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可這具身體是有記憶的。

  在完顏家養病的那段時間，她總能夢到自己被完顏松拎在手上，窒息到哭不出來，而完顏瑾一直在旁邊催促。

  最後落入冰湖，湖水寒冷刺骨，被撈上來的時候能清楚地感覺到身體在一點一點變冷。

  完顏照不是沒想過讓殺人凶手和幫凶給原主陪葬，她甚至在養病的時候做好了殺人計劃。

  可轉念一想，死是解脫，生不如死慢慢折磨才好玩。

  梁向再次被眼前的小姑娘驚到了，原來甜美的笑容被無限放大之後會變得如此猙獰，漂亮的杏仁眼微微眯起，便有了睥睨天下的冷硬氣質。

  她就這麽負手站在他面前，個子還沒他腿長，梁向便覺得腿彎發酸，總有一種想下跪的衝動。

  哪裡有她姐姐半分的天真可愛。

  忽而，她看向自己，目光如電：“我很好奇，熙兒小姐給了你什麽樣的回報？”也值得你這樣為她籌謀。

  完顏照這些日子也沒閑著，為了收服梁向，她都快把太監這一行給摸透了。

  且不說皇上才三十幾歲正值壯年，就算已經到非傳位不可的地步，前頭有太子、大阿哥、三阿哥等眾多兄長，輪也輪不到十四阿哥繼位啊。

  有些膽子大的小主都跟他不清不楚的。

  完顏照：“……”好純情的太監。

  梁向沒想到她會問這個，頓時有些臉熱：“她、她給我繡了一條手帕，上面有一叢修竹，還有一個熙字。”

  各部尚書見到義父都要拱一拱手，稱一聲大人，如完顏羅察那樣的官員巴結他還來不及。

  昨天從山莊回來，他還在瘋狂地思考，怎樣才能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偷偷把熙兒小姐接過去，藏起來。

  是啊，熙兒小姐喜歡他不過是喜歡他這副俊美的皮囊，不過是因為熙兒小姐年紀還小，暫時不知道給太監當對食會有怎樣的結局，不過是因為一切都在暗中進行，長房大奶奶並不知情，完顏家的長輩並不知情。

  自從被爹娘賣進來去了勢，梁向早已心如死灰，什麽當官，什麽升遷，他想都沒想過。

  女人就是女人，頭髮長見識短，梁向自己都沒發現他已經不把完顏照當成小孩子看待了：“照兒小姐養在深閨可能不知，本朝有太子，比十四阿哥更受寵。”

  一輩子見不得光。

  大總管常常敲打梁向，說這副好皮囊和風流的性子早晚害了他，想升遷更是難比登天。

  “別看咱們十四阿哥是小兒子，小兒子有小兒子的好，躲過了前頭的山重水複，自然會有他的柳暗花明。”

  皇宮裡有內侍約五千人，其中有品階的不足兩百，只有這些有品階的內侍才能被稱為太監。

  完顏照抬眸看梁向，目光灼灼：“據我所知，當朝太子才滿周歲便已經是太子了，而觀皇上人中極長，可見是個有壽的，萬一活到七老八十，你猜太子會怎樣？”

  再說皇上有多寵愛太子，不瞎的都看得清楚，即便他要站隊，也該站在太子身後。

  娶他家一個身體有疾的侄女，完顏羅察做夢都會笑醒吧。

  “梁大人，下一步你打算怎麽做？”

  可那樣會嚇到她吧。

  “越早當那個活箭靶子，下場越慘。”

  人總會老，總會變醜，熙兒小姐總會長大，紙終究包不住火。

  不就是一個完顏熙嗎，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最好騙了。

  英明睿智如貞觀天子到最後還不是把皇位傳給了最小的嫡子。

  完顏照好像聽到了什麽可笑的話，兀自笑了幾聲才說：“多看幾本史書你就知道了，從秦朝的扶蘇，到漢朝的劉據，還有隋朝的楊勇，唐朝的李建成、李承乾……和高宗的幾個兒子，哪一個大一統王朝的太子到最後能得善終？”

  也是祖墳冒青煙，當今皇上喜歡風流俊逸的人物，梁向自然入了他的眼。

  如今聽了完顏照的話，簡直如醍醐灌頂。

  短暫怔忡過後，梁向已然拿定了主意，他朝面前的小小女童恭敬一揖：“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照兒小姐提點，在下知道該怎麽辦了。”

