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瑟瓦肯城門處,數名城衛兵一邊抱著胳膊跺腳取暖,一邊催促門外的行人快點進城。
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個時候還在外行走是極其危險的,不過總有人因為各種原因被耽誤在路上,也有人牽掛著家裡而匆匆忙忙地從外面趕來,此刻一個個裹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低頭彎腰,頂著狂風走向城門,想快都快不起來。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披著灰色毛皮鬥篷的男人,他像其他人一樣將自己的頭臉裹得緊緊的,衣擺在身體兩側瘋狂地飛舞,腳步頗為艱難地走到城門口,將一張令牌給城衛兵,然後又拉下圍巾讓對方看了一眼。
那是一張小有英俊的娃娃臉。
此時此刻,衛兵也沒多少心情仔細審查,粗略查看一番就擺手放行了。男人頂著風走進城門裡,剛要松口氣,就聽到附近傳來的一個聲音。
"小哥這是從哪兒回來?"有人用有些輕佻的聲音含笑說:"大冷天的,上來喝口熱水吧。"
剛剛進城的正是萊恩府的門羅。他抬頭從鬥篷的縫隙中往側上方看了一眼,認出坐在二樓窗邊的那人是城主府的財政官亞爾伯特。
他穿著一身潔白如雪、沒有一絲雜色的毛皮大衣,微卷的長發隨意地散落在肩上,星目薄唇,嘴角微微上揚,神情似笑非笑。
門羅低下頭,悶聲道:"抱歉,大人,快要下雪了,家裡還有人等著,小人得盡快回去。"
"嘖嘖嘖."亞爾伯特搖搖頭說:"萊恩府的狗,看樣子不好當呀!"
原本並沒有打算理會他的門羅頓住腳步,仰頭看去,平靜地道:"你說什麽?"
他的聲音中沒有多余的情緒,但亞爾伯特卻感覺到一道極為冰冷的目光正盯在自己身上。
"哦呀,生氣了?"亞爾伯特笑嘻嘻地說:"開個玩笑嘛!不這樣說,閣下也不會理我呀!現在有時間上來喝一杯嗎,門羅小哥?"
門羅收回目光,略一思索,轉頭朝那棟此刻仍然在營業的酒樓走去。樓上,亞爾伯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但在看著門羅從視線中消失以後,他臉上的笑容和輕佻的神情頓時消失,匆匆關上窗戶,齜牙咧嘴地搓搓胳膊,咕噥道:"該死,這鬼天氣也太冷了!"
門羅來到樓上,就見亞爾伯特坐在桌邊,面對著滿桌的美味佳肴自斟自飲,半闔的眉眼顯得憂鬱而多情。
亞爾伯特飲了一口酒,問道:"案子查的可還順利?"奇快妏敩
"什麽案子?"門羅眯著眼睛笑道:"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跟我還遮遮掩掩地來這一套,就沒有意思了。"亞爾伯特放下酒杯,道:"明人跟前不說暗話,城主府對於一些蠅營狗苟之輩也是忍耐已久,所以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說話。我雖然別的不行,但關系還是有一些的。"
"大人說笑了。"門羅彬彬有禮地道:"我此次外出可不是為了什麽查案,只是奉我家殿下的命令,處理一些救援所的事務而已。也是因為有些人該管的事情都沒有管好,尤其是一些偏僻鄉鎮的村民,日子過得實在是太苦了,今年冬天尤其難熬。殿下心善,便命我去送一些物資以幫助他們度過難關。當然,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侯爵大人大概是不太能理解的。"
兩人微笑對視,誰也看不透對方看似溫和的笑容背後到底藏了多少心思。
"午安,侯爵大人。"門羅解開鬥篷行禮,此時他的臉上已經帶上了習慣性的開朗笑容,仿佛現在是老友重逢一般。
門羅瞥一眼他那悠閑自在地模樣,可半點也沒看出受罪的樣子來。
兩人同時扭頭看去,見城門口竟然聚集了二三十個人,這種場景在這天氣下實在罕見。一個身上穿著華貴皮裘、手上還戴著五六枚寶石戒指的胖子正拿著皮鞭狠狠抽一名城衛兵,口中大聲喝罵著:
"午安,坐。"亞爾伯特點了點對面的座位,托腮笑道:"一路辛苦了,這種天氣還把人給派出去,你家大人也太不懂得體恤了。"
"職責所在,談不上辛苦。"門羅笑眯眯地說:"倒是侯爵大人,初雪將至,不在家中休息,怎麽還在外面?您是城主大人的左膀右臂,這要是出點什麽事兒,可該怎麽辦才好啊?"
