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對於襄馬這個人，容遠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不過他對襄馬的能力、智慧、心計手段等都是佩服的。盡管容遠自己一直對襄馬都帶著幾分疏遠，但是襄馬如何對帕特留斯，他也一直看在眼裡。

  所以對於當初的一些事，容遠就越發覺得不能理解。

  帕特留斯異變以後，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襄馬。但是他們相處的短暫時刻可以說是劍拔弩張，至少在容遠剛聽完帕特留斯講述的時候，感覺如果不是幾個孩子就在附近，襄馬是真的要斬了帕特留斯。

  而在帕特留斯重新回到瑟瓦肯、第一次遇到襄馬的時候，兩人隔著一個下水道井蓋相處的場景也跟愉快這個詞扯不上半點關系，容遠甚至一度認為那家夥是帕特留斯的敵人。如果不是當時他的靈念能力才剛剛開發，如果他那時有現在十分之一的力量，或許他會拔劍殺了襄馬也說不定當然，能不能殺的了，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在開誠布公以後到現在，襄馬為了幫助帕特留斯所做的所有事，即便容遠以最挑剔的眼光去看待，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即使有時候襄馬因為自己的身份和責任而有過多的考量和算計，但最終他還是會盡其所能地來保護帕特留斯。連同容遠、狄克這些只是跟帕特留斯有一些關系的人也同樣得到了很多照顧和庇護。

  所以.當初在帕特留斯異變的時候，襄馬又為什麽表現得那麽毫不留情？難道說，他對靈怪的憎惡就那麽根深蒂固，以至於對自己的好友也沒有半點容情？而在知道帕特留斯並非靈怪之後，態度就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這種情緒化的事放在帕特留斯身上容遠是相信的，但是襄馬他可半點也不像是這種人。

  還有帕特留斯也是。他曾說襄馬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恩人，但在他落難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逃跑，好像絲毫沒有考慮過襄馬會站在他那邊的可能性。最後還是在容遠的勸說下，猶豫再三，才決定跟襄馬說明實情。

  聽了容遠的問題，帕特留斯沉默了很長時間，到容遠都覺得他完全不想回答而轉移話題的時候，帕特留斯忽然長歎一口氣，輕聲說了一句話。

  "我不敢。"
  容遠瞳孔微微放大，不過並沒有說話。

  帕特留斯仿佛自言自語般地低聲道："如果你沒有問，我可能永遠都不會意識到我其實，一直都有點怕他。"
  "襄馬？"容遠再確認。

  而現在，周圍數名女靈師雖然也有人在遠方癡癡地看著他，但是卻不見過去那種肆意熾熱的眼神，很多人在容遠看過去的時候，下意識地反應就是低頭行禮，不敢對視。

  帕特留斯站在旁邊，體會的最為明顯。以前他這個學生出門，不管是萊恩家的侍女還是路上遇到的陌生女子，總有許多大膽的、火辣辣的眼神纏在他身上，訴說著欲語還休的多情。只可惜他的學生就跟全身套了精鋼秘銀煉製的防護罩一樣，半點也沒有接收到。

  說不清為什麽，隱約的恐懼卻一直埋藏在心裡。所以當初異變以後看到襄馬，帕特留斯的第一反應就是他要殺了自己！
  當然，異變的靈怪都該死，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秉持的信念。帕特留斯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只是帕伊思當時就在附近，作為父親，他無論如何也不希望死在他身邊，所以才哀求，逃跑。

  這一禮，不為尊卑，隻為敬佩、感激和敬仰。

  沒過多久，阿爾法也過來了，他身上沾了些土，不過隨著他走近，那些灰土都散落下去，直到最後一塵不染。

  "主人。"阿爾法微微一笑，道。

  嫋嫋娜娜的灰煙中，仍然有兩個不肯死心的年輕人在滿地的植株中穿梭著，敲打著，指望著能從中發現一兩個漏網之魚。於是叮叮當當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聽上去那些人已經跑得很遠了，讓容遠也不禁有些佩服明明之前都已經累得像是會馬上猝死一樣，現在還有精力去長跑。

  帕特留斯凝視著眼前瑰麗萬千的植株，仿若穿透時光看到了什麽遙遠的場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才低聲道："嗯。"
  容遠不再說話了，帕特留斯的神色卻變得有些迷茫和恍惚。

