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吻我
哈迪斯從來沒有這麽熱過, 無節製的瘋狂繁殖欲望,化為無數燒紅的鐵屑融入他的皮膚血肉與骨頭裡,他每次呼吸都在舔舐火焰。
失控了。
哈迪斯站在一片火海裡, 一條巨大到見不到尾的黑蛇, 高高在上地俯視而下,它寶石紅的眼眸倒影著渺小的他。
失去理智的枷鎖,從絕欲死亡的殼子裡破裂出來的,就是連他自己都無法抵抗的瘋狂愛意。
不能遇到泊瑟芬,不能碰她,看她,想她。
哈迪斯咬碎自己一根手指,化為出一把黑色的長劍, 在黑蛇掀開巨口一頭衝撞過來的瞬間,將長劍扎入他的蛇頭。
必須奪回一絲理智,逃到祭祀屋自我封鎖起來,用黑暗與墳墓的土灰將自己的身軀掩蓋住,徹底與泊瑟芬隔離開。
絕對不能傷害她, 不能傷……
哈迪斯被蛇頭撞開, 滾落到灼燙的熔漿裡。他狼狽地跳起來仰頭與蛇眼對視, 劍抵著腳下粘稠的火流,連喘熄艱難起來, 胸腔裡盈滿的是無法抵抗的愛意。
他看到紅色的蛇瞳裡,無數黑霧糾纏成鎖鏈,捆綁住站立在火色中心的兩個相疊的身體。
男性的身材高大強壯, 如烙在陶瓶上的黑繪圖案, 不斷在扭動變形成某種可怖強大的剪影, 覆蓋住了嬌小的身體。
黑與紅在流淌, 融合,還有一些不合時宜的竊竊細語,從這些讓人恍惚的顏色中艱難擠出來。
“哈迪斯,你能聽……”
“停下……”
哈迪斯手裡的劍已經化為蛇,啃食他剩下的指頭,他意識到什麽地用雙手抓著臉開始發抖。
她聲音裡的痛苦,一點一點鑽入他的耳朵裡,在擠滿愛意的腦子裡留下最讓他感到害怕的詛咒。
“別讓我恨你……”
哈迪斯總算看清楚蛇瞳裡,是他在對泊瑟芬施暴的現實。
屬於神性最狂妄的本能徹底爆發,讓他變得毫無底線隻想瘋狂擴張,吞噬所有一切生命來滿足自己胃口。
他吞噬的對象,就是泊瑟芬。
哈迪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臂、肩膀、碰觸到的臉都被欲望的蛇鱗覆蓋,他在異化成怪物。
一隻傷害泊瑟芬的怪物。
巨大的絕望與憤怒化為自我切割的刀尖,穿透了他的脖頸,黑色的古老咒紋在這處皮膚上隱約浮現。
哈迪斯終於能在這份劇烈的疼痛中,奪回一點清醒的機會。
泊瑟芬覺得自己差不多要去見閻王了,不,死在這裡搞不好是見哈迪斯。
還沒有勾魂使者賺中間價,眼睛一睜在冥府,一閉,巧了屍體也在冥府。
連死後有罪啥的刑法流程也省了,畢竟她是燙死的,也算是下了油鍋淌過火河,死得可省事可慘了。
泊瑟芬以前覺得這些萬能藥黑霧多可愛,現在就有多可怕,它在高溫狀態下竟然還有一點治愈人的能力,每次她陷入昏迷,黑霧就會直接刺激她重新醒過來。
醒來後,黑霧又會吝嗇收回深度恢復她的力量,重新變成牢籠般的束縛道具,將她死死纏在哈迪斯的懷裡。
這是什麽新型酷刑,還不如讓她直接暈過去一了百了。
泊瑟芬恍惚間,覺得失控的哈迪斯跟個燒得滋滋作響的烙餅鐵板差不多。
被烙的「餅」表示很想哭,但也只是想想。
在反覆的來回拉扯中,她的神智已經陷入一種瀕臨窒息的昏眩裡,她甚至分不清楚自己是已經暈過去,還是死於缺水的乾渴。
在這種痛苦的幻象中,她甚至有種自己的四肢已經零碎開的錯覺。
洶湧而來的神明的氣息,強勢地淹沒她的眼睛耳朵與舌頭。她陷入暗潮的河流中,連記憶都被殘忍切碎扔開。
這是場堪稱慘烈的掠奪戰,哈迪斯毫無疑問是碾碎一切的存在,她在他的壓製下,沒有任何翻身逃跑的機會。
這就是神明的力量嗎?
