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活下去

  葉願瀟看看槐樹，又看看身後已然有些發抖的林墨箏，說道：“小箏，你等我一下。”說罷就松開林墨箏的手來到槐樹下面，她三兩下爬上槐樹把發帶解了下來，然後繼續往上，一直爬到了樹頂。

  “姐姐，你做什麽？”

  林墨箏很是有些緊張。葉願瀟並不是沒爬過樹，事實上論起爬樹，沒人爬得過她。只不過這次情況很有些特殊，林墨箏生怕出了什麽差錯，喚道：“姐姐，你還是下來吧，上面太高了！”

  葉願瀟此刻正在樹頂，她坐在樹枝上靠著樹乾，一邊向遠處望著一邊用嘴叼著發帶，她把腦後的長發攏了起來，含混不清道：“麽四麽四，我三看看。”

  葉願瀟隨意地把頭髮扎好，她從來就不擅長梳頭髮，即使是最簡單最基礎的束發，她束的發也總是斜著的。這次自然也是斜著的，只不過比平時看起來更亂了。

  “遠處怎麽起了霧，什麽都看不清啊……”葉願瀟扶著樹乾站起身來，疑惑道：“這怎麽望都望不到頭？”她抬頭看看天，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把這條她們平日裡常走的小路襯得格外陰森。

  葉願瀟正欲再看，卻聽樹下傳來了異響。似乎是有什麽東西過來了。

  林墨箏還在樹下呢！

  想到這一點的葉願瀟趕緊爬下樹來，把站在下面等待的林墨箏護在身後。

  霧氣越來越大，即便葉願瀟和林墨箏已經近在咫尺，可似乎只要一松手，對方就會立刻消失蹤跡。弄不清周圍的狀況，兩個人都不敢亂動。

  這霧有問題。

  葉願瀟提醒道：“小箏，注意些。周圍好像……”

  話音未落，她腰間的錦袋便有了異樣。錦袋原本安安靜靜佩在葉願瀟的腰間，此刻卻是躁動不安，還微微透著紅光。

  靈璆！

  葉願瀟警惕起來，她一隻手拉著林墨箏，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探向錦袋裡的靈璆。說也奇怪，在她觸碰到靈璆的那一刻，靈璆散發出了一股無比耀眼的赤色光芒，與此同時，周圍的霧氣悉數散去，葉願瀟也看清了她們所處的位置。

  然後她和林墨箏都震驚了。

  “山裡？我們怎麽會在山裡？！”葉願瀟的手抖了一下，這裡分明是那座無名山，她們以前來過好多次，絕對不會認錯。

  林墨箏呆在原地，整個人還都沒有回過神來。

  葉願瀟雖不信鬼神之說，可如今似乎也不得不用這個來解釋當下的現象了。然而局勢好像並不打算給兩個人細細思考的時間，因為她們還沒從詫異中回神，山裡便起了濃霧。這霧氣濃得像是裡面結了蠶絲一般，葉願瀟越發地感覺呼吸困難，她喚道：“小箏！”

  林墨箏那邊卻是已經沒了聲音。

  “這霧氣有……”還未說完，葉願瀟便沒了知覺。

  葉願瀟是從夢中驚醒的。

  夢裡是一片火海，在火光之中她看到鄉親們向她伸出手來，朝她喊著些什麽。她努力地向前想抓住那些村民的手，可是身體卻動不得分毫。

  接下來她看到的是林青。熟悉的草屋已經被火燒得不成樣子，林青倒在血泊之中，沒了聲息。

  “林叔！”她掙扎著要上前去，可似乎有種什麽力量把她推開，她就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被大火焚燒殆盡。

  最後一刻她聽清了村民們的話——

  “救救我！”

  這個夢做得太糟了。

  糟糕透頂。

  葉願瀟睜開雙眼之時已經入夜，山中霧氣已散去多時，天空掛著一輪圓月。玄色的勁裝被水霧打濕，潮濕的感覺很不舒服。葉願瀟很有些頭痛，她揉了揉眉心，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她爬到林墨箏身邊搖醒她道：“小箏，快醒醒，村子可能出事了！”

  林墨箏醒來的時候還有些頭暈，她搖晃著站起身來，“姐姐？”

  “現在已經入夜了，快隨我走。”葉願瀟扶起林墨箏，兩個人在月色之中匆匆下了山，這次回村子的路沒有阻礙，可葉願瀟卻覺得這條路格外的長。每走一步，她心裡不祥的預感就加重一分。她拉著林墨箏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跑著回到了村子。

  天已經黑透，若是往常她們戌時還未歸，林青總是會拿著火把等在村口接她們回家。不過回了家以後免不了責罰就是了。葉願瀟平日晚歸最怕的便是遇見等在村口的林青，可如今她卻無比希望能立刻聽到林青微帶慍怒的聲音。

