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朱易琨聽見謝印雪說撞鬼的人是他時眼珠子已經快瞪出眶了,等聽完柳不花聽的話更是震驚無比,下意識地否認:“不可能!”
柳不花也不和他廢話,直接將手機遞還給朱易琨:“你自己看。”
基本上所有手機在電話打入時,只要開了來電顯示功能,就一定會顯現出打入電話的相關號碼,如果該號碼有名字備注,則會優先顯示名字。
而大部分人在有號碼備注的情況下,很少會去關注備注底下那串小小的數字——朱易琨就是這種人。
更何況這個電話打來時,他們正被困在僅有負十八層樓層按鈕的電梯中,朱易琨看到名字備注後還能將接起就已經很不錯了,別指望他先把名字備注底下的數字看過一遍後再接通。
“我不看!”
如今聽見謝印雪說撞鬼的人有可能是他而不是藺建賢,朱易琨更是不敢碰這手機,生怕自己摸一下它就會被索命,急急撲到謝印雪身邊嚎:“謝先生,快救救我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撞鬼的不是我發小嗎?”
“你發小撞鬼?”謝印雪望了一眼朱易琨,將這句話反問回他,“我倒是覺得,鬼就是他,只是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鬼而已。”
“……我怎麽越來越聽不懂了?”朱易琨喃喃道,“鬼還能不知道自己是鬼嗎?”“能,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柳不花用有些憐憫的目光看向朱易琨,“這樣的人死了以後,往往會碰上一些‘怪事’,他們以為是自己撞邪了,殊不知……”
“邪事之源,起於己身。”
謝印雪說著這句話,負手走到芳芳面前。
芳芳察覺到謝印雪的靠近,顫巍巍抬起頭望他,可她在看到謝印雪面容的刹那似乎聞到了一股淺淡的梨香,再之後眼皮就開始發沉,腦袋也逐漸暈怔,最終抵擋不住困倦的疲憊而閉上雙目。
謝印雪按在芳芳的肩防著她睡倒在地上,等柳不花過來接替他扶住人後才松開右手,並繼續和朱易琨說:“藺建賢告訴你的那個鬼故事,有很多矛盾和疑點,你自己也應當有所察覺,但起初我也沒往他已死這一方向去想,直到你和我說了一個細節。”
朱易琨問他:“什麽細節?”
“藺建賢為意外亡故工人所燒的冥幣,最後回到了他的口袋之中。”謝印雪向柳不花伸出手,讓他把朱易琨的手機交給自己,垂眸望著屏幕上“藺建賢”這個名字,一字一句沉聲道,“冥幣一般而言,只有死人才會收到。”
朱易琨的手機在被交到柳不花手上時就再無別的聲音傳出了,連嘈雜的電流聲都沒有,仿佛電話另一端的人已不在手機附近,可那通電話偏偏在謝印雪最後一個字落下時驟然掛斷。
謝印雪正要翻看通話記錄,就聽朱易琨小聲回他:“可我聽很多鬼故事裡,有些活人在撞鬼時就會收到冥幣啊。”
比如夜半開車的出租車司機,會在某位詭異的客人下車後,發現客人遞給他們的車費,竟是一張張出自“天地”銀行的紙幣!又或是某個晚歸的行人,在路上碰到一個面攤,因著肚子餓坐下來吃了一碗面,等將錢付給老板後,就會發現老板找補給他的零錢,也是數張冥幣……諸如此類的恐怖鬼故事不勝枚舉。
謝印雪聞言頓住動作,默然了須臾,不由想起自己以前看過的一個笑話——一位病人去醫院看病,醫生給出病因後,病人卻道:我看網上不是這麽說的啊。
他回身睨著朱易琨,不怒反笑:“朱老板,看來您很懂?”
朱易琨這個老人精哪聽不出來謝印雪說的是反話,立馬抬手扇了自己兩巴掌,給謝印雪賠笑道:“胡言亂語,胡言亂語。”
“是,活人撞邪時也有可能收到冥幣,但收到後他們往往都死了。”說到這謝印雪側眸瞥向朱易琨,“你看過的鬼故事裡,有幾人是活下來的?”
朱易琨訥訥道:“……應該都死了吧?”
那些鬼故事往往都是開放式結局,在寫到他們發現收到的錢是冥幣時便戛然而止,這樣文學上的留白是為了給讀者留下想象空間,也讓整個故事充斥著一種細思極恐的韻味。
“你也知道都是死了。”謝印雪嗤了一聲,“光從收到冥幣這點來看,的確無法斷言藺建賢死了,可他收到的冥幣,是在燒給那位意外亡故工人後,才出現在他口袋內的。”
陰陽兩界之物不相通,亡魂也不能直接使用陽間之物,所以才需要親人為其燒紙錢,點香燭。
而紙錢一旦焚毀,便在陽間再無蹤跡,只在陰間流通,藺建賢又怎麽可能重新收到已經焚燒殆盡的冥幣呢?
