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想起
梁又綠手裡剩下的只有一截白色的絲線, 她茫然四顧,發現四周的景色再次出現變化。
她發現自己站一艘船上,船上很熱鬧, 陽光亮得讓人產生夢幻的恍惚感。
一個坐在甲板亞麻布棚下的少女, 滿臉空白的木然。陽光移到她臉上,進入到她的眼瞳深處,溫暖的光線驚醒了她,僵硬的表情活了過來,她無聲呢喃了一個名字。
那應該是一種異國的語言。
梁又綠卻跟著同步念出來,“泊瑟芬。”
這是少女的名字?
剛這麽想,她發現自己竟然成為剛才的少女,耳邊傳來劃槳者的歌唱聲。
“少女你等我舉著火炬去尋你……”
梁又綠看著眼前本該陌生, 卻毫無陌生感的畫面。她眼神往前看,對著突然出現的島嶼,自然而然就念出一個名字。
“特裡納克裡亞。”
沒有遲疑,她就是突然知道。
“哈迪斯,命運沒有編織出這次的滅世之難,你自行放出毀滅與死亡,是要毀滅掉我們賴以生存的家園嗎?你是在跟所有在世之神開戰。”
那個叫做宙斯的男人終於忍無可忍,“也會腐蝕掉你的神廟,赫拉,這次我不會讓你再輕飄飄地回到你的神座上,你背叛讓我損失慘重。”
難怪說要慢慢走,腿都要邁不開了。可是慢慢走,根本追不上他。
梁又綠一咬牙,不斷加快速度,腿受傷也無所謂,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快點追上他,每前進一步,腦子就出現一些破碎的記憶畫面。
翻頁的人也不是她,她只是個旁觀者,只能站在他身邊,看著他被雷擊,被風刮,被傷害。
他手上,明明什麽都沒有。
而他身後站著的女人,卻將雙手輕搭在他肩頭上,她跟他是那麽親密,仿佛是男人最堅實的後盾,說出的話卻跟男人完全相反。
他的目光穿過她的身體,落到遠方的大地上,終於說了一句「泊瑟芬」外的話。
烏雲覆蓋目之所及的一切,在烏雲之上,一個身材雄偉,只在腰間搭塊破布的男人手持奇怪的武器,他胸口狂流著金血,多到匯集成河流,到處傾泄。
梁又綠維持著抬手的姿勢,明明摸不到什麽,卻一直都沒法收回來。直到下頁的紙張摩攃聲在耳邊響起,她攥緊手指,“是那個叫泊瑟芬的人,拋棄你嗎?”
金色的血,從無數個傷口裡飛濺出來,落到地上開出了無數的花。他看到這些花似乎才想到什麽,黑色的霧氣如粘稠的淚水,從他的眼眶內流出來。
他像是一條被拋棄的狗,惶然得可憐。連別人傷害他,他都沒有回擊的能力,只會呆呆地站在原地,被無數的雷擊穿透身體。
從夜晚走到另一個夜晚,從海走到河,亡魂跟屍骨在她腳底下浮沉。她跟隨著馬車,如追著太陽的無望者,在尋找一份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記憶。
那麽接下來, 她跟他相遇。
梁又綠腦海裡出現一個清晰的畫面,海難中的相遇, 銅鈴聲與時間凝固的世界。
剛才跟她擁抱,又將她帶到這個地方的男人出現在風暴中心。
剛這麽想, 夜晚就降臨,海難襲來, 卻沒有傷害到她,海水與風浪都自動避開了她的身體,銅鈴聲響起來。
她的腿很沉重,身體也很遲鈍,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死死拉扯著她,阻止她前進。
他不斷叫著:“泊瑟芬,泊瑟芬……”
梁又綠這麽怕鬼的人,卻沒有被嚇到,她甚至覺得他很好看,好看得想抱一抱他。
梁又綠趴在船舷邊, 拚命去看那團襲來的黑霧, 她看到黑霧中, 那個高大的身影沒有一絲停滯, 就從她眼前飛過。
被拋棄。
他低著頭,雙手攥著什麽,濃密的黑發亂成一團,睜著一雙沒有眼白的黑眸,茫然而空洞地看著自己的手。
梁又綠站在一邊,突然很想伸手摸摸他,可是探出的手指,隻摸到紙張般的觸感,乾燥平薄,毫無現實人體的真實感。
赫拉親昵摸了摸他的臉頰,果然感受到他力量的衰退,她笑得更開心,“我的神廟哪有你多,我們的兄弟難得主導了一次滅世災難,你吝嗇狹隘的心胸就不能擠出一點祝福甜水,來給他設宴慶祝嗎?”
