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速之客
也不能怪葉願瀟擔心,實在是那三個人裡有一位著實不該出現。
在洛未雪身後不超過三步的距離跟著一位白衣少女,那女子的衣袍邊緣繡著赤金花紋,臉上似乎有著輕輕淺淺的笑意,正微微低著頭跟在洛未雪的身後。這個人葉願瀟見過,是洛未雪的近侍雛菊。
在這種場合,雛菊出現在洛未雪的身邊很正常,要是沒出現那才奇怪了。
在雛菊斜後方不遠的位置,一襲縹緲紫衣的女子正朝著這邊走來。她跟雛菊的距離很近,幾乎是只差一步就能夠並肩而行。這女子輕紗掩面,但露出的一雙美目中卻是令人不敢輕慢的清冷疏離。都不需要看相貌,光是這身異族打扮,葉願瀟就知道這人是誰。
來人正是巫言。
巫言出現在這裡也不奇怪,木槿和秋葵也說了很多次“族長大人”,而且巫言還是做出了關於她們預言的人,此刻必定會出現在這裡。
問題出在這最後的第三人身上。
那人距離有些遠,離雛菊起碼五步開外,但也能看出是個老者。這老者一身赤金衣袍,身形有些佝僂,右手執著一根紅木拐杖,左手則慢慢地捋著花白的胡須。
葉願瀟震驚了。
這不是雪殿長老洛昭嗎?!他怎麽在這裡?他應該在罪閣才對啊?百花觀雪宴這種場合,洛未雪怎麽會讓他出現在這裡??
葉願瀟和林墨箏本就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這麽多賓客還沒有特別注意到她們的人,可洛昭卻像是看得穿她們的偽裝一般,眼神有意無意地看了過來。
那雙眼渾濁得很,葉願瀟看不懂他目光中的含義。她下意識地攥了攥拳頭。洛昭……他想怎麽樣?
“姐姐。”林墨箏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她的聲音很是平靜:“別擔心。”
葉願瀟轉頭望去,隻來得及看到林墨箏眼中尚未褪去的一抹流金之色,那墨色的眼瞳便恢復如常。
洛未雪帶著身後三人來到大殿,她緩步登上最高的殿主之位,不帶任何感情地環視了一圈。她的目光在角落裡的葉願瀟和林墨箏身上停留了一瞬,複又錯開。
這一眼實在太快,快到葉願瀟還沒來得及看清那裡的情緒,那眼神便移開了。但葉願瀟總覺得,在看到她們的瞬間,洛未雪看上去竟是放松了些許。她潛意識裡竟生出一個念頭——洛未雪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們在這裡。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葉願瀟便心下歎氣。
這不是肯定的嗎?畢竟有巫言的預言在先,洛未雪自己也頗有算計,算到這一步也是理所當然。抓走陶木陶花,大費周章地讓她們救走了兩妖,做了這麽多事情,不就是想讓她們參加百花觀雪宴嗎?看洛未雪氣定神閑的樣子,局勢應該還在她的掌控之中才對。
只是,葉願瀟依然無法參透,洛未雪到底想做什麽?她想要什麽?這些賓客聚集在此,百花已然盛放,要觀的“雪”在哪裡?