除非,他也是鬼。
或者說……他才是那個鬼。
“我懷疑根本沒有什麽從十八層意外墜亡的工人。”謝印雪也直接將自己猜測告訴給了朱易琨,“真正從十八層墜下死去的,就是你那發小——藺建賢。”
“不、不會吧……”
朱易琨被謝印雪這句話駭得倒退兩步,雖然還是覺得謝印雪說的話過於誇張,可反駁的語氣卻不如先前那般堅定了:“藺建賢可是我發小,他死了我不可能接不到消息啊……”
“不信?”
“你應該有藺建賢其他親朋好友的電話吧?隨便挑一個打過去問問。”
謝印雪將手機遞還到朱易琨面前,對他說:“問他們藺建賢死了沒有?”
朱易琨臉色煞白,如喪考妣的接過手機,顫著手在電話簿那翻了許久,最終停留在一個叫做“蘇良輝”的名字前——蘇良輝是他還有藺建賢的酒肉好友,每逢節假日時他們幾人總會在一起聚會喝酒,今年中秋節那天蘇良輝雖然沒再約他和藺建賢出去聚會,不過卻給他發了祝福短信,如果藺建賢真的出了什麽事,蘇良輝不可能不知道。
於是朱易琨應謝印雪要求,顫著手按下蘇良輝的電話號碼。
雲蔚大廈的電梯果然不影響通話,這通電話對方不僅接起的很快,而且說話時聲音也清晰流暢,完全沒有卡頓或是電流音:“喂,老朱,怎麽大早上的就給我打電話?”
“蘇老哥……我問你一件事啊。”時間緊迫,朱易琨也不敢和他寒暄太多,連連深深吸氣努力讓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一起變得緩穩,開門見山的問,“你知道老藺最近怎麽樣嗎?”
可這個問題出口後,對方卻驀地沉默了。
雖然蘇良輝隻短暫的沉默了幾秒,但朱易琨卻感覺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在死寂結束後,蘇良輝給出的回答更是讓朱易琨遍體生寒:“老朱,你在開什麽玩笑?”
“老藺他已經……去了半個月了啊。”
“他下葬那天,還是我們一起去給他送行的,你怎麽回事?”
朱易琨的眼睛隨著蘇良輝的話越瞪越大,他顫著嘴唇問:“他是不是葬在……安福園?”
“你這不是廢話?”蘇良輝反問他,“那天我們下山時你還說,如果你以後死了,你也要埋在這給老藺作伴。當時我就勸你說這種話別在葬禮上說,不好,你還他媽半點不放心上……”
後面蘇良輝再說了其他,朱易琨也全然聽不進去,他死死盯著電梯內顯示屏上的“-18”數字,終於想起了死去的人到底是誰:謝印雪說的沒錯,真正從墜下十八層樓死去的人,不是什麽工地上的工人,而是藺建賢自己!
半個月之前,藺建賢的確去了一趟他新建的大樓,那棟樓內所有高空作業的工人都系了安全帶,也戴了安全帽,沒敢有半點敷衍,只有藺建賢這個老板不按章程來,巡檢時連安全帽都沒戴,最終因著不知什麽意外從還未建好的電梯井墜下,當場死亡。
藺建賢敘述的邪門事中,他說他常常看到死去工人的家屬跑到自己辦公室去哭,又說給工人燒的冥幣到了自己口袋裡……其實去哭的哪裡是什麽工人的親屬啊,分明是他老婆!冥幣燒毀後會出現在他口袋裡,也本就因為那些冥幣燒給的人是他自個!
而蘇良輝、他還有藺建賢今年中秋沒像往年那樣聚一聚,也是因著藺建賢早就葬在安福園裡了,又怎麽能與他們聚會喝酒呢?
朱易琨放下手機慌慌張掛了與蘇良輝的電話,點開通話界面再看他先前與藺建賢的通話記錄——有是有,可藺建賢的號碼,這一回全部變成了曾經的通話中,藺建賢告訴他的那串數字:安福園的電話號碼!
所以到頭來,撞鬼的人竟是自己?