泊瑟芬呼吸斷續起來,她的精神在渙散,原來這才是他精神崩潰,徹底失去底線的模樣。
熱度逐漸在消失,卻而代之是無邊的黑暗與寒冷,她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實,死亡貼著她,在半步之外。
她正被蠶食,這個念頭如鑿子將她的求生欲敲醒,就是死也不能死得這麽窩囊。
歡愉可以,要命不行。
這個念頭如回光返照的最後一擊,讓泊瑟芬有了抵抗被碾壓的力量,忍著疼痛費力地用模糊的視線尋找哈迪斯的臉。
她眼裡都是灰白的雪花點,視線聚焦的過程就是一場自虐的狂歡,連呼吸都會引起顫唞,卻總算不是那種無實質的墜入感,連熟悉到痛苦的高溫也重新回歸。
她的手尋找到他的後背,緊繃的如弓的肌肉線條,是指甲無法撓進去的硬度,這可真是絕望的現實。
泊瑟芬的聲音輕到含糊,“哈迪斯,你能聽到我的話嗎?”
他沒有聽到,低著頭用唇齒咬開她最後一根飾針,潮濕的呼吸與被扯壞掉的布料仿佛是最後的距離警示,再不逃跑就來不及。
她對喚回哈迪斯的理智開始感到無望,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人類的任何掙扎都軟弱得可怕。
“如果能聽到……就停下……”
她不是那種大度能原諒所有傷害的人。
哪怕知道這是一場他也無法自控的意外,哪怕她喜歡他。
“別讓我恨你……”
這句含在嘴裡的話費力含糊說出來的時候,她的呼吸與他的皮膚溫度幾乎混在一起,烈火焚燒,神志不清。
所有動作都猛然停下,如被扼住般無法再前進半步,濃烈翻攪的黑霧也極速降溫,冰冷的空氣再一次降臨到這個被特意密封起來的空間。
泊瑟芬對於自己得救了事實還處於接受不良的狀態,她躺在地上,頭髮與花朵亂糟糟散開。
發絲挨著眼睫,讓她忍不住眨了下眼,這點癢意讓麻木的身體開始恢復感知能力,耳邊那劇烈的喘熄聲逐漸變大。
是誰在恐懼地發抖著,連肌肉因為過度緊張造成的痙攣感,都一清二楚地通過他的身體傳達過來。
泊瑟芬所有無助的掙扎也跟著停止,她的視線直直往上,終於看清楚身上的男人的表情。
他伸手捂著自己的脖子似乎想說話。
可是張合的嘴唇卻因為驚顫而只能大聲喘著氣,眼裡的瘋狂亢奮也被不敢置信的痛苦取代。
“為什麽要……縱容我……”他用力掐著自己的脖子,每個字都像是從割裂喉嚨的傷口裡擠出來,嘶啞得可怕。
泊瑟芬看到他按在脖子上的手指縫內,有什麽淡墨的色彩在蔓延盛開,有種詭異的熟悉感。
那是什麽?