  沒有比一起做過壞事更牢靠的關系了，完顏照收斂心神，又恢復了小女孩天真無邪的樣子：“若你這輩子都混不到總管太監，無法在宮外購置宅院，熙兒小姐又能等你幾年？別看她現在喜歡你，不過是喜歡你這張俊臉。再過幾年，你老了，給不了她想要的，她還是會離開的。”

  梁向所思所想不過是如何取代他的義父梁九功，成為總管太監，沒想到完顏照這個小姑娘已經逼他站隊了。

  到時候會怎樣，梁向根本不敢想。

  如果他可以取代義父成為總管太監，他就可以在宮外購置宅院，甚至名正言順娶妻。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完顏照也不饒彎子了，直接籠絡他：“十四阿哥天生早慧，極得聖寵，若大人肯為十四阿哥效力，將來必然能得到你想要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一天是一天。

  也就是說，只有梁九功才有資格在宮外購買私人宅院，可以娶妻。

  本朝太監的最高品階為正五品，人稱總管太監，整個皇宮只有一位，那就是皇上身邊的梁九功。

  再加上梁向做事還算靠譜，一來二去竟也混成了八品首領太監。就在梁向以為自己混到頂的時候，忽然被人問起下一步的打算，整個人都是懵的。

  “太子？”

  梁向額角見汗，再看完顏照竟然有些眼熟，像……像寧壽宮裡供著的那尊白玉觀音。

  那時候他官至正五品，還是皇上身邊的紅人，誰敢嘲笑他娶妻，誰敢嘲笑熙兒小姐嫁給了一個太監。

  其他那些不管是太監還是內侍，都必須住集體宿舍，有了喜歡的人也只能偷偷摸摸做對食。

  武兒原先在乾清宮當過差，據她說，梁向因為長得俊，喜歡他的宮女特別多，他生性風流，換對食是常有的事。

  “你……你到底是何人？”太陽不知何時挪了位置，一縷陽光照進陰暗的夾巷，打在完顏照身上，竟然給人一種佛光普照的感覺。

  仿佛在佐證梁向心中所想。

  完顏照抬頭看太陽，微微眯起眼：“你就當我是上天派來輔佐明君的那個人吧。”

  帶著記憶轉世這種事太過離奇，跟他說自己是則天大聖皇帝又怕嚇到他，只能拿上天說事了。

  沒想到梁向比她預料的還上道兒：“你是觀、觀音菩薩？”

  比起觀音，完顏照更喜歡彌勒佛，畢竟她登基那會兒曾經鼓吹自己是彌勒轉世，是未來佛的女身。

  而這個朝代所供奉的女相觀音，其實是大周子民按照她當時的容貌人為製造出來的。

  沒想到大周一世而亡，大周子民對她的愛戴竟然能夠流傳於後世。

  當初為了登上權力的巔峰，她曾經任用酷吏，幾乎屠盡了所有反對她的人，和可能反對她的人。

  她從來不怕那些當官的，也不怕所謂的李唐皇室，即使把他們都殺光，她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她也不信神佛，不信因果，神佛不過是她上位的手段，和鞏固統治的工具。

  執政十五年，讓她唯一忌憚的只有民心。

  她始終記得貞觀天子常說的一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得民心者，得天下。

  她做到了，並且得到了後世的驗證，還能反過來幫到這一世的自己。

  何其有幸！

  說起來，完顏家這個小姑娘生得慈眉善目，容貌與前一世的她還真有幾分相似，所以梁向把她錯認成觀音，也說得過去。

  “算是吧。”小姑娘的聲音回蕩在狹窄的夾巷內，竟然傳出了回音。

  佛相，佛光，佛音，由不得梁向不信，本來就發酸的腿彎徹底彎了下去。

  “求菩薩指點迷津。”梁向頂禮膜拜虔誠道。

  完顏照忍笑：“倒是有一樁事要問你，我聽說貴妃最近一直在給十阿哥張羅玩伴，也想找個小姑娘進宮來伺候，可是真的？”

  這事梁向知道，貴妃為了此事沒少折騰，又是跑到乾清宮來給皇上送點心，又是拿銀子賄賂梁九功，把皇上弄得煩不勝煩，終於點頭同意。

  “是真的，皇上已經讓內務府物色人選了。”梁向極是乖覺，聽她這樣問就知道她必然想摻和進來，“不知菩薩有何指教？”