謝印雪看著朱易琨打完電話後就一副天塌了的恐懼表情,又笑著給他添了把火,說:“朱老板,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若沒‘鎖長生’,你昨天可能就已經死了。”
朱易琨如今的命和柳不花是綁在一起的,柳不花代替他通關了鎖長生,他便能延續一個月的壽命,期間無論發生任何事,“鎖長生”都能保證參與者不死——當然,也僅僅是不死而已。
故昨日藺建賢要朱易琨去找他時,朱易琨才會碰上那麽多阻攔他離開雲蔚大廈的“巧合”。
也由此可見,朱易琨昨日要是真見了藺建賢,他必死無疑。
“我、我……”
朱易琨聞言抖若篩糠,剛講了兩個字,他的手機便再度響鈴震動起來,來電顯示還不是旁人,又是藺建賢!
來電顯示中,藺建賢名字底下的電話數字,也成了“44444……”這種壓根就不存在的號碼,於是朱易琨剩下的話到了嘴邊,就成了害怕的慘叫。
“謝先生救我!謝先生救我啊!”
朱易琨腸子都悔青了,痛罵自己怎麽就那麽嘴賤,非要在藺建賢下葬之日說那樣的話。
謝印雪卻噙著淺笑看他哭天喊地,還攛掇他道:“接吧,你老實和人家道個歉,或許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他就放過你了呢?”
“……真的嗎?”
“嗯,記得道歉時真誠些。”
謝印雪認真在胡謅,不過朱易琨還真信了,戰栗著摁下接聽鍵。
但不等他開口道歉,電話那端夾雜著嘈亂電流和藺建賢嘶啞嗓音的聲響便一並傳出:“老朱……電梯上不去……電梯上不去啊——!”
藺建賢說的話還是和上一次電話中的言語一模一樣,然而這回,他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聲音便驟然尖銳淒厲起來,發出像是電梯墜下時纜線急刹的刺耳怪聲。
謝印雪他們所處的電梯則伴隨著這道聲音開始顛簸晃動,仿佛要掉下電梯井底般搖搖欲墜。
芳芳要是還醒著,肯定得嚇得尖叫。
朱易琨反倒謹記著謝印雪瞎扯的謊話,跪在地上一邊抽自己嘴巴一邊給藺建賢道歉:“老藺……我對不起你!我再不會胡亂說話了,你原諒我吧……”
電梯廂內,一時之間之間只聽見朱易琨抽打自己臉頰時清脆的巴掌聲。
謝印雪聞之倍覺悅耳,心道世上還有這樣的好鬼,上趕著幫他不讓朱易琨好過。
而朱易琨的道歉似乎也沒起什麽作用,因為電梯按鈕區那邊原本暗下的樓層鍵忽地亮了起來,可電梯中無人觸碰這些按鈕。他停下自扇耳光的動作,愣了兩秒後反應過來便猛地起身朝按鈕區撲出,想按住關門鍵阻止電梯門打開,卻已經來不及了。
只聽“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朱易琨滿目恐懼,駭然瞪著緩緩打開的電梯門,誰知門外什麽都沒有。
電梯門開後,迎接眾人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仿佛深淵鬼口,等待著吞噬每個踏入其中的人。
朱易琨望著那片黑域咽了咽口水,高懸的心臟剛得一口喘熄,便見一條血手迅速探進電梯內部,死死攥住了距離電梯門最近的他的腳踝。
“老朱……”
“老朱——!”
血手的主人很快也出現在門邊,他上半身扒在電梯門口,下半身消失在黑暗處,渾身上下像是用屍塊臨時拚湊出似的血肉模糊,肩胛處黃色的脂肪和森白的骨頭都清晰可見,讓人一看便能聯想到他的死因:從十八層墜入電梯井,身首異處,屍狀慘烈。
“我上不去……”
藺建賢齜牙怪笑,朝朱易琨陰惻惻道:“老朱……你快拉我一把!”