哈迪斯的表情又重新被某種情感蠱惑,開始變得恍惚,他的臉似乎成為了放縱與痛苦的戰場,時而清醒時而米幻起來。
“你為什麽……”他明明對她造成生命危險,為什麽她對他沒有濃烈的殺意。
脖子上束縛除非是傷到她的靈魂,才會主動阻止。如果他傷害的只是身體外殼,那要泊瑟芬對他產生濃重的殺意,詛咒才會幫她將他的脖子擰下來。
他以為這是很簡單,很容易,對神來說刻入骨子裡的本能反應。不管是什麽對自己造成威脅,都會主動迸發撕碎敵人的衝動。
她該撕了他,在他攻擊她的時候。
泊瑟芬沒時間理會那些不明所以的話,她感受到黑霧的治愈能力再次正常起來,麻木的四肢開始有了正常的刺痛感,手指跟腳踝也在恢復力氣。
她用力推了下哈迪斯,這簡單利落的一撥,竟然就將他推坐到一旁。
泊瑟芬立刻活過來地起身,手指哆嗦將剩下的破衣服拾掇拾掇往關鍵部位遮,這裡其實光著膀子啥啥的到處走也沒人大驚小怪,她自己就是忍受不了。
見哈迪斯還處於癲狂的搖擺期,恐懼後知後覺湧上來,剛才顧著喘氣活命,現在才有劫後余生的力竭感。
她連蛇都不怕地往後退開,手腳都被黑霧纏著,剛才凶殘無比的霧氣也變得畏縮無比,似乎又被套上了枷鎖,隻留下療傷的溫柔。
哈迪斯坐在地上,背脊往下彎著,漆黑的發凌亂地垂在他低著的臉兩側。
他在用力控制自己的一切,每次辛苦的呼吸聲都像是從胸膛深處鼓漲出來,他的眼睛被寶石紅的光彩染上,迸發出一種讓人難以忽視的狂亂愛意,正在死死看著她。
泊瑟芬踉蹌退到支撐柱邊,她的臉色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眼睛還有未乾的水汽。雖然跟哈迪斯隔開一段距離,卻還是有種逃不走的強烈預感。
他們的僵持,取決於哈迪斯忍耐的極限在哪裡。
空氣粘稠到像蜘蛛巢穴,無色的絲拉著他們的身體在撕扯,連泊瑟芬向來遲鈍的反應神經,都在發出尖銳的警告,催促她離開哈迪斯。
哈迪斯松開了她,卻沒有打開大門,也沒有讓蛇潮褪去。
她甚至看到擺放在門口處,那顆巨大的豌豆樹纏繞著多彩的劇毒蛇,正在狂躁啃咬著翠綠的葉子與果實,讓人望之生寒。
哈迪斯也如那些蛇一樣,眼裡流轉某種宛如劇毒的色彩,美得邪惡。他無法放棄追逐泊瑟芬的欲望,只能瘋狂與自己的愛情做爭鬥,企圖挖出一點力量。
至少讓她逃出這裡。
哈迪斯伸出手,想要打開門,可是手指剛動一下,被愛神力量裹挾而來的愛意立刻撕碎他般燃燒起來,所有的抵抗意識都化為火裡的蠟,快速被融化開,劇烈的疼痛讓他彎下`身,發出壓抑的低吼。
無法自控,徹底失去控制隻想著傷害自己愛的人。
對此刻的哈迪斯來說,他已經喪失了所有的高傲與尊嚴,異化的鱗片也加速在他身體上攀爬。
泊瑟芬從來沒有見過哈迪斯這麽狼狽,她的心也跟著揪成一團,難受得眼淚跟著湧出來。
剛才那麽危險的時候她都忘了哭,現在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哈迪斯的崩潰而流淚。
她從來沒有這麽一刻如此憎恨愛神之箭,憎恨哈迪斯被迫只能愛她這個錯誤。
泊瑟芬撐著柱子的手用力得扣出指甲血,黑霧盡責地去舔舐她的傷口,只是剛才微涼的溫度又升高了幾度。
她試著往前走兩步,這幾乎是背叛自己的求生本能,卻在做出這個可能要命的決定時,身體的顫唞止住了。
她也不再遲疑加快腳步跑到哈迪斯身邊,沒有給自己任何退路地伸出雙手用盡全力抱住他,將臉抵貼在他脈搏狂跳的脖頸上,滾熱的溫度從接觸地方傳來,扎入皮膚的疼痛。
泊瑟芬用力呼吸,壓抑喉嚨間的哽咽,企圖用不成功的冷靜語調來安撫痛苦不堪的哈迪斯。
“你有沒有方法拔箭,告訴我,哈迪斯。”
哈迪斯忍耐到極限,無法出聲,強忍的疼痛從骨頭裡冒出來,甚至每次喘熄都是在凌遲自己。