  “行了，起來吧。”這裡雖然是偏僻夾巷，也不敢保證沒人路過，若是被人瞧見梁向跪她，還要費唇舌解釋。

  “別一口一個菩薩的，仍舊喚我照兒小姐吧。”本來皇上封了她格格，眾人理應稱她為格格，可格格在這個朝代意思眾多不說，沒有封號叫著也不方便。

  於是眾人還是按照之前的稱呼，喚她為照兒小姐。

  梁向應是起身，完顏照繼續說：“完顏羅察是不是也想送女進宮？”

  梁向心領神會：“是，一定不能讓他如願。”

  完顏照搖頭：“錯，想辦法讓他如願。”

  當初原主被完顏松拎著衣領扔進冰湖，首惡是完顏松，教唆犯是完顏瑾，還有個幫凶……便是完顏羅察的二女兒完顏瓊。

  當時完顏松拎著原主，並不知道該怎樣懲罰，是完顏瓊小聲說了一句“往水裡扔”才給了完顏松靈感。

  然後在完顏瑾的催促下，完顏松才把原主扔進了冰湖。

  如今隻處置了一個完顏瑾，怎麽能算給原主報仇了呢？
  當日在場之人，不管是首惡完顏松，教唆完顏瑾，還是幫凶完顏瓊，甚至是那些看熱鬧的丫鬟小廝，有一個算一個誰也別想逃。

  梁向不知內情，替完顏熙鳴不平：“這是為何？你忘了二房是如何磋磨長房的？”

  完顏照朝他揚起笑臉：“當然沒忘，所以血債要用血來償。”

  十阿哥有多殘暴，她可是親眼見識過的，不讓完顏瓊進來感受一下，真是太可惜了。

  此時梁向也想到了這一層，不禁有些好奇：“那你打算怎麽對付完顏松？”畢竟完顏照落水完顏松才是首惡。

  完顏照挑眉，不答反問：“熙兒小姐把這個都跟你說了？”

  看來這段時間梁向沒少往宮外跑。

  梁向猜她不想說，抬頭看了一下天色：“不早了，照兒小姐請回吧，不然十四阿哥又該鬧脾氣了。”

  還真是，要誤了十四喝奶的時間，完顏照點頭，轉身便走。

  走出夾巷，提著裙子往永和宮跑，才跑進大門就聽見了十四的哭聲。

  這家夥什麽都好，就是太粘人，一時半刻脫不得身。

  快步走進暖閣，只見德妃抱著十四阿哥在哄，額上都見了汗，奶娘和春芳束手立在門邊，武兒不知去了哪裡。

  “照兒你做什麽去了？十四阿哥醒來找不到你，一直哭到現在。”德妃也想不明白，十四為什麽跟完顏照如此投緣，睜開眼就要看見她，看不見就哭。

  完顏照編了個謊話，說她肚子疼去了淨房。德妃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問她還疼不疼，要不要請太醫過來瞧瞧，完顏照說已經好了。

  德妃讓她先回屋換身衣裳，十四不讓，一個勁兒地朝完顏照伸手。德妃隻好將十四放在炕上，吩咐完顏照好生照看，便扶著春芳的手出門去了。

  “娘娘要去哪裡啊？”完顏照爬上炕問奶娘。

  自從在承乾宮與貴妃起了衝突，德妃很少外出，今日換了一身簇新的衣裳，佩戴的首飾也比平時繁複，好像要出門比美。

  奶娘遣了屋裡服侍的，壓低聲音說：“皇貴妃病情加重，派人來請娘娘過去侍疾。”