"唉,還不是因為某些人總想管一些不該管的事,要不然我也不會放下府裡的嬌妻美眷,跑這裡來吹冷風受罪了。"亞爾伯特哀怨地說。
正在這時,城門口忽然發生一陣騷亂,隔著幾十米也能聽到那邊的慘叫聲、怒斥聲和哀嚎聲。
不過這屋裡倒是真的不算太熱。
"別給我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們這種下三濫的貨,竟然也敢查我的車?知道這車上是什麽嗎?這可是從四通城運來專供城主府的甜青果,毀了一顆,你們這些賤種賠命都不夠!還不給我讓開!"
城衛兵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將這胖子揍得生活不能自理,但因為那人腰間懸掛的一塊金字腰牌,眾人只能挨著揍苦苦哀求,連遮擋回避一下都不能。
人群簇擁的中心,一名穿著城衛兵服飾的男人躺在地上。他的胸口有一處明顯的凹陷,像是被什麽動物踐踏而導致。此刻那人已經整個人都浸潤在血泊裡,四肢還微微抽搐著,盡管城衛兵中有人正在努力施救,但眼看是已經活不成了。
混亂持續了一陣之後,終究還是那胖子擔心會下雪,不敢耽誤太多時間。他抽打辱罵一陣後,隨手灑下一把貝錢算是給地上那名城衛兵的賠償,趾高氣昂地帶著自己的人和車向城內走去了。
那些城衛兵默默地站立了一陣。終於,有人蹲下來,顫唞著手把灑在地上的貝錢一枚一枚撿起來,另一人衝上去一腳把他踢翻,又有幾人過來把兩人拖住,小隊隊長一聲呵斥,眾人低頭不語,身體似乎都在微微顫唞。過了一會兒後,踢人的那個主動蹲下來撿起了地上的錢,然後眾人紛紛掏空了自己的錢袋和值錢的東西,湊在一起,放在地上那名只剩一口氣的城衛兵懷裡。
兩名士兵抬出一個簡易擔架,眾人七手八腳小心翼翼地把地上那人抬到擔架上,又給他蓋了兩層舊棉被禦寒,也讓他看上去不再那麽淒慘,然後抬著他匆匆離開。
雖然城門附近就有一處救援所,但眾人卻並沒有去求醫的打算——他們都知道,這樣的傷勢就算是一般的治愈系靈師都沒有辦法,真正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靈師或許是存在的,但城衛兵的層次也接觸不到那種層級的人物。與其垂死掙扎,不如讓他在彌留之際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兒女。
城門外等著進城的人已經排了一段不短的隊伍,但即便被凍得要死,眾人也沒有發聲催促。直到傷者被送走,衛兵們又重新開始工作,隊伍才又緩慢流動起來。
一切都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只有地上那灘勾勒出一個人形的血跡,顯得那樣鮮紅、刺目。
酒樓上,原本針鋒相對的亞爾伯特和門羅此刻也都沒有了說話的興致。安靜片刻後,門羅張張嘴想要說什麽,卻又忽然失去了興趣,欠身行禮道:"大人,屬下還要回去複命,先告退了。"
亞爾伯特似乎在出神,沒有回答,門羅便自行離開。在他離開許久後,亞爾伯特忽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大局為重,哈哈,大局為重。"
他扔掉酒杯,苦笑著低聲自言自語地說:"怪了,迪蒙特殺了數百人,我不聞不問;邁哈鎮兩萬多人身死,我知道以後也沒什麽感覺--為什麽竟然會因為一個城衛兵的遭遇而感到悲哀?"