“厭惡,痛恨還有什麽能減少箭的力量,你是死亡之神是能克制愛情的,我幫你拔箭,拔掉你就不痛苦了。”
哈迪斯終於控制不住自己,像一大團企圖尋求慰藉的動物幼崽,低頭嗅吻著泊瑟芬環抱著她的手臂,他眼裡有赤-裸裸的癡迷渴求,又時而被克制清醒所取代。
這份清醒來自心裡最深處的愛意延伸,是不允許傷害她的執念。
“拔……不了,有混沌……”
哈迪斯剛才已經不顧一切扒開愛神的神力,看到箭矢最深處的混沌之力。
如果不是他鎖住的繁殖力全部傾泄而出,將這份力量拉出來,他根本無法發現自己中的是原始之箭。
拔不了。
泊瑟芬從來沒有遇過如此絕望的答案,細微的哭泣聲終於從她的唇齒間溢出來。
她連忙用牙齒咬著唇瓣,不容許自己逃避地緊緊貼著他,用哽咽的聲音說:“有什麽方法能減少你的疼痛,有什麽方法……”
話語突然被硬咽下去,泊瑟芬知道有方法。她調整了下自己的姿勢,才試著輕吻了吻他的下頜,溫柔卻帶著明顯的暗示。
他不敢動彈,反而她成為了索取者,一點一點往上親吻他的側臉與顫唞的嘴角。
“你的身體受不了……”哈迪斯也開始尋求她的吻,他喘熄著警告泊瑟芬。
泊瑟芬無聲地伸手摸著他的臉,她貼過去,感受到他呼吸的急促氣流,輕聲要求,“吻我,哈迪斯。”
哈迪斯顯然已經陷入到混亂的意識世界中,他的眼睛被冰紅的寶石類物質取代,臉上的蛇紋清楚地浮現出來,黑色的鱗上泛著黃金的光澤。
這種變化讓泊瑟芬更直觀地面對,哈迪斯不是人這個事實,甚至這種狀態的他,連神都不是。
更像是一隻被飽脹愛意灌滿而成的異獸,強壯而瘋狂。
而她是獻祭給他的祭品,甘願把最柔軟的致命處遞到他的武器下等待屠戮,然後被火焰燒成灰燼。
泊瑟芬恍惚想起她穿越異世之初,睜開眼就是他的祭品——冥王的新娘。
那個時候的她拚命想要活下去,後來到了冥府也是在恐懼中努力生活,學習,像極了一株扎根在不熟悉的土地上汲取營養的野草,她連回不了家的後續生活目標都制定好了。
如果能活下去,如果能跟哈迪斯好好活下去,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泊瑟芬不抱希望地笑了下,看來要開始思考死後世界的生活了。
畢竟,死後不一定真在冥府,異世來魂更可能灰飛煙滅。
空氣再次在快速升溫,是人類皮膚無法承受的熱度,他的吻甚至多了幾絲來自篝火中的松柏木氣息。
可真難受……
泊瑟芬垂下睫毛,手指緊抓他的肩膀,想要繼續讓這個吻更深入。
唇瓣剛尋找到想要的位置要貼上去時,一隻手按住她的臉。
他可能只是想阻止她的吻,結果手掌太大,在神志不清的狀態下直接將她遮蓋得嚴實。
空氣瞬間冷寂下去,從烈火烹油到僵在原地,只需要有人用手按住你的臉,還很大力的那種。
泊瑟芬貨真價實懵了,等到臉上的手離開,她才發現剛才那個凶殘得面目猙獰的神,早已抽身退到牆邊。
他臉色白得可怕,喘熄急促地說:“別過來……”
鱗片覆到他的腳上,如果不是被泊瑟芬悲傷的情緒擊中,他真的會肢解她的身體。
泊瑟芬突然懷疑自己的魅力值為負一百萬。
不然沒法解釋哈迪斯在這種狀態下,竟然還能躲著她走。
這情況類似催x藥噸噸噸往下灌的人,終於能得到解藥,他竟然立地成佛不要了。
她不太確定地挪動一下腳,就聽到哈迪斯再次痛苦地阻止她,“你受不了。”
泊瑟芬試著說服他,“我看你意識還有一點,要不我們盡量試試。”
哈迪斯看著她,緊縮的瞳孔如實地映著她擔憂的臉孔,專注得像是要靠這一眼堅持過很長的歲月。
血液已經沸騰到在血管上劈啪作響,甚至從他的眼角與耳朵裡滲出來。
他對她輕勾嘴角,露出一個生澀的微笑,“等我恢復正常再回來,泊瑟芬。”
殘缺的壁畫色彩,開始流淌下肮髒的粘稠暗物。
密密麻麻的白骨與亡魂從石膏、石灰與地面縫隙中伸出手來。