  侍疾不都是主動去嗎？
  被人請去侍疾，恐怕不止侍疾這麽簡單吧。

  上輩子她最討厭的就是宮鬥，整個后宮的女人為了一個髒了男人勾心鬥角，爭來奪去，鬧出人命都是家常便飯。

  等她登基之後，為了鞏固皇權，也給自己開了后宮，並為此成立了控鶴監。控鶴監一共四十美男，分為左控鶴和右控鶴，由張氏兄弟共同掌管。

  起初她以為男人爭寵會比女人克制，後來才發現男人比女人還愛吃醋，男人吃起醋來也是要死人的。

  後來她煩不勝煩，借狄仁傑之手取締了控鶴監，耳邊總算清淨了。

  習慣了朝鬥，再看宮鬥，簡直索然無味。

  完顏照一個沒留神，十四阿哥已經爬到她身上了，皺著鼻子小狗似的在她身上聞嗅。

  “哎呦，你還是去換一身衣裳吧。”想起完顏照在淨房待了半天，奶娘有點看不下去。

  完顏照剛剛跑出了汗，也想去換，奈何十四阿哥聞到頸側，毫無征兆地撲在她懷裡，想起身都起不來。

  “在聞什麽？淨房的味道好聞嗎？”完顏照將十四從身上擇下來，讓他坐在自己旁邊，抬手摸了摸他光禿禿的小腦袋。

  這個朝代男人的髮型，讓她不知該說什麽好。

  淨房的味道好不好聞顧傾不知道，可他在完顏照身上嗅到了一絲淺淡的龍涎香的氣味。

  龍涎香非常名貴，且是身份的象征，歷朝歷代龍涎香都是帝王的專用熏香。

  完顏照剛剛撒了謊，她並沒鬧肚子，也沒去淨房，而是見了一個身上帶有濃重龍涎香氣味的人。

  這個時辰還沒散朝，她不可能見到皇上，唯一能確定的是，跟完顏照見面的那個人肯定是皇上身邊的人。

  跟去上朝的人，都在殿外候著，沒時間偷跑出來見人，那麽只能是在乾清宮當差的人了。

  哪怕再依賴完顏照，顧傾也時刻記得她不是完顏家的小姑娘，她是個穿越女。

  如果只是單純的穿越，不帶任何目的性，她為什麽要私下與乾清宮的人見面。

  可見她的這次穿越並不簡單。她來到自己身邊，是誤打誤撞，還是別有用心？
  顧傾閉了閉眼，好像都不是，她來到自己身邊，是他一眼不眨地盯著看來的。

  最開始只是因為她好看，而他愛看美人，不管是大美人還是小美人，可看著看著總覺得她像某個人。

  而且越看越像，越看越挪不開眼。

  雖然他不願意承認，可這就是事實。

  過去這麽多年，甚至歷經生死，換了一個世界，怎麽還放不下？

  顧傾隻覺心累，忽然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了，隻想一個人靜靜。

  不想坐著，緩慢朝旁邊歪倒，不想看任何人，給自己翻個身，臉朝下趴好。
    一動不動。

  “這……這是怎麽了？怎麽又不高興？”奶娘一臉懵，平時十四阿哥不高興就哭，現在不哭不鬧一個人趴著是什麽情況。

  完顏照也猜不出，上輩子她生了六個孩子，雖然不是她親手帶大的，也沒見過誰這麽難伺候。

  特別粘人不說，脾氣還古怪，你離開一會兒，他能把自己哭成淚人，你回來哄他，他又不理人了。

  “可能是餓了。”完顏照看了一眼放在牆角的自鳴鍾，已經過了喝奶的時辰。

  奶娘聞言趕緊出去擠奶。

  天有些熱，剛剛出了汗黏在身上不舒服，完顏照想去換一身衣裳，便叫了人進來看著。

  不得不說，十四阿哥確實有些天賦。十三格格比他早出生，到現在只會翻身還不會坐，十四阿哥上個月便能坐得很穩，這個月已經會爬了。

  可把敏嬪和袁貴妃急得夠嗆。

  小孩子會爬容易出危險，一時也離不得人，完顏照要出去換衣裳，就得吩咐人過來看著，防止十四阿哥摔下炕去。

  人是叫進來了，可手指也被抓住了，十四不理人，卻不放她走。

  完顏照哭笑不得，正好奶娘端了奶碗進來，完顏照隻得耐著性子喂他喝奶。

  可能是餓了，喝奶還算配合，只是他眼圈紅紅，好像才哭過的樣子，怎麽哄都哄不好。

  喂完奶，完顏照額上都見了汗，隻想去洗個澡，換身乾爽的衣裳。

  可袖子又被人攥住，完顏照低頭看他：“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十四垂著眼不說話，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抓著她袖子的手緊了緊。

  上輩子她對自己親生的孩子都沒有這樣的耐心，完顏照被磨得忍無可忍：“天太熱了，我想洗個澡，帶你一起洗，好不好？”

