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花遙
  天地間混沌一片，幾乎要被血色連在一起。四人苦苦維系的結界也不過緩兵之計，在這群從真正的地獄中來到世間的怪物面前，她們的靈力結界不過是螳臂當車。

  孟筱芙已經沒有靈力再去擊打忘憂鼓，現在忘憂鼓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要她用上全部的力氣，她道：“我們真的能挽回這一切嗎？真的還有……挽回的余地嗎？”

  孟望塵也已經沒有太多力氣，他看著已經被黑霧吞沒的林墨箏，道：“這是我們犯下的過錯，不管成敗與否，我們都必須承擔。”他看向一旁的花遙，道：“花遙大人，您說的希望與那位妖主有關嗎？”

  “是。”花遙道：“僅憑我的力量尚且不夠，還需要有她協助。”

  “可是……”

  林墨箏的狀態絲毫不像是能協助的樣子，或者說，她不突然暴起把這裡炸了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看上去狀態最差仿佛隨時就會靈脈崩毀的孟筱芙尚未停下靈力的運轉，樂聲最先停止的反而是一直沒流露出任何異常的未語塤。

  顧聆音已經無法再發出聲音，魔靈詭鎮的事情發生後她又一直沉默寡言，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所以在眼下這樣混亂緊張的時刻，沒人覺得一直默默無言的她會出問題，也沒人注意到顧聆音的狀態很糟糕。

  在這樣的狀態下，想維系靈力結界必須四樣靈器共同配合，未語塤的突然撤除讓外圍的怪物有機可乘，黑氣瘋狂地朝著結界最薄弱的地方進攻，下一瞬就要將它摧毀。

  來不及了。

  即便是花遙也來不及阻止這一切。

  可是，並沒有陰冷的感覺襲來，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疼痛，反而像是有暖融融的光籠罩了全身一般。

  周遭的黑氣已經被衝散，連帶著那些怪物惡鬼都像是無法忍受這樣的光芒一般痛苦地嘶吼起來。紅衣的妖主立在半空，她雙目明亮，金色的眼瞳中不見一絲雜質，原先屬於她的陰鬱不祥的氣息全然消失，宛若新生。

  花遙沒有絲毫意外，像是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一樣，她看著瘋狂逃竄又被林墨箏的黑炎焚燒殆盡的怪物，道：“看來你已經做出選擇了。”

  林墨箏沉默片刻，道：“那是她的心願。只是……恐怕來不及了。”

  “因為這樣的理由嗎……也好。”花遙道：“你有很可靠的同伴，他們已經前往天靈大陸的各處，一切都還有回轉的余地。”

  林墨箏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花遙的意思。是妖族嗎……如果是胡陸和胡柒他們的話，那確實很可靠。

  花遙繼續道：“人的心中總會有些惡念，但無限制被放大的一點瑕疵不能成為代表這個人的全部。”

  她的身體開始泛起金光，竟隱約有要消散的趨勢。

  林墨箏像是明白了花遙的選擇，道：“花遙，你……”

  “我說過，能夠危害到人類的從來都只有他們自己。”花遙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無畏，絲毫沒有要消散了的恐懼：“但是，能夠救贖人類的，也只有他們自己。”

  花遙的身體化為比太陽更加耀眼的光亮，黑雲被驅散，展露出掩蓋在黑雲之下的澄澈蒼穹，那些細碎的金光飛散開來，沒入萬眾生靈的身軀之中。

  與此同時，遍布整個天靈大陸的陣法啟動，那些已經泯滅了所有善意的怪物被盡數傳回奈落之塔中，和那座不祥的血塔一同被鎮壓在無極奈落的最深處，永不得出。

  失去理智的魔人和怪物蘇醒了過來，魂魄尚未消散的人也在這片暖融融的光輝中睜開了雙眼。

  所有的爭鬥都止息了，存在於內心最深處的美好被喚醒，隨之而來的力量戰勝了所有的惡念，當那些惡念和私欲被逼回角落，留存在心裡的就只剩下屬於萬千生靈的最本真最純粹的善。

  當凰鳥披著霓虹引著百鳥前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朝拜這一盛景，沒有人再想著將這份美好破壞，更沒有人想把這樣強大的力量佔為己有。

  “散去自己的力量嗎。”玄凰化為人形，她落在地上，鳳眸掃視一圈，道：“真像是花遙會做的事情。”

  洛雪伸出手來看著手心中閃爍著的微茫，道：“這是……”