  不敢信，不敢問，不敢依賴，也不敢說那一句"幫我！"
  周圍陷入了安靜，眼前可以看到灰塵上上下下的在空中漂浮，仿佛都能看到時光在流淌的模樣。

  那雙綠色的眼睛，仿佛含著春水一樣的深情和活力。容遠看到幾個女靈師目光一直不自覺地追隨著阿爾法的身影，直到他來到容遠面前時，才像是被觸電了一樣猛地收回目光，遙遙地欠身行禮。

  沒過多久，兩人就聽見遠處的人群中齊齊地發出一聲遺憾地歎息。隱約地呼喊聲傳來，容遠聽到他們是在抱怨太陽升起來的太快，所有植株和藤蔓不是已經腐爛，就是已經變成了堅硬的晶體，采集的工作已經進行不下去了。

  地位大不一樣了啊.
  帕特留斯感歎著，含笑的眼神凝視著容遠不知道他是沒有發現呢？還是根本就沒有在意？

  容遠看著阿爾法，沒好氣地說："別人也就算了，你跟著湊那熱鬧幹嘛？"
  "因為這些都是主人的財產。"阿爾法溫和地道："我不希望您再為了錢這種小事而感到煩惱。"
  "沒錢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容遠道，目光轉向滿地的植株："你說這些都是我的？"
  "沒錯，按照協會規定，靈怪遺體歸殺死它的人所有，不過這其中要分一成給受難者，另外還有一到三成給協助者。"
  史迪威從旁邊走來說道，一邊走還一邊拍身上的土。他這個會長，剛才也跟其他人一樣在下面刨坑，此時灰頭土臉的，但神情還是一如既往地威嚴。

  他看了眼周圍僅存的這些下屬，看到他們眼中混合著期待和悲傷的複雜神色，歎了口氣，說："面對這種王級，我們其實也沒起到多少協助的作用，但是為了已經犧牲的同伴，我等厚顏，分上一成可以嗎？"
  容遠眨了眨眼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方在問自己。他無所謂地點點頭，說："沒問題，就算是."
  "挺好，就這麽辦吧。"帕特留斯看了眼容遠，打斷他的話說道。
    於是容遠閉上了嘴巴，點點頭，表示老師的意思就是自己的意思。

  "多謝。"史迪威聲音低沉地說。

  這隻王級身軀龐大無比，留下來的遺骸也同樣數量可觀，品質還很高，即便只能分一成，所獲也堪比過去一整年的收入了。只是想到被靈怪殺害的那些人，史迪威也無法露出半點喜色來。

  "那.剩下的那些，容先生打算怎麽處理？"史迪威猶豫了一下，還是追問道。

  "老師覺得呢？"容遠問道。

  "這些晶化的植株用來打造靈器倒是非常適合，但是靈怪殘軀過於龐大，數量客觀，處理起來也很麻煩。不如就托付給靈師管理協會處理，作為酬勞，協會可以抽成百分之十。"帕特留斯道。

  史迪威松了口氣，露出淺淡的笑容，道："好。"
  等到史迪威離開以後，帕特留斯才對容遠說："剛才你是想把協會拿的部分提高到三成嗎？"
  "是。"容遠承認，然後問："老師覺得不妥嗎？"
  協會眾人傷亡慘重，容遠覺得他們比自己更需要那些東西。而且帕特留斯還是協會的前任會長，協會大部分人都是他曾經的下屬或者學生，直到現在還有很多人張口閉口都稱呼他為"會長"，因此容遠看在帕特留斯的份上，也願意讓利幾分。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協會有協會的規定。"帕特留斯道："按規矩，如果協助者在戰鬥中起到了無可替代、決定性的作用，最後的收獲和斬殺者平分都可以；如果是極為重要、影響極大的作用，則分三成；對斬殺靈怪產生了積極有效的輔助作用，可以視情況分一到二成。這是明文書寫、一直以來大家都遵守的規定。"
  "史迪威那家夥，別看他外表很正派，其實一肚子心眼。他剛才故意沒提平分的情況，就是擔心過猶不及而引起你的反感。隻說一到三成分配，然後可憐兮兮的說他們只要一成。"帕特留斯撇了撇嘴，不滿地說："你這孩子善良單純，剛才是不是在想他們死了那麽多人，就算多給點也是應該的？"
  "呃，是。"容遠眨眨眼睛，心說：帕特留斯老師難道很討厭那個史迪威？