  顧傾詫異抬眸，下意識松開了抓著完顏照袖子的手，他只是偶爾喪一下，沒有這樣不成熟的想法。

  然後他被人誤會了。

  完顏照吩咐備熱水，讓奶娘將他一並抱進浴房，兩個人坐在大木盆裡洗了一個澡。

  完顏照給他洗了頭，搓了背，最後用白棉布巾從頭到腳把他擦乾淨，給他穿好衣服才交給奶娘。

  當初說他早慧分男女的是她，今天怎麽說忘就忘了？
  十四阿哥被抱出浴房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櫻粉色的，好像一隻煮熟的蝦子。

  完顏照發現十四洗完澡之後那些莫名其妙的壞情緒全沒了，人變得很乖，讓坐著坐著，讓躺著躺著，讓喝奶就喝奶，就連他最不喜歡吃的菜泥果泥都沒用哄便吃完了。

  只有一樣沒變，那就是黏人。

  奶娘猜測十四阿哥之前的小情緒可能是天氣鬧的，夏天太熱，大人都心浮氣躁，更別說小孩子了。

  完顏照深以為然，所以為了十四的身心健康，晚上臨睡前她又帶著十四洗了一次澡。

  洗完就有點後悔，因為他賴在她的床上不走了。

  事情是這樣的，洗完澡之後，完顏照把十四全身擦乾，給他穿好衣服準備交給奶娘。奶娘來接的時候拿來一瓶香露，她告訴完顏照，夏天蚊蟲多，每天十四阿哥洗完澡小內侍都會給他全身塗抹一遍，這樣晚上就不用點香驅蚊了。

  “小孩子愛出汗，這種香露最好洗完澡立刻塗。”奶娘最後補充。

  行，沒問題，完顏照的臥房離浴房比較近，便讓奶娘把十四抱到了她的房間，放在了她的床上。

  等塗完香露，奶娘將人抱走，她就不用出門了。

  照顧小孩子很辛苦，完顏照偶爾也想偷個懶，可當她給“紅蝦子”全身塗完香露的時候，“紅蝦子”卻死活不肯穿衣服。

  他趴在床上，手肘撐起上半身與她對峙，就像一個多月時表演抬頭那次鬧脾氣一樣。

  “你洗完澡不穿衣服，賴在女孩子的臥房算怎麽回事啊？”

  奶娘等在門外，完顏照也不管十四聽不聽得懂，仍舊壓低聲音教訓他：“你可是皇子，不是街上的登徒子，你這樣做是不對的，知道嗎？”

  顧傾也很氣，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抱著我洗澡，把我都看光了，你不也是女流氓？

  女流氓又比登徒子高貴多少呢？
  你憑什麽大言不慚地教訓我？

  澡都洗了，哪兒哪兒都被你看光了摸過了，以後想跟著你睡，讓你負責，不是很正常嗎？

  他錯在哪裡，怎麽就不對了？

  至於為什麽不穿衣服，還不是因為涼快。

  誰知完顏照也是個膽大包天的，欺負他不會說話，拿著罩衣硬往他頭上套。

  如今顧傾快六個月大，早已不是從前那個逆來順受隨她擺布的嬰兒了，他把胳膊肘一松，整個人趴在床上，偏過頭看完顏照，還不忘朝她咧嘴一笑。

  這一笑沒控制好，竟然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手拿雪白罩衣的完顏照：“……”小壞蛋！

  完顏照放下罩衣，想抱顧傾起來，顧傾翻身躲避，一會兒爬到床頭，一會兒爬到床尾，給完顏照溜得不行。

  “裸奔，不知羞！”

  “咯咯咯……”

  “你再不穿衣服，我可要生氣了。”

  “咯咯咯……”

  “我真生氣了！”洗過澡身上才爽利些，一通折騰下來又開始冒汗。

  完顏照故作生氣，拿著罩衣坐在床邊，用手抹眼睛。顧傾以為她被氣哭了，小心翼翼爬到她身邊察看，誰知被人當頭套上了罩衣。

  完顏照計謀得逞，嘻嘻笑著把罩衣給顧傾穿好，剛想叫奶娘進來，卻見十四阿哥撅著嘴，眼圈紅紅，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