  “還不明白嗎？”玄凰道：“花遙的力量從來不是來自上天，而是源於萬眾生靈。”在幾人震驚的目光中，她淡淡道：“你們心中的善和希望讓她降生於此，她因這世間的美好而生，所以無論她受到什麽樣的對待，都從未有過怨恨和憎惡。如今的她不過是把這份來自於天地的本真至善都歸還回去罷了。”她停頓一下，道：“畢竟，這世間沒有什麽真正的神明，能夠拯救你們的，從來都只有你們自己而已。”

  玄凰揮了揮手，百鳥紛紛散去，它們飛上蒼天，驅散了最後壓抑著天空的陰霾。她看向原先林墨箏站著而現在卻已經空無一人的地方，道：“四個家族的人大概都有，修靈界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你們自己處理吧。我還有一個與花遙的約定要達成。”

  偌大的妖殿空空蕩蕩，林墨箏遣散了所有的妖，她坐在密室之內的懸雲石床邊，看著躺在上面的早已失去生息的人。

  床上的人已經被梳洗整齊，還被細心地換上了她從前最喜歡也最常穿著的黑色勁裝。平時總是不聽話胡亂翹起的頭髮如今乖順地鋪散開來，顯得她溫柔而嫻靜。

  林墨箏的指尖撫過她的眉眼，輕聲道：“姐姐，明明別人都說你很好懂，可是我從沒真的了解過你。”

  她自然不會得到回應，可她卻也像是不在意一般，繼續道：“阿爹和阿娘給我取名林墨箏，希望我與人莫怨與世無爭，我本來想著，如果姐姐一直陪在我身邊的話，我也就別無他求了。可如今……你也離開我了。我還有什麽好爭的呢？”

  “姐姐總說我勇敢，可是我才是最膽小的那一個。我讓你等了那麽久，一直都畏縮不前……姐姐，如果我早些察覺到，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林墨箏笑了一下，道：“姐姐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所以我不會再做讓你失望的事情了，我會好好守著這裡，像姐姐期望的那樣活下去……”

  她抬起手，將一隻彼岸花形狀的花燈掛在牆邊。一個小小的紙卷從燈中掉了下來，她走上前彎腰拾起，展開紙卷，上面娟秀的字跡格外熟悉。

  那是她自己的筆跡——

  “願姐姐永生永世幸福美滿，順遂無憂。”

  林墨箏忽然落下淚來，淚水打濕了那張小小的紙卷。她沒能做到，她沒能讓她活得幸福美滿，更沒能讓她順遂無憂。

  “妖主大人。”

  胡陸的聲音響起，這是妖侍特有的傳訊方式。

  林墨箏很快地將紙卷收起，擦幹了淚水，她收斂了所有情緒，轉過身離開了密室，回到妖殿的她已經與平時的狀態別無二致。

  她看向早已等候在殿內的胡陸，溫和道：“小六，怎麽了？”

  胡陸心頭酸楚，這樣親和的樣子不像是曾經的妖界之主，倒是像極了他們那位已經不在了的妖後。但她很快地回復道：“妖主大人，玄凰大人帶了一些人來訪，說是有要事與您相商。”

  玄凰嗎……

  天靈大陸剛剛經歷了浩劫沒多久，現在正是需要整頓的時候，玄凰來妖界有什麽要事？
  但林墨箏還是道：“知道了，我現在就去。”

  “事態緊急，我想你應該不介意我現在就過來。”林墨箏的話音還未落，玄凰便已經快步走進了大殿之中。胡陸自覺地退了下去，玄凰補充道：“我想，我或許並不著急，但對你來說應該是一件急不可待的事情。”

  然後，在林墨箏疑惑的目光中，她來到對方的面前，道：“妖界之主，你想要找回你珍視的那個人嗎？”

  林墨箏清寂一片的瞳中忽然有了光亮，她幾乎是顫唞著身體，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是說……”

  “我和花遙有過一個約定……不，應該說是她單方面委托我去完成一件事。”玄凰道：“葉願瀟是有機會被找回來的，只是，那大概需要你親自走一趟，機會只有一次，成敗與否也都取決於你。這樣你還要去嗎？”

  林墨箏毫不猶豫：“無論是什麽方法，只要有一點點的可能性，我都不會放棄。”