"發生在眼前的慘劇,鮮血和哀嚎都更具有衝擊力。而且同類之間毫無緣由的殘殺,總是比外界的不可抗力顯得更加殘忍。"一個人推門進來,俯身撿起地上的酒杯放在桌子上,道:"不過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信奉什麽,這些雜事便不至於影響你的心志。"
"喬斯先生。"亞爾伯特先衝對面的人打了個招呼,然後道:"我知道我要做什麽,但我還是看不順眼,怎麽辦?"
"那就讓你看不順眼的人消失。"喬斯平靜地道:"只是區區一個城主侍妾的表舅,根本算不了什麽。別說是他,就算是他那個外甥女,也不過是個玩物而已,不值得你煩心。"
亞爾伯特心中清楚,問題根本不在於區區一個侍妾表舅,而是在外面還有更多像這樣仗勢欺人的家夥存在,從上到下,數之不盡,包括他自己的家人仆從中也不乏這種人。有些他們看到了,順手處理了。但還有更多的人,就算他們知道也動不了。
因為有些事,城主府"高貴仁慈"的大人們是不能做的,只有這樣的小人物才能去做。
他清楚這一點,卻還是裝作釋然的模樣,笑著應道:"我知道了。喬斯先生現在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上次交給你的任務,進行的怎麽樣?"喬斯問道。
亞爾伯特面色一苦,抱怨道:"那小子從邁哈鎮回來以後就深居簡出,連見面的機會都難找。我一靠近金谷街,襄馬的人就百般阻擾。本來還想以城主府嘉獎的借口蒙混過去,沒想到帕特留斯就直接找上門來了,那個莽夫!他原來當協會會長的時候還要顧忌幾分,但現在沒了那層身份,比以前難搞多了!"
"也就是說沒有進展?"喬斯靜靜的看著亞爾伯特,那眼神中不帶有什麽失望或者譴責,卻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壓力。
亞爾伯特忙道:"也不全是。我我剛剛給幾個救援所捐贈了大批物資,跟他們的負責人關系都很好。對了,我最近還認識了達瑪拉,她不知道為什麽離開了帕特留斯府上,在貧民區買了個房子居住。我準備以他們為跳板,跟那個容遠搭上線。"
喬斯聞言也沒什麽表情,不知道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只是道:"抓緊時間,城主大人很關注這件事。"
"我知道了。"
"有人看到狄克和瓦斯卡斯進了金谷街,想辦法打聽清楚他們都查到了什麽。如果有必要滅口!"
"這."亞爾伯特大吃一驚,遲疑道:"那幾人都不是好相與的。如果發生了戰鬥,金谷街的平民可能會傷亡慘重!"
喬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問道:"你很關心那些平民的生死?"
亞爾伯特手指微微一顫,忙道:"不.我只是為了城主大人考慮。如果在城內發生這種慘劇,不是會影響城主的威信嗎?"
"像以前一樣,推到靈怪上不就行了,迪蒙特會處理好的。當然,這只是最壞的情況,或許事情根本不會發展到這一步。如果真有滅口的必要,毒殺才是最優的選擇我聽說那一戶人雇傭了一個平民小姑娘給他們做飯。"喬斯垂著眼睛道。
亞爾伯特點頭說:"我明白了。"
風吹得窗棱不停地顫動,城門外最後一個行人也已經急匆匆地進門了。眼看著天空變得越來越陰沉,城門開始緩緩關閉,石輪和軌道間發出刺耳的摩攃聲。
"該回去了。"喬斯說。
"好。"亞爾伯特看看桌子上已經冷透了的飯菜,下樓往櫃台上丟下一把錢,沒有理會跟上來巴結的酒樓老板,兩人裹好鬥篷,一起出門。
冷風夾雜著零星的白霜和冰棱撲面而來,亞爾伯特彈指一揮,一枚光輪狀的靈器就出現在兩人頭頂上,灑下的清輝形成一層薄薄的屏障,將狂風擋在了外面。
"亞爾伯特。"
呼呼的風聲中,亞爾伯特聽到喬斯低聲喚道,忙應了一聲。
"城主大人能容許你偶爾的憐憫,但絕不起允許背叛。這一次接觸容遠的任務,其實也是對你的考驗,你明白嗎?"
冷風中,喬斯的聲音似乎是破碎的,模糊的,但卻帶著一股寒冰般的冷意,讓亞爾伯特隻覺得從頭冷到了腳,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