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只可惜年僅六歲的沈秋戟細胳膊細腿,在柳不花面前沒有任何反抗能力,被他揪著睡衣領子就提到謝印雪的面前了。
沈秋戟垮著臉,抿唇走到謝印雪面前低頭揖手,規矩恭敬地給他行禮:“師父。”
謝印雪對這個年紀的小孩最沒抵抗力,看到就想捏兩把,這或許是因為他這輩子注定孑然一身,無親無友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他自己從小纏綿於病榻,見了這個年紀如同初升朝日般生機勃勃的孩子,心中便起豔羨的源由。
不過謝印雪清楚自己這小徒弟脾性頗冷,不喜旁人觸碰。
所以他只是蹲下替沈秋戟整了整被柳不花扯亂的衣領,而後溫聲道:“臉色怎麽這樣難看?身體不舒服嗎?明日給你請假吧。”
別的小孩聽見這種事不知道要多高興,可沈秋戟不僅沒半點開心,還打起了警惕,拒絕道:“不,我想上課。”
謝印雪輕歎一聲:“不,你明天可能上不了課。”
沈秋戟:“?”
沈秋戟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謝印雪拉著他的手臂,將沈秋戟帶到柳不花那輛蘭博基尼的後備箱:“來,見見師父和你柳大哥帶回來的鬼吧。”
柳不花應聲將車後備箱打開。
被他捉進後備箱的那隻惡鬼沒了束縛,終於得見天日,卻依然蜷在後備箱深處不敢出來,還把自己的頭得抱緊了,仿佛多接觸一秒後備箱外頭的空氣它都會再死一次似的。
謝印雪、沈秋戟、柳不花站在外面圍觀它,頗有種見它最後一面的意思。
但實際上也的確如此,明月崖這邊有謝印雪一門歷代祖師的屍骨鎮壓,就連他師父陳玉清也是葬在這裡,所以萬邪不侵,在這的確難見邪祟,普通小鬼到了這立馬就會魂消魄散,這後備箱的攔路鬼能堅持這麽久,可見邪性不小。然而在這個地方,若非千年煞鬼,否則都只能像魚肉一樣任柳不花宰割——都無須謝印雪出手。
“阿戟,你命格特殊,魍魎遠避,萬邪不侵,這輩子恐怕都難以撞上什麽邪祟,這是好事。”謝印雪拍著沈秋戟的肩膀,如同每一位良師般語重心長、諄諄教誨道,“但你也知道,事有萬一,師父不能因為你難以撞邪,就不教你自保之法,只是其他玄法太過高深,你天資有限,教了也未必能學會,所以今晚,師父隻教你一招。”
沈秋戟:“……”
這是在嫌棄他菜嗎?
沈秋戟還得感謝謝印雪話語委婉,沒過分直白。
他問謝印雪:“我隻學一招嗎?”
“是的。”謝印雪含笑道,“一招就夠了,此法我也學過,不過從沒機會用上。”
沈秋戟聞言稍稍松氣:隻學一招的話或許用不了多少時間,學完他還能回去繼續睡覺。
然而此時沈秋戟太過年輕,沒搞明白這其中的深意——這一招若是易學,謝印雪又怎麽會說他明天可能上不了學呢?
可縱然沈秋戟能想明白這一層,他也萬萬猜不到,謝印雪教他的這一招,僅僅只有兩個字:
“咬它。”
沈秋戟:“……?”
“咬什麽?”沈秋戟覺得自己沒聽明白,便又問了一遍。
謝印雪聞言便俯下`身,從後備箱將攔路鬼的手腕扯出,遞到沈秋戟面前說:“我們這一門弟子,選命入門後便會拒穢辟邪,因此鬼體入口也可安然無恙,日後你若是碰上難以解決的邪祟,吃了便是。”
說罷,謝印雪又將那截鬼腕往沈秋戟嘴唇湊了湊。
看那架勢,頗有慈父拿著雞腿對兒子說“崽啊,這雞腿皮肥肉多,你快嘗嘗吧”的神韻。
“謝謝師父,這一招弟子已經學會了。”沈秋戟立馬就道,“所以這鬼,不吃也行。”
“不行。”謝印雪蹙眉,“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神他媽絕知此事要躬行。
沈秋戟試圖再做最後的掙扎:“可是它太大隻了,我吃不完。”
謝印雪笑著,善解人意柔聲說:“吃不完先留著,明日再繼續吃也行。”
沈秋戟:“……”
鬼:“……”
能直接給個痛快嗎?為什麽還要分屍?