  此刻兩個人站在村頭，幾乎一步都邁不動了。

  希冀村哪裡還有原先的模樣，映入眼簾的淨是殘破不堪的景象、遍地的鮮血和倒地不起的鄉親們，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燒焦的氣味。很明顯，村子裡發生過大火，房屋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有幾處仍未燃盡，還散發著些許火光。也多虧了這火光，才能教人看清村子的境況。

  葉願瀟今日才剛滿十四歲，林墨箏也不過十二歲而已，她們哪裡見過這種景象。林墨箏直接雙腿一軟跪在地上，葉願瀟雖然還能站住，卻也是止不住地顫唞。她向村子裡走去，沒走幾步便被一具屍體攔住了去路。

  這屍體面部朝下，身下全是血跡，看樣子是個孩子。葉願瀟蹲下來，顫著雙手將屍體翻了過來。屍體的面部滿是鮮血，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似乎是被什麽東西撕咬過的痕跡。她看清後，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這具屍體分明是楊小五的。

  就在前些日子，楊小五還和她打了一架，楊母帶著他們來道歉的時候，楊小五還嚷嚷著以後要比她強。不過短短的一天而已，人卻已經變成了這般模樣。

  葉願瀟撐著地面站起身來，她不敢想象若是再往裡走會看到什麽，可是她必須繼續走。村子遭了變故，林青叔怎麽樣了？

  她回身拉起癱在地上的林墨箏，道：“小箏，快走，我們去找林叔！”

  希冀村沒多大，路也不算長，可葉願瀟的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每走一步都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這一路上，葉願瀟碰見了好多熟悉的人。但是鄉親們卻再也沒法像從前一樣喚她一聲“葉娃”了。

  在村子的盡頭，葉願瀟看到了那間她熟悉的草屋。只不過，草屋已經不是原先的模樣。屋子燒得只剩下幾根搖搖欲墜的木柱，房梁還在燃燒，未燃盡的茅草上還殘留著火星。而林青倒在屋旁，平日素來整潔的櫻草色長衫也染上了血跡，竟是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阿爹！”林墨箏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脫了葉願瀟的手，衝上前去，“噗通”地一聲跪在林青面前，她用力地搖著林青的手，“阿爹，你怎麽了！你醒醒！”

  葉願瀟一步步走上前去，她看著滿身血跡的林青，隻覺得身體中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抽了出去，她來到林青身旁，試探著喚道：“林……叔？”

  林墨箏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喚到最後，只聽得到一聲聲嗚咽。
    林青卻是沒有反應，似乎已經沒了氣息。

  眼中所見的是鄉民們的屍體，耳邊是林墨箏的哭聲，空氣中彌漫開來的血腥氣叫葉願瀟喘不過氣來。淚水已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淌，葉願瀟感覺一陣暈眩，隨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有些發狠地揉了揉眼睛，然後按住林青的手腕。就在她的手觸碰到林青的一瞬間，靈璆便有了異動，它從葉願瀟腰間的錦袋裡飛了出來，竟是浮在了半空。靈璆散發出霓虹般的光芒，直照在林青的身上，似乎是在給林青療傷。這光芒很是有用，不過片刻，林青便微微睜開了眼睛。

  見林青有所好轉，葉願瀟喜道：“林叔，你醒了！太好了！”

  林墨箏也抹了抹眼淚，喚道：“阿爹！”

  林青看看身旁兩個哭成淚人的孩子，又抬頭看了看靈璆，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他用手撐了撐地面，卻終究還是用不上力氣，隻好喚道：“墨箏，願瀟。”

  兩個人都應道：“我們在。”

  林青拉過兩個人的手，道：“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們要聽好……”話未說完，他便吐出一口血來，林墨箏和葉願瀟都愣住了。不過片刻，林墨箏好容易控制住的淚水就又成串地淌了下來。

  “林叔？你……”葉願瀟看了看林青，又轉頭看了看靈璆，靈璆依然散發著光芒，可是林青的傷勢似乎並未好轉。

  林青也不在意這口血，只是虛弱地搖搖頭，道：“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可還有話要囑咐你們……”他喘了口氣，對葉願瀟道：“願瀟，帶著墨箏離開這裡。魔族回來了，這裡已經……已經不安全了……”

  不同於還在哭泣的林墨箏，葉願瀟很快冷靜了下來，她流著淚，無比認真地聽著林青的每一句話。

  “願瀟，靈璆你要好好保存，不要讓別有用心之人得到……離了這裡，就往北方去吧，隱了姓名，今後好好生活。”林青微微閉眼，道：“墨箏她性子太過軟弱，擔不起事來……願瀟，我想請你……”他咳出一口血來，繼續道：“請你能和她一起，不要、不要扔下她一個人……”

  葉願瀟拚命點頭，哽咽道：“林叔，我一定會照顧小箏的，您放心。”

  林青微微一笑，又對林墨箏說道：“墨箏，今後不能再任性了，照顧好自己。”他輕輕摸了摸林墨箏的頭，道：“‘雙棲’已經交給你了，只可惜，我看不到墨箏出嫁的樣子了……”一滴血淚從眼角滑落，林青緩緩閉上雙眼，“你娘等了我這麽多年，我也差不多該去找她了……”

