補貼的下限是兩萬,根據殘疾等級來界定。精神殘疾有四級,一級最重,屬於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黃源是最輕的四級,在殘疾等級裡也是最輕的,所以他只能領最低一級,也就是兩萬的補貼。
於是黃源的父親感覺吃虧了,明明一樣都有殘疾人證,他兒子憑什麽比別人少領十八萬?去找支書要說法,支書說你兒子有手有腳,不犯病的時候還能出去工作,你憑什麽領二十萬?然後黃源的父親就一口咬定錢是被支書貪了,又是報警又是上訪,鬧來鬧去也沒鬧出錢來,還曾揚言說“我兒子是精神病!殺人不犯法!”之類的威脅話語。
真不犯法麽?不是。嚴重威脅到社會秩序、人民群眾人身安全的精神病,一樣要被關進監獄裡服刑。羅家楠現在懷疑這事兒跟黃源他爸脫不開關系,本來嘛,一個精神病患者上哪弄槍去?
“還真難說,”抽上羅家楠給的煙,陳飛的語氣比剛才平和幾許,“我以前辦過類似的案子,有家裡人故意把發病的精神病患者放出去,持刀當街揮舞,最後被警方擊斃,這樣家裡落得個清淨,你懂吧?”
明明有二十七八的溫度,羅家楠仍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寒而栗。
“那,這事兒咱查還是?”
“交給分局吧,咱哪還有人手?”陳飛擺擺執煙的手,“誒對了,那個荒山白骨的案子,死者身份確認了沒?”
“找著生前影像了,半個月之前還活著,我打算再追一下周邊監控,應該能找到落腳點。”
無奈的呼出口煙,陳飛回手按按眉心:“實話說,早晨開會一聽是個強/奸犯,我特麽都懶得管丫的。”
“那怎麽辦呢?頭兒,命案必破呀。”羅家楠說著拿胳膊肘一杵陳飛,“誒,彭寧過來了,您教點好兒,別當孩子面消極怠工。”
“滾蛋!”
陳飛虛踹了他一腳,轉頭對剛跑到身後的彭寧端起笑臉,親切關懷道:“嚇著了吧?呦,這下巴是怎麽回事?怎麽都歪了?”
“被嫌疑人腳後跟磕的,沒事兒。”彭寧本來想擺出無所謂的表情,但是臉不給力,“其實我當時顧不上害怕,就一門心思摁人來著。”
陳飛滿意的點點頭,又轉頭對羅家楠橫眉立目的:“不許再帶小彭冒險啊,留神我抽你!”
——您逗我呐?他來幹嘛來的?當刑警還是養老?
羅家楠一臉不忿,心裡正逼逼著,電話震起,接起來就聽祈銘嚴肅的質問道:“你剛幹嘛了?”
頭皮一緊,羅家楠瞎話張嘴就來:“啊?沒……沒幹嘛啊,哦,我剛吃完飯。”
“沒幹嘛?薯片發消息給我說,剛和你經歷了一場生死之鬥!”
我尼瑪——
咬牙切齒的瞪著新徒弟,一萬頭草泥馬自羅家楠內心深處的廣袤草原奔騰而過——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兔崽子跑我這當間諜來了!?
“沒有沒有,祈老師,沒那麽誇張,內什麽,就一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在購物中心犯病了,怕他傷人,我給摁那了,哈哈,就這麽點兒破事兒。”
電話“喀”的掛了,緊跟著陳飛的手機又震了起來。陳飛把手機舉到羅家楠眼前,讓他看清來電人姓名,然後說:“明兒祈老師要是當面問我,我就說我什麽都不知道,睡著了,所以沒接到他電話。”
“謝謝頭兒,謝謝頭兒,您真是活菩薩。”
羅家楠就差雙手合十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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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縣公安局的路上,彭寧莫名其妙被羅家楠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委屈的不行,卻又不知道自己哪惹著對方了。思來想去,除了給“師母”發了條消息,向對方誇讚師父的機智英勇和過人身手,也沒乾過別的事兒啊。
這麽做有什麽不對麽?他百思不得其解,暗搓搓的發消息給歐健,詢問對方自己哪裡做錯了。
歐健回他:【大師兄在祈老師那一向是報喜不報憂,越是險象環生的事情越守口如瓶,你都不知道我替他打過多少次掩護,按包庇罪夠頂格判我的】
彭寧:【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在祈老師那誇誇楠哥,順便和祈老師熟悉一下,你知道麽,他到現在連我名字都記不住】
歐健:【別費勁了,我來重案快兩年了,天天見面,直到最近因公負傷,祈老師才記住我的名字,他那人就那樣,你別多想】
彭寧:【……好吧,謝謝,哦對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歐健:【快了,明天下午的火車,哈哈,想哥了?】
彭寧:【歐小健同學,請注意措辭,我比你大】
歐健:【可是我警齡比你長吖】
彭寧:【長一個月而已,你可真敢吹】
歐健:【一天也是長,哈哈哈,擱以前你得管我叫師兄呢!啊,不對,你得管我叫師叔,來來來,叫一聲聽聽】
彭寧:【我呸!你也不怕折壽!】
副駕那邊劈裡啪啦的按鍵音令羅家楠莫名煩躁,不耐道:“閑的鬧聽是吧?要不你過來開車?”