梁又綠想起剛才他的話,只要跟著白線就能找到他,她看著那團遠去的黑霧,猶豫了一下後,跨過船舷就往下跳。
海面成為柔軟的絲綢,輕輕托著她,梁又綠立刻踩著海面,拚命往前跑去。
“以所有生命為祭品,以蓋亞與氣空上的烏拉諾斯為建造材料,能搭建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橋梁嗎?”
她手裡的白線,就系在對方的手腕上。
她一路跑到一個黑暗的世界,荒涼的大地上,沒有陽光也沒有生命,只有無數的亡魂跟一座沉入在黑暗裡的孤獨宮殿。
梁又綠就跟回到家般,腳自動踏進去,腳底剛跨過門,心臟就砰的一聲,如靈魂落地,所有的不安與迷惘都尋到了歸途。
是這一頁畫告訴她的事情。
宙斯帶著恨意看了她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地招來所有的雷,對準大地扔下。
就像是畫出來的場景一樣,一幅一幅而過,雷如雨落,到了地面的時候,下一幅畫才出現。
梁又綠走到銅盆邊,摩挲著冰涼的器皿邊緣。手掌的溫度染上青銅的瞬間,沉寂已久的黑暗沸騰起來,火焰騰燒而起,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這個名字成為他唯一會的語言,他叫得那麽絕望悲傷。
她看著眼前的一切,模糊的建築輪廓浸在黑暗裡,明明看不到任何細節,她的眼前依舊清晰地浮現出那些柱子、牆壁、地板的模樣。
他似乎聽到了,轉頭看她,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黑得嚇人。這模樣往樓梯上一臥,或者往電視裡一爬,就是新的驚悚電影賣座男主。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哈迪斯,亡靈之主的悲傷足以腐蝕掉所有宙斯的神廟,讓我們擁有一切榮光的貪婪之王,也體會一下失去所有的絕望。”
她甚至知道,驅散黑暗的火盆在哪裡。
這好像是一本書,又像是一本畫冊,走過一頁,就能看到新的畫面。
他在認真思考,一邊冷靜一邊悲傷,狀態割裂得詭異。思考的結果並沒有帶來答案,他抬頭往上看,面對著連綿不絕的雷擊,冷漠重現出現在他的臉上。
“神的身體會被排斥,那麽能化為人嗎?”
他的身體被白色的閃電劈著,血肉在散開,很多次,梁又綠以為他在下一秒就會散開,可是蓬勃的神力又快速治愈他。
死亡的傷口生長出復活的花,極端的豔麗下,是無法忽視的傷害。
而承受這份酷刑的人完全喪失痛覺神經般,他在不斷詢問。
“□□如果無法跟隨上去,那麽我的靈魂呢?”
“靈魂太重了,切開送一部分過去可以嗎?”
“一部分也過不去,一雙手跟一雙眼睛也可以。”他用最平靜的語氣與表情,說著最淒然的話,“哪怕送過去一隻眼睛,能看到……也可以。”
不可以!
梁又綠話到嘴裡,聲音卻被某種龐大的情緒給堵塞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立場去阻止他,只是本能地覺得,他不該活成這個樣子。
他該、該……活在陽光下,所有生命都會喜歡他,而不是站在這裡承受雷擊。
這個念頭來得毫無道理,來到理所當然,來得無比洶湧。
“哈迪斯,還不快點關上冥府的大門,將所有死亡的汙物塞入塔爾塔羅斯。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不然我將置換你的神權職位,折磨你的下屬神,我的怒火將會蔓延在你統治的每一寸國土上。”
宙斯終於忍無可忍,他的暴躁吸引了自己嗜血的孩子。阿瑞斯帶領著一群戰鬥神,衝了過來,長劍與刀斧衝著哈迪斯的脖子與雙腳而去。
武器落下,隻砍到了朦朧的霧氣,死亡的神力無處不在,又隱匿至極。
隱形是這位來自冥土最擅長的技能,他再次出現,已經站在宙斯的身側,手指上放置著蒼老的汙穢,就要送入他被審判懲罰的心裡。
他是在攻擊宙斯最脆弱的地方,沒有一句廢話,也沒有任何不該有的額外動作。
宙斯眼瞳縮成針尖,金色的光芒凝聚在眼裡,化為攻擊性的劍尖,“哈迪斯,你瘋了。”
他竟然敢攻擊他,宙斯想過任何人會背叛他,傷害他,唯獨沒有想過哈迪斯能這麽決然地要毀滅他。
赫拉的攻擊,雅典娜的臨陣倒戈,哈迪斯的瘋狂,都化為真實的傷害,讓這位無所不能,榮光披身的神王理智崩潰。
他已經不在乎大地是否陷入冥土,他要的是找回王者的尊嚴,讓這群該死的神明都重新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凝聚在他王冠上的所有信仰之力,立刻傾泄而出,不再顧忌是否會毀了這個世界。
“赫拉,哈迪斯,我們都一起走下王座,化為卑賤肮髒的焦土塵埃。如果我不再是神王,那麽你們也要跟著我一起毀滅。”
神廟破敗,人類滅亡,大地翻倒,天空開裂哪有怎麽樣?