  “你到底想做什麽？”也顧不上冒汗，完顏照把十四抱在懷裡，溫聲哄他，“小孩子晚上不睡覺，將來長不高。”

  十四根本不聽，在她懷裡翻了個面，正對她，伸手摟住她的腰，頭埋進她懷裡，小狗求饒似的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都學會撒嬌了。

  完顏照不怕別人跟她耍陰謀詭計，論陰謀詭計，沒人耍得過她，不然她怎麽可能以女子之身撼動大唐王朝的根基，改朝換代。

  要知道那時候的大唐正值中興，並非王朝末年，也沒有昏庸之主。

  可沒人知道，韌如蒲葦心如鐵石的則天大聖皇帝最怕別人撒嬌。

  當年那些酷吏，如索元禮、周興、來俊臣之流，之所以受神皇器重，固然有神皇打算利用他們鞏固武周政權，打壓李唐皇室極其黨羽的原因。

  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方面，那就是這三個酷吏都懂得在神皇面前示弱，甚至撒嬌。

  其實深諳此道的不光是他們，還有神皇后宮的若乾男寵，比如從男寵躋身國公的薛懷義，和後期干涉朝政的二張兄弟，都是個中翹楚。

  哪怕是高宗李治，在病重之時也曾伏在她懷中嚶嚶哭求，求她代為批閱奏折處理朝政，甚至垂簾聽政，二聖臨朝。

  說出去恐怕沒人信，貞觀天子在情動之時也會像孩子似的撒嬌，向她求歡，又因為索求無度給她賠禮。

  古往今來，但凡深諳此道者，神皇都拿他們沒脾氣。

  此時此刻自然也不例外，完顏照將十四阿哥往上抱了抱，輕輕拍著後背問他：“你想和我睡，是不是？”

  “嗚嗚嗚……”

  “便是我願意，德妃娘娘……”

  “嗚嗚嗚……”

  “好吧，我想想辦法。”

  完顏照哄著十四阿哥把奶娘叫進來，說十四阿哥困了，能不能讓十四阿哥今晚睡在她的屋裡，她會盡心照看。

  有人幫忙分擔差事，奶娘當然求之不得，可事關十四阿哥，她一個奴才怎麽敢做主，於是去請示德妃。

  完顏照剛到永和宮的時候，德妃看她年紀小，沒讓她與宮女們同住，特意在宮女住的倒座單獨給她騰出一間房，並安排武兒服侍。

  後來因為瀉藥奶事件，她被封了格格，格格自然不能住在宮女們住的倒座，於是德妃又讓完顏照搬到了偏殿。

  雖說臥房在偏殿，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德妃還是不同意讓十四阿哥跟完顏照睡。

  一來完顏照自己也是個小孩子，哪怕醒著的時候再沉穩，睡著了也難說，怕她不如奶娘警醒，照顧不好十四阿哥。二來十四阿哥太黏完顏照，萬一養成習慣，將來可怎麽分得開。

  到底男女有別，傳出去好說不好聽。

  可十四阿哥脾氣倔得很，不管奶娘如何勸，完顏照如何哄，德妃親自來也沒能把他弄回正殿。

  德妃心疼兒子，怕十四阿哥哭出點什麽毛病，暫且同意讓完顏照□□，不過不能睡在偏殿，要隨十四阿哥睡在主殿的暖閣。

  暖閣是個套間，當晚完顏照陪十四阿哥睡在裡間床上，奶娘睡在床邊的小榻上，值夜的宮女候在外間。

  一個人住的時候，完顏照有睡前看書的習慣，上輩子的習慣，一時半會兒改不了。

  之前夜讀，是真的為了讀書，想要改變命運，想要大權獨攬，想要君臨天下。

  稱帝之後夜讀，是因為失眠，因為寂寞。

  明明身邊有很多人服侍，寢殿裡有值夜的太監、宮女，床榻上橫臥英俊強健的美少年，可她心裡的寂寞孤獨無人能懂，無法化解，無處不在。

  有一次夜讀忘了時辰直到天亮，天亮之後繼續上朝。趕上邊疆有事朝會到中午才散，用過午膳繼續批閱奏折，下午召見朝臣商議軍機，晚上處理后宮事務，沐浴之後夜讀直到二更天而毫無倦意。