  靈璆在一瞬間斂去了光芒落回葉願瀟手中，與此同時，林青的手滑了下去，不管兩個孩子怎麽呼喚，都沒了任何回應。

  林墨箏早已情緒失控，她抓著林青的手拚命地搖著，“阿爹，阿爹你醒醒，你說過，你說過等我們回來的！你還要做好多好吃的，還要做雲片糕……”她趴在林青的胸`前，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阿爹，墨箏以後都乖乖聽話，你起來好不好？我已經沒有娘了，不能再沒有你了啊……”

  葉願瀟有些喘不過氣來，她雙手撐地站起身來，微微閉眼，兩行淚水就從臉頰上滑了下來。手中的靈璆又有了異動，葉願瀟用力抹去了臉上的淚水，伸出手抓住了林墨箏的胳膊，下了決心一般道：“小箏，我們走！”

  “我不走，阿爹在這裡，我哪都不去……”林墨箏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葉願瀟拽了幾下竟是沒有拽動。失了魂一般，林墨箏只是一遍遍重複著：“我不走……”

  突然，木頭斷裂的聲音傳來，本就燃燒的房梁竟是從中間燒斷開來，連帶著整個屋子都朝林墨箏那邊倒了過去。

  “小心！”

  葉願瀟驚呼一聲，衝上去把林墨箏撲倒在地，連著往旁邊打了好幾個滾。草屋轟然倒塌，燃燒的木頭引燃了院子裡的草垛，林青的屍體也被壓在了下面。

  林墨箏推開葉願瀟，不管不顧地向著火堆撲去，“阿爹……我阿爹還在裡面……”

  靈璆閃動得愈發厲害，赤色的光芒似乎很是焦躁不安。

  “小箏，你看著我，看著我！”葉願瀟擋在林墨箏面前，捧起林墨箏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一字一句道：“小箏，林叔要我們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給大家報仇啊！”

  林墨箏失神的雙眼呆滯地看著葉願瀟，喃喃道：“活下去……”

  葉願瀟點頭，“對，活下去！”她看了看閃動的靈璆，拉起林墨箏的手，道：“小箏，這裡已經不安全了，我們走！”

  “阿爹……”林墨箏望向重新燃燒起來的草屋，顫唞著伸出的手被葉願瀟緊緊握住。葉願瀟握著林墨箏的手，用力將她帶了起來。失了魂一般，林墨箏這一次沒有掙扎，只是任由葉願瀟拉著，隨著她去任何地方。

  葉願瀟不知道要去哪裡。

  村子沒了，林叔沒了，這十年來她所熟悉的一切都沒了。

  曾經，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個希冀村，如今，她走出來了，才發現世界很大，大到她走出來就不知去往何方。

  葉願瀟心裡迷茫，可她不能表現出來。林青的死已經給林墨箏太大打擊，現在她必須撐起一切，兩個人才有希望活下去。她冷靜下來，回想著林青臨終前交代她的話：魔族，靈璆，隱了姓名去北方。

  葉願瀟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靈璆，帶著林墨箏向無名山走去。

  這條路她們今天走過兩次，可眼下再走一次，心境卻是和之前兩次都完全不同。

  靈璆似乎越發躁動不安，葉願瀟心下發慌，這條路給她的感覺很不妙，她一手攥住靈璆，另一隻手拉著林墨箏走得飛快。

  出了村口走出沒多遠，葉願瀟便聽到了異響。她立刻閃身帶著林墨箏往右邊的樹林裡躲去。兩個人躲在一處草叢裡，靈璆不再閃爍，卻依然躁動不止。葉願瀟將靈璆裝入錦袋，微微探出頭去。

  就在這條小路的前方，從左邊的樹林裡走出了幾個龐然大物。

  借著月光，葉願瀟隱約看到了這些東西的模樣。並不是她認識的任何一種動物，比她見過的任何動物都要可怕。它們的體型大約有一個房子那麽大，頭上有一隻巨大的角，眼睛是詭異的綠色，長著可怖的獠牙，嘴裡還流著涎水，皮毛在月光下泛著油光，她仿佛看到這些東西身上散發著黑氣。

  回想林青臨終前所說，恐怕這些東西就是魔族了。葉願瀟捏緊了拳頭，她一隻手按在林墨箏的肩頭將她護在身後，耳語道：“小箏，不要出聲。”

  那些怪物的腳步聲傳了過來，一點一點地近了。

  葉願瀟看到了有幾隻怪物口中叼著的東西，分明是幾個人。而且，似乎是幾個孩子，十之八九是村子裡的。之前她們在村子裡沒見到除了楊小五以外的那群夥伴，估計是離了村子卻依然沒能逃出怪物的魔爪。

  葉願瀟閉上雙眼，咬緊了下唇。

  林墨箏被葉願瀟護在身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她聽得見這幾乎要把地面震裂的腳步聲，又見葉願瀟這般緊張，亦是不敢出聲微微發抖。

  腳步聲近了，又近了。

  最後，在她們面前停了下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