  "傻孩子，其實一成就已經足夠多了。"帕特留斯略帶著幾分無奈道："你給的多一些，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件好事，但不管是分一成還是三成，對死去的人來說沒有多大的差別，因為協會能給的撫恤是有數的。但對於那些沒有參加戰鬥的、活下來的人來說，差別就大了去了。"
  "史迪威等人還有我們對斬殺王級靈怪的貢獻有多少呢？認真來說分一成都多了。如果你這次給了三成，那下次碰到同樣的事情，你要給多少？別人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你應該給三成、四成、甚至更多，即便有些人根本沒有做什麽，也會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你不給，就結下了仇怨。"
  "平時協會派出的那些小隊怎麽分都行，就算讓協助者拿大頭也可以，但這次不一樣。瑟瓦肯不，整個羽國都多少年沒有出過王級了？這件事必然會被記入史書、廣為流傳，而你事後的處理也會記錄在其中。如果你因為自己的同情而大幅度增加了協助者的配額，那你自己的形象會顯得更加無私高大，但卻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其他人會希望、甚至強迫別人也效仿這種分配方式給在戰鬥沒有起到任何積極性的推動作用、反而拖了後腿的夥伴提高分成，這會嚴重影響真正戰鬥之人的積極性，明白了嗎？。"
  容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所以如果想要幫助別人，不是直接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分給他們，而應該換一種雙方都能獲益的形式。比如他們幫我處理靈怪屍體，然後再拿一部分抽成這樣？"
  "沒錯。"帕特留斯露出了孺子可教的笑容。

  "可是協會的分配方案也有問題啊！如果靈怪已經被人砍了個半死，斬殺者僅僅只是起了個補刀作用的話，對協助的人來說不是很不公平嗎？"容遠皺眉問道。

  "或許是有，但戰場瞬息萬變，很難去精確衡量每個人付出了多少。只能制定一個大致的規則，剩下的則由個人根據實際情況去調節。很多靈怪在瀕死之際，往往都會有同歸於盡的反撲手段，想要將其斬殺，光靠算計和投機取巧是不行的，必須要有視死如歸的勇氣和相應的實力。而且這樣一來，如果有人擔心被人奪走最大的果實，那就更要奮勇戰鬥，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能松懈。"
  "那如果斬殺了靈怪的人最後被同伴謀財害命了呢？就說是在戰鬥中被靈怪殺死的，也很難判斷吧？"
  "這種事過去也是有發生的。"帕特留斯道："所以為了防止有人在最後關頭惡意殺害夥伴，在有靈師犧牲的時候，協會事後會跟目擊者了解情況，或者派出具有特殊能力的靈師回溯當時的場景，也有的靈師具有甄別謊言和惡意的能力，雖然不一定能保證完全杜絕這種惡行，但也能最大程度上保證大部分人都遵守規矩、好好配合。"
  容遠點點頭。

  雖然這樣的制度感覺還是有些漏洞，但世界上哪有完美無缺的制度呢？既然瑟瓦肯在千百年與靈怪的對抗中形成了這樣一套讓大多數人都認可的制度，那它就算不是最好的，至少也是非常合適的。

  而且再完善的制度，最終還是要看執行它的人。

  說話間，兩人也一直向外走去，阿爾法就沉默地跟在容遠身後。一路上，他們看到了無數林立的碧玉般的植株，也看到了一些協會的靈師和城主府的士兵正在小心謹慎地進入邁哈鎮。

  整個鎮子，現在除了靈怪留下的殘骸，連一具屍體都沒有。那慘烈的景象未能親眼所見，對人的衝擊也就沒那麽大了。至少容遠所見的這些剛來的人臉色大多數都比較平靜，有人甚至愛不釋手地抱著堅如鋼鐵的晶化植株，看上去完全被它們給迷住了。

  縱然是邁哈鎮居民的親戚朋友，也沒有人要求別人一定要跟自己一樣沉浸在悲傷之中，他們只是沉默地、面帶悲戚地在昔日的邁哈鎮中轉悠著，想要尋到一些親人朋友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的證明。

  在漫長艱辛歲月的錘煉當中，鑄就了這些人野草般的生命力和岩石般堅強的心。他們比任何人都懂得逝者已逝，活著的人還要往前走。

  看到這一幕，容遠內心其實是有些震撼的，但他並沒有把這一點表現出來。跟周圍的這些人相比，好像他自己才是一個容易多愁善感的異類一樣。

  忽然，帕特留斯的腳步微微一頓，扭頭看向西北的方向，靜默片刻之後，臉色微微變了。

  "起風了。"他喃喃地道。

  話音剛落，一股寒涼的風就吹起了幾人的發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