  為了能讓自己好好睡一覺，一口氣召了三個男寵侍寢，最後力竭而眠。

  哪知道睡著了更不安穩，噩夢一個連著一個，各路冤魂前來索命。

  薨逝多年的李治也曾入夢，怨她篡奪了李唐江山，怨她清算李家宗室，怨她累死李弘逼死李賢讓李顯不得善終，怨她把他們唯一的女兒太平公主變成政治博弈的籌碼，怨她屠盡了他與其他嬪妃所生的孩子……

  可她最想念的那個人，一次……一次都沒來看過她。

  除了失眠、噩夢，她還認床。

  在永和宮住了半年多，才習慣了那間偏殿，那間臥房和那張床。如今又要搬到正殿的東暖閣居住，第一個晚上恐怕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了。

  奶娘說十四阿哥睡覺輕，且極其怕光，亮著燈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所以夜讀也不能了。

  完顏照躺在拔步床的外側，伸手摸了摸十四光禿禿的小腦袋，喃喃自語：“真是個黏人怪。”

  十四還沒睡著，朝她這邊翻了個身，完顏照輕輕拍著哄他睡覺，隻一會兒他便睡著了，睡著之後肉乎乎的小手還抓著她的袖口。

  這個動作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裡發生過，卻讓她莫名安心。

  心安之後，困倦襲來，人也不知不覺睡著了。

  半夜，顧傾憋氣憋醒了，醒來之後發現被自己被人緊緊抱在懷裡。

  不對，不是抱，而是……騎？準確地說是他連同他身上蓋著的毯子，一起被人墊腿用了。

  顯然女流氓喜歡騎著被子睡覺。

  而且睡得死沉。

  顧傾卯足了力氣才逃出魔爪，窗外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夏天夜裡落雨還是有點涼的。

  顧傾裹緊身上的罩衣，想把毯子扯出來，結果扯不動。

  怕被對方再次襲擊，顧傾往上竄了竄，避開對方的腿，竄到上半身的位置，一個沒留神又被人撈在懷中。

  幸好他竄得夠高，才不至於窒息，顧傾歎了口氣，認命地將手搭在對方腰間。

  抱著睡暖和一些。

  翌日天還沒亮，完顏熙就被熱醒了。

  好消息是，她昨夜入睡很快，沒有認床，沒有胡思亂想，沒有噩夢，甚至連夢都沒做一個。

  一夜好眠。

  壞消息是，她被一個才六個月大的小男孩抱在懷裡，小男孩睡覺很輕，她不敢動。

  要熱死了。

  完顏照小心翼翼挪動身體，還是把小男孩吵醒了。他放開她的腰，抬手揉揉眼睛，然後與她四目相對，兩人都笑起來，還笑出了聲。

  不知道為什麽要笑，似乎也沒什麽好笑的，可就是想笑。

  奶娘聽見動靜，趕緊起床，詢問十四阿哥是餓了，還是想尿尿。

  嘟嘟囔囔一直在檢討自己，昨夜怎麽睡得跟死豬似的，也沒起來瞧瞧十四阿哥蓋沒蓋好。

  仲夏天熱，宮裡的內侍宮女都起得格外早，暖閣很快熱鬧起來。

  今天十四被她吵醒起得有點早，完顏照本想喂他喝完奶之後再哄他睡一覺，結果才躺到床上，就聽見外頭有人通傳，四阿哥來了。

  自從皇貴妃病重，四阿哥不是在尚書房讀書，就是在承乾宮侍疾，已經很久沒來過永和宮了。

  今天是怎麽了？
  聽動靜，好像不只四阿哥一個人。

  果然四阿哥一來，原本還有點困倦的十四阿哥立刻精神了，咿咿呀呀地坐起來，伸長了脖子往窗外看。

  完顏照把武兒叫進來，一邊吩咐奶娘給十四穿衣服，一邊問怎麽回事。武兒消息一向靈通，神情古怪道：“四阿哥、四阿哥搬過來住了。”

  ？？？四阿哥不是皇貴妃的好大兒嗎，聽說之前都不認德妃，還說過生恩不及養恩大的話，把德妃傷得不輕。

  德妃早不把四阿哥當兒子了，四阿哥自然也不會認她這個出身不高的額娘，母子相見如陌路，四阿哥怎麽可能搬到永和宮來住？
  難道皇貴妃……

  皇貴妃快不行了，顧傾心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