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浮生長恨歡娛少。
人生向來就是遺憾的事太多,歡愉的事太少。
縱然有,大約也是轉瞬即逝的片刻,難以維持永恆。
就好像解忘尋想賞的花,沈懷慎種不出來;陳香菱想要的白頭,陳玉清給不了她;他們希望謝印雪去看的廣闊天地,現今擺在謝印雪眼前的,卻僅有一條首尾相連,無止無盡的寂寥長路。
謝印雪這一回沒有去觸碰解忘尋的臉龐,他挪著身體,小心翼翼躺得和解忘尋更近了些,如同以前他去醫院看望那隻小鬼,小鬼把腦袋輕輕搭到他腿邊時一樣,在眷戀之人身旁尋求一次短暫的慰藉。
他問解忘尋:“媽媽,你看到你想看的花了嗎?”
解忘尋當然不會給他回應。
謝印雪倚在她身側,影子在腳邊被拉長,仿若是從身上流淌下的鮮血,他卻一無所察,兀自往下道:“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梨花,我走過的路上開了好多梨花。”
“下回我來看你時,我會給你帶上一枝。”
說完,他便攀著車窗,再次爬出扭曲損毀的車廂,爬到深色的瀝青公路上,跪下對著車裡的解忘尋俯身叩首,之後才直起身體,又一次走上這條路。
上一回走,他不知濃霧彌漫的前路是什麽在等他。而這一回走,謝印雪知道了——前路沒有人在等他。
他途中所見所遇,皆是過客。
這條路上永遠只有他一個人在走。
謝印雪回憶起以前有一回過年,陳媽還活著時,自己曾與她、柳不花和沈秋戟共同看過一部恐怖電影。
那部電影講的女主被困在一個西西弗斯式的悲劇輪回裡,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殺死,或者殺死自己。但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還是會堅定不移地登上遊輪,選擇踏上這條無限循環的死路。
因為路上,她能再一次遇見和擁抱早已死去的兒子。
所以有影評人認為,這部電影實際上是在告誡人們——不要企圖在重複中尋找已經失去的愛。①
可當謝印雪發現自己也陷入了這種永無休止的悲劇輪回時,他卻覺得沒關系。
沒有哪個地方比這裡更好了。
在這裡,他不需要在夢裡才能再看到想再見一面的人。
而山下天地廣闊,也自有步九照會代他去看。
他願意和電影裡的女主一樣,孤身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再走一遍、兩遍、三遍……無數遍。
哪怕途中日日風複雨,夜夜霜兼雪,不停步,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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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印雪為解忘尋折來了一枝梨花。
梨花襯美人,奈何解忘尋臉上的血跡容易令人發怵,但在謝印雪看來,她仍是美麗的。
因此謝印雪想為她摘來更多枝梨花,最好能摘來萬千姹紫嫣紅,團團錦簇在她身側,繪出一副盎然春景。
不過路上還有別的花開嗎?
謝印雪不太記得了。
他先前沒注意,便決定這次上路後多注意看看四周。
“她都有花了,你還要為她摘花嗎?”
只是這一回謝印雪摘花途中,有道幽幽的嗓音自梨花樹杈中傳出,若不是緊跟著有隻頭頂朱紅,頰頸烏黑,耳羽枕白的仙鶴探出頭來,難免會叫人誤解是梨花樹成精。
謝印雪瞥仙鶴一眼,反問:“一枝怎夠配她?”
仙鶴用尖長的鳥喙指指隔壁下雪的明月崖後院中,梨花樹下雪團子道:“那他呢?”
那雪團子是謝印雪剛捏出的小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頭上還戴著頂野草編織的綠環。
仙鶴問:“綠色配他是吧?”
謝印雪解釋:“他渾身都是白的,再添白就不好看了。”
仙鶴從梨花樹間飛下,落到地上給自己梳了梳翎羽,又繼續問:“所以你在這裡玩的還挺開心?”
謝印雪如實道:“畢竟見的大多都是長輩,他們讓我感覺像回到了童年,在這只能跟小孩子似的,除了玩還是玩。”
仙鶴:“……”
仙鶴沉默幾秒,說:“謝印雪,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我知道。”
謝印雪抖抖剛剛折下的梨花枝,垂睫放到鼻尖輕嗅一口:“此地苦無間,身無間,時無間,形無間。”
“從初入時,至百千劫,一日一夜,萬死萬生,求一念間暫住不得,以此連綿,除非業盡,否則求出無期,故稱‘無間’。”②
他掀起眼簾,抬眸望著鶴目道:“此處,是我應至之地。”
——這裡是無間地獄。
謝印雪在第二次看見解忘尋的面容時就知道了。
他要在這日夜受苦,遭盡萬劫,一遍遍重複經歷生命中最不願回首的往事,只可惜——
“秦鶴,我的一生罪孽深重,卻著實沒有太多苦痛。”謝印雪對仙鶴真心實意表歉,“硬摳出這些,難為你了。”
秦鶴:“……”
“話說回來,這才是我第三次受罪遭劫吧?”謝印雪挑好了梨花盛開的最好的幾枝花杈摟在懷中,“你怎麽就過來了?”