沈秋戟知道謝印雪言出必行,和他對著乾是完全行不通的,所以這攔路鬼,沈秋戟終究還是吃了。
不僅吃了,他還秉著長痛不如短痛的念頭,一股腦全吃進了腹中。
而鬼體入口的感覺也和沈秋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肉質陰涼、白骨松脆,口感是不錯,可是味道卻腥臭難耐,像是咽下發酵腐爛了數十日的死人屍體一般,吞食到那攔路鬼的內髒和指頭時,沈秋戟還覺得似有蛆蟲在自己嘴裡鑽爬,撓著他的喉管,噎的人陣陣作嘔。
他得緊抿雙唇,用舌尖死抵上顎,方才沒有即刻吐出。
謝印雪繞著他轉了一圈,若有所思道:“噢,看樣子阿戟你很能吃嘛,這麽大一隻都吃下去了,可惜今晚隻瞧見了一隻惡鬼,不然還可以讓你多吃……”
聽到這裡,沈秋戟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嘔”的一聲,便將剛剛吃下的鬼怪全數吐了出來。
那鬼已經被他嚼碎了,只是凡人軀體終不能消化這些鬼肉,所以那鬼的指甲、碎骨、甚至沒嚼透的肺髒輪廓都清晰可見。
沈秋戟僅看了它們一眼,便又轉過頭換了另外一個方向趴著嘔胃中酸水,因著年紀小淚腺發達,即便不想哭可眼眶還是紅了。
吐完後沈秋戟一臉菜色,像是死魚一樣癱在地上。
謝印雪走到他身邊,拍著他的脊背再次道:“明日給你請個假吧,你好好在家裡休息。”
沈秋戟沒說話。
謝印雪見狀頓了須臾,隨後輕聲問他:“阿戟,你怪師父對你這樣狠心嗎?”
“不怪。”
沈秋戟聞言抬起頭來,直直望著謝印雪的眼睛篤聲道:“因為真正狠心的,不是師父您。”
這個回答倒叫謝印雪有些怔忡。
他望著眼前的幼孩,見他擦擦嘴後,重新挺直脊背站起,垂首恭敬道:“您無需太擔心我,明日也不必為我請假,課我還是會去上的。”
謝印雪摸摸他的發頂,似乎還有別的話想說,但道出唇間的終究只有一句:“好孩子,快去睡覺吧。”
沈秋戟盯著他蒼白的面容,抿了下唇,又微微皺眉擔心道:“師父您身體不好,也早些休息吧。”
直看到謝印雪點頭,沈秋戟才轉身朝自己的臥房走去。
關門之際,沈秋戟最後看了一眼謝印雪,寧謐的月色下,他看到青年的背影單薄伶仃,明明如今正值盛夏,青年卻如同立於隆冬之中,披了滿身風雪,寂寥蕭涼。
“不花,你也去睡吧。”
謝印雪垂眸望著沈秋戟吐出的鬼屍血肉,對拿了掃帚和簸箕過來的柳不花說:“這些東西不用收拾,一會後自己就會消失。”
“哦,好的。”柳不花乖乖應聲,將掃帚和簸箕放回遠處,又叮囑他道,“盛夏夜熱,您注意身體。”
此話是勸謝印雪別在屋外久站。
謝印雪彎唇笑了下:“好,我也回去了。”
柳不花瞅著謝印雪進了臥房,自己方安心回屋。
但回去後的謝印雪卻並未立即就寢,他坐在窗邊的矮塌上,目光透過窗戶落向那些漸漸消散的血肉,腦海中關於自己五六歲時的回憶卻越發清晰——
他也吃過這些東西,甚至吃的比沈秋戟還多,吐得也更加淒慘。
因著身體虛弱,他嘔出的血甚至比咽下去的鬼屍還多,可他沒哭,連眼睛都沒紅一下,哭得是陳玉清,還有抱著他心疼不已的陳媽。
“印雪,你別怪師父狠心,但是這些你必須吃……”
那時的陳玉清就坐在他面前,赤紅著雙目,啞聲與他說:“你得明白這樣的過程有多令人難受,知道哪怕是這樣難熬,你也得將其隻當做是尋常,因為我們都必須在這樣的‘尋常’中活下去。”