它們傾訴著無數的詛咒之語,在掌控它們的王者身體上跳著葬禮的舞蹈,將他的四肢緊緊抓住往牆壁裡拖拽。
哈迪斯已經沒有力氣,他疲憊地靠著這些汙穢之物,安靜地發出最後一個命令:去往祭祀之屋的牆壁迷宮。
那裡是他給自己建造的墳墓,失去所有理智的他是無法逃出來的。
他要將自己關到消化完滿身情潮為止。
大概需要很多年,很多年……才能再與她見面。
見到這個可怕的場景的泊瑟芬,背脊都嚇麻了,她仿佛看到哈迪斯被無數的屍體鬼魂吞吃殆盡。
沒有任何思考的時間,她爆發出了難以想象的速度往前撲過去,在他被拖入巨大的屍骨漩渦前,用雙手撈住他的小腿。
骨頭與亡靈累積而成的洪流中,哈迪斯像是一具蒼白的屍體,閉上眼毫無知覺地往下墜落。
泊瑟芬連一句阻止的話都來不及說,無數的唾罵與尖叫就衝入耳裡,惡咒的力量如附骨之疽黏上皮膚時,劇痛瞬間刺穿她全身。
她只是輕微沾上就痛成這樣,幾乎不敢想象身處中心的哈迪斯承受著什麽。
生存本能催促她松手,逃開這個宛如地獄的屍山骨海,可是她能逃開嗎?
如果能逃——早就逃了。
泊瑟芬認命地松開與這些鬼手較勁的力道,讓這些她最害怕的亡魂將她一起拖進去。
她如不顧一切的亡命之徒,扒拉著一堆骨頭架子,伸手撈住哈迪斯的腰肢,整個人蜷縮到他懷中,一同掉落不知名黑暗深淵裡。
宛如颶風造訪過後的議事大廳重新恢復安靜,所有建築物的色彩都消失,變成布滿裂痕,長滿霉斑的故舊物。
這是死亡侵蝕過的痕跡。
大門終於成功被踹開,死神驟然而至,左右一掃,才將視線定在哈迪斯與泊瑟芬消失的那面牆上,那裡有一大片顯眼的灰色暗影。
米諾斯也氣喘籲籲地跑進來,“看來是箭出了問題,哈迪斯的神力失控到,連泊瑟芬的神力都被他吞噬了。”
死神皺起眉頭,“他們……”
他的視線順著老舊的牆壁一直往前看,終於看到目的地,“在祭祀屋的壁畫迷宮裡。”
第二位判官也跌跌撞撞衝進來,身後跟隨的是埃阿科斯,他們轉身伸手快速關上門,化出門栓緊固住大門。
一陣巨大的力量碰撞上門板,又順著門廊往前而去。
是庭院的石榴樹在瘋狂生長,根系都膨脹出地面,直接掀翻地磚,在王宮內部肆意毀壞建築。
石榴樹是哈迪斯的繁殖象征,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完全喪失理智。
米諾斯表情凝重地對其余兩位判官說:“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泊瑟芬很可能會被哈迪斯吞噬。”
哈迪斯親手繪製的迷宮,不經過同意誰都進不去,泊瑟芬被擄進去幾乎沒有生還的機會。
清醒哈迪斯會收斂自己的能力,小心不碰傷柔軟的種子。而現在的哈迪斯大概連人都認不了,吞吃是神性本能,他會將自己最渴慕的神真的吃下去。
死神伸手重重地錘了一下牆壁,直接將牆面錘爛掉,他冷聲說:“我們去找命運女神的紡紗線扔入迷宮,讓迷路者能走出來。”
這不過是個自我安慰的舉動,以哈迪斯的能力,在迷宮追上泊瑟芬輕而易舉。就算他們找到線,也很可能趕不上。
但是在場的神明沒有一個提出反對,米諾斯一錘定音,“走吧,塔那都斯,利用你無聲與我們的巧辯,應該能偷來一截絲線。”
希望他們來得及將泊瑟芬從迷宮帶出來。
被其余神牽念著的人,正昏昏糊糊地扶著額頭努力站起來,她視線發黑,四周靜謐得可怕,只剩下她的心跳聲響得厲害。
明明跟哈迪斯跌下來,不過閉上眼失神一會,就剩下她一個人。
泊瑟芬焦慮地喘著氣,她用手撐著牆站著,盡量放緩呼吸平複過度緊張的身體。
這裡很暗,只有不知從而來的灰蒙蒙光線,勉強讓人能看清楚環境。
一條條複雜曲折的廊道交織在眼前,泊瑟芬光是要看清楚某個交叉的路口,眼睛都要看出淚來。
哈迪斯在哪?