如果他的力量不足以維持住奧林波斯山的統治地位。
那麽這片大地就不配受他的保護,都去死吧。
雷電開始從普通的白色變成金色,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在擴散開。比任何瘟疫都要迅猛,比任何戰鬥都要殘忍。雷電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生命成灰。
被無數的雷霆重新按壓回地上的哈迪斯,漠然看著眼前的一切,好像刺激宙斯癲狂,都是他謀算好的。
而其余神都亂了,宙斯不分敵我都攻擊,而且是同歸於盡的打法,誰能頂得住他的力量。
雅典娜暴怒大喊:“阿波羅,阻止的神在哪裡,我們都要毀滅了。”
哈迪斯再發瘋,也沒法一夜之間將這片土地的生命消滅。
可是宙斯可以,他真的用自己的神魂為代價去自爆,天跟地都要跟著他覆滅。
阿波羅在雷擊下苦苦支撐,他虛弱苦笑,“我只是個瞎子,沒有那麽準確的預言能力。”
命運女神有時候都要為一些特殊事件,而改變命運的軌道。他一個依附在命運絲線上的螞蟻,哪能將每個預言都看得清清楚楚。
赫拉也被這種力量波及到,她站在宙斯身後,最先感受到雷電過身的劇痛。
在要從雲上掉下去的時候,她伸手抓著宙斯的衣袍,低聲喊了句:“修普諾斯。”
藏匿在赫拉發帶裡的睡眠之神,無聲無息伸出手,指尖都是罌粟花的粉末,如撫慰孩童安眠般,輕碰了碰宙斯暴躁到著火的眼眸。
一瞬間,都安靜了。
發瘋的神王順從倒入赫拉的懷抱裡,神王的妻子一臉安詳抱著他,如看著最深愛的人。然後她伸出手,亮出尖利的指甲,開始剝開宙斯頭頂上的王冠。
上面都是純粹的信仰,平時不可能看到宙斯將這麽多信仰放出來,她如果能得到這頂王冠,那麽神王的位置換成她,也不是不可能。
那個時候,她不介意將神後的王座贈與宙斯,誰讓他們是夫妻,她對自己的伴侶一向大方。
剛撫摸一下王冠,一個身影快速來到她身邊,雙手就搶奪過宙斯的身體,將祝福的神力灌入王冠,所有外溢的信仰之力重新鎖回去,阻止了赫拉想要搶奪力量的陰謀。
赫拉到手的權力飛了,壓抑了無數年的失望全部爆發而出,她的臉跟脖子都因為怒氣鼓脹起來,撕裂眼前這個小偷的攻擊跟她尖利的咆哮同時出現。
“赫爾墨斯,你這條宙斯腳下的狗,我要你的血撒滿我的雙手,我要挖出你每根骨頭,每個內髒,扯出你的腸子纏繞上你的脖頸。”
赫爾墨斯的速度再快,也沒法在盛怒的赫拉手下逃脫,他只能先扔了手裡的父親,才開始垂死掙扎,拚命逃竄。
赫拉的力量重重捶打在他的後背上,他的鞋子飛出去,帽子裂開,連權杖都禿頂了,喪失飛行能力的赫爾墨斯直接墜入大地。
遭受到全身骨裂的痛苦前,一雙手抱住他,是阿波羅。
他看著痛苦不堪的赫爾墨斯,知道赫拉不會放過他,只能讓時間來帶走仇恨。
所以他對赫爾墨斯說:“大概三百年,這片土地才可能恢復過來,你的貿易也要停止。在大地恢復繁榮前,你的神權都沒有用處,與其活在這片不幸的土地上日夜受折磨,最後沉睡不醒,不如先休息一段時間。”
赫爾墨斯張口要抗議自己還有別的神職,阿波羅已經伸手按住他的眼睛,將借來的一段睡神的力量放進去。
這位從出生起就無比滑頭可愛的神靈,就這樣安靜地睡在光明神的懷裡。
安置好赫爾墨斯的阿波羅抬頭,看到不遠處那個蹣跚而來的身影,疲憊地歎一口氣,“終於來了。”
阻止哈迪斯滅世的神,終於還是來了。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她能阻止哈迪斯,可是預言都這麽說了,也許真的能吧。
阿波羅抱著赫爾墨斯躺倒在焦土上,他看著天空,喃喃自語:“以後再也不乾這種拯救大地的活計了,累得隻想閉眼不醒。”
梁又綠站在哈迪斯一邊,看著他重新站起來,眉間輕皺,似乎宙斯的沉睡讓他有些意外。
他看了一眼不知掉落到哪裡的赫爾墨斯,又看向整片大地。
“還不夠嗎……”他的聲音疲憊而沙啞,“我該做什麽?”