“我知道的,師父。”謝印雪抬手為他拭淚,“您別哭。”
陳玉清卻勾起一個悲戚苦楚相交織的笑,和他道歉:“……師父對不起你。”
彼時謝印雪縱然身體不適,可他知曉,那一刻陳雲清的痛苦,要勝於他百倍。
陳玉清素來心善寬和,救了無數人,哪怕是連朱易琨這樣的人渣他都不忍心袖手旁觀看其死去,要他親眼看著愛徒謝印雪一口口嘔血,簡直跟用刀剜他心尖肉的無異。
如今謝印雪也嘗到了這樣的酸楚與苦澀。
可他始終不是陳玉清,不會像陳雲清愛他那樣去愛沈秋戟,所以他的悲傷不及陳雲清的千分之一,也不會向沈秋戟解釋他為何這樣狠心。
因為謝印雪覺得沒必要。
他和沈秋戟之間的師徒感情不用太深厚。
這樣如果有朝一日他真死了,沈秋戟就不會重蹈覆轍,像他一樣痛苦。
翌日,謝印雪早早的起了床在院子裡……用手機搜索市中心廣場那邊,還有哪幾家密室逃脫評價比較好,關卡設計的新穎有趣,打算和柳不花一起再去玩玩。
“聽說還有那種超大型的密室,npc賊多,會拿著電鋸追你的那種。”柳不花手舞足蹈地給謝印雪比劃著,“要不我們就去玩這個?這種如果真鬧鬼了,肯定鬼也會多點。”
“確實。”謝印雪覺得柳不花所言有理,“那就這個吧。”
“好,那我看看門票。”
柳不花興致勃勃立馬要買票,想著今天下午就去玩,結果才打開手機,頂部就彈出一條推送新聞,他手指點的快了沒點開購票APP,反而點進了這條新聞裡去。
柳不花下意識地想退出來,誰知余光掃到新聞爆出的嫌疑人照片時,他便愣住了。
因為這人正是昨晚他們去玩那間鬧鬼密室時給他們開門的那個工作人員。
“乾爹你快看!”柳不花回過神來後立馬將手機遞到了謝印雪面前,震驚道,“這不是那個工作人員嗎?!”
謝印雪順著柳不花所指望過去一眼,便跟著他一塊面露怔色。
新聞上說,警方今早搗毀一個□□中心,□□頭目即哪個女工作人員刺傷兩個警員,見逃跑無望後與其他□□成員當場自殺,受傷警員經過救治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沒有大礙。
“咱們國家破案效率真是高啊,她的畫像昨天韓冬妮她們才給出的吧,一晚上就找到老窩了嗎?還好那兩個警察沒事。”
難怪昨晚工作人員拍派來的攔路鬼被他們弄死了,到今早也沒有任何事發發生,原來這些□□的人自顧不暇,沒空管他們啊。
柳不花感慨兩聲後又疑惑道,:“可是他們怎麽都自殺了呢?”
謝印雪蹙著眉,神色凝重:“這些警察……可能會有危險。”
柳不花愣神,不明白謝印雪何出此言:“怎麽會?”
“她能叫昨晚那隻攔路鬼來追殺你我,便不會是什麽等閑之輩。”謝印雪沉聲道,“而且從警方一夜便就能追到他們大本營來看,應該早就盯上他們了,所以昨晚被警察發現時,他們必然已是無路可走,自盡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普通人尚且會自殺逃罪,更何況是這些歹徒呢?
謝印雪擔心的是:“但她活著時就記恨著我們打擾了她的好事,能馭鬼來殺你我,死後又豈會放過追捕他們的警察們?”
“若我猜得不錯,他們自盡時必是身披紅衣,以圖死後,於回魂夜化為厲鬼,索命復仇。”他用手指點著手機屏幕道,“不過紅衣自盡這樣的細節,這些媒體未必敢寫。”
就算是寫了,也得能發出來才行。
如果一發出來就會被和諧,縱是寫了也無用。
“那怎麽辦?”柳不花很擔心那些警察,“我寫封匿名信去提醒他們?”