  玄凰並不意外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她微微側目，對殿外道：“好了，那你們進來吧。”
    須臾，從殿門外走進幾人，為首的那人帶著淡紫色的面紗，腰間系著一條泛著銀光的鎖鏈，手腕上纏著一串白骨製成的手串，手中托著一隻散發著淡淡紫光的水晶球。

  在她身側的那人雖是男子模樣，卻生著一雙比起女兒家也不差分毫的顧盼流轉的桃花眼，似乎下一刻就會媚態百生。只是，擁有著這樣容貌的他卻極為冷淡漠然，仿佛什麽都不能讓他提起絲毫興趣。

  在這兩人身後跟著修靈界四大家族的人，每個家族都有人到場，而且來的還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確切地說，是四位靈女。能在這種時候讓四位靈女都離開家族，看來修靈界是相當重視這件事了。

  一片靜默中，巫族族長摘下了她臉上的面紗，對林墨箏道：“如你所見，我們來到這裡的原因只有一個。”她掌中的幻晶發著淡淡微光，道：“巫族有一樣以我族人血肉為引，用至純靈氣養出的寶物。它能夠化解百病，甚至可以重塑靈脈起死還魂，但這都不是它最大的威力。若是能被有緣之人喚醒，它就能夠扭轉乾坤逆天改命。”

  幻晶中浮現出一朵蓮花，它纖塵不染，花瓣如瑩白玉石般晶瑩剔透，沁人心脾的蓮花清香瞬間充斥了整個妖殿。

  這是被無數人覬覦的世間至純至澈的巫族秘寶，雪心蓮。

  玄凰道：“葉願瀟的魂魄已經碎裂，卻也不是不能修複。人在求生意念最強的時刻，也就是瀕死的時刻，靈魂的力量會猶為強大，只要將她散落的靈魂力量收集起來，就能夠重新聚集起她的魂魄。將她的魂魄帶回來，就能讓她複生。”說完這些，她繼續道：“忘憂鼓，離情箜篌，未語塤，入夢金鈴和碎靈簫，我們需要這五樣靈器的力量撕裂時空，而雪心蓮的力量能夠帶人回到過去，改變既定的結局。”

  孟筱芙道：“希望是不會消失的，光也不會。”她手執忘憂鼓，道：“我們曾經犯下的過錯，如今想要盡力去彌補。所以，林墨箏，給我們一個把她救回來的機會吧。”

  “林墨箏，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要聽好。”玄凰嚴肅道：“為了讓過去的時間流不發生變動，也為了讓時空不會崩毀，你不可以對過去的葉願瀟透露自己的身份和未來發生的一切。另外，隨著你收集的靈魂力的增多，你每見她一次，她都會遺忘一些事情，她會逐漸遺忘掉自己的身份和經歷，甚至可能會忘了你。而她的求生意志也會越來越弱，她很可能會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麽而活。”

  她的聲音沉了幾分，道：“但最重要的事情還在後邊。靈魂力收集完畢之時，雪心蓮會將葉願瀟的魂魄凝集在一起，那樣的魂魄是一定會通過花遙彼岸前往輪回之境的。陰冥兩界是活人不可入的地界，在那裡，葉願瀟會遺忘她這一生所經歷的一切，你對於她而言就是個陌生人。如果你不能把她帶回來，她就會前往輪回之境，而長時間處於那裡的你的意識也將因此迷失在陰冥兩界。”

  妖殿被一眾妖族圍得密不透風，妖衛層層把守，胡陸和胡柒守在大殿兩側，面上皆有些緊張之色。大殿內，靈陣已經設好，葉願瀟躺在陣法中央，身側是碎靈簫和靈璆。

  玄凰檢查了一下陣法，又看了看守陣的四位靈女，對林墨箏道：“這樣強大的陣法需要耗費大量的靈力，機會只有一次，你準備好了嗎？”

  林墨箏微微握緊了雙拳，眼中是無比的鎮定與堅決：“是，我一定把她帶回來。”在花遙的神力下死而複生，如今手執離情箜篌的雲家靈女雲瑤抬眸看向身側的紅衣妖主，露出了一個帶著些懷戀的笑意：“雖然尋常人無法做到，但如果是你和葉姑娘的話，或許真的可以衝破這些阻礙。”

  “林妖主，請等一下。”洛未雪身側的雛菊離開了自己的位置，來到林墨箏面前，她的手中出現了一隻通體漆黑的燈盞，道：“閔溪畔諸事繁雜，靈主大人無法抽身前來，命我將它交給您。”