葉願瀟抬眸看去,殿上的人漠然地坐在靈主之位上,一身白衣的雛菊立在她的身後,巫言和洛昭則分坐在左右兩側。
倒是和諧。
洛未雪淡淡開口:“百花觀雪宴可以開始了。”
沒有感謝,沒有致辭,甚至連一點客套的寒暄都沒有。下面的賓客好像已經了解了這位洛殿主的脾氣秉性,只是互相看了幾眼,便再沒了多余的表現。
那些恭恭敬敬的丫鬟侍從忙著布設餐點,而安排好了的節目也都拉開了場。婉轉柔美的樂聲響起,洛未雪坐在首位,手中正撥弄著剛剛還掛在腰間的金鈴。那金鈴不時發出一兩聲響動,那些丫鬟侍從乃至樂師舞者便更加順從恭敬。洛未雪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緒。她現在的樣子,倒是和傳聞中“殘忍暴戾,冷酷無情”的說法有點接近。
但卻也遠不至於那麽嚴重。
修長白皙的手指放下了金鈴,轉而撫過面前案台上的青花瓷茶盞。洛未雪頗為慵懶地端起了茶杯,那茶還是熱的,氤氳的水汽白霧般升起,朦朧了她的雙眼。殿下的歌舞還在進行,洛未雪卻反倒微微閉上了雙眼。她似乎很是疲憊了。
葉願瀟注意到,本來在洛未雪身後目不斜視規規矩矩立著的少女在洛未雪閉上眼後,將視線投向了這個端坐靈主之位闔目小憩的人。離得太遠,葉願瀟看不太清楚那眼神中的情緒,但她隻覺得雛菊的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在看什麽珍寶一般。
應當不像是被控制的狀態吧。
畢竟被入夢金鈴操控著的人並沒有感情。
巫言一直坐在洛未雪的左側,既沒有多余的言語,也沒有奇怪的行為。面前的菜色一道接著一道呈上,但巫言卻連面紗都不曾取下。
洛昭捋著花白的胡須,渾濁的雙眼不知在看著什麽地方。
目光停留在那個滿臉皺紋的老者身上,葉願瀟不由得皺了皺眉。按照先前推斷,洛昭是篤定了她們會來,並且非常有信心她們會按照他的意思行事。洛昭這種成竹在胸運籌帷幄的感覺讓葉願瀟不安。
饒是現在做的一切都可以隨自己的意願決定,葉願瀟還是覺得她就像是棋盤上擺放的棋子,隨著那下棋人的心意被擺放到任何位置。
被控制的感覺,糟糕透頂。
葉願瀟抿了抿嘴唇,她覺得不能完全處於被動的狀態,至少要搞清楚對方的目的才行。為了掌握一些主動權,從眼下的局面捕獲一些蛛絲馬跡是最快也是最直接的方式。葉願瀟抬頭看向那些賓客,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一片雪白上。
不知為何,夢霆這次沒有派孟卿平來,來的人是孟望塵。孟望塵其人是夢霆的內門弟子,又是靈主的兒子,天資出眾自不必說,就連相貌也算得上是出類拔萃了。只是凡事總有個比較。
夢霆的公子說起來就孟卿平和孟望塵,大家少不得要把這兩個人放在一塊比較一番。這一對比可就不得了,孟望塵的一身優點在孟卿平的光輝之下就像是明燈碰上了太陽,再耀眼也沒有用武之地。
孟昌安自然是個知道輕重的,有許多大事就會安排孟卿平去做。而事實上,孟卿平做的也的確周全妥帖。
通常來講,像百花觀雪宴這種事情都是由孟卿平出面,但不知怎的,這一次來的人是孟望塵。
既是宴席,自然不止歌舞奏樂,座下賓客也都開始互相交談。
孟望塵端坐在席位上,自然有不少賓客慕夢霆之名向這邊敬茶敬酒,也少不了攀談兩句。而孟望塵無論舉止或是禮儀皆周到,倒是挑不出毛病來。
反觀坐在他旁邊的孟筱芙就隨性很多。她對洛家的事情並不關注,對這些歌舞也意興闌珊,不過,宴會上的餐點她倒是很有興趣,趁著孟望塵和人說話的工夫,盤子裡的點心已經下去了不少。
顧聆音一臉的傲氣,看起來誰都瞧不上,不管是誰和她說話,都鮮少能得到一個正眼。這股傲氣倒是太過了些。