泊瑟芬困惑地往前走,沒有走兩步她又停下,廊道交叉出的岔道口實在太多了,她一時不知道要往哪裡走。
這是個迷宮。
他們在迷宮裡失散了,想到哈迪斯那副喪失意識樣子,焦躁感再次湧上心頭。泊瑟芬完全無法說服自己,他能自己恢復正常。
他剛才任由死魂拖走的模樣,像極了悲劇連續劇裡,那個生離死別的「死別」。
泊瑟芬甚至有種詭異的感覺,一旦任由他消失,她就再也見不到他,這也是她義無反顧死抱著他不放的原因。
走了好幾段看起來一模一樣的走廊後,泊瑟芬才揉了揉眼,開始尋找這些走廊不一樣的細節。
不管是構造,還是柱子的數量,跟複製黏貼出來差不多。泊瑟芬尋找了一會,才在昏暗的光線中看清楚了,廊道上到處都是色澤灰暗的壁畫。
壁畫很密集,也沒有分開地混在一起,有在割麥的無臉人類,有盛開的花田,有在祭拜的場景。
畫這麽多東西,哪怕是哈迪斯也要費點時間。
泊瑟芬辨識著壁畫的不同之處往前走,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這些畫的色彩都很模糊。
她看到頭昏腦脹,忍不住用手揉鼻梁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詭異的摩挲聲。
黏膩的,如什麽東西快速滑行而過。
這種聲音讓泊瑟芬後頸泛涼,她警惕回頭,視線卻猛地衝入一片彩色的喧鬧裡。
無數穿著緊腰膨裙的少女甩開頭髮,踩著狂亂的舞步,在神像邊嚎叫唱歌,似乎是讚美神靈的歌曲,彈唱詩人抱著七弦琴給她們瘋狂的舞步伴奏。
是一幅正在舉行古老的祭祀儀式的彩色壁畫。
泊瑟芬走過去仔細端詳一會,意識到什麽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這神像長得跟她幾乎相同。
所以是在給她舉行祭祀之禮?
能做這種事的只有哈迪斯,他一直將她當成神,企圖用各種祭祀的禮品塞到她嘴裡。
哪怕她強調了好幾次根本吃不到香火,他也不聽總是暗搓搓地搞這些玩意。
所以躲起來畫幾幅拜她的壁畫根本不奇怪。
想是這麽想,泊瑟芬還是覺得這個地方滲得慌。她加快腳步走過去,剛要進入下個岔口時,眼尾余光掃過轉角處,那裡有一片深邃的暗影,她的視線立刻定住。
直到真看清楚那裡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才驚喜地喊出聲,“哈迪斯?”
泊瑟芬早已經放棄思考接下去要做的事對不對,哈迪斯都被愛神之箭折騰傻了,她也顧不上事後會不會後悔,隻想將眼前這關渡過去再說。
所以她衝過去的時候,已經下了十足的決定,那就是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點。
真要死就死得乾脆點,反正拖拖拉拉下去,也會被愛神之箭折騰死,至少死前抱著哈迪斯也值得。
泊瑟芬腦子已經熱起來,連腎上腺素都讚同她的行為,給予她激情的饋贈,讓她腳也不酸了胳膊也有力了。
這種狀態給了她自信心,其實只要讓哈迪斯保持一點點意識,降低溫度,其余的行為也沒有那麽致命。
再不濟還有黑霧,要是折騰的時間太長,事後來一片就痊愈了,所以不存在承受不了的問題。
泊瑟芬跑到他面前,抬頭剛要說什麽,卻發現有點不對,哈迪斯是不是長高了?