  洛未雪解釋道：“想要去陰冥兩界，消耗的是自己的靈魂之力。奪魂燈盞裡的靈火燭能一定程度地護住你的魂魄，但是，務必在火焰熄滅前離開，否則……”

  她沒有說完後半句，但林墨箏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沒有再多言，林墨箏接過了燈盞。

  玄凰念動咒語，五樣靈器的靈光匯聚在一起，空間被撕開一道口子，玄凰道：“可以了！”

  林墨箏沒有分毫遲疑，帶著雪心蓮和奪魂燈盞進入了那道縫隙之中。

  穿梭於過去的時空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她們經歷過的一切都像畫卷一般展現在林墨箏的眼前。

  她看見年歲尚小的葉願瀟總是無微不至竭盡所能地關照年幼的她，這個時候的她才知道，原來當年的葉願瀟什麽都清楚，可就是這樣什麽都清楚的葉願瀟卻選擇了用信任和愛來包容她。明明是相仿的年紀，可稍稍年長的那位卻總是勇敢而堅決地將她保護在自己的身後，從未有過一點遲疑和退縮。

  林墨箏停了下來，她看著出現在詭村的葉願瀟為了給“林墨箏”爭取逃跑的時間，然後獨自留下應對那隻堪稱凶殘恐怖的怪物。

  人在求生意念最強的時刻，也就是瀕死的時刻，靈魂的力量會猶為強大——

  林墨箏按住自己的手，在葉願瀟口吐鮮血跪落在地閉上雙眼時，輕聲道：“你想活下去嗎？”

  葉願瀟渾身一顫，但還是回答道：“想。”旋即才想起疑惑她的身份：“你是誰？”

  有這一句就夠了。

  林墨箏身形一閃，便出現在葉願瀟的意識裡，輕笑道：“我幫你呀。”

  “你究竟……”

  面對葉願瀟的疑惑，她隻俏皮地眨了眨眼，道：“交給我咯。”

  對妖界之主而言，除掉一隻怪物根本不在話下。彼岸花盛開了大片，她一襲紅衣站在花海的盡頭，在葉願瀟發問後轉過身去。

  她明明決定好了，這一次只是收集靈魂之力，不會流露出任何異樣，卻在與葉願瀟對視的那一眼時丟掉了全部偽裝的堅強。溫熱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她輕聲道：“好久不見。”

  那之後，她看見過去的自己被魔族附身，當“林墨箏”用出殺招的時候，她像葉願瀟以往無數次對她說過的那般，對著自己過去的姐姐輕聲道：“別害怕。”

  在意識的深處遙遙對望，她朝著葉願瀟伸出手去。像以往那樣，葉願瀟回應了她。兩手觸碰的那一刻，林墨箏看著一道純澈的靈魂之力流入她掌心間的雪心蓮中，她將強大的妖力交給了葉願瀟，道：“用這力量，打敗他吧。”

  與魔族的戰鬥很快結束，不過林墨箏卻並未立即離開。她停留在葉願瀟的意識之中，看著葉願瀟忙著擔心這個又忙著照顧那個，偏偏就是不肯看看她自己身上的傷。

  於是，她忍不住道：“巫女的身體可沒這麽脆弱。她被魔氣擊中，自然要昏迷一會，過會她就會醒來了。”

  在葉願瀟去查看“遊弈”的傷勢時，林墨箏就更是覺得煩悶：“看他做什麽……那家夥又死不了。”

  葉願瀟疑惑道：“你們認識？”

  林墨箏想了想，道：“嗯……算是吧。”

  葉願瀟繼續道：“那他是什麽人？你又是誰？”

  林墨箏沒打算回答，但好在她也不需要回答，這個話題就被過去的自己打斷了。

  “姐姐，你在……和誰說話？”

  看著以前的自己裝出的那副模樣，林墨箏如今隻覺得想把過去的自己一巴掌扇死。

  這一次，葉願瀟在心裡問道：“所以，你是誰？你救了我兩次，我總要知道你的名字，日後好報答呀。”

  報答麽……

  林墨箏喃喃道：“可你已經……”

  救我無數次了啊。

  不可以。

  不可以對過去的葉願瀟透露自己的身份和未來發生的一切。

  葉願瀟似乎沒有聽清：“你說什麽？”

  林墨箏這才回過神來，微笑道：“沒什麽。我的名字，日後就會知曉了。”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看看葉願瀟，張了張口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最後只有一句：“我走了，你……多保重。”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