葉願瀟把目光從顧聆音身上移開,又轉向雲家那邊。雲應泣是這幾人裡最為自然的人,不像葉願瀟初見時那樣放不開,現在的雲應泣已經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人家交談了。反正對這裡的人左右都是應酬而已。她一邊品著茶,一邊還不時和一旁低眉俯首的雲中淚說些什麽。只是雲中淚一直都低著頭,雲應泣說十句也不見得回上一句。
殿內除了四大世家的人,還有些小家族。這些人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大殿裡倒是熱鬧。
不知是因為她們坐在角落裡還是因為林墨箏的幻象,這麽半天愣是沒人上來搭話。
歌舞結束了,大殿中央便空了出來。樂聲停了,洛未雪緩緩睜開了雙眼。她看了眼大殿內的人,最終把目光定格在了葉願瀟身上。
葉願瀟皺了皺眉,然後不動聲色地端起了面前的茶水。杯子還沒碰到唇邊,便被林墨箏按住了手。
“姐姐。”林墨箏微微搖頭。
葉願瀟頓時了然,她端著茶盞,假意抿了一口茶水,又把杯子放回了原位。
洛未雪這一眼移開了,然後轉向了手邊的鈴鐺。手指撥動金鈴,剛剛那些還恭敬服侍的丫鬟侍從便退至一旁。她坐正了身子,冷冷道:“今日百花觀雪宴承蒙諸位參與。”
雖然這話的意思是感謝,但光聽這語氣,怎麽聽怎麽別扭。冰冰冷冷的調調,好像下半句就要說“我恨不得殺你全家”。
好在這下半句沒說出來,不過來賓們也安靜了。雪殿殿主洛未雪殘忍暴戾冷酷無情,這是閔溪畔或者說修靈界人盡皆知的事情。眼下在人家的地盤,另外三個世家的人都得給些面子,其他人更是沒哪個不長眼的敢放肆。
洛未雪繼續道:“本殿主知道,絕大多數人會參加這次宴會的目的。”她冷笑一聲,道:“本殿主不喜嘈雜,宴會時間太長了也沒什麽意思,不如現在直入主題,你們也好放下心來。”
這殿中的人自然知道這個“主題”指的是什麽。
煉化妖魂。
妖族少有魂魄,雙生妖更是罕見。煉了妖魂後,永駐青春修為大增長生不老什麽的都是小事,重要的是,煉化了妖魂,有機會成為天階修靈者。
沒有人願意錯過這個機會。即便知道這雙生妖魂怎麽也輪不到自己,但碰上了這種百年難得一遇的事情,沒有人不想參觀。哪怕得些關於雙生妖的線索也是好的。
葉願瀟的神色嚴肅了不少,連林墨箏也看向了洛未雪的方向。她接到了林墨箏的傳音:“姐姐,來了。”
葉願瀟並不知道林墨箏說的“來了”指的是誰,但她知道,自己必須要保持警惕才行。
整個殿堂裡的人都盯著洛未雪,而這位雪殿殿主站起身來,指尖金光一閃,金光之中,一盞燈籠便慢慢浮現出來。這燈是方形的,外形倒是與普通的燈籠無異,上面的雕花很是精致,提著的手柄也是靈光流轉。但這盞燈的顏色不對。
這燈是黑色的。
葉願瀟見過各種顏色的燈籠,唯獨沒見過黑色的燈。
壓抑,不祥。這就是葉願瀟對這盞燈的最初印象。如果沒說錯,這就是關住陶木和陶花魂魄的奪魂燈了。
此燈一出,殿內似乎有冷風刮過,明明天氣晴朗又是夏日,可這陰冷之意卻是讓葉願瀟微微一抖。
林墨箏顯然察覺了她的小動作,微涼的手輕握住她,道:“姐姐,別擔心。”
“沒事。”葉願瀟看著那盞燈,道:“這就是奪魂燈?”
林墨箏輕輕點了下頭。
奪魂燈認主,不曾想四大修靈世家之一的洛家靈主居然會用如此陰森不祥的靈器。
葉願瀟細細看去,那盞燈竟是亮著的。悠悠的燭火燃著,只是因為奪魂燈通體發黑,所以那星星點點的光亮有些透不出來。
靈器奪魂燈裡燒著的,肯定不是普通的燭火。恐怕是……魂魄。
洛未雪的臉上忽然帶上了些許笑意,這笑容不是冷笑,不是嘲笑,不是嗤笑,而是如春風化雨般溫潤柔和的微笑。她的手剛剛握住燈杆,殿內便陰風大作,茶盞連帶著玉盤被卷起來碎了一地。
來人是誰?一直下落不明卻是整個宴會關鍵人物的雪殿大少爺洛雪?被林墨箏派遣出去兩天未見的胡柒?或者是前一陣子突然消失在妖界的連輕舟?再或者是有著兩面性格和諸多故事的文思賦?