可警方會信嗎?
這種事大部分人都不會信的吧?
謝印雪思忖片刻後道:“送面錦旗過去吧。”
“啊?”柳不花更不懂了。
待到謝印雪用摻了自己血的金墨親手寫了面錦旗交給他後,柳不花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謝印雪也說:“如此那邊如果有事發生,我能感覺得到,這面旗應該也能暫且保護他們,撐到我趕過去。”
他一邊說,一邊低頭收拾筆墨,卻沒得到柳不花的回應。
於是謝印雪抬眸看了柳不花一眼,見他雙目一眨不眨的凝著自己,便問他:“看什麽呢?”
柳不花笑了下,湊到他跟前來說,“乾爹你以前是不會管這些瑣事的。”
“我看不到的,自不會管。”謝印雪眉尾輕抬,小聲念了一句,“我又不是我師父,連朱易琨那種渣滓都要救。”
“但您是他的徒弟啊。”
柳不花笑嘻嘻說完這句話,就捧著錦旗走了。
謝印雪望著他的背影,也笑著搖了搖頭。
但奇怪的是,時間直飛逝到他們即將第四次進入“鎖長生”時,警局那邊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柳不花還每天偷偷去警局附近轉悠一圈,確定他送的錦旗好好掛在警局。
倒不是說這樣的風平浪靜不好,只是柳不花想不通:“乾爹你猜錯了,他們沒穿紅衣?”
問題是連謝印雪自己也沒能想通,他蹙著眉,告訴柳不花:“可即便如此,他們生前作惡諸多,又含怨自盡,不成厲鬼,絕無可能。”
柳不花仔細思考片刻,又問謝印雪:“那會不會就是因為作惡太多,所以才死立馬就被鬼差勾魂拉到地府去了?”
謝印雪聞言怔了須臾,隨後舒展眉頭:“是我多慮了。”
警察是人間正義的守衛者,鬼差是地府規矩的維護者,警察既不能容納這些惡人作亂,鬼差想來也不會留著他們為禍人間。
“無論如何,他們沒事就好。”柳不花也松了口氣,想起上個副本裡謝印雪就救了個副本npc事,“乾爹,上個副本您一筆生意都沒成,新副本您還要繼續做生意嗎?”
謝印雪道:“自然要做。”
他本就容易苦夏,最近身體又感不適,陳媽都說他清減了不少。
“那我覺得您不能什麽都不帶了,不然再遇上新人,他們會覺得你這個老人不靠譜,不和你做生意的。”柳不花苦口婆心的勸說謝印雪,還給他出主意,“還是您要繼續偽裝成擺渡者npc?”
還好謝印雪聽得進柳不花的話,頷首同意道:“行吧,那這次進副本,我們就提前準備些東西,到時候一起帶進去。”
“好的,那我們要帶什麽?”
柳不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搞一批大型殺傷武器來,就是弄不到,搞一個他們去的喪屍恐怖密室裡那種電鋸來也行啊,賊有威懾力。
卻聽不想下一秒,他就聽到謝印雪說:“帶點珍珠奶茶吧。”
柳不花:“……”
言出必行的謝印雪再次以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決心,到了第三十日,他們倆度過了黑夜也沒進遊戲,就拿了行李箱一起去山下的奶茶店購買奶茶。
偏偏謝印雪對別的奶茶沒什麽興趣,獨愛珍珠奶茶,一買還真買了一整行李箱的分量。
柳不花忍不住提醒他:“師父,奶茶過不了夜的,您買那麽多怕是喝不完。”
“那就分給副本裡的其他參與者們吧。”謝印雪卻不在意,“如此美味,若僅有我一人獨享,豈不可惜?”
好像還挺有道理。
於是兩個人拖著行李箱站在奶茶店外的一棵樹蔭下等待,大概七八分鍾後,他們眼前的景物便開始發生熟悉的扭曲與變換。
原先明媚燦爛的藍色天穹,也逐漸褪變為陰沉晦暗的顏色。
而謝印雪看到如此情景,第一個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念頭卻是:這樣的陰天不知道會不會晴朗起來,如果步九照也這個副本中,沒太陽可曬的他臉色肯定又很難看了。
(本章完)