話是這樣說,可他實際上卻是拽著朱易琨的腳踝將人往電梯廂外拖去。謝印雪憑軾旁觀,原想著再讓藺建賢多嚇一會朱易琨他再出手——這也是他一直無所作為的緣故,卻不料朱易琨瞅著藺建賢的鬼相,幾秒後居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如此一來,朱易琨便再無力掙扎,方便了藺建賢將他往下拽不說,還逼得謝印雪無法再冷眼漠視。
於是他閉上雙眼,待睜開時,已是瞳色如雪,滿目霜色。
謝印雪垂掀眸一掃四周,看破方圓迷障後才發現他們其實根本就沒進電梯,一直在八十八層朱易琨套房外電梯前的走廊裡待著,不過如今電梯門的確已經開了,但電梯廂並不在那處,朱易琨若是被藺建賢拽下去,必定會從八十八層墜入電梯井,死狀要比藺建賢淒烈數十倍。
眼瞧著朱易琨半截小腿都已經被藺建賢拽下電梯了,還剩上半身依靠肥碩的體重還撐在地上,謝印雪縱然再不喜朱易琨,也得顧忌著柳不花的安危出手救人。
因此他扯下束發的白棉麻繩,揮袖成劍,起手破風。
那銀劍刃鋒仿若燃有玄火,頃刻便將周遭幻象割裂焚盡,藺建賢雖被劍芒暫時逼退,卻還不甘心離開,雙目赤紅如血,嘶吼著卷土重來,竭盡全力想朱易琨拖入電梯井內。
然而謝印雪旋身一腳踩住朱易琨的肩膀,藺建賢就如同妄憑一己之力撼動巨樹的蚍蜉,任他再如何猙獰咆哮,都無法再移動朱易琨分毫。
下一瞬,謝印雪再次揮劍,斬斷藺建賢與朱易琨手機纏繞難解的怨氣絲線,卻不對藺建賢下死手,隻蹙著眉褪下右腕梨花鐲,揚手擲向藺建賢,將他打入電梯井中。
至此,旁人便再看不到藺建賢的蹤跡,僅能聽見他隨著墜樓而漸行漸遠的慘叫,最後連那聲音也被合上的電梯門徹底隔絕,還予世間一片安靜。
在地上橫躺良久的朱易琨則適時發出一聲呻[yín],緩緩睜眼望向垂眸睨著他的青年,佯裝虛弱道:“謝先生……我剛剛暈過去了嗎?”
謝印雪扯唇冷笑,抬腿又踢朱易琨一腳,讓他滾遠些。
朱易琨領會其意,立馬麻溜起身給謝印雪讓路,靈活的樣子半點看不出他是剛從嚇暈的狀態中蘇醒過來的人。
謝印雪走到電梯旁重新按下開門鍵,待電梯門重新開後,便彎腰從電梯廂地面上拾起梨花鐲,將它扔給朱易琨。
朱易琨捧著鐲子話都說不順暢了:“謝、謝先生……我發小是被裝到這裡頭去了嗎?”
“禍從口出。”謝印雪沒正面回答朱易琨的問題,一邊垂著眼睫為自己束發,一邊道,“朱老板,你那麽怕死,怎麽在這種事上卻不小心謹慎些呢?”
朱易琨打著自己的嘴巴,懊悔道:“是我嘴賤。”
隨後他又小心詢問謝印雪:“謝先生,我發小到底是……”
謝印雪道:“他目前附著在這個鐲子上,你帶著送去附近寺廟或是道觀,請高僧或道長為他做場法事,送他投胎。至於鐲子,做完法事後你就自己留著吧,可以辟邪。”
朱易琨接著問:“那做完法事,這件事……就算是解決了吧?”
“還未。”
青年短短二字,就讓朱易琨剛安穩下來的心臟狂跳起來,瞠目恐懼道:“還沒嗎?!”
謝印雪睨著他眉尾輕抬,負手啟唇道:“把報酬給我,才算了結。”
“報酬?這……”朱易琨和他裝傻充愣,“您看我發小都變成一隻鐲子了,怎麽給您報酬呢?”
“和他有什麽關系?”謝印雪也與朱易琨笑,只是笑意淺淺一層,客套生疏的很,“撞鬼的人是你又不是他,我替你解決了邪事,這報酬理應由你給我。”
朱易琨張口還想再討價還價,柳不花卻瞧得不耐,打斷他道:“朱老板,你也知曉我師父從不輕易下山,總不可能叫他空手而歸吧?”
“好好好,我給。”朱易琨趕忙服軟,“這也是我欠老藺的。”
謝印雪道:“知道就好。”
說完他便取下肩頭一瓣梨花,將其沒入朱易琨額心,又示意柳不花把芳芳抱到朱易琨套房的客房床上去休息。
朱易琨跟在他們進屋,一路上反覆摸著自己額頭,緊張道:“謝先生,我何時會開始生病啊?”
“三日後。”謝印雪重新在沙發上落坐,並抬了抬下巴示意朱易琨趕緊伺候著倒茶,“我給你三天時間解決雜事。”
“那我先打電話叫幾個護工來這裡候著吧。”
朱易琨臉露愁苦拿起手機,解鎖開屏時不可避免看到了通話記錄界面上藺建賢的名字,如今他名字備注下方的那串電話號碼已經變回了藺建賢真正的手機號。
但是朱易琨知道,這個號碼,永遠也無可能再被打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