不待葉願瀟細想,洛未雪的聲音便響在前方不遠的位置。她看著殿門處闖入的不速之客,摒退了已經召出劈山斧護在她身前的雛菊,道:“好久不見了,蘇夫人。”不帶任何冷淡之意,沒有嘲諷譏笑之色,就是那樣平靜的語氣,仿佛是在和久別的故友打招呼一般。
蘇夫人?
蘇夫人是誰?
葉願瀟扭頭看向殿門口,只見一襲染上斑駁血跡的血衣立在殿門口。
是的。
遠遠看去,這的確是一件衣服立著。
這衣服已經沾滿汙泥,上面的血有些已經乾涸,凝在上面成了發黑的血漬,還有未乾的血順著衣領的位置流下,沿著那些已經幹了的痕跡劃出一道道顏色更深的血痕,最後流到金磚鋪成的地面上。
紅的刺眼。
那一襲衣服的款式明顯是雪殿地位頗高的人才能穿的,雖然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但葉願瀟知道,它原先應當是赤金之色的。
葉願瀟還知道,這不是一件立著的衣服,而是人。只不過,這個人的頭並不在她的脖子上。那顆頭被這件血衣之下的手提在手裡,滿是皺紋的臉上遍布的是極致的恨意,那種憎恨扭曲了這個人本就蒼老不堪的面容,讓她看起來宛若地獄中爬出的惡鬼。嗜血可怖。
不。
她本就是鬼,那罪閣就是她在人間逃脫不得的地獄。
葉願瀟覺得自己今天的思路真的很不對勁。她唯獨沒有想過來的是蘇天晴。蘇天晴被關在罪閣裡不得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
大殿內陰風陣陣,伴著厲鬼淒厲的哀嚎尖叫,這種景象饒是修靈者看了都要膽戰心驚,那些普通人就更別提了。賓客之內已經有不少人嚇得六神無主,恨不能扒開個地縫鑽進去。
這時候修靈世家的人就顯得很穩重。那些修靈者只是略一驚訝,便紛紛召出武器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只是,還未等他們探探這不速之客的虛實,身體便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
孟筱芙“嗤”了一聲,道:“中計了。”
是藥。
顧聆音皺眉看著洛未雪,因為那藥太過霸道,即便用靈力抵抗也力不從心,而且這藥讓人身體疲軟,不多時,體內再調不得一絲靈力。她冷聲道:“洛殿主竟然大堂廣眾之下對你雪殿客人下藥,當真好大本事。”
洛未雪甚至沒有分一個眼神給顧聆音,只是慢慢地撫摸著手裡的奪魂燈盞,定定地看著尚在殿門口站立的蘇天晴。
孟望塵塵世劍出鞘,手臂卻撐不過片刻便垂落下來,他道:“什麽時候?”在場的人都用了茶點,他咬牙道:“洛殿主在茶點中下了藥……”
沒有靈力傍身的普通人早就癱倒一片,有靈力的那些人也不過支撐片刻,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葉願瀟下意識地看向了身旁的林墨箏,林墨箏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擔心。“姐姐,迷[yào]而已。睡一覺就好,醒來的時候他們不會記得這些事的。”
眾多賓客中,只有葉願瀟和林墨箏沒有中這藥。但眼下情況未定,葉願瀟不打算就這麽稀裡糊塗地摻和進來。而且令她意外的是,洛未雪連自己那邊的人都沒有放過。洛家的修靈者也倒了一地,連巫言和洛昭也不例外。
蘇天晴提著自己的頭站在門口,本來陰鷙可怖的表情在看到紛紛倒下的客人後出現了片刻的怔愣,但轉瞬間她便恢復如初。嘶啞的聲音如同地獄下催命的咒語,她道:“洛慕雪,你這人面獸心的賤人,也配坐上這靈主之位?我今日定要你為蘇家幾十條人命付出代價!”
洛未雪攔下了手執劈山斧想要上前的雛菊,她提著奪魂燈,一步一步地走下來,輕笑道:“這麽多年過去,蘇夫人還是沒有任何變化。連這刁鑽刻薄的性子都未曾被磨下去一二。”
蘇天晴表情微變,眼眶中已然滲出血來。
洛未雪婉轉動聽的聲音傳了過來,可言語中卻都是冰冷寒涼。
“蘇夫人,罪閣可還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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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