自打被彭寧在祈銘那“告”了一狀,他現在聽對方喘氣都想罵街。
“沒有沒有,我問問歐健什麽時候回來。”彭寧被罵怕了,趕緊扣下手機。以前看羅家楠追著歐健滿樓道跑,給人罵的靈魂出竅還當一樂子,真落到自己頭上,只能用“男兒有淚不輕彈”來支撐自尊心了。
“呦,你不說我都把這小子忘了,給他打一電話。”
接到命令,彭寧立馬把電話撥了出去,點開外放,捧到羅家楠臉側。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的,一秒鍾不敢耽誤。
“喂,老三?怎麽樣,人摁著了?”
一聽是羅家楠的聲音,那邊顯然詫異了幾秒,不過很快,語氣輕松的回道:“摁著了,下午我跟師父一起去的,當地同僚派了四輛車十六個人,車票也訂好了,明天就押回去。”
“你傷怎麽樣了?好利索了麽就出差?”
“早好了,謝謝大師兄關心。”
“臭小子,路上警覺著點,別光讓師父一個人盯著你跟那呼呼大睡,聽見沒?”
“我保證!一秒鍾眼都不會閉!”
“記著給我帶禮物回來啊。”
“哪來的禮物啊,這地方窮的不行。”外放的聽筒傳來重重一聲歎息,“嫌疑人家裡簡直是家徒四壁,就一個老媽還是個瞎子,怪不得被騙進傳銷組織,押人的時候師父都出來了,聽他老娘在屋裡嚎啕大哭的,又返回去給留了一千塊錢。”
“……”
車裡陷入寂靜,羅家楠無可奈何的默歎了口氣。貧窮不是罪過,但因此而生的罪惡卻難以根絕。如果不是親手抓過,實難想象在現如今這個網絡上人均年薪百萬的年代,還能有人為了搶幾十塊錢而殺人。即將被苗紅歐健他們押回來的犯罪嫌疑人,就是打死陳昱洲的凶手,根據傳銷組織頭目供述,讓此人毆打陳昱洲之前,隻給了他二百塊錢的“辛苦費”。
聽杜海威說,在得知陳昱洲遇害後,女友詹琳決定打掉孩子。盡管無奈,盡管不舍,盡管她深愛著故去的男友,可現如今這個社會,一個女人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如果沒有足夠的財力物力人力撐腰,實在是太難了。斯人已逝,活著的人還是得向前看。
雖然心裡不太是滋味,但羅家楠還是故作輕松的:“行吧,跟師父說,回來我給她報銷。”
“哈哈哈,那她肯定得誇你孝順。”
“我孝順用你說?行了趕緊睡覺,明兒上火車把眼睛瞪大點兒,出事兒我特麽扒了你的皮!”
“收到!”
這邊剛掛上歐健的電話,那邊林冬的電話又打了過來:“羅家楠,不說晚上抽空語音麽?這快十點了。”
“哎呦呦,不好意思林隊,我還在外頭呢。”
“追著死者行蹤了?”
“嗯,半個月之前還活著。”
“那就好,”林冬稍微一頓,“哦對,跟你報備一聲,晚上我和祈銘一起吃的飯,已經給你們家祈老師送回家了啊。”
“知道,謝謝,辛苦了林隊。”
“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會去?”
羅家楠納悶:“不是杜海威請你去的?”
“當然不是,他壓根就沒想著要請我。”林冬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絲不滿,“人家是為了請祈老師吃飯,我純粹是搭頭。”
“那……”
“是祈銘求我我才去的,他怕你鬧心,羅家楠,你說你,白長那麽大的個兒,一天到晚心眼比針尖還小,我要是祈銘早跟你翻臉了。”
林冬這話要擱別人聽,簡直稱得上是挑撥離間,但羅家楠聽著卻無比舒心——祈銘求林冬一起去?哎呦我媳婦兒真是長大成人了啊。
TBC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