面前的男人低頭俯視著她,紅色的眼瞳沒有任何屬於神的理智,或人的柔軟,他伸出舌尖舔過自己的唇角,帶出一抹猩紅的顏色。
然後泊瑟芬聽到他用一種欣喜,又陌生的語調說:“找到你了,泊瑟芬。”
泊瑟芬也看清楚他長高的原因,泛著碎金的蛇鱗一層一層從他的腹部往下延伸,延伸,延……出好長好大一條蛇尾。
泊瑟芬聽到自己腦子裡有什麽哢嚓一下斷了,那是理智崩潰的聲音。
她終於知道哈迪斯為什麽說她受不了,這誰受得了,這都跨物種了。雖然神跟人也跨物種,但是神至少有個人樣,也沒有匹配不上的問題。
而現在——
泊瑟芬猛然轉身就狂跑,身後那種讓她毛骨悚然的滑行聲快速響起,她頭皮發麻地喊出真心實意的勸告。
“哈迪斯你醒醒,冷血動物跟恆溫動物沒有好下場,我們現在是不可能的。”
這無關愛不愛的問題,而是連配都配不上啊!
可惜變成冷血動物的哈迪斯明顯聽不懂人話,他突兀地出現在泊瑟芬身後,伸手在她的後頸部揉摸了一下,這是個明顯想要佔領她的動作。
充滿動物性的標記性。
她的速度顯然對他沒有造成障礙,下一個動作就是用舌尖貼著她的耳朵,似乎進食前的品嘗動作,巨大的蛇尾也靈活地滑到泊瑟芬前面,將她的去路堵死,還打算將她卷入自己的懷裡。
泊瑟芬倒吸一口氣,極速刹住腳步又鑽入隔壁的走廊入口,感謝迷宮構造,交叉口夠多給她騰挪的空間。
“泊瑟芬,泊瑟芬……”哈迪斯的聲音充滿無理智的喜悅,他伸出手撫摸她顫唞著的後背,終於能碰到她,能與她永遠在一起。
高漲而上的愛意,讓哈迪斯更加瘋狂去追逐她。
泊瑟芬面無表情只顧跑路,連說話的力氣都省了,她非常確定自己跑不過他。
特別是當哈迪斯輕而易舉地開始親吻她,舌頭壓著她的唇瓣,要撬開她的牙關時,她都處於一種看驚奇大全的鄉巴佬震驚裡。
她還在奔跑中,他也是。
這樣也可以?
難道還能在長跑中把事辦了?