他稍加思索了一下:“莫非你也想要一枝梨花?還是……”
謝印雪轉頭望向雪團狗頭上的綠色草環,意有所指。
秦鶴的鶴臉更黑了:“這玩意你還是送步九照去吧。”
“那你到底來找我做什麽的?”謝印雪挑眉,“你別告訴我,我已經通關了。”
秦鶴搖搖鳥頭:“這一關沒有通關可言。”
被打入無間地獄的惡鬼,的確要在這裡一刻不停從無間斷的受苦遭罪,直到身上所有業障罪孽消盡贖完,方得受生,然而謝印雪所在此地,並不能真正算是無間地獄,所以也就根本沒有解脫之日一說。
秦鶴說:“我是來告訴你,這就是你要的‘長生’。”
“人生來死去,死去生來,生死輪回,不休不止。故不入生死輪回,就是長生。”
“你若想反悔,現在還來得及,我會送你回到現世,你可安享百年長壽,無病無痛,一生無憂,來世再入簪纓之族,鍾鼎之家。”
“你若不想反悔,便永留此地,即使罪畢業消,也不得解脫,永無出期。”
謝印雪神色平和,安靜地聽完秦鶴所言,微一頷首道:“嗯。”
隨後他便抱著梨花枝轉過身,朝前方徑直走去,路過陳玉清的墳時,還往墓碑旁放了幾枝花,態度很明顯了——豪門很好,我選長生。
秦鶴振翅跟在他身後飛:“你就一句‘嗯’是嗎?我和你說那麽多,你就回我一句‘嗯’?”
謝印雪:“嗯呢。”
秦鶴深吸一口氣,追著謝印雪道:“你得罵步九照兩句。”
謝印雪這回闊氣豪奢給了他三個字的回答:“舍不得。”
秦鶴是鳥卻吃了狗糧,登時大怒:“你必須罵!”
謝印雪字說的更多了,奈何沒一個是秦鶴愛聽的:“你有毛病?”
“是他害你這樣的。”
“他利用你、騙你、耍你。”
“你看你連罵他一句都舍不得,可他如果真的愛你,又怎麽會舍得讓你永遠待在這無間地獄裡呢?”
秦鶴盤旋在謝印雪周圍呶呶不停,費盡了口舌,講到這才終於叫謝印雪頓住了腳步,他以為是戳中了謝印雪心底的痛處。結果青年駐足後,只是輕輕歎息一聲:“秦鶴,你說的這些,他知,我也知。”
——不過是心照不宣,彼此從不說破罷了。
“他有所求,我亦有所求。”
謝印雪轉身回首:“我想他幫我得到這千古不變的長生,他想要我代他坐這萬年永寂的雪牢,我們所求皆成,這叫得償所願,圓滿無憾,不叫他害我。”
他的命格,陳玉清早在最初就說的夠清楚了。
人心如雪面,偶有飛鴻踏雪泥,飛鴻離去無蹤跡,不計留印在東西。
所以若非要追根究底,那也是他誤己,傷己,害己。
看,秦鶴在空中飛舞的模樣多自由啊。
謝印雪仰面望著空中白羽朱冠的仙鶴道:“天遼地闊,我想讓他也飛得高高的……不必記得在哪留過印痕了。”
語落,謝印雪收回目光,朝明月崖山腳對他揮手的沈懷慎,堅定地邁出腳步。
那輛疾駛的轎車則再度衝撞而來,將謝印雪的世界重置為一片暗無天光的孤寥之地。
但是這一回睜眼,出現在謝印雪眼前的,卻不再是解忘尋的面容了——他看到的是卞宇宸的臉。
他與卞宇宸面對面盤腿而坐,周圍是雪茫茫的一片白,上不見天,下不見地。
謝印雪神情微變,蹙眉不滿道:“你怎麽也下地獄了?”
“長生”是待在無間地獄裡永不得出,他很願意,可倘若要在他的無間地獄裡加個卞宇宸,那他就真有點想反悔了。
說的活像無間地獄是個什麽好地方似的。
卞宇宸聽得直無語,他道:“我不下地獄,謝印雪,是你要下地獄。”
謝印雪:“哦,那你還不快滾?”
卞宇宸:“……”
“你得感謝我。”卞宇宸面色晦沉,眼底陰翳叢生,“你的‘長生’,是我幫你得到的。”
無間地獄是他們最後一個副本,正如秦鶴所說:這個副本,沒有通關辦法。
因為首尾是個輪回,入關即是長生。
除非你不想長生。
所以,卞宇宸和謝印雪各在各的無間地獄中經歷循環,誰先停步,誰先回頭,誰便可以再回人間,繼續生死輪回。而留下來的那個人,則永墮無間地獄,無窮無盡,無休無止地受千萬億劫,隻得長生,不得解脫。
原本謝印雪還奇怪自己怎麽第三次循環都沒走完,秦鶴就找上了他,敢情是卞宇宸那邊先放棄了長生啊?
不過要謝印雪為此向卞宇宸道謝絕不可能。
他是憑自己的本事留在無間地獄裡的,關卞宇宸什麽事?
於是謝印雪冷笑:“不,我的地獄你和狗不得入內,快滾。”
泥人也有三分血性,卞宇宸三番五次被謝印雪這樣折辱,以前礙於鎖長生的規矩限制他都忍了,如今塵埃落定,他便不再忍,立馬握拳往青年臉上揮去,可誰知拳風都沒摸到青年面頰,他就被謝印雪反絞擒住手腕,折得骨節錯響不說,還被謝印雪迎面踹了一腳心窩。
這一踢又重又狠,卞宇宸直接被他踢翻倒地。
謝印雪則負手施施然走到卞宇宸臉旁,抬腳踩住他後腦杓,將人臉往地面重重壓去:“和我打?你打得過我嗎?”
“我都長生不死了。”
謝印雪撫著脖頸轉了轉肩胛,感覺自己現在殺十個步九照也不在話下,便睨著腳下的卞宇宸嗤道:“勸你少和我作對,自尋死路。”
青年那副嘴臉囂張至極,仿佛下一秒就要說出“順老子者昌逆老子者亡”,簡直是另一個凶神降世,步九照在這怕都望塵莫及,秦鶴看著,真覺得一個被窩裡睡不出兩種人。
見卞宇宸被踩得抬不起頭,秦鶴只能站出來扶持下弱小的一方:“住腳,放開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