那個步履緩慢的女神終於走到他面前,她發出幾聲尖酸刻薄的嘲笑聲,“你也一樣被拋棄了,你跟我沒有不同啊,哈迪斯。”
哈迪斯反應一直都是遲鈍的,他視線緩了幾分,才認出她。
德墨忒爾的外表已經如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一樣,枯萎的皮膚上,流動著黑色的膿水,矮小的身體如一株將死的麥子,連站立都是傾斜的。
與她醜陋的外表不同的是,她的聲音竟然還帶著幾絲悅耳的輕盈。
“哈迪斯,我知道需要什麽才能讓泊瑟芬重新回來。”
哈迪斯呆木如死的眼神沉寂了一會,才猛然亮起來,就像被注入了生命,連黑色的頭髮都開出幾朵花來。
德墨忒爾笑了,笑得淒厲。
“她需要信仰才能回來,純粹的,隻屬於泊瑟芬的信仰。繁榮的土地,虔誠的信徒,源源不斷祈禱她回歸的力量,最後凝聚出召喚她的通道,就能過去將她帶回來。”
她每說一分,哈迪斯的眼神就亮一分,似乎她說什麽他都會信,哪怕他們是仇人。
“她當初也是這麽誕生成長的,每一天我都會將信仰之力喂食給她,我清楚地看到她與這個世界的連接原因是什麽。”
哈迪斯安靜聽著,他沒有打斷對方的話語,也沒有詢問,只有輕顫的身體才能泄露出他身體裡急於爆發的躁動。
德墨忒爾的笑容漸漸大起來,語氣也越來越怨毒,“可是你毀了這一切,哈迪斯,你看看你主宰下的大地變成什麽樣了。你是死亡的化身,你拿著泊瑟芬的神權,徹底汙染了她的力量。
這個世界再也開不出最純粹的花朵,結不出無毒的果實,你拿什麽能讓生靈去信仰泊瑟芬。”
死亡的汙染性太強了,擁有繁衍權責的冥王,沒有來得及保護繁衍力量的純粹,就徹底染黑了它。
德墨忒爾看著眼前這個跟她一樣崩潰的神明,沒有任何復仇的筷感,她隻想讓泊瑟芬回來,讓她的主神回來。
“哈迪斯,將屬於泊瑟芬的力量剝離出來。我的神殿裡,供奉著這個世界最後一尊屬於她的神像,它沒有受到任何汙染,是純粹的,隻屬於泊瑟芬的供奉。”
德墨忒爾失去了所有笑容,淚水開始落下,“你汙染過的繁衍神權,放置在她的神像前,然後要讓她開始擁有很多信徒,讓那些信徒不斷地喂食神像光明的信仰之力。”
哈迪斯看著她的眼睛,他現在的力量能看到她的靈魂,也看到她沒有說謊。
“不管多少年,都要一直一直信仰她。”
哈迪斯非常自然地點頭。
德墨忒爾看著他,卻惡意笑起來,“就你不能信仰她,因為你的力量會汙染她的神廟,她的神像。哪怕她神廟的一階台階,你都不能踏上。你這個毒液滿身的瘟疫王者,你將你的信徒身份剝開,快點。”
她窮凶極惡地命令他,瀕死無力的女神,高高在上地命令著比她強大太多的神明。
哈迪斯沉默地看著她,然後他抬起手,默默放在自己的胸口處。
“好。”
梁又綠聽到他說,然後是手指進入神魂,一點點扯出繁衍神權的聲音響起來。
她伸出雙手,死死握住他傷害自己的手,可是隻摸到紙質的觸感,這一切都曾經發生過,她艱難地呼吸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悲傷到極致,是沒有淚水的。
她握住他的手不放,用盡力氣也只能說出一句。
“你怎麽過成這樣,不是已經拔箭了嗎?”
這句話就是一把鑰匙,話語剛落,大量的記憶碎片化為連貫的畫面紛遝而至,她想起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