無數個讓她三觀重組,神志不清的問題冒出來,反而害怕情緒都只能往後稍稍。
泊瑟芬麻木不仁地開始思考,人跟某種動物的千百種姿勢。特別是蛇軀柔軟無骨,是不是卷起來不存在骨折問題。
還是會有的,她有,還會碎成一節一節的那種。
泊瑟芬終於跑不動,而身後那條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在「緩慢逃跑」的哈迪斯,輕而易舉伸手扣住她的肩膀,親昵地舔舐她的皮膚,聲音如惡魔低語。
“我一直都在等你,等著將你吞入我的身體裡。”
泊瑟芬清楚地意識到他話裡的意圖,很明顯的答案,他說的吞,是真吞人還帶消化液的那種吞。
他低沉的嗓音帶著誘人的沙啞,“你是我的……”
泊瑟芬感受自己的肩膀與脖子都被他舔出淤青來,本該是冰冷的蛇尾,卻帶著急躁的溫度纏過來。
她覺得自己真的要被哈迪斯啃食殆盡,連骨頭都不吐的那種。
哈迪斯纏繞上她的過程,被昏暗的光線投射到前方的壁畫上,蛇軀的影子與人類的影子幾乎融在一起,詭異冶豔。
他抱著她,用最原始的方式。
泊瑟芬看著那幅畫,發現那圖比他們還狂亂。
大片白花花的顏色入眼的時候,她還無法反應回來。
那些甜膩的白色裡纏繞無數的紅葡萄,圓潤的葡萄被碾爛到豐滿柔美的女性身軀下,無數癲狂的女人在跳舞喝酒。
一個美麗的少年頭戴葡萄枝花冠,手拿著松果手杖,他伸出手在一個水罐裡攪拌,紅色的液體就流出來。
整個畫面透露出的癲狂跟神經質的喜悅感,讓泊瑟芬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顫栗。
酒。她想起來了,哈迪斯不能喝酒。
她需要很多酒水,強烈的渴望在陷入哈迪斯的蛇腹裡時徹底爆發出來,泊瑟芬眼裡泛起金色的光暈,像是受到某種召喚,手已經伸出去。
而在迷宮外,祭祀屋內,坐在烏木座上的神像,攤開的手指出現一顆新的種子。
那是哈迪斯來不及奪過來給予泊瑟芬的葡萄種子。
神像四周的壁畫上,在複雜的迷宮圖裡有一處地方,突然迸發出翠綠與紫色的生機。
迷宮裡的泊瑟芬,也察覺到肩膀上的力度一松,然後她看清楚眼前的場景。
無數的葡萄藤在生長,緊緊束縛住正抱著她絞纏喘熄的哈迪斯。
葡萄酒從葡萄藤上的果實裡,如瀑布流淌出來,紫紅色的酒淹沒到他們的腰上,迷宮成為了巨大的酒罐。
泊瑟芬意識到什麽地看著自己的手,有一刻她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她的能力造成的,而不是受到哈迪斯的影響。
她聽到咕咚一聲,最後一絲纏著她的束縛徹底消失。
哈迪斯暈乎乎地摔入酒河裡,他的身體被葡萄藤蔓覆蓋而上,深紅色的液體在他皮膚上流動。
泊瑟芬看到他那條巨大的蛇尾半漂浮在酒中,有些害怕地往後退開幾步,這個動作激怒了醉酒的哈迪斯,他輕易扯開好幾根葡萄藤,眼神炙熱看著她。
酒也不能徹底讓他躺平。
泊瑟芬在他扯裂葡萄藤的時候,感受到一股刺痛從身體深處出現,她甚至不明白這股疼痛來自哪裡。
她不知道葡萄藤是她的神力,哈迪斯粗魯的動作,扯傷了她的靈魂。
靈魂一旦受傷,詛咒立刻出現在哈迪斯的脖頸上。
黑色的古老詛咒之語,散發著黑暗的霧氣,如一條致命的套索,猛然勒住他的喉嚨,也阻止他暴起的其余動作。
泊瑟芬呼吸一頓,她看著那個熟悉又不熟悉的項圈,夢裡的場景重現。
【一旦我攻擊你,你就懲罰我跪下……】
甚至是沉睡,還有分屍。
泊瑟芬從來沒有想過那是真的,那麽重的承諾,他怎麽說詛咒就詛咒自己。
她看到癱軟在葡萄藤網裡,半邊臉浸在酒裡的哈迪斯死死皺著眉,正被詛咒掐著脖子,承受著巨大的疼痛。
泊瑟芬想說什麽話,喉嚨卻被拉緊,最終她伸手摸著他的臉,溫暖的指尖抬起他的下頜。
她低頭,再一次認真地說。
“吻我,哈迪斯。”
毫無抵抗能力,只能聽從她命令的哈迪斯,滿身酒水的毒香。
“還有……”泊瑟芬輕聲歎氣。
“將蛇尾收起來。”
酒與葡萄葉翻滾起來,是蛇尾開始消失的力量帶起來的波瀾。
泊瑟芬覺得自己也被大量的酒水熏醉了,她紅著臉伸出雙臂攀上他的肩膀,閉上眼溫柔命令。
“要輕點,哈迪斯。”
再輕點,如捧著脆弱的葡萄果實那般緩柔,它會因為甜蜜而發酵出白色的花,最終釀成隻屬於你的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